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太子妃!◎碧泉行宫正殿, 有一泓天然温泉池,日夜雾气蒸腾,犹如仙境, 泉池后高供着燃灯佛像, 手托明灯,金光熠熠。
这明灯就是琉璃国出使带来的礼物。
嫔妃们从外面的苍翠中走进殿中,感受到这股肃穆之意,纷纷放低了声音:可是要上前点灯?围绕泉池已有许多盏酥油灯。
琉璃国那三个宾使今日也换上雪白的袈裟:请圣人点酥油灯,以庆贺佛诞。
宸明帝去点近佛前的灯了。
马皇后却有些疑惑,她看见门外被她禁足的宝安公主赫然在列。
身边奉衣宫女说:娘娘,宝安公主会梵语,善于讨好使臣, 太子那边将她放出来了。
总归韩婉仪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前来, 也冲撞不到,皇后心底有几许火气, 但她不被放在眼中也不是一两日了。
见泉池对面太子良娣身边的群青已在跪着点灯了,皇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太子倒是会体谅他父皇,什么事提前都想到。
不像三郎, 自己不信这些也罢了,整日跟他父皇对着干,圣人能喜欢他吗?偌大一个燕王府, 就没个点灯的吗?片刻之后,陆华亭受诏进殿。
群青感觉一阵凉风擦过脸颊,吹熄了刚好的灯, 她抬眼, 陆华亭刚刚跪在她身侧, 正整理袍摆, 见灯灭了,神情有几分无辜:抱歉。
她没有说话,去拿地上的火石,却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先一步将火石扣在掌下。
这只手平铺开来,显得皙白秀致,安知它收拢的时候会显出压倒万物的攻击性。
陆华亭拿起火石,望着灯,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立刻点。
长史为何不点灯,是燕王杀戮太重,不敢吗?群青瞥着他的举动,轻声道。
闻言,陆华亭抬睫盯着她,黑眸中似乎含情,笑道:那楚国荒帝鱼肉百姓,使国内血流成河,还自称虔诚,他都敢,某怎么不敢?说罢抛掷火石,将酥油灯点亮。
群青心中的怒火也随着灯火窜起来,袖中振出的风将陆华亭刚点好的灯也给吹熄,语气平静如水:长史闻到殿中迷迭香了吗?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知你不得休息,怕你昏在殿中。
陆华亭笑容凝住,注视她目光在飘来的迷迭香气中变得明亮如刀锋,群青道:今日燃灯佛诞不许外臣进入,看来你这灯是点不亮了,太子来了,出去。
余光瞥见群青重新点好太子那盏灯,随后将灯端起来倾斜,施舍似的引燃燕王那盏,陆华亭沉默起身退出殿外。
他看见站在香炉旁的李玹身着祷服,正在招呼来往妃嫔,绽出冷笑。
这迷迭香想来是给李玹点的,群青故意激怒他。
陆华亭擦过李玹,径直出门。
众人点好灯后,便跪坐池边的蒲团上听那年纪最长的琉璃国宾使颂念经文。
宸明帝和李玹上了香,以祈求国运昌盛。
阿提涅翘了翘嘴唇,施一礼说:琉璃国的圣花优昙婆罗,有个别名叫‘水花灯’。
每逢燃灯佛诞,都要令有佛缘的女郎点燃水花灯。
花种我们已经提前赠下。
还请太子良娣奉花入殿。
内侍传唤,郑知意双手捧着一朵洁白绽开的花,从门外进来。
请良娣走近佛像。
阿提涅眯了眯眼。
听说她是马匪家的女儿,本以为她和北戎的蛮女一样黝黑粗壮,没想到是一个白净瘦弱的小娘子。
她穿着雪白厚重的刺绣祷服,梳着高髻,款款走来,谈不上丑,甚至有几分清秀。
看清她起伏的胸口,脸上略带紧张的神色,阿提涅笑意更深:之所以叫水花灯,是因新鲜优昙婆罗,花心可以如灯芯一样点燃,又能如河灯飘在水上。
德坞,帮太子良娣点灯。
一个少年和尚走上前,准备点火时摸到那朵优昙婆罗,怔了怔。
郑知意望了他一眼,这小和尚虽然面色微黑,但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他竟什么也没说,点燃了花心。
众人远远望着,见这花心真能如蜡烛一样被点亮,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随后郑知意将优昙婆罗轻轻地放在水上,松开了手,阿提涅神色变了变,看到它竟真的如一朵圣洁河灯,稳稳漂浮于水面!这般新奇,观灯的妃嫔已是交口赞美起来,群青却是面色平静,注视一切。
阿提涅神情微凝,他看看漂浮水中灯光莹亮的优昙婆罗,又看看郑知意,她已冲群青傲然一笑,站在一旁。
宫中还有一位有佛缘的女郎,种出了优昙婆罗,还请宝安公主奉花进殿。
阿提涅道。
杨芙在门外,听到里面阵阵的欢呼声,与阿提涅说的不同,有些心神不宁。
