◎我是佞臣,不择手段。
◎在群青独居一殿之后, 仍然常常和她呆在一起的,只有若蝉。
群青干脆叫她把每日要做的针线拿来,她也一起来做。
群青飞针走线, 裙上的破洞收紧, 蜷曲的菊瓣出现,随后现出金线菊花栩栩如生的雏形。
她的眉毛上全是汗,一抬头,若蝉把瓷碗捧过来:姐姐,喝一口水吧。
群青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忽然发现若蝉把她的床铺打理得没有一丝褶皱,地上也纤尘不染。
你我都是宫人,你不是我的婢女, 不必如此照顾我。
群青说。
若蝉低着头:我不像阿姜姐姐会讨人欢心, 姐姐教我刺绣,你就让我做些什么回报你吧。
群青看着若蝉忐忑的脸, 只得默许。
其实她帮若蝉缝衣,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从小练习刺绣,害怕技艺生疏, 只是在找机会练习而已。
群青摩挲自己指尖上的薄茧,她想起自己从来没问起过若蝉的过去,问道:我看你善于刺绣, 你从前在哪个观?为何女冠也需要学刺绣?不单是我,只要是宫中女冠,应该都会刺绣。
若蝉微微笑道, 姐姐, 我家穷, 儿时受选入宫中白马观, 为一口饭吃。
当年,荒帝选了好多小女冠,听说有几千个,一辈子只能待在那小小的道观里,为了不疯掉,师父就教我们绣八卦旗打发时日。
后来又在陈德妃宫中祝祷时候,正巧良娣迁宫,我就被揽月姐姐‘借’来当宫女了。
群青心中一颤。
她记得少年时写策论,太傅批驳楚过荒帝帝沉湎仙道之术,大修宫观,劳民伤财,当时没有解透,而今才是眼见为实。
想到此处,她低头,毫无保留地指点若蝉的针法,从这里穿进去打结,把结藏在里面,不会硌到穿衣的人。
若蝉手巧,了悟得很快,随口道:姐姐这偏殿不仅阳光好,檐下鸟雀也多,一直在叫。
群青心中一凛,看向窗外,果然瞥见云雀的飞走的影子。
若没猜错,窗下应该留下了好几个蜡丸。
近日林瑜嘉频繁地发消息,催促她见面。
群青绣得比若蝉快,绣完便放下等她。
若蝉回头,见群青把几根丝与一根银线捻在一起,一颗一颗地穿上檀珠。
这是陆长史的檀珠。
若蝉说,珠子找全了?还差一颗,晚些时候我再去找。
群青将已有的穿好,确认这次的丝线坚韧无比,我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
姐姐等一等。
若蝉从针线篓中取出几条彩线,在手中灵巧地编织,很快攒成一枚彩球,和檀珠一般大小,这是我们观中佩戴的结绳彩球,实在找不到,可以将这个补上去。
群青拿着结绳穿在其中试了试,倒也和谐好看:是个法子,你教我。
还学什么?若蝉笑道,直接穿上就是,他若问起,你便骗他,是你点灯熬油,不眠不休地编好的。
群青差点就心动了。
可是,传说这串檀珠是增珈法师开过光的。
檀珠在她裙上静静地躺着,每颗珠子都像一只眼珠,深沉地注视着她们。
群青自打做了细作,下雨天路过泥头菩萨,都要找块布给菩萨遮一遮,再拜两下,生怕折损了自己的气运。
她盯着它片刻,还是将那彩球取下来,放在了一边,睫毛颤了颤,对若蝉道:这是开过光的法器,最好不要糊弄。
你教我,我一定亲手做,以表对弄断法器的歉意。
-天气晴好,郑知意读书累了,突发奇想想荡秋千。
可清宣阁没有秋千,群青心想这有何难,让宫人们都出来帮忙。
两个劈木头,两个捆扎绳索,在南苑搭好一架秋千。
秋千扎好,木板晃来晃去,郑知意欢喜地摸了摸,忽然道:青娘子先荡一下吧!话音未落,竟是一呼百应,阿姜她们笑闹着压着群青,非得让她第一个坐上去。
群青红了耳根,只得抚了抚裙摆,坐在秋千上,两手抓住绳索,郑知意在身后一推,风穿过群青的发丝和裙摆,湛蓝的天幕上堆叠了云朵,一下子近了,又远了。
阿姜急道:良娣力气小点,别把青姐那么聪明的脑子摔坏了。
群青听着她们的哄笑,倒是像回到闺中一般,不知怎的,便也跟着笑了。
荡了两下,她轻巧地跳下来,让郑知意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玩耍。
群青环顾四周,破天荒地,揽月没有紧跟着郑知意。
她只站在殿门处,远远地看,神色好像有几分落寞。
看见群青,揽月很快转身,回寝殿去了。
你怎么了?群青跟了进去,揽月拿着块布帛,凌乱地擦拭着郑知意的妆台,口中强笑道,没怎么呀。
群青倚在妆台旁,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和良娣吵架了,还是挨太子骂了?不说还好,揽月把布帛一扔,坐在了地上,眼圈红了:我觉得我可能当不好这个奉衣宫女了。
为何这么说?群青问。
阿姜咋呼,现在也稳重了;阿孟也能拿事,就连若蝉也有刺绣的功夫……只有我,还在原地打转呢。
揽月看着前方的空气道,良娣现在长大了,话本也不看。
我这个奉衣宫女,不能像你一样扶持她,就连奉灯都笨手笨脚的,让太子殿下责骂。
话未说完,积攒的惶恐倾泻而出,揽月拿袖子遮住脸,呜咽起来。
谁说你没用了?群青最怕人哭,坐在她身边,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很有用啊。
想来李玹是有意刁难,换掉揽月,好让她避开发病,但揽月不知其中内情。
