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025-04-03 05:09:06

1912年4月10日, 英国,南安普敦港。

从福特车上走下来,我扣上牵牛紫色的宽檐帽, 仰头望向前方的巨轮。

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邮轮, 如同一头史诗级的庞然怪物,喧闹地蛰伏在蔚蓝色的海面上。

海港上人山人海, 到处都是挥帽摆手的人。

难以想象,才过去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 人类就建造出了足以搭载两千多人的巨型交通工具。

这在我出生的年代——十八世纪七十年代,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不过, 跟不上时代的,只有我而已。

不知是否学习能力极强的关系,埃里克对任何新事物都接受得很快。

前几天,他甚至亲手把福特公司的汽车改装了一下。

刚才司机还奇怪地问,汽车发动的速度怎么快了那么多。

他没有回答。

我却一下明白过来,他在等我的夸奖, 于是忍俊不禁地说:我先生改进了一下点火装置, 厉害吧。

司机顿时惊叹不已:没想到老爷还懂汽车。

我浅笑道:他什么都懂。

这时,一件驼色大衣披在我的肩上, 打断了我的回忆。

埃里克走过来,帮我理了理衣领,眉头微皱说道:你穿得太少了。

自从我把自己的血肉分给他后,我们的地位就彻底颠倒了——以前的他从不舍得管教我,现在却开始限制我各种行为。

比如,即便是早春,也不准穿单薄的裙子。

我对他的改变又喜又忧,喜的是, 他总算肯表现出自信而强势的一面,忧的是,凭什么不能穿单薄的裙子啊?我又不怕冷。

与其他头等舱的乘客不同,我们的行李只有两个十厘米厚的手提皮箱,让集散站的负责人大失所望。

他似乎不敢置信,头等舱的乘客只有这点行李,反复查看了好几遍乘客名单,直到一个尖利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检查啦,我知道他们。

他们曾经和布朗夫妇登上过一张报纸,是矿业公司的老板。

话音落下,四周传来稀稀拉拉的哄笑声。

这是一个神奇而特殊的年代,交通、矿产、建筑业发展迅速,股票经济前所未有地活跃,人们渴望赚快钱,做梦都希望有一座金矿砸在头上,醒来后却对那些投机家十分鄙夷,傲慢而嫉妒地把那些人称为New money。

我对这种称呼毫无异议,作为一个old到不能再old的女人,被称为New money,只会让我感到愉悦,而不是失落。

我没有理会旁边人的嘲笑,浅浅一笑,打开钱包,拿出半镑金币,递给负责人:辛苦你了,我们在美国也有住所,不想太大张旗鼓。

哄笑声消失了一半。

负责人接过半镑金币,点头哈腰地说:理解理解,等下领船员会带你们去特等套房。

哄笑声彻底消失了。

头等舱的船票不到25英镑,有点家底的人都买得起。

这是一艘名副其实的富翁之船,走在头等舱的甲板上,抬头就能看见一位有头有脸的百万富翁,幸运的话,还能撞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甚至世界首富。

这种情况下订到特等套房,不仅代表财力雄厚,还代表人脉广达。

乘坐升降梯到B层甲板,若不是耳边还回荡着海浪撞击船体的声响,根本无法想象这是在船上。

脚下是锃亮的实木地板,窗户敞亮明净,周围摆放着名贵花草,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植木芬芳。

领船员笑道:这是特等套房的私人甲板,两位可以在这里散步、侍弄花草、眺望风景。

我们承诺,私人甲板绝不互通,拥有绝对的私密性。

两位若是有健身的需求,可以乘坐升降梯去G层的壁球场和F层的游泳池,我们会为两位配备最优秀的健身教练。

我点了点头。

领船员等待了片刻,见我们没有其他问题,正要离开,这时,埃里克倚靠在窗边,看着蔚蓝海面,忽然开口问道:吊艇柱上只有十六艘救生艇?或许是没有乘客询问这种问题,领船员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先生放心,我们担保这艘邮轮永不会沉没,那些救生艇只是摆设,绝对不会派上用途。

埃里克用修长的手指轻叩了叩窗沿,没有说话。

我给了领船员小费,见他走远后,回头问埃里克:十六艘救生艇有什么不对吗?他轻描淡写地答道:这艘邮轮有两千多名乘客和船员,一艘救生艇能搭载七十个人,十六艘救生艇最多只能救下一千一百二十个人。

言下之意,如果发生海难,有将近一半的乘客及船员都会死去。

我想了想,说道:杂志上不是说,这艘邮轮有两层船底,十六个水密隔舱,就算上帝亲自动手,也弄不沉这艘船吗?但愿。

他低下头,拢紧我肩上的驼色大衣,然后推开套房的房门,不说这个了。

进去,我给你换件衣服。

我:……大概有种冷,叫你丈夫觉得你冷吧。

中午十二点整,泰坦尼克号鸣笛离开了南安普敦港口,同时,侍者吹响象征就餐的小号。

我站在等身镜前,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肩上的白貂毛,闷闷地说:这里到处都有暖气,你这样会把我热死的。

