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裙摆

2025-04-03 05:09:24

明天上午付冉那边会送衣服过来,记得先换好衣服,下午五点半我回来接你。

这厢江玄谦还在吩咐着,素末有些郁闷,却也只能听着;那厢钟老头儿已经啧啧啧摇起头,诚心诚意地感叹起自家先生的伟大和神奇。

妙,实在是妙!由此看来,先生那晚不过是在书房里展现了一回他的禽兽不如,得到的结果就是:第一,很痛快地发泄了自己的不痛快;第二,很顺利地让尹小姐在家休息了几天;第三,很顺利地让尹小姐承诺和关竞风将永不会在一起;第四,很顺利地让尹小姐……不敢有异议地陪他去参加自己明明已经拒绝过的聚会。

啧,一小时内,四个目的同时达成——还有比他更睿智的禽兽吗?江玄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啜口热茶,他慢条斯理道:其实还有第五个。

第五个?钟老头儿眼一亮,是什么?能告诉老钟我吗?能,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他很大方,在钟先生伸长了脖子准备洗耳恭听时,微笑道,我懒得说。

钟先生勾到一半的唇角硬生生地僵住。

付冉隔天就让人送来了衣服,一条浅粉色的连衣长裙,外搭同色系外套,裙摆与外套上缝着相得益彰的流苏,既华美,又俏皮,步伐一迈,流苏摇摇晃晃的,梦幻的少女气息迎面扑来。

美,真是梦幻般的美。

可挂到素末身上,却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试问长年穿白衬衫的女子,如何担得起这样精美招摇的附加品?显然,这不是属于她的裙子。

傍晚江玄谦回到万花庄园时,就见素末坐在沙发上,别别扭扭地盯着身上那一摊流苏,那表情真是一百个不喜欢一千个不愿意。

偏偏跟在身后的贱男Joe还要雪上加霜:God!末末你怎么能把这裙子穿得一点儿气质都没有?真是可惜了我们小冉的设计……结果话没说完就收到某人警告的目光:再不缝上你的嘴,今晚别去。

Joe立即闭嘴,憋着笑坐到了素末对面,同时看着他家伟大的合伙人在警告完自己后,绅士地踱步到素末跟前:我们末末天生美人骨,怎么穿都美。

男性的臂弯呈到她面前,好闻的木质香水味钻入素末鼻腔,她有一瞬间失神——自那晚之后,两人有多久没这么靠近了?来,把手给我。

素末这才回过神,却没有听话地将手送出去。

Joe这人嘴虽贱,可确实比江玄谦要坦诚得多了,她不是不介意的:可以不穿这件吗?为什么?因为不适合啊,Joe说得对,我真的穿不出小冉所要表达的气质……可她想表达的并不是‘气质’。

嗯?江玄谦但笑不语,没有解释了,一张俊脸上只挂着他自己才读得懂的高深莫测。

Joe在对面朝他摆了摆腕表,示意时间不早了,江玄谦俯下身:时间差不多了,起程吧。

说罢,臂弯又往她跟前递了递。

素末无奈,只能起身,挽了进去。

算了,反正她就小老百姓一个,今晚就算再丢人,丢的也是旁边这大人物江玄谦的人,何必太在意?只是车子开了十几分钟,所行之处却是她日日上学的必经地。

素末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今晚的聚会地点是哪里?车子朝城市最偏僻的方向开,越开越远越开越偏。

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这方圆百里内,除了大学城就只剩下一些和鲜亮毫不搭边的小宾馆小饭店了吧?江玄谦说:就在你们学校。

什么?怎么,贵专业今晚举办十五周年庆,你这优等生竟不知道吗?江大生物化学专业在业内向来大名鼎鼎,那招考分有时比厦大的金融专业都要高。

可直到今天,素末才发现学校的野心不止于此。

江玄谦说:你们学校请我来做一个策划,将你们的调香专业重新包装一番,推广成为江海市最大的文化品牌。

话落,车子往江大门口右拐,径直开到了实验楼楼下。

那处已经有一群人等着要迎接这位国际知名策划师了。

素末往窗外看出去,只觉得眼前一花,黑压压的一排人当中,一道华美俏皮的身影脱颖而出,娉然来到了副驾座旁,穿着浅粉色的连衣长裙,外搭一件浅粉色外套,裙摆与外套上缝着相得益彰的流苏。

步伐稍迈,流苏与流苏间便碰撞出无限的惊艳来。

长裙,流苏,浅粉色!素末原本已经要开车门的手生生停下了。

此时站在车门外的,穿着浅粉色流苏长裙的,不是尹娉婷还能是谁?可是——长裙,流苏,浅粉色——什么意思?她瞪向副驾座上的江玄谦。

这一袭长裙是小冉最新设计的,是他安排人送来的,那么尹娉婷也只可能是同样的情况。

唯一不同的是,浅粉色的少女感太适合娇滴滴的尹网红,可套到她身上,却像是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什么意思?!副驾座上的人倒是无知无觉,一双笑眼只定在副驾座外。

