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还答应过我一件事。
◎群青躲不过去, 只好上前行礼。
李玹也惊诧,见那假山石中间竟有内室,十分隐蔽, 脸色并不好看:你在这里做什么?寿喜笑着提点她:前日孟相与殿下夜晚议政, 想叫青娘子旁听,每次去唤,若蝉娘子都推说你不舒服,殿下想叫医官,也不让进,也不知娘子是自恃身份,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瞒着殿下。
李玹本就多疑,群青在宫外待了一夜, 这孟光慎, 居然在这时候点名找她。
她正要开口,从林中有人跑过来, 叫了一声姐姐,是若蝉。
若蝉拜见了太子,她看了看群青手上包袱, 怯怯道:刚才是奴婢要去尚宫局,就将良娣的一包衣裳交给姐姐,让她捎回去, 在那山洞交代了几句。
群青心中放松,顺势点头,余光瞥见寿喜指派一个小内侍悄然往那山石后去了, 心又提了起来。
若陆华亭此时故意出现, 她就彻底说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 那几名小内侍无功而返。
他竟是躲了。
那么聪明, 应该可以脱身。
不见光的地方,尽是腌臜。
李玹见她竟然走神,目光落在群青拿着的包袱上,无法容忍任何的隐瞒,你二人说话,何必躲在那处?这里面,都是太子妃的小衣、里衣,实在不方便在大道边一件件展开看,只好找个避人之处。
群青说着,将包袱拆开。
李玹忙止住她:行了,合上,本宫不看。
只是立刻,他望见群青手臂上洇出的血痕,凤眸变得锐利。
他一把将她手腕抓住,拉到眼前,群青因痛皱了下眉。
奴婢不敢隐瞒殿下。
若蝉道,姐姐不是不舒服,乃是前些日子熬夜绣那涣雪纱,不慎碰翻烛台烫伤了手,这伤一直不好,还引起发烧,又不想殿下担心……若蝉。
群青怕她编得太夸张露馅,微笑着轻声打断,别说了,撒点药养一养会好的。
她忍痛稍一用力,将手臂抽回来。
李玹瞧着她,却见她眉上都渗出一层冷汗。
寿喜窥着自家贵主沉默的神色,便知李玹想到了那件祷服。
那件绣银线经文的祷服潇洒无缺,却在年轻的绣娘的手臂上留下了烙印。
近日便歇两天。
李玹又沉默了一会儿,吩咐寿喜,叫医官。
孟相对奴婢本就有误解,奴婢身份低微,请医官不合适。
群青道,听说有种珍贵的药粉消炎祛疤,是为珍石紫花粉,请殿下赏赐,奴婢自行去太医院处理。
她总算是讨要了一件东西,李玹道:寿喜,着人取药。
殿下,还有一事。
群青说,奴婢要考六尚,又要侍候殿下文墨,难免耽误清宣阁事务。
请殿下升若蝉为二等奉衣宫女,奴婢能将刺绣活计交给她。
李玹看了一眼若蝉,当即同意。
若蝉惊喜,连忙谢恩。
李玹说:你二人帮太子妃梳洗一下,便到蓬莱殿面圣吧。
等李玹走了,群青看了看若蝉:没想到你还挺伶俐。
圆圆的眼睛,红红的嘴唇,还会祈福,祈福还灵验,群青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若蝉的发髻。
若蝉脸一下子红了,辩解道:我来清宣阁也快一年了,每日察言观色,早就学会如何讨贵主欢心。
姐姐那么辛苦,我看不得旁人欺负你,不是为了当奉衣宫女。
说着要看群青的伤,群青说无碍:你很聪明,又有手艺,做奉衣宫女是你应得的。
群青还记得若蝉刚开始的胆怯模样,足见其成长之快,日后自己离开,若蝉可以接替她刺绣,还可能再升迁,想到此处,又多提醒一句:只是揣测人心不能过度,否则可能作茧自缚。
可怜若蝉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挽住她道:只想待在姐姐身边,帮你祈福,哪里需要揣测人心。
-太子与太子妃前往蓬莱殿,是因为今日是元后的生辰。
每逢这日,宸明帝都要与李玹、李盼给元后牌位上香,又一起用晚膳。
群青扶着郑知意来时,却被挡在了内殿门口。
郑福躬身道:圣人今日头疼,吕嫔娘娘近身侍疾,殿下和娘娘先在偏殿用些茶果子吧。
父皇不要紧吧?郑知意眼神殷切担忧,还要在问,几人都听见殿内传来的脆响。
皇家宫殿肃穆安静,这裂瓷的响声便显得刺耳,随后又是一声,竟还有笑声。
吕嫔是如何侍疾的?李玹道。
圣人今日恼怒,郁积于心,难以安眠。
郑福忙道,吕嫔娘娘想了法子,在陪着圣人嬉戏呢。
宸明帝宠爱吕嫔,吕嫔也惯会谄媚,连元后的生辰也忽视了,李玹许久才道:那本宫,先行偏殿侍候。
李玹沉着脸,拉着郑知意进了偏殿,群青守在外间,悄然问郑福:吕嫔娘娘可是在摔碗?都是陶器,听个响罢了。
一道含笑的声音传至耳中。
群青看见了陆华亭。