我有什么用?揽月呜咽道,我整天无所事事,就会嗑瓜子,四处与人闲聊……谁说闲聊没用了?群青加重了语气,她想了想,说,那日太子赶我出宫,你可是能半夜将女官叫起来给我找宫籍;奉迎佛骨、燕王就蕃、太子和使臣争执,这些事情,都是你第一个知道的,旁人没有这个本事。
揽月的呜咽停住,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她。
好像是啊!若群青不说,她从来不知道,闲聊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呢。
随即她想到,若没有她,谁能巴结徐司簿,给群青找宫籍,谁能帮群青把两大箱子的财物换成夜明珠带出宫呢?想到这里,她破涕为笑,忽然想去外面荡秋千了:那我以后,还接着去闲聊?这宫中,消息值千金,你干的活,是价值千金的活。
群青望着人的时候,黑眸很是真诚,日后你打听到什么消息,先告诉我,看看对清宣阁有没有益处。
那当然了。
揽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用袖子飞快地擦干净涕泪。
我最近确实有件事想要打听。
群青对揽月道,我想知道,近几日燕王府的陆长史都是几时来上朝。
不过此事很难,你若打听不到就算了。
这有什么难的?揽月在群青惊异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说,太极殿那几个小内侍,我可相熟,叫他们帮我看一下就是了。
群青万没想到她连太极殿都有朋友。
他们可是管我叫月姐姐,你知道吗?是花容月貌的月。
揽月脸颊飞红,身子一扭,自得地跑出去荡秋千了。
-回萧家省亲数日后,燕王府萧云如的车架,在一个布满浓雾的清晨,匆匆返回燕王府。
陆华亭受召前来时,正殿屏风后充斥着咳嗽的声音,萧云如在奉衣宫女服侍下喝下一碗药,很快又呕进了痰盂中。
王妃的病怎么加重了?陆华亭问萧云如的奉衣宫女翠羽。
还不是家中的继夫人,还有她那几个孩子,处处冷嘲热讽,给王妃脸色瞧,哪怕王妃说是借,日后会还…… 翠羽愤然说,继夫人说说王妃身在皇宫,一点好处都没有带给萧家,现在还想从家里拿钱救急,一文钱都不给。
萧云如晋封燕王妃后,她的继母薛氏也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但萧云如和家里感情淡薄,若非这次回去筹钱,平时很少回家。
陆华亭一猜,便知道是借钱不顺。
眼下萧云如屏退左右,只叫长史进去。
萧云如坐在圈椅上,脸色苍白,如一只倦鸟:仪式时日将近,燕王府上下,根本筹不出这么多钱,只有驻防军的军饷了。
陆华亭垂眼:军费不能动,否则人心不齐,会出乱子。
也许这就是圣人想要的呢?燕王府没有钱,圣人心中清楚。
要么我们自己想法子筹钱;要么我们动用军饷,便刚好借机,削了我们的兵权。
萧云如眼中绝望,但神情仍然严肃,倘若燕王败了,你的恩,我的恩,都无法还报。
本宫不介意兵行险着,长史可有主意了?陆华亭拿过一张纸,蘸墨写字,随后将纸翻转,面对着萧云如,眼眸极黑:某想的主意,与娘娘想的,可是同一个?纸上是一个崔字。
见他猜到了,萧云如的神色宽慰:本宫回来时,路上人人都在议论,有一个民女滚钉板告御状,说自己的女儿被肆夜楼逼良为娼。
这些年,崔家恶贯满盈,只是背靠百官难以撬动,若燕王府将这个毒瘤铲除,是否可以将崔家的产业没入国库内,解我燕王府之困?陆华亭垂睫:在圣人的位置上,只看筹码。
单凭这件事,并不足够撬动崔家,顶多惩罚一两人而已。
如此恶劣的冤情也不够吗?萧云如道,还要什么?除非,能找到崔家与百官勾连贪墨的证据,交给圣人。
陆华亭抬眼,历来君主,没有不猜忌臣子的。
只有看到这个名册,知道有多少人瞒着圣人,怀有异心,圣人才会不安,不安才会动怒。
萧云如神色微凝:我在家中和萧荆行饮酒,他提到过这个账本。
说两个月前便是为了此事去了肆夜楼,但是去得迟了,那个知道线索的乐妓娘子已经被逼跳下二楼身亡,倒是抓了几个崔家的人,就在大理寺关着,可他们什么也不交代。
萧云如的二弟萧荆行,正任大理寺少卿。
两个月前萧荆行去查此案,陆华亭顺带着让他揭露了孟观楼的一名外室。
蕴明,若你去问,问得出线索吗?萧云如倾身望他,眸中有颤抖的光亮,是严肃和紧张。
陆华亭一怔,明白她指的是严刑逼问:娘娘若信得过臣,可以试试。
好。
得了他的承诺,萧云如唤来奉衣宫女,取来一串铜匙,又把自己的鱼符取下一并递给陆华亭,这牢门钥匙是我与荆行喝酒时,灌醉了他,从他身上取来的。
拿着我的鱼符进去,萧荆行问不出的,你来问,若能早点找到账本,燕王府便有赢的机会。
陆华亭接过钥匙。
他起身告辞,只听萧云如在身后道:长史,有一事相求:本宫这个弟弟,自幼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很是天真。
他是直臣,本宫不希望他参与任何权力纷争,受到影响。
臣明白娘娘的意思。
陆华亭没有回头,半晌一笑,这件事他毫不知情,是臣违规入内。
我是佞臣,不择手段,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