不等他下车,那袭浅粉色已经贴心地替他拉开了车门,随即院领导们鱼贯迎上:欢迎、欢迎江先生!不过这回估计是尹娉婷事先说明了江某的洁癖,领导们虽然热情,却一个个心照不宣地没上前握手,只那浅粉色身影亲昵地偎在他身旁: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学院的院长尹泽,这位是调香室总负责人方宛……江玄谦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不过很快,就像之前打过照面的那几次,冷意很快就被有礼的微笑替代了。

主驾上的Joe还没下车,江玄谦已经领着一路人鱼贯离去,只余下她和Joe两人。

素末许久才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Joe:那裙子为什么会有两条?因为你要一条,尹娉婷要一条呗。

废话!可是……好啦,别可是了,我马上就要下车跟我哥一起去迎接众人的膜拜了,他贱贱地笑了下,蓝眼睛里像是住进了一双小小的恶魔,至于你,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吧。

什么意思?江玄谦不是让我来当他女伴的吗?傻姑娘,Joe爱怜地拍了拍她脑袋,蠢不蠢哪?又不是晚宴酒会,哪需要什么女伴?那……为了迎接我们江大神的视察,Joe 低下声,这里头的每一间调香室,今晚都开着。

每一间?素末脑中有什么啪一下,亮了。

目光再移到Joe脸上时,这厮还是那么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眼底的笑纹越发神秘了起来。

素末饶是再缺心眼,这下也反应过来了:就连最顶楼的那几间也开着?也开着。

明白了。

浅粉色身影稍后就在偏僻的角落里下了车,速速赶往实验楼顶层。

果然,平日里都锁得严严实实的重点调香室今晚只是关着门,却没有落锁。

她想起昨晚江玄谦的那一句想不想尽快解决,莫非,他一早就策划好了?不,不想了,当务之急就在眼前。

素末走进第一间实验室时,看了眼门口挂着的两个字:方宛。

实验楼总负责人的空间,其实布置也跟普通的调香室差不多。

可她知道这里头一定是有文章的:最后面的那块长形桌方宛从来也不让人靠近,原因无他,那是她的调香地。

素末看了眼手表,迅速行动起来。

学校的所谓聚会其实就是带来宾开个会,看一看学院近年取得的各种成绩、拿的各种奖,再吃个饭喝点酒,最后,就该带来宾参观江大最引以为豪的调香室了。

可既然领导们知道江玄谦有洁癖,肯定不敢在饭局上逗留太久,所以她时间有限。

可方宛的实验成果那么多,即便她鼻子灵光、专业素养高,也必须一款香一款香地比对过去。

手机里渐渐存满了素末拍下来的实验记录,包里也多了几个小容器。

她闭眼嗅着最角落那瓶小小的香水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身后,而素末无知无觉。

眼前的小小容器里散发出蔷薇混合栀子花的芬芳。

过了一会儿,味道渐渐变了,小豆蔻混合着风信子与微微的香草气息慢慢凸显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到了尾调,又转成了另一款香……你还有十分钟时间。

她一惊,手中的瓶子瞬间掉落,却掉进一只突然伸过来的大手里。

素末的神魂几乎一起迸出了身体,熟悉的声音非但没给她带来安全感,反而害得她差点吓破胆:江玄谦!可不就是那头爱捉弄人的禽兽吗!禽兽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多禽兽,在素末气呼呼地转过身时,还闲闲地笑着,愉悦地欣赏她气恼的神情。

你想吓死我吗?素末不敢太大声,却着实怒了,一双原本就大的眼睛被惊慌撑得圆圆的。

啧,看起来还真是像英国别墅里养的那只小松鼠。

江玄谦将香水瓶送回她手心:蠢丫头,成心想吓你的话何必等到现在?另一只手很顺便地抬起来,轻刮了下她鼻尖。

素末怔了下。

江玄谦像是没发觉她的小情绪:想要的东西赶紧收一收,待会儿从西边楼梯下去,大概再过十五分钟他们就要上来了。

十五分钟?这么快……可话还没说完,调香室外的走廊上已然响起了两道熟悉的声音——陆先生,我们不等江先生吗?等他干吗?那家伙都不知跑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可是……别可是了,走走走,看调香室去吧!那是……尹泽和陆乔久的对话!而且话音一路飘近,渐渐地,离这调香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看来,十五分钟已经预支了。

耳旁的嗓音给她判了刑。

素末回过神:为什么?不,现在时间紧迫,已经没空让他们讨论原因了。

素末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那怎么办?手上还有方宛调制的香水,手机里还有她偷拍下来的实验记录,怎么办?江玄谦似笑非笑地睨着这些小玩意儿:能怎么办?既然情况有变,西边的楼梯怕是走不了了。

那……要么把你手上的东西扔掉,和我一起走出去;要么,让他们进不来。

进不来?怎么进不来?他微微一笑,在素末惊恐的注视下,动手脱下了领带,扔到调香室门口。

你干吗?你……嘘——温暖的双臂朝她罩下来,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的身体。

素末整个人都僵了。

外头的脚步声似乎更近了一些,而她身上的这双手,一只仍牢牢地箍着她身子,另一只手下移,再下移……你的手!她真是要疯了,江玄谦,你的手在摸哪里?江玄谦镇定自如:大腿。