难怪跑那么快,有事面圣,回去换了官服。
走过来时通身明艳。
许是刚刚梳洗过,他梳起的头发显得愈加漆黑,群青闻到了皂角的味道。
陆华亭没看她,群青也没回头,只当做互不认识。
郑福道:圣人心情不好,进去要挨骂的。
群青心道,这吕嫔早被陆华亭收买,成了燕王一党,怎么可能挨骂。
只盼他不辜负信任,真的将账本上交。
殿内,满地的瓷片,吕嫔只着清凉衣物,但脸已热得发红,她用力摔碎陶碗时,那股肆意发狠之态,尤其解气。
那些绊着圣人的人和事,臣妾都将它们摔了。
圣人也试一试,别将龙体气坏了。
她道,待过两日,臣妾看顾着秋狩,让圣人好好放松一下。
登基后纷繁的政务,压垮了宸明帝的眉头,使他两鬓都白了,他的个性也变得更加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他自己不能不稳重,但是嫔妃可以。
吕嫔不介意做轻浮姿态取悦他,反让宸明帝感受到放松,笑道:解决人,若能如摔碗一般简单,朕就不会头疼了。
吕嫔道:圣人是一国之君,手掌杀伐大权,怎么不行呢?圣人太过宽仁,以至于下面的人没个好歹,国库空虚,这崔顾两家,连商税都收不上来。
宸明帝道:朕为君仅仅一年,满朝文武每日跪拜,其实朕不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如何作想。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看似坐在高位,也许是孤家寡人,若有不慎,百官联手,那朕就和前朝楚君一般下场了。
他翻看着手中账本,手颤抖着,胸中惊涛般的怒气翻涌不歇。
但无奈皇位还未坐稳,宸明帝又是谨慎求稳的性子,竟是堵住了,没个出口。
吕嫔想了想,又砸碎一只碗,这人,都是看他人的。
圣人只需要杀一儆百,让他们明白天子一怒是什么下场,他们就服帖了,怕了。
碎瓷声尖锐,传入宸明帝耳中,令他目光一凝,他早想立威:史书之中,怕无法交代。
吕嫔一怔,宸明帝非常在意名声,她道:这些名目,有人既愿意为君父分忧,叫他去做就是了。
吕嫔示意小内侍开门放人,那人走进来,宸明帝望向帷幔之外安静跪着的陆华亭。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三郎不懂事,这些年难为你从旁提点。
他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此举,是要得罪百官的,于你仕途无益。
陆华亭道:三郎对臣,对臣母、妹妹有救命之恩,臣本一介布衣,入朝为官,只为还报恩情。
只愿为君分忧,声名外物,臣不在乎。
宸明帝眼中闪过一线欣赏之意,点点头。
他缓缓抓起床榻边的一只陶碗,高高抬起手。
门外,群青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片刻之后,殿门拉开,见群青挡在门口,陆华亭望了她一会儿,没有表情道:青娘子所托,办好了。
长史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别忘了。
见他望过来,群青道,案子结了,把玉奴放了。
-那日之后,鼎盛一时的崔氏,便如那只摔碎的碗。
是夜里,官差带人将崔氏祖宅围成一只铁桶。
衣着光鲜的妾室们,撒泼、哭闹、求饶的声音,被几千片刀光围拢。
待刀光散去,已成一座凋零的空宅。
举家抄没之罪下,数十辆的囚车,拉着崔家的男丁女眷,自剑南道接连驶入长安,囚车内的人头发蓬乱。
一进集市,流民们怒骂一片,向其投掷菜叶。
百姓们看着肆夜楼牌匾两侧,那些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琉璃灯笼一盏盏熄灭,那龙飞凤舞的牌匾,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尘埃中。
宫中的摘星楼,则一层一层地加盖完毕,揭下了红布。
有崔家罚没的财产进项,萧云如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
萧荆行令人扶着当日滚钉板告状那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的门,她的女儿站在门口等待,那娘子换回荆钗布衣,白皙脸上,泪流满面,扑进母亲怀中。
肆夜楼的堀室之内,关押有上百娘子,其中一半曾是良籍,被骗入肆夜楼内,都遭受了笞打虐待。
