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1]转眼又是一年元宵，既是团圆佳节，也是裴琏七岁的生辰。
盛大隆重的宫宴结束后,众臣散去,帝后与太后一起,带着小太子在凤仪宫包元宵,庆祝这些年来第一个如此圆满和谐的元宵节。
而这日夜里，裴青玄总算再一次吃到了李妩亲手包的芝麻馅浮元子——上一回吃阿妩做的浮元子还是在永丰十九年，那回火候太大,芝麻馅煮得都流出来，阿妩答应朕,来年定会煮一碗更好的给朕。
裴青玄端起桌上的白玉莲花碗,望着碗中个挨个白白胖胖的浮元子，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没想到这一等,等了足足十三载。
李妩在旁听得这话,也被勾出些怅惘情绪。
十三年时光，说短不短，回首望去，种种经历又仿佛在昨日。
她至今清楚记得永丰十九年的上元节，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李家小娘子，和她满心喜爱的太子哥哥一起吃浮元子,一起看焰火，一起在孔明灯写下对来年的美好祝愿。
那时他们都年轻，对未来有无限的憧憬与向往,哪知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后来能生出那么多的波折。
一旁的许太后瞧见李妩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由瞪了裴青玄一眼：大过节的，说那些作甚，还不赶紧将浮元子吃了，冷了就不好吃了！裴青玄会意，应了声好，端起瓷碗，舀了个浮元子送入口中。
磨得细腻的芝麻馅从糯米皮里流出，香甜滋味在舌尖流动溢开，好似一直甜入心坎。
待一个浮元子咽下，他转脸看向李妩，笑意温润：不愧是阿妩做的浮元子，滋味格外好。
李妩也被他这毫不吝啬的赞美给逗笑，再不去想那些过往的事，温声道：那你就多吃些。
说着又看向身侧乖乖坐着的裴琏，笑意愈发柔和：琏儿吃两三个差不多了，待会儿还有长寿面，得留着点肚子。
裴琏今日穿着件簇新的朱色织金袄袍，头戴金冠，脖挂着做工精美的麒麟锁金项圈，整个人真如菩萨座下仙童般可爱俊秀。
今日算是他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辰，不但有那么多贺礼与祝福，还有父皇、母后、皇祖母一起陪着他。
小家伙红光满脸，掩不住的幸福笑容：阿娘放心，孩儿不贪吃，不会把自己吃撑到的。
那就好。
李妩莞尔，这孩子一向有分寸，实在叫她省了不少心。
见李妩的注意力又被孩子吸引过去，裴青玄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阿妩别管他，他都这样大的人了，知道将自个儿喂饱。
倒是你，快些尝尝浮元子，这些是朕专门为你包的，你看滋味如何。
馅料都是调好的，你滚一滚皮就好了，滋味能有什么区别。
李妩嘴上这般说着，手上还是很配合地端起碗，舀起一个圆鼓鼓的浮元子送入嘴里。
如何？裴青玄凑到她身旁。
李妩对上他期待目光，刚想说还行，不曾想一开口，忽然一阵反胃感袭来，娇丽容颜微皱，她抬手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阿娘，你怎么了？裴琏惊诧仰起小脑袋。
裴青玄也变了脸色：有这么难吃？不是……李妩摇头，本想与他解释一二，那阵反胃感又一次袭来。
这下裴青玄也觉出不对，忙端起茶杯递到她唇边，语气低沉：可是哪里不舒服？先喝些温水。
李妩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口中那股芝麻甜腻感冲淡些许，反胃感也有所缓释。
可觉着好些？若是还难受，朕叫太医来。
不用那么麻烦。
李妩按住他的手背，朝他轻摇了摇头：大抵是宴上吃撑到了，忽的又吃甜腻的，肠胃就有些受不住。
裴青玄看着她的脸色，目露忧色：真的？真的，现在好多了。
李妩语气肯定，视线又扫过面前那碗浮元子，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只是这个我大概吃不下了。
吃不下就不吃。