真是疯了!外头的谈话声已经很清晰地传了进来:奇怪了,这江先生到底去了哪儿?可还没有人应,里头的她也还来不及说什么,大腿上的那只手又移了上来,灵活地一剥,便剥下了她粉色的缀着华美流苏的外套。

江玄谦!素末只觉得双臂一凉,随即,整个人又被抱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外套被孤零零地扔到了调香室门口,含笑的嗓音响在她耳畔,不急不缓地说:咬我。

她惊魂未定:什么?咬我脖子。

什么意思?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不,已经近到了大门口!可这人从容依旧,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皮肤。

明明整个调香室里暗香浮动,可她全部的感观里竟只剩下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

他说:咬我的脖子,用力点。

素末颤巍巍地将唇移到了他脖子上,木质香气更直接地传入了她感观里。

那是她为他专门调制的香水啊,两年多前初遇时,他要求她:先为我调一款香水试试。

春日万花开,芬芳妖娆,可一见到他,她想起的却是生长在大洋彼岸的大西洋杉木,挺拔,坚定,微笑的表面下有不容置疑的意志力。

而后来,在香水被调出来后,他一直都用着,从来也没有更换过。

耳旁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快点!温暖的手同时捏了捏她后颈。

素末敏感地一缩,条件反射地张了口,牙齿咬到了他脖子上。

用力点!嘶——与此同时,调香室的门被推开。

男人抱着女子迅速转了半圈,将她的脸压到胸膛里:小东西,咬得这么狠。

轻轻的调笑声从散发着木系气息的胸膛里震出来。

闯入者的视线所及处,江大神正一手抱着女子的后脑勺,一手暧昧地放在她腿上。

调香室的门砰一声,被惊慌地关上了。

来人退了出去,一张老脸上满是尴尬。

可饶是关门的速度再快,也挡不住那一瞬间男子低低的调笑,还有下一秒,女子压抑的尖叫声:不要——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事,惹得小姑娘那般慌乱。

可某人调笑的声音听上去还一如往常:真不要?素末:……好吧,这回放过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调香室里,男人退开身,看着姑娘布满红晕的脸。

她瞪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带着愤怒也带着羞恼,江玄谦无奈地摸摸她脑袋,压低嗓音说:形势所逼,这不,都退出去了。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罩到了她身上,而后转身,拉开了调香室大门。

淡淡的颓靡染上了开门人含笑的眼眸,也带出了一室的风流暧昧。

众人瞪大眼,最触目惊心的自然是男人脖子上清晰的红痕,还有那微微凌乱的衣襟。

尽管门开了,可因为角度问题,谁也看不到调香室里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众压抑着好奇的男女中,只有Joe不正经地朝他眨着眼,调侃道:我说哥怎么突然玩起失踪呢,原来是到这儿来‘做实验’了啊。

颇有内涵的话,似乎证实了众人心头的小九九。

只见江玄谦敛了满眼彬彬有礼的笑:诸位请稍等,刚有位女同学打破了试管。

话落,稍稍移了移身体。

这一移,就让方宛和尹泽齐齐瞪大了眼睛,大门往内一米处,一条领带和一件女士外套被扔在了地上,浅粉色的,带着华美的流苏。

然后,双双再往后一看,娉婷人呢?尹泽这才想到方才急匆匆地退出来时,似乎看到了那女的穿着一条浅粉色的裙子,就像……作孽了这死丫头!方宛脸上也红一阵又白一阵,只听江玄谦对着里面的人说:把东西收一收,出来吧。

不、不用了!方宛几乎是失态地叫出了声,可意识到身后还有一大群领导和年轻的调香室老师,又讪讪然赔笑,那个,我们还是从基础调香室开始介绍吧。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轻蔑地笑了下,那种轻蔑里还夹着点让人发麻的凉意。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江姓年轻人,她的脊梁骨总会蹿上这样的凉意。

所以她只好移开目光,对着看上去比较和善的Joe问:陆先生,您介意吗?我敢介意吗?Joe愉快地转过身,走吧,从一楼开始参观。

哥你快点哦,可别让大家久等了!一众人在陆先生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下楼,途中不知有多少人好奇地频频转头,就想瞧瞧那里头究竟会走出哪位女同学。

当然,谁也看不到。

人群退去后,江玄谦锁了门,捡起地上的粉外套:之前还嫌弃呢,现在你看,这衣服替你省了多少事。

挺拔的身躯,信手拈起一件薄薄的粉外套,脸上罩着他惯用的那款讳莫如深的微笑。

此前种种巧合种种疑问排山倒海地全往素末脑海里袭来,他早就策划好了让她穿这套衣服,即使再不合适他还是坚持着不让她换衣服,他甚至让尹娉婷也穿上了同一套衣服!你是故意的?素末几乎发不出声音。

故意?故意安排这一幕……江玄谦很难得地愣了一下,好像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不过很快,不明白的人反应过来了。

然后,这人竟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故意安排这一幕吃你豆腐?那目光里满是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的讽意。