埃里克瞥我一眼:有暖气的地方,我帮你拿着,至于其他地方,给我乖乖穿上。

……我只好拿出杀手锏,埃里克,我讨厌你的控制欲。

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吃我这套。

这个男人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走到门边,推开房门,朝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先出去,声音低沉而平缓:作为唯一一个会生病的血族,莉莉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说这些么。

我:……午宴在大楼梯餐厅举行,还未走进去,就听见轻柔却辉煌的交响乐。

一般来说,餐厅有小提琴手和钢琴手,就已足够。

白星公司却配置了一个专业的乐队,光是小提琴手就有三个。

走到门口,侍者俯身拉开橡木门,自然天光从圆弧形玻璃天窗倾泻而出。

大楼梯的台阶与栏杆,均由名贵橡木制成。

尽管这座大楼梯比不上加尼叶歌剧院的豪华,却已是目前邮轮能达到的最豪华配置。

绅士淑女来来往往,均身着黑色燕尾服与华丽长裙。

时尚叫人捉摸不透,曾风靡十八世纪的古希腊与罗马风格的长裙,最近又流行了起来。

相较于女士们五花八门的头饰和五彩缤纷的裙子,男士们的打扮相当单调,燕尾服、白衬衫和白领结。

埃里克虽然也穿着燕尾服和白衬衫,外面却罩着一件银灰色长大衣,不知是他的身高压过了在场大多数男性,还是他当了几十年血族帝王的缘故,当他出现在自助餐桌前,整个餐厅都是一静。

无论男女,都情不自禁地瞟向他。

我不禁来了兴致,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小声问:你妻子知道你这么有魅力吗?他看我一眼:莉莉觉得呢。

这个回答真没劲。

我正要用手肘撞撞他的腰,让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听见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我没有魅力,莉莉会选择我这个有家室的男人么。

哐当一声,一位女士的银勺掉在了餐盘上。

她对我们尴尬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拿起糕点盘,匆匆地离开了。

……被这么一打断,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我放下手中的餐盘,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唇:你不懂我,我最喜欢你这种疼爱妻子的男人了。

只要你还喜欢你的妻子,就永远对我有魅力。

他低笑了一声。

后面却跟着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看,是一个头戴蔷薇红羽毛、身穿金色长裙的女孩。

见我看向她,女孩扬起嘴角,语气轻蔑地对男伴说:谁说头等舱没有下等人的?我怎么觉得到处都是下等人,不仅有一夜暴富的暴发户,还有这种不知廉耻的情.妇。

我妈妈说,暴发户都是投机取巧的小偷,偷走了那些不擅长投资的人的钱。

这种人根本没资格和我们一起用餐,他们哪里懂红酒、杜松子酒和交响乐的美妙,估计连地板是什么木头做的都不知道。

女孩的男伴连连点头附和。

我看见女孩的手臂上戴了三个翡翠手镯,两个黄金手镯,稍微一晃手臂,就会叮当作响。

因为新兴行业发展迅速,贵族要么落魄得身负巨债,要么赚得盆满钵满。

这女孩如此嚣张,想必是赚得盆满钵满的贵族后代。

没兴趣和小女孩斗嘴。

我朝她微笑了一下,脱下貂毛披肩,递给埃里克,露出里面的紧身长裙,然后,当着她的面,用玫瑰色高跟鞋的鞋尖,轻勾了勾埃里克的小腿,音量不大不小地说:我记得夫人是晚上七点钟在瑟堡港上船吧。

他故作沉思了片刻,答道:好像是。

那我们还剩七个小时的时间,我扯住他的领带,不要浪费,和我回屋去吧。

他往前倾了倾身体,任由我将领带拽得散乱,顺从地说道:都听你的。

那个女孩气得直撅嘴,不停地跟同伴抱怨,怎么会有我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埃里克用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确定我是真的不冷后,俯下身,在我的耳边低声说:越活越回去了,姐姐。

这句话太要命了。

我双颊顿时热了起来。

这时,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请问……是埃里克先生吗?只见一个男子快步走过来,朝我们热情地伸出手。

他的背头乌黑油亮,穿着标准的绅士三件套,露出两截镀金表链。

埃里克站在原地,手上还抱着我的貂毛披肩,却像等待臣子禀报的帝王般,淡漠而威严:你是?意识到自己太过冒失,男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在裤兜那里轻蹭了两下,又伸出来: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泰坦尼克号的总设计师,托马斯·安德鲁,也是白星公司旗下哈兰德·沃尔夫造船厂的总经理,更是您的忠实粉丝。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的唐突,我实在是……太过激动了,没想到能在邮轮上看见您。

安德鲁先生,之前嘲笑我们的女孩,挽着男伴的手臂走了过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记得这位先生是一家矿业公司的老板,靠开采金矿赚钱,和布朗夫妇是一类人,怎么会是你的偶像呢?矿业公司……船舶设计师,怎么看都扯不上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