裴青玄反握住她的手，丝毫不以为意：哪天你想吃，朕再给你做便是。
说到这，英俊的脸庞还露出一抹无奈浅笑：方才真是吓朕一跳，心里还纳闷呢，滚个浮元子竟难吃成那样？李妩柳眉轻挑：那倒不至于。
她将浮元子推到裴青玄面前：这碗你吃了吧，别浪费。
裴青玄：好。
不多时，宫人又端了长寿面上来，满满一大海碗的面，卧着两个荷包蛋及菜蔬。
按照宫里旧俗，一同过生辰的家人也会夹两筷子的长寿面分食，沾一沾小寿星的福气。
李妩也浅尝了一筷子，只是鸡汤香浓的面条才将入喉，那种反胃感再次袭来，她紧抿着唇，好歹才压了下去。
许太后站在她身旁问：阿妩还是觉着犯恶心？李妩按了按胸口的位置：是有点。
不过无妨，明天吃清淡些缓一缓就好了。
许太后没立刻应声，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妩一遍，直看得李妩有些不大自在，她才上前一步，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问：阿妩，你上回来癸水是何时？李妩微诧，待对上许太后那隐约透着期待的目光，也反应过来。
自从她的痛意转移到裴青玄身上后，她对癸水的日子也愈发不大在意，现下许太后这么一提，她才猛然意识到，距离上一回裴青玄在她面前说腰痛，好似已过去了月余。
难道……她眼皮跳了两下。
许太后看着她这神态变化，也明白了意思，登时一张面上难掩喜色，转脸便吩咐玉芝嬷嬷：今日太医院当值的御医是何人？快，快去请过来！玉芝嬷嬷一怔，也很快反应过来，哎呀拍了下腿，连忙应道：老奴这就去。
为何突然要寻御医，阿娘，你是哪里不舒服么？裴琏不解。
裴青玄也疑惑，担忧看向李妩：肠胃还是不舒服？看着面前这张成熟英俊的脸庞，再想到自从大婚以来，他毫不知节制的胡闹，李妩双颊发烫，没好气瞪他一眼：等御医看过后，我再与你算账。
说罢她也不再理他，径直走到裴琏身边，叫他快些将长寿面吃了。
裴青玄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与他算什么账？他今夜应当没惹她不虞。
许太后见状，笑吟吟拉住他袍袖：行了，你先别说话，也别问，等御医来了再说。
半个时辰后，御医把脉结束，边收起那块搭在李妩腕间的那块丝巾，边满脸笑意地与许太后、裴青玄道贺：恭喜太后，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都变得不一样，愈发热烈欢喜。
玉芝嬷嬷和刘进忠互相对了个眼色，带着一干宫人齐齐跪倒贺拜：恭喜太后，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新禧添丁，喜上加喜！好好好。
许太后最先反应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都起来吧，有赏！重重的赏！宫人们连声道谢，又说了一堆讨喜的吉祥如意话。
裴青玄那边却是半晌才回过神，视线在李妩平坦的腹部停了一停，又看向御医：真的有了？御医躬身颔首：虽说脉象尚浅，但的确是喜脉无疑。
裴青玄仍有些不可置信：先前你们不是说她伤了身子，日后再有子嗣怕是艰难……按照太医院说话留一线的习惯，他们说子嗣艰难，基本等同于再无可能。
是以过去数年，他与她再未在子嗣上抱有任何期望。
虽说偶尔看到旁人家的女儿乖巧可爱，心下会生出几分羡慕，但羡慕归羡慕，也没到一定得再生个女儿的心思——反正他们已经有个孩子，足矣。
没想到有心栽树树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时隔八年，又一次有了喜信。
面对皇帝的质疑，御医低垂着脑袋解释：当年娘娘生产，的确亏损严重，但去岁吃过神药，犹如枯树逢春，较之从前康健不少。
再加之娘娘近日心绪愉悦，身体状态也安稳，缘分到了，怀上皇嗣也并非不可能。
裴青玄闻言，心下既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又能与阿妩有个孩子，没准还能圆了他的女儿梦。
忧虑的是，上回阿妩生产那般凶险，险些要了性命，十个月后又要经历那么一遭……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不知这个孩子的到来，到底该喜该忧。