素末被这无声的嘲讽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理说不该这样的啊,明明吃亏的是她,占理的也是她,可在这么讽刺的目光下,她竟然脑袋一空,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男人走过来,更近地挨向她:故意趁着外面有人吃你豆腐,让你想怒不敢怒想叫不敢叫?好心安排你上方宛的调香室,就是为了在这破地方搞刺激?我、我只是想说……她只是想说,为什么他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不选一个更好的方法?明明那晚才在厨房里拐着弯阐明他对自己的无心,为什么在做策划时不能撇开这些暧昧剧情?可面对着男人嘲讽的双眼,满腔委屈最终只能变成了无力的低喃,再后来,连低喃也没有了。

她孱弱地垂下了眼皮:算了,我只是……只是随便问一问。

随便问一问?呵,你随便我可不随便。

明明吃亏的人是她,可江玄谦的样子像自己才是亏大了的那一个,高冷的目光一点儿也不肯放过地盯着她。

素末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原本就混乱的脑袋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只懂得后退再后退。

可偏偏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进到她后背已经抵了墙,这人才眯起眼:尹素末,你说你是不是傻?这层楼里有几个监控你知道吗?要不是提前安排你和娉婷穿一样的衣服,你以为楼管能眼睁睁看着你进来,不响警铃不吭声?她窘得双颊滚烫,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下去。

怎么,现在还怀疑我让你穿这套衣服是为了吃你豆腐?多么义正词严的解释,素末根本一句话也应不出来。

江玄谦这才没好气地放开她,退开身子:收完了东西就回车上待着,我再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要是还没离开这栋楼,他拉开调香室的门,扔下一句,我可没兴趣再吃一回‘豆腐’!带着薄怒的讽浇了她一头一脸,素末对自己刚刚问出那个愚蠢的问题后悔死了。

明知道这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鬼话到了他那儿都能变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偏偏她一时脑抽,竟问出了那种能让自己丢脸丢到太平洋的问题。

这晚回家时还是陆乔久开车,江玄谦和她一同坐到了车后。

许是方才的场面太尴尬,一路上,素末都闷着头不说话,坐得离他远远的。

江玄谦没好气地盯着她几乎要黏到车窗上的身影,Joe也在前座不停耍宝逗着她,可素末就是嗯哦好地应着,回到家后,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匆匆穿过后花园,走进调香室里。

有史以来头一遭,钟先生看到他家伟大的先生黑着脸回来,对着某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冷嗤:什么德行!Joe却像是看了场大好戏,不怕死地调侃着:我说哥,这么生气可不像你的风格呀。

要是你被当成登徒子,你能不生气?哦?可我怎么觉得,他贱兮兮地凑到江玄谦面前,哥你好像不是在气这个呢?一路上瞧着末末越坐越远的身影,这老狐狸的脸就越拉越长、越变越黑。

原本在方宛的调香室里,末末那态度已经够让他吃瘪的了,偏偏傻姑娘还一回家就躲进自己的小天地里,跟避瘟疫似的。

Joe不怕死地猛踩狐狸尾:说真的,登徒子我见多了,可像哥你登得这么强势又有格调的,小弟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呢。

他崇拜地拍着江玄谦肩膀:厉害了,我的谦!闭嘴!江玄谦不留情面地甩掉他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捣的鬼。

那么哥哥可还满意小弟的‘合理安排’?江玄谦危险地眯起眼睛。

尽管他口气平常,可两人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陆乔久还没蠢得听不出这话里的威胁:再有下一次,我会直接将付冉调到伦敦总部。

别别别!Joe立即呈上那副又贱又帅的笑脸,我这不是估摸着尹娉婷快回来了,想让你们速战速决嘛。

因为怕监控室里的保安看到两个穿着同款连衣裙的姑娘会起疑,今晚离开餐厅时,江玄谦就谎称自己将钢笔落在餐厅里,让尹娉婷回去帮他找了。

那可怜的姑娘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是被故意支开的吧,还在那儿找了大半天。

Joe讨好地换了个正经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定她回去后不会穿帮吗?毕竟那女人可是个结结实实的蠢货呢,被方宛那老狐狸一问,什么都说出来了也不一定。

就是要她什么都说出来。

啊?江玄谦走到沙发边。

尽管Joe已经不提登徒子的事了,可他的口气还是凉凉的:尹娉婷就算再聪明,那也都是些拿不上台面的小聪明,瞒不过方宛的火眼金睛。

照这意思,你压根儿就没打算要瞒她们?Joe这下真是疑惑了,没打算瞒她们,又特意让末末穿和尹娉婷一样的衣服?我之前一直以为那衣服是你的障眼法啊!的确是障眼法,只不过藏一半,露一半,让她们起疑,又不给她们答案。

Joe:……哥哥你好样的,本帅彻底为你凌乱!此时钟先生正好将两杯热腾腾的红茶送上来,显然,深患偷听癌的老家伙已经在旁边听完了全套,于是老脸上堆满了恭敬,同时,也堆满了欠扁。

