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医院下值出宫, 天已黑了。
白鹤知坐着马车一路到了璟王府,刚停下掀着车帘走出,王府门口的门房便恭敬地上来将马凳搬来, 殷勤极了。
白鹤知蹙眉。
煞神可从未这么知礼数过。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白鹤知面无表情地踩着马凳下了车, 长随挎着小药箱跟在身后,战战兢兢进了璟王府。
王府灯火通明。
白鹤知随着人一路进了后院,还未靠近寝房就嗅到一股极为甜腻的味道, 似乎还混合着某种土腥味。
大夫对气味极其敏感, 白鹤知眉头都皱成两个点。
穿过长廊, 顺着台阶走上寝房, 就见烛火倒映下, 楚召淮和姬恂正在用晚膳。
楚召淮眉眼笑着,殷勤地给王爷布菜。
白鹤知脸色微沉。
王府那么多小厮暗卫侍女,竟然逼迫楚召淮给煞神布菜?!果真是虐待!白鹤知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却只能强忍着侯在外面,省得得罪煞神, 楚召淮日子更加难过。
白鹤知闭着眸在心中默念毒死皇亲国戚的刑律责罚。
还没念几条, 赵伯就快步上前, 乐呵呵道:白大人……哦哟,看您这身官袍想必是刚下值就过来了,当真辛苦。
这刚到晚膳的时辰,王爷请您上前一道用膳。
白鹤知挑眉望去。
姬恂竟有这般好心?也好。
他倒要瞧瞧王府会给楚召淮准备什么晚……白鹤知走进一瞧,脸都绿了。
这玩意儿叫晚膳?!楚召淮又瞧见白鹤知, 高兴得几乎蹦起来, 努力稳住神情起身相迎:舅舅来了!白鹤知闭了闭眼, 努力忍住要喷火的暴躁。
忍忍忍……忍不住了。
白鹤知一把抓住楚召淮的手腕往身后一带护住,冷冷道:堂堂璟王殿下, 府中准备的便是这种粗制滥造的晚膳吗?这不是苛待是什么?!楚召淮迷茫:舅舅?姬恂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条斯理吃了,似笑非笑瞥他:白大人慎言。
下官自然不如殿下谨慎。
白鹤知漠然道,殿下成日挥霍无度,头炷香一掷千金、王府门口长街布置集市,如此花销巨大,想必晋凌州入账颇丰,连圣上亲派去的布政使查了一个月也没查完。
姬恂眼神倏地一冷。
白鹤知漠然和他对视。
他所言朝野上下皆知,就算杀了自己,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姬恂却罕见没有发作,冷淡道:白大人坐下用膳吧。
白鹤知心中冷笑,还不住口:这鱼做得死不瞑目,王府的厨子就是这般手艺吗?楚召淮:……姬恂:……楚召淮拽了拽舅舅的袖子,蚊子嗡嗡道:舅舅……别怕,有舅舅在。
白鹤知反手握住楚召淮的手,瞧见他眼圈都红了,还以为是受煞神苛待而在委屈,安抚道,王府竟然如此苛待圣上亲赐的璟王妃,该心虚的是他!——和舅舅说,他成日只给你吃这种菜?楚召淮这下不仅眼圈红了,脸也要红得要滴血。
他在白鹤知愤怒地瞪视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鱼……是是是我做的。
白鹤知:……白鹤知:??整个前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姬恂默不作声吃鱼的轻微声响响彻耳畔。
楚召淮手足无措站在那。
他本来还觉得今晚发挥正常,兴致勃勃做了甜鱼、鱼汤和清蒸鱼,也没让王府的厨子准备其他菜。
姬恂明明说还不错,白鹤知却说这鱼死不瞑目。
楚召淮正不知如何是好,白鹤知终于从尴尬中回神,嘴唇张张合合,硬生生找补了句:……只是瞧着‘色’略逊色,‘香’‘味’定是不错的。
楚召淮:?姬恂淡淡道:白大人若不介意,便一同用膳吧。
这是煞神第三次邀他一起用饭。
白鹤知怕楚召淮伤心,硬着头皮落了座。
楚召淮小心翼翼将筷子递给舅舅,方才被姬恂捧得高高的自信瞬间飘下来了,讷讷道:舅舅尝一尝,不好吃莫要勉强。
