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宫籍已经找回。
◎群青轻轻一扯, 披帛便从他手里扯出,飘落下来。
陆华亭以为她会转身就走,没想到群青站定在原地, 从袖中取了半晌, 取出一物,递到他眼前。
她手心的素帕上,躺着一串檀珠。
对方似乎有愧,正是让他接受吃亏的好时机。
陆华亭果然盯住那颗五彩绳结,群青说:第十七颗实在是找不回来了,故用五彩绳结补上,找女冠重新开光,长史应当不介意吧?陆华亭望着那五彩绳结, 似有讥诮之意, 到底什么也没说,刚伸出手, 还没碰到群青的手,便听她郑重提醒:帕子不能拿走,我也不宽裕。
他已经拿走一条了。
陆华亭收回手, 看向一旁,笑道:娘子为何把红线换成掺银丝的线,若旁人从一边用力拽, 是否可以割断某的手腕?亏她拧缠试线,群青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联想,胸腔里生发一缕火气:若长史真的这样想, 可以。
陆华亭闻言笑了一笑, 竟侧过身, 挽起袖子, 不错眼地望着她,含着璀璨的笑意:娘子就是给五彩绳结内下毒,某也敢照单全收。
说罢,将腕抬起,那意思是让群青帮他戴上。
看在两人暂时同盟的份上,群青隔着帕子捏起檀珠,给他滚了上去。
长史割过腕?她忽然注意到,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处凸起的月牙状疤痕。
看起来像刀伤,其实是被狸奴抓的。
陆华亭笑道,青娘子,看仔细了,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
未料群青陡然凑近去看,细细的鼻息落在腕上,有些发痒,陆华亭呼吸一滞,群青已然起身,飞翘的双眼明亮:今日砍了我的头,这也是你自己拿刀割的。
群青做过杀手,看伤口的形状、走势,绝不可能走眼。
但她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再发问,只将檀珠囫囵推上去,又把素帕抽出来。
今日你为何会在裴监作的正殿?陆华亭问。
听见风声,想救玉奴。
群青说。
是么?叫狷素问了你那掌教娘子,她可不是这样说的。
陆华亭放下袖子,温润含笑。
群青眼睫一颤。
裴监作私扣我宫籍。
这件事并不影响燕王府,无碍陆华亭的利益,他不会在意,既要合作,总需要建立几分信任。
群青便将宫籍取出来给他看:宫籍不在六尚,影响我每月领俸,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行取回。
陆华亭不禁瞥了她一眼。
方才连个素帕都没有,眼下又因俸银冒着风险偷盗宫籍。
到底有多缺钱,南楚任务的费用,不会全是由细作自己填上的吧?群青道:就是不知道裴监作发现之后会如何对付我。
不会如何。
陆华亭贴在石壁上,随口说,他明日便不是监作了。
群青心底有几分惊异,她偷个宫籍的功夫,他把裴监作的官都给撸了?届时你会如何联系我?群青又问。
陆华亭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既然事已经说毕,没有停留的理由,群青揣好宫籍:那我走了,长史等一会儿再出来,我怕人看见。
石洞阴影处懒散靠着的郎君,衣袖被风吹得簌簌,半晌没有言语、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踏入春光之中。
-尚宫局门口,围聚着许多宫人,徐司簿站在殿门出给她们训话。
群青赶在她训话结束挤进门,把宫籍摆在了徐司簿案头。
章娘子找到了奴婢的宫籍,果然是遗漏了,送交给您。
徐司簿微微一怔。
她瞧了群青一眼,随后拿过宫籍放入木匣中,松了口气:是你呀,可算拿来了,迟迟没有宫籍,我还担心你有什么问题呢!不知是群青做了掌宫,还是因为揽月之故,徐司簿对群青的态度比上次柔和许多,甚至还有闲心和她聊上几句。
看见外面那些宫女了吗?他们都是准备参加这次六尚内选的。