越欠扁就越说明老家伙已经领悟到了江大神的计划,Joe看看江玄谦,再看看钟先生:老钟你说说,我哥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想让方宛怀疑我们的尹小姐,可同时,又要让她揪不着证据,毕竟那衣服陆先生也知道的,咱尹小姐平时哪里会穿呢?所以就算是方宛起疑,也不会有人相信的,毕竟,她也找不到直接证据呀。

红茶已经被送到了跟前,江大神取出方糖,将其一点儿一点儿地浸入茶水里,待浸透了,才松开手。

扑通!方糖整颗落入了红茶底。

他取出小勺,搅了搅。

整个过程优雅又得当,待糖粒溶化后,他才端起茶杯:你看,不加点助力,这‘姓方的’能溶得这么快吗?他看着迅速消失的方糖,可言下所指,怕是另一名姓方的了。

Joe好像开始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看着吧,好戏很快就要开始了。

外头人不都在传‘大名鼎鼎的江策划回国是为了四个策划案’吗?不做得漂亮点,哪对得起‘大名鼎鼎’这四个字?那哥你接下去,是打算以江大为突破口了?很好的突破口,不是吗?你看,这才是他接手江大策划案最本质、最真实的原因。

第二天,在被钟先生打点得美妙无比的餐桌上,睿睿一见到他爹地就惊叫出声:爹地,你脖子上有个好大的包!年轻就是这点好,不懂事,特纯洁。

可惜纯洁的话进入不纯洁的大人耳里,那味道就不一样了。

钟先生羞红了老脸,假意咳了咳:睿睿,该吃饭了。

当事人却是不以为意,很淡定地回复他儿子:可能是昨晚被蚊子咬的吧。

耶?蚊子有人类的牙齿吗?嗯,一只变异的蚊子。

睿睿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那双混血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甭提多可爱。

此时素末正揉着眼睛从后花园走进来——她昨晚一回来就将自己锁进了调香室里,今儿一早又带着两圈黑眼圈从里头出来,不用猜,谁都知她肯定是在调香室里熬了一夜。

也难怪钟先生会说,从前他最佩服的是伟大又精明的江先生,可自从认识了尹小姐之后,他佩服的对象变了,从精明的先生转成了这呆得要命的蠢姑娘——当然,不是讽刺式的佩服,是诚心诚意的感慨,试问在这浮躁的二十一世纪,还有多少人能一投入工作就忘了天亮还是天黑?可睿睿才没兴趣管天亮还是天黑,一见他妈咪,小家伙就亲亲热热地黏上去:末末妈咪我和你说,爹地的脖子昨晚被一只变异的蚊子咬肿了!唔,什么?素末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整晚高度集中注意力,一出调香室素末就蔫了,她正想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可小朋友匆匆忙忙地跳过来揪住她,硬是将末末揪到了江玄谦身边:妈咪你看,好可怕的蚊子呀,竟然有人类的牙齿!素末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是,怎么会这样?只见江某人干净的脖子上肿起了老大一个包,就在她昨天咬过的位置上。

可明明她只是咬了一下呀,就一下,为什么现在会肿成这样?昨夜还横在心头的尴尬瞬间被焦虑取代了,素末瞪着那大包,好半晌才想起:对了,我上个月刚调了款舒缓消炎的精油,这就去拿过来!急什么?先吃饭。

可它都肿得那么大了,再不处理我怕会感染……话未说完,江某人不咸不淡的目光已经递了过来:不躲了?啊?昨晚不是还拼命躲着我吗?素末:……俏丽的小脸瞬间涨红,素末无语问苍天,竟然忘了!就因为这人长了一个包,她就忘了他昨晚禽兽不如的行径,老天爷,瞧她这感人的智商!江玄谦冷嗤一声,朝钟先生使了个眼色。

老头儿立即将热腾腾的清粥小菜端到素末跟前:先生说小姐你在调香室待了一夜,早上肯定没什么胃口,所以特意吩咐我多做点清淡的呢。

老头儿简直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管家,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将筷子塞进她手里:来,多吃点,吃饱了替先生擦个药,擦完了回房好好睡一觉,一晚没合眼,肯定累坏了吧?可是……别‘可是’了,老钟知道小姐关心我们家先生,可先生也说了呀,他还在吃饭呢,暂时不需要精油。

再说了,那东西黏糊糊的,往脖子上涂个一层两层,谁还有心情吃饭哪?好像……也有理吧?素末被说服了,看江某人虽然顶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包,却毫不以为意,依旧一手端着早茶一手往睿睿餐盘里添了些蔬菜,动作优雅又有爱,她也不由得端起牛奶壶,想往睿睿的杯子里再添一点儿牛奶。

结果却惹来了这头禽兽的取笑:还是照顾好自己吧,瞧你那黑眼圈,比睿睿还不省心。

……真是的!嘴那么坏,鬼才给你擦药!小小声的咕哝惹来某人似笑非笑的凝视:再说一遍,大点声。

素末立即闭嘴,非常卖力地扒着她的饭。

手机在不久后响起,那时素末刚喝完粥,只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就微妙地变了。

悄悄往江玄谦那儿瞄上一眼,见他只是低着头用餐,素末这才压着声,接起了电话:你好?江玄谦径自将牛奶倒进早餐茶里,没理她。

特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嗯……是的,昨晚拿到了……可以的……半小时后好吗?嗯……挂上电话后,她起身: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儿事想出去……结果话没说完呢,饭吃到一半的江玄谦冷不防地对着老管家开口:钟先生,到调香室把那瓶精油拿过来。