鈅謌她将手中娇艳欲滴的优昙婆罗倾向德坞,花心被点亮,也发出一线火光。
她将点亮的优昙婆罗放在水上,松开手的瞬间,那朵洁白硕大的花朵一歪,沉入了水中。
满座寂静。
杨芙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手上还残留着花瓣上的水渍,可这温泉池上已没有了她的灯。
下意识地,她看向阿提涅。
对方的脸遮掩在泉池浮起的白雾后,看不分明:水花灯沉下去了,这倒是少见,意味着什么呢?沉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不是新鲜的优昙婆罗。
下首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
阿提涅一顿,朝那人看去。
那纤细的娘子从水边站起身来,面容如水,双眸明亮。
群青朝宸明帝和马皇后一福,随后道:奴婢曾查阅四海志,四海志中记录,只有开花前五天的优昙婆罗,外表有一层绒毛,故能漂浮水上。
等开得再盛些,就笨重会吃水了。
宝安公主方才奉的优昙婆罗,看起来已开了许久。
群青道,殿下说宾使是差不多十八天前赠的种子,所以宝安公主所奉优昙婆罗,肯定不是自己种的了。
水花灯沉水本是不详,眼看这宾使要借题发挥,马皇后原本很庆幸有人来打断。
但听群青又将祸水引到杨芙头上,有些着急。
为何又在这时候借机打压宝安公主,难道这庆典是为她准备的吗?宸明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将手放在膝上,只是静听。
你在乱说什么,污蔑本宫?杨芙只觉得耳边一嗡体内一阵冷一阵热,不是自己种的是哪里来的?倘若公主真的种出了优昙婆罗,潜心养护就是。
何故总是叫人爬清宣阁的墙头,心急查看良娣花圃内的进度?群青道,昨天半夜,有辆马车停在鸾仪阁门口,想来是从关外运来了优昙婆罗,只是路途遥远,花已开过了五日。
阿提涅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未料一国公主竟也是这种不诚之人,优昙婆罗无法开花,竟行这种偷梁换柱之事。
让他更得意的是,都不用他揭破,这愚蠢的宫婢便自己将事情调查的清楚,让众人听了个分明。
宸明帝和那李太子坐在下首,想必已是恼恨至极,偏偏不能发作。
既是如此,李玹的声音很冷,宝安公主有损大国颜面,继续禁足反思吧。
杨芙浑身颤抖地看着阿提涅,意识到自己进了他的圈套。
阿提涅笑容更深,他想看的好戏还不止于此,他几步走到泉池边仔细查看,目光一亮:太子良娣的优昙婆罗,难道是自己种的吗?分明是假的!未料阿提涅还要发难,李玹的手都攥在一起。
他到底想干什么?本宫也没说它是真的呀。
郑知意的声音响起,十八日前,阿提涅宾使把种子赠给本宫,本宫怎么种都种不出来。
良娣种不出来,就是没有佛缘。
阿提涅耐心的像与小孩子说话,若要攀附,强行造假,可并非大国所为。
种不出来,可并非本宫没有佛缘,宾使心里应该清楚原因,你给的种子是一枚石种,故意不让本宫种出来。
郑知意笑笑自袖中取出被切成两半的种子,递到德坞和那老和尚面前,展示给他们看,看看,是不是你们给的种子,难道这种子也是造假的?她说话声音又亮又响,德坞和那老和尚看了一眼便蹙眉看向阿提涅:这颗种,的确是石种,是种不出的。
宸明帝压抑着怒意,这琉璃国宾使未免太儿戏了。
阿提涅眼神有些慌张:我并非存心给良娣石种,来时带的种子太多,兴许是拿错了。
本宫不仅知道这颗是石种,本宫还知道,你给宝安公主的也是石种,所以她才不得已从关外运来。
是凑巧还是故意,你心知肚明!郑知意道,三位宾使来到大宸,圣人、太子以礼相待,你们送两颗种子,还偏选坏的,难道这就是琉璃国的风度吗?未想到这小娘子说话如此泼辣,见众人议论纷纷,阿提涅面上涨红,半晌道:无论太子良娣怎样能辩,都改变不了你用假花欺骗燃灯佛像的事实。
种不出来,便说种不出来就是,为何造假?难道大宸人都是如此。
青娘子,你上来,给宾使瞧瞧这‘假花’。
郑知意招了招手,已是说得口干舌燥。
群青微微一笑,离席走来,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弯腰去捞池中的花灯。
本宫此前,听过你们琉璃国的故事,说是国主想考验王子们的品性,便给了他们假花种,以断定谁最诚实。
郑知意话锋一转,可是这是老子拿来考验儿子的办法,琉璃国是哪个老子,竟敢如此考验本宫,还敢说没有怠慢大宸之心?郑知意骂起人来,十分凶狠响亮,声音回荡在大殿中,竟使阿提涅抖了一下,生出几分怯意。
既贵国既不尊重大宸,可是要与我们开战?李玹抬起凤眸,借着道,本宫的二弟、三弟都在关外,尚能一战。