李妩不知男人脑中想了那么一大堆，她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腹，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奇妙之感。
有个小生命又悄然来到她身体里。
与八年前怀上裴琏的情绪截然不同，这一次，有欢喜，也有期待。
阿娘，这里是有小娃娃了吗？裴琏好奇地凑上脑袋，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李妩看出他的想法，莞尔轻笑：是有个小娃娃，你摸摸？裴琏迟疑片刻才鼓起勇气，小手贴在李妩腹上感受了一会儿，他道：怎么没有动静？它还小，再大一些就会动了。
柔和目光落在孩子稚嫩的脸上，她忆起当年怀着他的感受，嗓音愈柔：当年你在我的肚子里也会动。
裴琏啊了声，明亮黑眸满是求知：我在阿娘肚子里动，阿娘会不会不舒服？李妩想了想：会有点不舒服，但也还好。
你平时不怎么闹腾……话未说完，肩膀便被男人的长臂揽住：平时是不怎么动，朕一凑到你肚上要听声响，他就一个劲儿的踹，臭小子力气可大了。
这些怀孕的小事，李妩和裴青玄很少与裴琏提及，现下听到这些，裴琏满是惊奇，还想问更多，许太后笑着上前：今夜时辰不早了，也该休息了，之后再让你父皇母后与你慢慢讲吧。
说着，又看向榻边坐着的帝后：阿妩有孕是大喜事，更该多多休息。
皇帝，你可得好好照顾阿妩，等明日一早，就往太傅府报个喜信去！裴青玄应了声是。
接下来许太后和御医又交代了李妩一番，见夜色愈深，也都离开。
裴琏今日生辰，便留在了凤仪宫住，他如今也有七岁，不再缠着要和李妩一起睡，与父母亲行了个礼，便去往偏殿歇下。
窗外月色皎洁明亮，静谧的床帷间，李妩推了下那将脑袋埋在胸前许久的男人：你到底怎么了？打从知道她有孕后，就一副不对劲的模样。
没事。
胸前传来男人略显沉闷的嗓音。
他嘴上说着没事，抱着她的手臂愈发紧了，好似恨不得将她揉进身子里去。
难道我有孕，你不高兴？李妩抬手，故意揉着胸前的脑袋，弄乱他的发：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这没准是个圆梦的机会。
裴青玄抱着她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想要女儿，更想要你平安。
揉脑袋的动作顿住，李妩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在担心这个？他嗯了声：早知还能怀上，就该规避着些。
李妩也觉得这个喜讯来的突然，八年未有，却在元宵这一日，又有了好消息。
你啊，别想那么多。
她软了语气，五根手指慢慢梳理着他被弄乱的发，一下又一下，像在爱抚，又像安慰：这个孩子挑今日来，说明与我们有缘，该当高兴才是。
又是一阵沉默，身前之人总算抬起头，撑着手臂，俯看着她：阿妩不怕么？借着透入帘中的微光，李妩望向他幽邃认真的黑眸：有点怕，但我更期待孩子的降临。
就如你问我，若是回到当初，我是否还愿意生下琏儿……裴青玄心下发紧，嗓音艰涩地问：那你……愿意吗？我愿意的。
她语气坚定：能有他这样的孩子，我心头欢喜。
她只遗憾自己不够好，过去那些年未曾当个好母亲，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
听得她的回答，裴青玄胸口激荡，愈发觉得自己从前是个混账，嗓音发沉：阿妩……行了，你也该高兴些才是，不然肚子里的小娃娃长大后，知道你不乐意它来，定然要伤心了。
至于生产时的凶险，我应当没太大问题……忽的想起什么，李妩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笑眸弯弯：倒是玄哥哥你，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裴·产前焦虑症·绿：……-[1]辛弃疾《青玉案.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