白鹤知勉强一笑,拿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口中。
甜味混合着咸香以及泥土的腥味在舌尖炸开,奇特的味道险些让尝毒试药多年的白院使眼前一黑。
反观姬恂,仍在慢悠悠吃着,好像已失去味觉。
白鹤知:……舅舅怎么样?白鹤知笑了下,硬着头皮夸赞:色香味能占二者已算不可多得,召淮在厨艺一道真有天赋。
姬恂似笑非笑看他:那白大人多吃些。
白鹤知:……楚召淮自然知晓自己是个什么水准,知晓白鹤知是夸大其词,但还是忍不住高兴:谢谢舅舅。
三人你一筷我一筷将三条鱼分了。
用完膳,白鹤知去暖阁中给楚召淮请脉。
两人难得见面,白鹤知抓紧时间说姬恂坏话。
不过这次却不敢说煞神杀人如麻的血腥事,省得楚召淮吓到。
璟王心思深沉,极其阴险狡诈。
白鹤知探好脉,又熟练检查楚召淮身上有没有伤,道,这些年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惯回设局下套,朝中一些和他作对的大臣有的落了马都不知自己是何时进套的,可怕得很。
楚召淮端正坐在连榻上,疑惑道:朝廷党争,有输有赢,如果不和王爷作对,他应该不会主动算计人。
再说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算计,手腕了得。
也、也不算不择手段吧。
白鹤知蹙眉,只觉得楚召淮年轻,不知人心险恶:若他算计到你身上,你怕是被卖了还得帮他数钱。
楚召淮察觉出舅舅对姬恂的不喜,只好垂着眼没吭声。
姬恂好像也就宫宴那次拿自己设局,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白鹤知又熟练将姬恂做得恶事说了一通,看着天色不早,终于起身告辞。
楚召淮依依不舍道:舅舅这就走了吗?不多待片刻?白鹤知道:于礼不合。
要是再待下去,那位管家又得过来催促下逐客令。
好吧,那舅舅明日还来吗?楚召淮本来已起身,说完又踉跄坐回连榻上,蹩脚地装病,我好像还没好全,今日钓鱼吹了风呢。
白鹤知无奈道:明晚我会再来。
楚召淮立刻欢天喜地地起身:好,我会好好喝药。
白鹤知怜惜地摸了下他的脑袋,正要走时,楚召淮忽然像是记起什么:舅舅!白鹤知停下步子:怎么?楚召淮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半晌,才小心地问:您说的……王爷在王府门口长街布置集市是何时的事呀?初八吧。
白鹤知想了想,又开始给姬恂安罪名,王府亲信搜罗不少人来门口设集市,也不知安得什么心。
楚召淮一愣。
初八?不正是逛完平安坊之后那一日吗?那些吹糖人的、卖江南吃食的,都是王爷寻来的?将一步三回头的白鹤知送走,楚召淮心不在焉地坐在暖阁想这事。
原来那时姬恂已在想方设法逗他开心了吗?那为何做了这么多,却从不告诉他。
楚召淮正想着,姬恂不知何时在外头等着,懒洋洋地道:王妃不用着急,本王就在门口当守门神,等到地老天荒也甘之如饴。
楚召淮:……楚召淮赶紧从暖阁出来,视线低垂着没敢看姬恂:要去哪儿吗?姬恂坐在轮椅上,眸子一眯:不是说好要去看舞龙舞狮——脸怎么这么红?暖阁炭盆烧旺了?楚召淮愕然抬头:真去啊?姬恂似乎发觉了什么,眉眼浮现笑意,似乎心情极好:本王还能哄你玩不成?楚召淮也顾不得羞赧,忙将披风系在肩上:走吧。
姬恂眉梢一挑。
楚召淮左看右看没发现殷重山那个狗腿子,愣了下福至心灵,赶忙过去给王爷推轮椅。
姬恂的轮椅笨重,前几次楚召淮得使出吃奶的劲才能推动,如今又大病了一场,手脚发虚使不上劲儿。
为了看舞龙舞狮,楚召淮气沉丹田,心中喝了声,用尽十二分的力气猛地一推。
骨碌碌——!这一下,轮椅咻地往前窜,楚召淮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连轮椅上的姬恂都险些飞出二里地去。
姬恂:……姬恂好大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差点被轮椅暗杀。