耶?脖子又难受了吗?钟先生配合度相当高,可是,我还不知道尹小姐说的是哪瓶精油呢!我去我去,素末瞬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匆匆放下手机,我去拿!细影速速赶往调香室,那么担忧又焦虑,感动得钟老头儿直摇头:我们尹小姐啊,真是全世界最好哄的姑娘了。

你看,前几天还暗自神伤着,昨晚也暗自委屈着较着劲,可今儿一看某人脖子上肿了个大包,就啥都给忘了。

好姑娘哟,真是好姑娘!将来谁要娶了咱尹小姐,那才是天大的福分!江玄谦没空理他的感叹。

素末一走,他就朝着对面抬了抬下巴:谁的电话?钟先生笑眯眯地答:回先生,是那位关竞风先生。

刚刚小姐接起电话时,我不小心瞄了眼,就看到来电显示上写着‘豪朗关竞风’。

啧,他就说呢,好好的先生怎么突然想要那一瓶精油了,可不就是为了支开尹小姐吗?果然,某人听到关竞风的名号后,优雅用餐的动作微顿——尽管,尽管他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江某人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早餐茶,搁下餐具:等等让她到书房去给我擦药。

起身,走往楼梯时,同样慢条斯理地再添了一句:马上来。

马上来马上来,真的,一刻都不让人耽搁。

其实一开始素末还暗暗欢喜着,毕竟自那晚的厨房夜话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这么自然地亲密接触过了。

可亲密接触的时间越久,素末就越着急,就一个包,小小的一个包,这人竟然要求她按摩半小时!其间不管她怎么解释:真的不用按这么久,真的,五分钟就差不多了,再按下去就肿得更严重了!我有急事,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要不然让钟先生来帮你按?他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直到她连钟先生都搬出来了,这家伙才勉为其难地回:我有洁癖,不习惯让别人碰我的脖子。

钟先生怎么会是别人?他都跟你那么久了!可从没碰过我的脖子。

可他碰过你的手啊,你并没有厌恶感不是吗?是。

那……也没有舒适感。

真是败给他了!素末心急如焚,也不知有多心不甘情不愿,可另一方面又怕下手重了,反而按肿了他那颗金贵的包,毕竟按了半小时谁知道手重了会不会反变成大包,左右为难之际,对这人打也打不得摆烂也摆烂不得,只好咬着牙气骂:江玄谦,你、你真是讨厌死了!当然,被骂的人毫不以为意:是啊,在你眼里全世界都是好人,就我最讨厌。

素末:……不只讨厌,还禽兽,还热衷于耍手段吃别人豆腐。

……闭嘴!好不容易挨到江大神说OK,素末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手一洗,包一拿,小姑娘迅速穿鞋出门。

二楼书房里的窗似乎被推开了,某道深沉的目光从窗口射来,始终投在她身上。

素末如有感应,抬头,果然就看到了那道属于江玄谦的颀长身影。

手机嘀一声,有信息进来了。

江玄谦:好好看路。

她心口一暖,唇角在这样寻常的文字下,不期然地翘了起来,好像……又恢复回原来的样子了吧?她和他,好像……又和好了吧?赶到豪朗时,关竞风早已经不在约好的地方了。

尹小姐,老板等不到您,就和付小姐先去V301了。

V301就是那晚发生离奇事件的包厢。

素末推开包厢大门时,正好就听到付冉在问关竞风:所以说,那晚在这包厢里的除了尹泽夫妇,其他的都是帮尹娉婷做过宣传的网络红人和大V?是。

那就有趣了。

包厢里只付冉与关竞风二人,俊男靓女,却双双严肃着一张脸。

在他们面前摆着的,是一台正在播放着无声视频的电脑,走近了一看,可不就是素末自江玄谦那儿得到的监控视频吗?那天陆乔久把U盘拿给她后,素末与付冉研究了大半天,也没研究出这视频里除尹泽和方宛外的其他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所以付冉干脆将视频传给关竞风:他是豪朗的老板嘛,本来就有权知道这些事。

况且他一做生意的,人脉肯定比我们广呀。

这不,视频传过来没几天,关竞风就通知她们说,顾客的身份已经都查全了。

付冉朝素末招招手:事情的经过大概弄清楚了:那晚你爸和方宛请了一票网络红人来这儿唱歌,想借由他们的宣传来帮尹娉婷抬高人气。

结果那群网红不知怎么的,出了KTV后就一个个跟中了邪似的,猛把身上的钱都打赏给乞丐。

你的意思是,那晚在这间包厢里的,除了我爸和尹娉婷母女之外,其他的全是网红?付冉点头:不然你以为尹娉婷最近怎么会那么火?的确,尹娉婷最近非常火,在和江玄谦闹出那些绯闻之前,网络上早已经热热闹闹地传开了她直播有趣、毫无女神架子、化妆教程独一无二的传说,甚至连身上带着天生的独特芳香这种耸人听闻的新闻都出来了,一拨又一拨,看得素末啼笑皆非。

