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霜在进入书房时顿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鬓发,又低头抚平了衣裳后才带着裴冲进去。
自裴澈从苍陵回来后,苏凝霜便日日都带着裴冲晨昏定省的去给裴澈请安,除非裴澈有公务不在府中,否则--次不落。
毕竟这一日之中,她也只有借着这片刻功夫与那人说上几句话了。
冲儿给父亲请安了。
裴冲规规矩矩的向书案后的男子作揖。
裴澈抬眸看了看那恭谨怯弱的孩子,又看了一眼他身旁温柔含笑的苏凝霜,垂下眸继续看兵书。
才走了目无尊长的裴凌,就来了他此刻更不想见的人,裴澈平静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些许疲倦与不耐:世子妃不必日日带冲儿过来,我不是那般重守礼数之人,有这个闲功夫,不如让冲儿多与武师傅练练功夫。
裴冲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打小身子就不如其他孩童结实,时不时就会闹上一些风寒小症,为此裴老侯爷与夫人便为这个嫡长孙请进府中一位武师傅,不求裴冲在武学上有多大进益,但求能强身健体。
苏凝霜本以为裴澈回来了,定会念在多年未能亲自照拂裴冲长大的份上,亲自教他习武,可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裴澈依然无法对当年之事释怀。
他并不喜欢这孩子,也极少与冲儿亲近。
苏凝霜有些不甘的心想:若冲儿是楚清那贱人为他生下的孩子,他可还会这般冷漠无情?必然是不会的。
苏凝霜掩下眸中冷然,再抬头时仍旧一副温良恭俭的神色,行止上令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她柔顺点头:夫君所言极是,是妾身思慮不周了,明日我便让冲儿免了黄昏的请安。
听到苏凝霜所言,裴澈顿时将眉头紧皱,语气也跟着淡了下来:此处没有旁人,世子妃不必这般称呼我。
苏凝霜脸上的笑意顷刻僵在嘴角,面上火辣辣的似被人打了一巴掌,端于长袖中的双手也紧紧抠在一起。
她是他的妻子,他一走多年回来后又与她分房而居也就罢了,可竟连她私下里想唤他一声夫君都不行吗?冲儿还在场啊,他哪怕是装一装样子也不愿吗?苏凝霜有些恍惚,不禁想起那些她这辈子都不愿想起的尘封往事。
六年前她大婚当日,眼前人骑着高头大马将她接进武英侯府,当时坐在喜轿中的她觉得那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只是幸福如梦幻泡影,短暂的一戳就破。
她的新婚夫君在拜堂前出乎众人意料的脱下喜服换上了战甲,毅然决然的奔赴向千里之外的苍陵。
她从嫁给心上人的喜悦里瞬间坠入冰渊。
她已经扫除了他们之间的阻碍,她马上就可以与他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了,她不甘心,她穿着喜服不顾一切的追了出去,挽留他、恳求他不要丢下她与腹中孩儿。
可他却高坐于马背上,垂首漠视她:苏凝霜,你要的我都已给了你,莫要闹的太难看。
裴冲楞楞的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母亲,有些不知所措。
年幼的孩童并不懂长辈们的心思,只认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会令气氛骤冷,令父亲母亲不喜。
他鼓起勇气向裴澈道:父亲,都是冲儿的错,是冲儿想与您亲近非要来请安的,还请父亲不要责怪母亲……裴澈极为复雑的看了那孩子一眼。
这孩子的出生就是个错误,是人心险恶阴谋算计的悲哀后果,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因为每当他看到这个孩子时,就只会产生深切的厌恶,产生对清清的强烈愧疚。
只是大人们的过错又与稚童有何关系?裴澈心里也清楚,他不过是过不去自己心中的坎,与其说他厌恶这个孩子,不如说他更厌恶憎恨他自己。
他在为楚家人收尸的当日就在清清的墓碑前发过誓,待他为她沉冤昭雪后便会下去陪她。
他怎么会让她一个人孤单冷清的长眠于地下?他的清清会害怕的。
可世事弄人,他竟然与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他害怕九泉之下的清清再也不会原谅他。
那丫头表面乖巧柔顺,可骨子里鬼马骄傲的不得了,她说过,她不喜欢与其他女子争宠,她未来的夫君也只能有她这一个妻子,不可碰其他女人。
他也答应过她的,只会有她一个。
武英侯世子与世子妃,这对在世人眼中美好又恩爱璧人,此刻因裴澈的一句话就将浮光泡影打碎,如同将外表光鲜的果实一刀剖开,将内里腐烂到极致的果核揭露在明面上。
苏凝霜硬撑着才让自己没有失态。
冲儿,你先出去,娘与父亲有话要说。
她压下心中的不平与酸涩,柔声将裴冲支开。
裴冲犹豫着看向裴澈,苏凝霜则眼神锋利的投向他:娘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冲儿不敢!年幼的孩童在亲生母亲厌弃又狠厉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裴冲出去后,裴澈也合上兵书起身,他并不想与苏凝霜独处,更不认为与她有什么可说的。
子阳。
苏凝霜喊住裴澈。
她身姿站的笔直,极力在这个男人面前维持着自己世家贵女的矜贵与骄傲,只是那开口说出的话语还是泄露了她的底气:六年了,你还没放下她吗?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又如何?在世人眼中,她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武英侯府独一无二的世子妃!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已经等了这麽久,断不会因为这一言两句的冷语就被打败退缩,这世上除了她,再无其他女人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了,对,他们还有了冲儿,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裴澈停住脚步,轻嘲道:我对她的感情,你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清楚?顿了顿,他又斩钉截铁的回答了苏凝霜:对她,我从未有一日放下过。
苏凝霜才刚刚重塑起来的自尊与傲气又轰然塌裂,她猛然转过身,爱恨交织的目光死死锁在那颀长而立的身影上。
那我算什么?这六年来守着武英侯府为你侍奉父亲母亲,为你生下冲儿独自抚养他长大的我又算什么!?即便没有功劳我也有苦劳!你就这般狠心待我吗?她死了!楚清早就已经死了!裴子阳,你能不能也分出一点爱意给我?苏凝霜渴望那男子能回头看看她,哪怕看一眼也好。
可惜裴澈仍旧只留给她一个肃立又冷漠的背影,一如当年,她只能遠遠的在后面看着他,无法理直气壮的走在他身边。
裴澈先是沉默片刻,而后厉声道:苏凝霜,你与清清乃是至交好友,说出这番话你认为你对得起她吗?随即他似又想起什麽,忽地笑了:也对,若你将清清当成了好友,当初也不会瞒着她暗暗恋慕于我,更不会在她尸骨未寒之际趁我不清醒而故意接近我,你与她为友安的是什么心思,为了得到世子妃的位置又使出了什么手段,我想你自己比谁都清楚,你想让我如何对你?你放心,看在冲儿的份上,我也会给你你应得的地位与权势,可这并非是我对你有情,我不过是在为自己曾做下的错事负责罢了。
裴澈唇角轻勾,低沉和缓的嗓音字字敲在苏凝霜的心上:你想知道你算什么?你自然是高贵的世子妃,是武英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不过我希望你清楚,我裴子阳的妻子,永遠都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