户部尚书张钧奏请,替她们重换符信,让她们都能与家人团聚。
群青听着揽月传来的消息,望着南苑被风吹动的秋千,心中浮现出许久未曾有的快慰。
这一世,她虽不能和芳歇一起行医救人,困在宫中,多少也做了些什么。
揽月扯扯她:外面有个娘子找你,你可真行,教坊司的人都认识。
群青走出清宣阁,看见了玉奴。
有段日子未见,玉奴身穿藕粉色轻纱襦裙,手挽披帛,挽堕马髻。
宫中教坊司的衣着,为她妩媚的眉眼增添了端庄之色。
玉奴冲群青羞涩地笑了笑:萧少卿知道奴擅舞,又没有家人,便让奴应试宫中教坊司,奴中选了。
早想来拜会娘子,只是先前不得空,如今终于能了。
教坊司有月例,对于漂泊无根的人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群青心中亦很高兴,见玉奴手里拿着一只纸扎的琵琶,道:这是什么?肆夜楼没了,奴想给……春娘姐姐烧个纸。
玉奴眼中含泪。
宫中不能烧纸,然而群青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玉奴像孩子一样欢喜地拉住了群青的手。
群青许久没有跟人这般亲近,几乎毛发倒竖,然而她没有挣开,不熟练地牵着玉奴,一路避开宫人,走了很远,到了白马观附近。
这处幽竹环抱,泉水叮咚,很少有宫人会来。
群青看看左右,只见满眼的绿意:烧吧。
玉奴跪在草边,点燃纸琵琶。
烟雾飘在空中,似乎勾勒出那个时常倚在窗边的身影,春娘抱着琵琶,已脱凡尘,以仙人之姿,含笑听她讲述。
群青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哭泣的玉奴。
她回想起十三岁的春日。
那年她进宫不久,她阿兄时玉鸣亦中武举,领了官职。
休沐日,两人去郊外采槐花,只牵一匹马。
她刚骑一会儿,便被时玉鸣赶下马。
他自己骑上,正要出言讥讽,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
群青拉住马镫,强行挤坐在他身后。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春日拂柳之下,有个十几岁小娘子站在溪间的石块上。
她能将一只脚搬过肩,让朱红色的裙摆如扇面一样展开,单脚艰难地立着,以至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与她一起玩耍的官家娘子们却是拍着手哄笑散开:陈家娘子果然是个傻的!逗她两句,她还当真,谁在外面比试舞艺,裙底都掀开了,人都给你丢尽了。
陈家小娘子茫然地放下腿,想去追她们,却被一个同伴推得跌坐在溪间,她说:你们欺负人,天上的神仙会扔果子砸你们的头。
得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哄笑:真是傻子啊,都快及笄了,还信孩童的把戏!话音未落,青果子就像下雨一样摇落,劈头盖脸地砸在那些小娘子的头顶和脖子上,吓得她们纷纷尖叫起来。
群青看着时玉鸣放下弓箭。
那些女孩子头顶,正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青桐树,他一箭射在枝干上,自是把果子摇下来。
那陈家小娘子脸上的泪意变成了笑意,如有所感,慢慢回过头来,一张苹果般的脸,群青急忙一拍马臀,白马带着两人一路疾驰,冲到了官道上。
时玉鸣险些跌下去,半晌,望着往来的百姓,哪里还有溪水,不禁火了:你干嘛?群青莫名: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假充神仙?然后她惊异地发现,时玉鸣的两只耳朵红了。
她看不见时玉鸣的脸,只他郑重道:六娘,我问你,假如你未来嫂嫂有点傻,你不嫌弃吧,不会欺负人吧?群青适才反应过来,也有些无措,忙牵着马往回走。
然而那块溪涧石头上,掉落几枚青果,哪还有人影,她望向时玉鸣:你知道那娘子是哪家的?谁叫你跑得那么快?时玉鸣怅然,光知道姓陈。
……玉奴的脸,慢慢地与回忆中那个小娘子重合,她已平复下来,只是眼眶红肿,拉住群青的手:娘子既不认识我,却愿意如此帮我,你与春娘姐姐一样好,玉奴必然报答。
群青手中把玩着一枚掉落的青果,将它埋在落叶间,风吹动她的发丝,她微微笑道:不必报答。
只要你过得好,便是了我一桩心愿。
【作者有话说】书友们,为情绪连贯,还是将下一章开头挪在这一章结尾,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