他稳住身形回头看去,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张毒嘴本性,皮笑肉不笑道:王妃这是打算一鼓作气将本王推到晋凌老家去?楚召淮:……楚召淮干巴巴道:王爷换轮椅了?这轮椅轻得要命,用点力气就能推动,绝非上次那个笨重到极点的坐骑。
嗯。
姬恂随意道,上次那个旧了,换了新的——王妃若不喜欢,本王再换回来。
楚召淮忙不迭道:这个挺好。
很好推。
楚召淮理了理凌乱的衣摆,干咳了声重新推着轮椅前去王府后门。
姬恂眉梢挑了挑:哪儿去啊王妃?不是要坐马车吗?楚召淮不明所以。
姬恂啧了声:去大门。
楚召淮只好转了个方向,前去大门口上马车。
刚将轮椅推到门口,却听到府外一阵喧闹的动静,伴随着敲锣打鼓,热闹的欢呼声顺着门口飘进来。
楚召淮疑惑地上前,微微一怔。
门口的集市今日也没有散,甚至比前段时日还要热闹,无数花灯悬挂两侧摊位,最中央留了宽敞的路,一列舞龙恰好从不远处而来。
楚召淮从未见过场面这样大的舞龙,眼神不自觉跟着为首之人高高举起的引球跑,眸中全是新奇和兴奋。
好长一条龙。
姬恂懒洋洋倚靠在轮椅扶手上,微微抬头就能瞧见楚召淮脸上掩饰不住的高兴:出去玩吧。
楚召淮艰难移开视线:王爷不去吗?姬恂漫不经心道:本王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楚召淮歪着头注视姬恂的侧颜。
既然不爱人多,为何寻人来王府门口开集市?楚召淮唇角抿了抿,不知哪来的勇气大逆不道,直接推着轮椅从王府旁侧修建的斜坡滑了下去。
那边好像还有舞狮子,王爷一起去吧。
姬恂似乎没料到楚召淮会强行推他,眉头紧蹙,冷声道:楚召淮。
楚召淮吞了吞口水,一边害怕一边装傻道:什么呀?姬恂:……胆子怎么越来越大了?不过看楚召淮难得冲他亮了亮爪子,姬恂不知为何竟有种养熟一只猫的成就感,沉默许久又重新靠回椅背上。
随他了。
楚召淮这才高高兴兴推着往人堆里冲。
王府门口热闹极了,且不像上元节那般人挤人,不远处的空地上摆放着舞狮子的柱桩。
锣鼓声热闹喜庆,几人舞狮在高高柱桩上飞跃旋转,赢得一片片叫好声。
楚召淮没推得太近,怕姬恂不喜。
舞狮在柱桩上转体挂踏,难度极高,瞧着赏心悦目却又提心吊胆,楚召淮看得一边高兴一边又紧张地捏着轮椅扶手,生怕上面的人掉下来。
姬恂交叠双腿,淡淡道:那是民间久负盛名的舞狮团,技艺精湛,十多年从未出过差错。
不用这么紧张,连他头发都抓掉几根。
楚召淮歪着头瞧了一会。
那几人姿势娴熟,似乎拿捏看官心理,有时甚至会故意踩在柱桩边,惊得众人连连惊呼,又潇洒轻巧地落稳,众人欢呼阵阵。
楚召淮看得极其过瘾,心满意足地推着轮椅继续逛。
煞神凶名远播,街上不少人都认识,只是有传言说璟王为博王妃一笑这才在门口布置市集,又心生好奇看向传闻中的王妃。
璟王妃气质同煞神全然不同,一袭紫袍外披雪白披风,眉眼五官昳丽,举手投足赏心悦目,带着平民百姓惊羡的贵气雍容。
和煞神……根本不配啊!众人纷纷扼腕,可惜又怜惜。
如此漂亮神仙似的人,怎么就落到煞神手中受苦呢?街上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装作没瞧见。
楚召淮兴奋不减:方才狮子舞得真精妙,定是下了苦功夫的,那柱桩如此高,练时八成也要摔个好多回,想想就疼。
王妃不是有心疾吗。
姬恂懒懒地道,看这种提心吊胆的心口不会疼?楚召淮方才试探地推姬恂看舞狮,看他顺着自己,胆子也逐渐大了,一本正经道:心疾也分轻重,不一定受到点惊吓就犯病,那和易碎的琉璃有何分别?姬恂虚心请教:敢问神医,何种惊吓会致使您犯病呢?那也说不准了。
楚召淮咳了声,我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能让我……姬恂说:矮柜里的银票被大盗偷走。
楚召淮捂住了胸口。
姬恂:大盗正要逃,突然瞧见桌案上的西洋钟、琉璃鱼、小麒麟,心生歹意直接一起卷走,扬长而去。