身上带着天生的独特芳香?呵,哪门子的独特芳香!不过是在尹爸的调香室里多待了几年——熟悉尹家的人都知道,尹教授几年如一日地醉心于花系香水的调制,玫瑰、茉莉、薰衣草、小苍兰……各种花香杂糅在一起,待久了,何止娉婷,尹家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道不明的百花香。

结果这么桩小事经由大V们的嘴,就变成了尹女神乃香妃转世,带着独特的香气出生。

你看,为博眼球攒名气,各路网红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网络的水那么深,眼见的都未必为实,可虚假繁荣依旧乱糟糟地衍生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何止一个乱字了得!到目前为止,付冉说,我们已经把人物、时间、地点以及聚会原因都弄清楚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那晚这包厢里和Flawless非常像,可又像是添入了什么其他气味的香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问题甫落,关竞风和付冉的目光便齐齐落到了尹素末身上。

是,刚在电话里关竞风就已经问过她了:听说你昨晚已经找到了那一款香氛?而她的回答是——是。

素末说:我昨天在方宛的调香室里发现了一款和Flawless很像的香水:前调是法国蔷薇混合栀子花,中调是小豆蔻、风信子混合一点儿香草,至于后调,她目光炯炯,看着好友的表情几乎是欣喜的,小冉,还记得我说过那款香氛的尾调味道有点儿奇怪吗?嗯。

就是那一款味道!前方迷雾似乎渐渐地散了,她们一路跋涉,尽管最终刺破烟雾的那一道曙光在跋涉之初就已经隐隐地泄出了点形状,可当它真的原形毕现时,追逐曙光的人,原来还能感觉到这样强烈的欣喜。

付冉:看来这件事果然和方宛有关。

素末:没错,一早我就觉得除了她之外,没人有能力有条件去调这款香。

倒是和疑案关系最密切的关竞风没怎么说话,不过他一贯表情严厉,这回看着倒轻松了不少:我送二位回去吧。

不用了,我开车过来的。

付冉站起身,你送末末好了,我待会儿还有些事,恐怕来不及送她了。

关竞风点点头。

两人离开豪朗后,关竞风问过了素末地点,就没有再说话了。

车子走的还是上回那条路,一路沉默,也不知如此静默了多久,关竞风才开口:尹小姐似乎有话想问我?有那么明显吗?关竞风无声地笑了,岂止是明显,事实上,一路上他已经不知几次在后视镜里发现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吧。

尹小姐帮了关某那么大个忙,有什么疑问,关某定知无不言。

就连很隐私的事也能问吗?嗯?她犹豫了一下。

远方万花庄园渐渐地逼近了,素末脑中却依旧盘旋着江玄谦的话。

那是自今早看到关竞风的名字浮在手机屏幕上时,她脑中便盘桓不去的话语——因为,他是我的策划对象。

那一晚,在深夜阒然的厨房里,江玄谦这么对她说。

尹小姐?尹小姐?啊?她回过神来。

矛盾话题里的主角就在她眼前,向来严肃的脸上是她愿问他就愿说的诚恳。

既然如此,素末也不再犹豫了:关先生,我想知道的是,您和江先生之间……有过什么合作协议吗?江先生?关竞风一愣。

不是那种你怎么会知道的愣,而是那种这个人和我能有什么关系的愣。

当然,如果关先生觉得不方便回答……不是不方便,只是江先生——你说的是江玄谦先生吧?关竞风摇头,口吻肯定,我和他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合作关系。

否决来得猝不及防,就像那天付冉斩钉截铁的一句我不知道你信还是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那、那会不会是别人和他的合作协议里涉及你?这我就不知道了,显然关竞风并不是信口开河的人,细细思索了一番后,他说,虽然不敢百分百肯定,但这种可能性我认为几乎没有——尹小姐?嗯?你怎么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茫茫然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刚从一个缥缈的梦境里醒来:哦,没事。

你家到了。

万花庄园已经近在眼前。

走进别墅里,其余三个人仍在,忙完了厨房琐事的钟先生正在花园里泡着茶听小曲,江玄谦则在大厅里边看书边陪睿睿画画,一如从前每一个周末,满室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悄然出现在大厅入口处,没有人发觉。

小朋友画着画着,突然将素描纸递到他爹地跟前:这样对不对?末末妈咪的眼睛下面有一颗很小的痣,我画出来了!可他爹地不怎么配合,从一本《浮生六记》里抽出目光来,赏了那素描纸一眼:你妈咪的眼睛没那么大。

乱讲,明明很大,而且是双眼皮!内双。

睿睿不服气:那爹地来画!行啊。

他取过笔,想也没想,唰唰在素描纸上勾勒了几下。

睿睿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亮,那副既不服气又崇拜的样子,像极了初见那天的模样。