徐司簿说,你们宫中那个叫揽月的娘子,真是能说会道,她整日地夸你厉害,青娘子就没想考一考女官?群青这一世没必要进六尚,但是多了解一些信息也不错,便笑说:奴婢本也打算试试的,只是畏难,毕竟是燕王妃亲自选人。
燕王成功留在长安,萧云如建设内宫的设想得以开展,她要从奉衣宫女中再挑选出六尚的女官。
各宫的宫女纷纷报名,谁也不想错过鱼跃龙门的机会。
哪里难!新朝伊始,到处缺人,才是最容易的时候。
徐司簿劝她,青娘子做掌宫宫女荣宠加身,但到底是仰仗贵主的奴婢,宫官才是自由身,以青娘子的才智,有了施展的机会,说不定能大有所为。
群青心想,若是上一世,她说不定真的会去应选,毕竟儿时阿娘对她的悉心培养,并非让她当细作,而是让她走女子仕途的。
但眼下还是确定阿娘的安全更重要,否则她心中永远不能安稳。
青娘子若应选,我们尚宫局就是个好去处,月俸丰厚。
你若来了,还能搭个伴。
徐司簿一张容长脸,两道弯月眉,笑起来有几分亲和,就是平日忙,弄得人脾气暴躁,上次不愿给你找宫籍,真是不好意思。
道谢离开时,群青想,这徐司簿看着很难相处,今日看来,却有几分聪慧圆滑,竟然愿意给她道歉。
不过她的宫籍已经找回,心上大石挪走,不做他想,离开了尚宫局。
白日顺利,近日的夜值却令人提心吊胆。
因为琉璃国使臣之故,李玹心情极差,这夜又因为墨没化开,将手中珠串扔到了小内侍脑袋上,砸掉了他的纱帽。
李玹令其退下,饮酒不语。
以屏风做隔,一边是郑知意甜美的酣睡,另一边寂静无声,有如乌云罩顶。
群青心中忐忑。
她的任务是帮李玹盖印,但他似乎有心培养她参与政事,给她很长的时间的研究奏折,还会考问她对策,若他心情不好,少不了一顿责骂。
群青决定在他责骂之前,先为他分忧:听揽月说,琉璃国使臣百般刁难,不想赠予佛骨。
殿下可是为这件事烦心?那三个使臣,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只管埋头念经,唯独那个叫阿提涅的居心不良,故意挑衅。
他屡屡将大宸和已经亡了的楚国作比,暗讽大宸贫穷。
李玹道。
群青只觉得阿提涅这名字耳熟:在神佛之事,圣人是比不上前朝荒帝大修宫观,但对百姓却宽仁有益。
使臣这样说,是想多讨点大宸的香火钱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知道父皇重视奉迎佛骨,先前几次,一再忍耐。
李玹攥紧酒杯,可他今日居然说,四海传言,圣人的君位得来不正,是杀戮得来,非正统继承,若真如此,琉璃国的佛骨不能给大宸。
本宫没忍住,把香篆摔碎了。
群青一凛,李家本是篡位夺权,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无异于捋虎须,但眼下佛骨在对方手中:殿下和使臣闹僵了,那怎么办?无妨,孟太傅去说和了。
李玹无谓一笑,眼底却并不见喜色,反像压抑着什么,太傅学富五车,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清谈也是他胜,想来他有办法。
反正那几个使臣敬重太傅,胜过敬重本宫这个太子。
太傅,是孟光慎孟相吗?群青竖耳听着,绘制《夜宴仕女图》的那位孟太傅?群青知道孟光慎很有学问,是宸明帝起事时的谋臣、李玹的老师,没想到佛法清谈他也擅长。
想来太子已经长大,这位老师却仍然大包大揽,虽在太子阵营,却惹太子不快。
群青提及那副夜宴仕女图,李玹的眼神却落在她身上:你那银红色披帛呢?记得是本宫送的料子。
群青当日歪理邪说,竟叫他将那扎眼的颜色看习惯了。
以至今日她换回素色,他反倒觉得缺少什么。
那披帛被陆华亭裁得破破烂烂,群青哪敢在御前使用:昨日不小心挂破了,拿去修补。
好在李玹没有追问。
许是饮酒过多,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匹,确实有些少,无法换着。
来人,再赏青娘子一匹绢,选石榴红色。
这比银红色更加艳丽僭越的红色,令群青心头一突:殿下,良娣也喜欢绢,今年秋日的宫装,良娣都没有申领。
殿下要赏,便赏给良娣裁衣吧,奴婢可以用剩下的边角料。