我们大宸是打下来的江山,不过是念及百姓受苦,并不怕与西域十八国拼个死活。
宸明帝面上的皱纹一颤,却没有阻拦。
阿提涅的脸色彻底惨白,他只想借机生事羞辱大宸,并不想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若真到开战的地步,一个使臣便是大罪了。
未等他开口,德坞和那个老和尚已然惊得面面相觑,等不及鸿胪寺议语的翻译,德坞单膝跪下来,手捂着胸口:琉璃国王庭并无此意!既然来使,便是有意交好。
都是使臣之错。
宸明帝道:为迎佛骨,朕已令摘星楼拔地而起,朕已做到诚心,不知三位使臣,是否真的带了佛骨?德坞将承装佛骨的木匣拿了出来:是真心来送佛骨,请圣人不要误解。
群青将那朵缠花捞出来,捧到满面涨红的阿提涅面前:请使臣细看,此花名叫缠花,是大宸的宫女巧手所缠,用的是我们中洲所产的玉兰丝线。
之所以能点亮,是因花芯藏了蜡烛。
之所以能漂浮,是因花瓣下贴了鱼鳔。
自殿外到殿内,你都没有看出分毫端倪,可见缠花的工艺以假乱真,一样可以做水花灯!她说着,将缠花重新漂浮在泉池种,优昙婆罗轻旋转着,在烛焰的映照下,显得美丽圣洁。
满座妃嫔屏住呼吸,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郑知意道:因为你这使臣作梗,本宫未曾种出优昙婆罗,实在可惜,所以本宫献上优昙婆罗形态的缠花,作为大宸之贺礼,以贺燃灯佛诞辰。
阿提涅,满面通红,单膝跪下去,将头埋下去,无不惶恐地说:是鄙人心胸狭隘,一时糊涂,阻碍两国邦交,请圣人原谅,请良娣原谅。
郑知意和群青也福身:父皇,儿臣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请父皇责罚。
宸明帝许久才开怀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如此有勇有慧的娘子,才堪当我朝太子妃。
太子妃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使臣既然道歉,便都起身吧!郑知意的睫毛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群青,旋即听见下面宫女们大片心服口服的恭维声: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她真的做太子妃了,她居然能做太子妃!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却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只是心中翻滚不休的热意,许是因为圣人那句虎父无犬女,那热意又化成了眼中泪意,原来阿爷说的不错,她也有一部分是很好的。
既然今日双喜临门,琉璃国愿赠予佛骨,我们便赐一万匹丝绸作为回礼。
宸明帝道,今日素斋,既然燃灯完毕,便用素斋吧。
李玹幽幽抬眼,今日宸明帝的话,一举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
此后陪在他身边的,便是郑知意了。
他的视线掠过面色惨白的宝安公主,刚看到群青的黛青色披帛,便止住了,收回目光。
郑知意走到了李玹身边,李玹抓住了她的衣袖,郑知意急了:这祷服很脆,不能拽!李玹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是冰凉的,郑知意一时怔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手了,以至两人都有几分生疏。
殿门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给众人呈上素斋。
群青远远坐在了一旁,平静地咬了一口糖包子,又喝了口茶。
郑知意渐能独当一面,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这时,群青听到一阵吵嚷,原是杨芙气力不支,摔到在地。
陆华亭候在门外,听了全程,想来群青教郑知意这样答话,想要的就是太子妃之位,倒与上一世的选择不同。
但有太子与太子妃的宠信,她的胃口却可以更大了。
但见群青拿起一只三角糖包走向杨芙,他慢慢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湛蓝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