楚召淮:……虽然知晓姬恂说得不可能,楚召淮还是下意识心疼了,眉尖轻蹙。
周围暗中打量两人的百姓见状心中更是愤怒。
王府是没个下人吗,煞神如此人高马大,竟让弱不禁风的王妃推轮椅?璟王凶神恶煞几句,王妃都吓得要哭了。
果然是能止小儿啼哭的煞神。
姬恂隐约察觉到一道道刀子似的视线,眉梢一挑胡乱扫了一圈。
所有人各忙各事,赶紧走开了。
姬恂:……看完舞龙舞狮又逛了几圈买些小零碎,楚召淮心满意足,推着轮椅回了王府。
姬恂察觉到楚召淮似乎有些闷闷的,交叠双腿思忖许久,忽然道:月钱够花吗,再给王妃加两百两?前来推轮椅的殷重山刚好听到王爷这蹩脚的哄人,满脸惨不忍睹。
哪能这么生硬的拿银子砸人脸上来哄人的?王妃如此有底线,肯定更加生气……楚召淮讶然看他:真的吗?自然。
姬恂好像又恢复平日的风轻云淡,笑着道,王妃既已嫁来璟王府,自然可以执掌中馈,你若想,尽管去问赵伯要账本。
楚召淮唇角勾起:我对账目不精通,咳,月钱抵诊金便足够了。
殷重山:……王妃被哄好了。
楚召淮根本没生气,他方才只是突然觉得白鹤知口中所说的煞神,和他认识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姬恂……好像并没有那般不择手段。
楚召淮回到暖阁,收拾好后换好里衣上榻睡觉。
这暖阁常年温暖如春,比白家和侯府的院子都要大,布置处处用心,窗外便是绽放的寒梅,夜间也能隐约嗅到味道。
楚召淮躺在松软锦被中,翻了个身。
……还在想姬恂。
王爷是因自己为他诊治解毒,所以才这般尽心尽力吗?十有八九是。
楚召淮将墨发拨到枕上,没忍住轻笑一声。
总不可能是因为喜欢他吧?刚冒出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隔壁传来姬恂的声音:神医还没睡。
楚召淮吓了一跳,总有种做白日梦被人抓住的难为情,他干咳一声:没呢,王爷不舒服吗?也没有。
姬恂道,神医这段时日用药的确有用,寒冬深夜,本王竟察觉到了冷意。
楚召淮一愣。
药效有这么快吗?之前估摸着得下个月才能将火毒拔除,难道是王府用的药极佳,药效也生得快?王爷很冷吗?嗯。
楚召淮做了起来点好灯:那我喊赵伯给王爷烧个炭盆。
夜已深了。
姬恂温和道,赵伯年纪大,莫要折腾他。
楚召淮怔了怔,没想到王爷竟如此体贴长辈:那殷统领呢?殷统领?!周患?!……保护王爷!暗卫像是半夜组团出去吃夜宵,一个人都没来。
无碍。
姬恂轻笑了声,王妃睡吧,不必声张。
只是熬一夜罢了,本王早已习惯。
楚召淮脑门冒出疑惑的泡泡。
这话说得……总觉得哪里奇怪?舅舅说璟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应该不至于朝他扮可怜吧?楚召淮咬着手指犹豫起来。
不可能吧,扮可怜对王爷有什么好处吗?楚召淮左思右想没想到姬恂的动机,彻底放下心来,主动提议道:王爷若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暖阁同我挤一晚。
姬恂道:不了,本王睡相不佳,怕会打扰王妃安眠。
没关系的。
楚召淮再接再厉,这床足够大,我靠里睡就行,闹不醒的。
外面安静了一会,暖阁外隐约出现个人影。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姬恂一袭松松垮垮的丝绸玄衣垂曳足背,墨发披散,胸口大剌剌敞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腰腹,比白日还要直白。
伤疤在烛火倒映中收敛野性,色气和欲望交织,带着不可忽视的侵略感扑面而来。
楚召淮一愣。
姬恂缓步走到榻边,修长五指随意将散落脸侧的长发抚到脑后,居高临下垂着眼,半张脸隐于黑暗,轻悠悠露出个笑。
那便搅扰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