此话一出,李玹直直望向着她,好像因她提醒了郑知意的存在而陡然清醒,又生出些不快。
半晌,他对那小内侍道:既然不要,本宫也不赏。
去库里取两匹金霞色的绢来,赏给良娣。
小内侍领旨去了,李玹闭目假寐,不再与群青说话,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群青观察着李玹的神情,生怕他又突然发了病,赶紧起身,在香炉内添了一勺迷迭香:殿下近日还头疼吗?这头疼之状,是何时有的?相思引不是什么烂大街的毒,她一直想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从哪中的毒。
香气飘散至鼻端,李玹睁开凤目,见群青忙碌添香,不高兴的神色逐渐缓和。
本宫儿时,体格强健。
是夺天下时,飞狐径一战,幽州节度使李敏将本宫和母后俘虏,为了威逼父皇,对我们百般殴打折磨,自此落下了病根。
李玹语带幽恨。
飞狐径……群青问,那时,燕王和陆长史也一并被俘虏了吗?李玹闻言先是蹙眉,随即开口,嗓音紧绷干涩:念在你长在深宫,不知旧事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当日只有本宫和母后落难,三郎的大军路过飞狐径,却因敌众我寡,没有进来救人,而是疾驰北去,回去搬救兵了。
其实本宫也理解三郎。
李玹眼中神情莫测,自顾自说下去,三郎身边,陆华亭、狷素、狂素之流,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若进来救我们,这些人便都要死。
本宫这个嫡长兄自小和他也并不亲密。
但本宫不能原谅的是,母后是他的嫡母,却因此惨死在了飞狐径!不对,你可能弄错了……群青的手顿了顿,李玹似乎并不清楚他的症状是中毒导致,还以为是飞狐径被俘时被折磨导致的。
陆华亭并没有在飞狐径受难,却一样中毒,可见他们的毒,肯定是在别处中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将她知道的说出来。
一来容易暴露身份。
二来,太子和燕王因飞狐径一战兄弟离心,最好不过,只有太子憎恨燕王,日后才有可能除去燕王……你没事打听燕王和陆华亭做什么?李玹瞥向群青。
群青背后一凉:奴婢询问陆长史,只是看他能力出众,跟着燕王可惜,想着……他如果能在殿下身边辅佐就好了。
倒是会为他考量。
李玹扯起唇:告诉你也无妨,本宫与陆华亭早就相识。
他的母亲婉娘,是本宫的奶娘。
群青怔了怔。
既是奶娘之子,那他的年岁,难道比殿下还大?毕竟妇人先有孩子,才能有奶,年纪似乎对不上。
他前面还有一个兄长,跟本宫同岁,七岁上被狼咬死了。
李玹垂眼批折,陆华亭是老二,婉娘生他时,又做了三郎的奶娘。
群青没想到,打听陆华亭,竟听到这么一个悲惨故事。
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疑问:既然陆长史和殿下年少相识,为何当时没有投奔殿下,反而选了燕王?照李玹所说,飞狐径一战前他尚未毒发,无论文武,他都应该比李焕更出众才对。
李玹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本宫的错处了。
儿时本宫因是嫡长子,一举一动,不能有损,与陆华亭不熟。
群青听明白了,李玹是嫡长子,被当时还做节度使的宸明帝寄予厚望。
主仆之间,贵贱有别,他并不能和奶娘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陆华亭只能找李焕,因为李焕儿时貌丑需要遮面,是不受喜爱的贵主,两人才得以玩在一处。
陆华亭长到九岁,又莫名遇险,连着婉娘一起掉进了狼窝里。
三郎倒是与本宫不同。
李玹停顿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自小孔武,还记着婉娘给过他一口奶,拿着棍棒冲进狼窝里,把两个人都救出来,面具都被抓烂了,脸也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