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下擦头发的动作, 推开橡木门,走到私人甲板上。
窗外,海面平静如镜, 夜空一片深蓝, 繁星静谧地闪烁着。
除了公共甲板偶尔传来的欢笑声,一切就像是史前般寂静。
谁能想到如此祥和的深夜, 马上就会有一场灾难降临。
这时,我手上的毛巾被埃里克接过, 他走到我的身边,低头仔细地擦拭着我的湿发, 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莉莉在想什么?感受到他的手指时不时穿过我头发,有种奇异的痒。
我忍不住晃了晃脑袋:他们没有收到冰山的坐标吗?怎么还在全速前进?五十英里的距离……现在停船还来得及。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艘船做不到‘永不沉没’么。
他扣住我的脸颊,固定住我乱动的脑袋,动作温柔,声音却像寒冰一样冰冷,首先是材质, 锅炉房那里有许多没有用完的铆钉。
我检查后发现是3号锻铁铆钉, 而不是4号。
一字之差,价格却相差不少。
这种铆钉杂质较多, 一旦遭受强烈撞击,船身用铆钉衔接的地方会迅速解体。
白星公司一开始就采用了次等钢材,却打出‘永不沉没’的旗号……他轻嗤了一声。
我侧头吻了吻他的手指:还有呢。
还有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他顿了顿,继续擦拭我的湿发,在沉船流言四起的情况下,轮船还在全速前进——傲慢, 他冷漠而讽刺地说,这才是这艘轮船注定沉没的原因。
一个小时后,轮船还在全速前进。
此时,距离冰山,只剩下15英里。
据我所知,泰坦尼克号的无线电技术是最发达和最先进的,而周围还有许多轮船,一般来说,轮船与轮船之间会互相提供冰山和冰原的坐标。
船长应该早就收到冰情警告才对,为什么还不停船?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不祥的感觉愈发强烈。
深蓝色的苍穹几乎与大海融为一体,看不见任何波涛起伏。
这样一来,别说毫无特殊能力的瞭望员,就连我都差点看不清前方的情形。
或许这艘船,从决定首航的日期起,就已经注定沉没。
因为进入电气时代,工厂林立,实业家辈出,人人都想成为工厂老板,越来越多的烟囱平地拔起,冒出滚滚黑烟,冲向阴霾的蓝天。
因此,今年从格兰陵岛脱落的冰山前所未有的密集。
这一点,除了有海洋血脉的埃里克,几乎没有人知道。
除此之外,洋流也出现了异常。
拉布拉多洋流汇入墨西哥暖湾流,因为它的存在,冰山变得极难消融。
可以说,如果没有拉布拉多洋流,冰山不可能漂流到泰坦尼克号的航道,也不可能维持庞然的原状。
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掌,将这艘永不沉没的轮船,推向了沉没的终点。
仿佛命中注定。
但真的是命中注定吗?我摇了摇头,吹了一会儿海风,回到了套房。
接近十二点钟时,瞭望台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冰山——是冰山!前面有冰山!过了片刻,桥楼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如同大海睁开了一只眼睛。
我转头望向埃里克。
他正在昏黄灯光下看书,神色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手指已在185页停留了一个小时之久。
这人现在的心情,恐怕和我一样复杂吧。
明知前方有冰山,也在各种场合提醒了船长注意冰情警告,轮船却还是没能逃过撞击冰山的命运。
莉莉在想什么?他冷不丁出声,是不是在想,我有能力救下全船的人,却没有出手,是一个非常冷血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愕然看着他,不管你是否选择救下他们,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而且,你不是神,没有救下所有人的责任。
但是,我可以救他们。
他垂头翻了一页书,视线却没有落在书页上,船长正在休息,大副负责指挥驾驶室。
他一定会下达紧急减速、左满舵的命令,试图绕开冰山。
如果我现在闯进驾驶室,夺走船舵的操控权,让船头直接撞上冰山,这样就可以避免沉船的结果。
我哑了片刻,问道:为什么?船头有防撞舱壁和钢墙,可以将被撞击的损失降到最小。
说话间,桥楼车铃尖锐打响,船头缓慢偏离了轨道。
大副果然下达了左满舵的命令。
一座庞大的、寒冷的、黯淡无光的冰山与舷窗擦肩而过。
没有任何一个乘客发出尖叫声,就连轮船本身都没有颠簸和响动。
冰山似乎只是与这艘船打了个照面。
埃里克却缓缓说:撞到了。
我怔了怔:撞到哪里了?右舷底部。
他闭了闭眼,现在,船正在以每分钟400吨的速度进水。
①大海告诉我的。
这时,外界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男子披着外套,匆匆走到公共甲板上,大声询问船员:发生什么事了?一个船员答道:我们遇见冰山了,先生。
见鬼,居然真的被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船没事吧?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先生。
那就好,那就好。
男子拍了拍胸口,愤怒地说,都怪那个死乌鸦嘴!我明天绝对会给他点教训尝尝,让他知道在船上乱说话是大忌!套房内,埃里克放下书,站了起来:他明天不会见到我们了。
这艘船会在两个小时内沉没。
他走到衣架旁,取下深灰色大衣,披在身上,戴上红宝石袖扣,然后朝我伸出一只手:跟我去一个地方,莉莉。
我隐隐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握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去哪里?他走过来,将白貂毛斗篷围在了我的肩上,轻抚了一下我的脸颊:你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表现得这样冷漠。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去救下那些认为他是乌鸦嘴的人。
前往船长办公室的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所有船员都被派去疏散乘客了。
还未靠近船长办公室,就听见伊斯梅暴跳如雷的声音:这艘船不可能沉没!她是永不沉没的!你一定是收了那小子的钱,才这么说的对不对?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总设计师安德鲁无力的声音:……五个水密舱都进水了,如果只有四个,那还好办。
五个……确实无力回天了,伊斯梅先生。
这艘船注定沉没。
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向乘客交代?我还在公共场合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这艘船绝对不会沉没,还反驳了那小子关于救生艇数量的质疑,说她不需要救生艇,她本身就是一艘救生艇……我该怎么跟乘客交代?伊斯梅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即使看不见他的样子,也能想象出他冷汗直流,恨不得钻进船缝里的表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被那小子贿赂了,然后来故意恐吓我?肯定还有挽救的办法,对不对?当初你设计她的时候,明明说过她是不会沉没的!我说的都是真话,伊斯梅先生。
安德鲁艰难地开口,我记得……埃里克先生曾多次让我们注意冰情警告……周围船只应该也有发来冰山坐标才对,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会撞上冰山……够了。
史密斯船长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安德鲁先生,我们还剩多少时间?最多两个小时。
安德鲁呢喃着说道,也许两个小时都没有……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挽救两千多条性命……真的太难了,太难了。
埃里克夫妇说得对,我们准备的救生艇太少了。
这时,埃里克忽然穿过众高级船员,直接走进了船长办公室。
伊斯梅双眼立即射出仇恨的光,冲了过来,抡起拳头想要砸在埃里克的脸上:你还敢来?!如果不是你诅咒这艘轮船,她根本不会沉没!埃里克看也没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伊斯梅的拳头顿时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石雕般动弹不得。
他又惊又怒地看向埃里克,语气充斥着愤怒、震惊和恐惧:你对我做了什么?埃里克没有理会他,直视史密斯船长:想要救下这两千两百个乘客么。
伊斯梅尖锐地驳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讽刺我们不如你有先见之明,预知到前面有冰山,还想说我们的救生艇数量不够,有将近一半的乘客都会死在这艘船上。
你的想法我都看透了!收起你耀武扬威的心思吧!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个乌鸦嘴预言家了!够了!史密斯船长沉声道,先听听这位先生的想法。
他说得没错,救生艇的数量远远不够。
埃里克平淡地说道,想要救下全船的人,必须联系附近的船只。
告诉我,离泰坦尼克号最近的轮船是谁。
加利福尼亚号,不到二十英里的距离。
史密斯船长叹息道,我们已经发出了无线电报,但他们一直没有回应。
给我一艘救生艇,埃里克的口吻冷静且斩钉截铁,我帮你联系加利福尼亚号。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下来。
伊斯梅最先反应过来:别信他的鬼话!这小子想一个人逃跑!我看不下去了,挥手一道魔法封住了他的嘴巴。
只见白光闪过,伊斯梅尖利的声音瞬间消失。
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拼命转动,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冷汗打湿了他的头发、胡须和衬衫,他吓得手脚直发抖,不停地吞咽唾沫,肢体却纹丝不动,始终维持着要揍谁的姿势,整个人宛如一尊滑稽可笑的雕塑。
史密斯船长终于意识到不对,紧蹙眉头,警惕地望向我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我走过去:如您所见,我们并不是普通人,不用救生艇也能抵达加利福尼亚号。
不过,我们并不想因为这事暴露身份,而且,我们曾因为提醒您注意冰情警告,而被其他乘客质疑了那么多天,现在也想让你们体验一下被质疑的滋味。
用被质疑,换取两千多条鲜活的性命,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划算的交易,您觉得呢?伊斯梅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吸气、出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似乎在说:不要相信她的鬼话!史密斯船长满脸惊愕,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到底是谁?我微笑着,走到埃里克的身边,勾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唇。
他表面上十分配合我的动作,心脏却狂跳到几近失序,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一对恩爱又好心的夫妇,我侧头对史密斯船长说道,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①:不是大海告诉他的,是《泰坦尼克号》这部纪录片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