素末微微一笑,突然间,想起了最初相遇的场景。

其实那时她已经在调香室里工作大半年了,纤影无数次穿越万花冶艳的后花园,最终停在调香室里——一百多个日子来,她在这片庄园里的活动领域就只有花园和那间小小的调香室。

直到那天老钟来传话:尹小姐,有适合三十岁女性的香水吗?麻烦您挑一瓶送去大厅吧,我们家小朋友想送礼物给老师呢。

那一次,她才正式和睿睿打了照面。

真是个顶好奇的小家伙,她将香水送到江玄谦跟前时,这孩子就坐在一旁,隔着点距离悄悄打量她,一双混血儿的深褐色大眼眨呀眨。

素末朝他笑了下,只一下,小朋友就像是得到了莫大鼓励,在她要离开时,壮着胆子靠近她:姐姐,帮我检查一下作业好吗?素末有点儿错愕,可揪着她衣角的小朋友又乖又萌的,湿漉漉的眼里满是我很缺爱拜托快来关爱我一下的可怜样:好不好嘛,姐姐?谁能拒绝?她很耐心地替小家伙检查了作业,结果检查完后,又被拉着一起吃了晚饭。

然后,在吃过了晚饭后,小朋友又提要求:姐姐,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说他们有睡前故事听,可我都没有呢。

微微落寞的语气,讲完后,还哀怨地瞥向江某人,爹地从来都不给我讲,我连灰姑娘的故事都是听同桌说的呢!真真好不委屈。

江玄谦无语地瞅了他一眼:继续演。

抬头对上素末询问的目光时,又正了正色,竟然帮腔:要不你就给他讲讲吧,晚点儿我送你回家。

这话说得真真是动听又巧妙!可更巧妙的是,她竟然信了。

话说回来,这其实也怪不得她,大半年的时间素末都只待在调香室里,跟这家伙接触得太少。

所以那晚当她给睿睿讲完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当江某人看着外头黑透了的天说这么晚了,要不你就先在客房将就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学校,素末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家伙,刚刚不是还说天晚了就送她回家的吗?那怎么行?无缘无故住你家?有什么关系?天色晚了,房间也空着。

可是……怎么,难道你还怕我对你做点什么不成?他厚颜无耻地将最厚颜无耻的不可能的现象戳破开来,让素末一时也没好意思再拒绝。

更何况那时她和这头禽兽还不熟,哪好明目张胆地拂人的好意。

左右寻思了许久,直到那桃花眼又瞥过来:嗯?她才慢吞吞地说:那、那就打扰了啊。

不打扰,不就是一间客房吗?可事实上,何止是一间客房啊?那时候,在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时候,谁能料到这间房她会一住就是两三年?毕竟谁也不知道,就在事发的前几天,因为和尹娉婷的口角,她被那双母女齐心协力地挤对出家门了。

《格林童话》里说:灰姑娘被后妈和姐姐讨厌着,灰姑娘总是在炉灶旁灰头土脸地工作着,灰姑娘一直住在阁楼里。

灰姑娘后来,始终没有再回到妈妈的家。

第二天睿睿看上去好高兴:昨晚我梦到了妈咪给我讲《灰姑娘》的故事呢!姐姐,你该不会就是我妈咪吧?神逻辑弄得素末哭笑不得。

可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某位家长的回复。

就见那家长收起了报纸,脸上是他最常用的那种衣冠禽兽式的微笑,挺温和地教育他儿子: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没有妈咪。

可别人都有妈咪啊!小朋友噘起嘴,别提有多不服气。

那是因为,别人都不是你钟爷爷到孤儿院里抱回来的。

听听、听听!这说的到底是什么混账话啊?素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旁睿睿瞪起眼:哼,坏爹地!可你看那表情,没有一点儿受伤或愤怒,不用猜都知道这种话他铁定是从小听到大了。

真是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跟小朋友说话?不然呢?江玄谦比了比对面,示意他儿子坐好了,才转过脸来看她,不然你让我告诉他说,妈咪在很远的地方,然后让他一年问我三百六十五次妈咪要回来了没有?素末:……我的教育方式就是实事求是,要不然英明的香水小姐,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英明神勇的香水小姐没有更好的办法,可英明神勇的香水小姐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身体力行,给了这小可怜不知多少陪伴。

日居月诸,斗转星移,她在这庄园里待得越久,睿睿对她的称呼就越亲密——从姐姐到末末妈咪,有时甚至直接喊妈咪,也喊得自然又顺畅,毫无违和感。

恍惚之间,不设防时,被妈咪妈咪软软地叫着的人简直要以为,她在此处已经构建起了另一个家。

从那一个被赶出来的地方,到这里,江海那么大,由彼及此,原来不过是一段转身的距离。

吾心安处是故乡。

而故乡,就是家吧?或许,就是吧。

睿睿的声音将她拉回到现实中来:末末妈咪?末末妈咪?嗯?你为什么一直看着爹地啊?还看得那么入迷。

啊?有吗?她迅速转移视线。

要知道这禽兽简直就是自大狂里的VIP,自己一个不留神往他脸上盯了那么久,这家伙能不趁机取笑自己吗?果然,不要脸的话很快就从某禽兽口中出来:看得入迷是因为你爹地好看。

他不满地将睿睿的脑袋转向画纸,示意他专心画画,然后,又挺满意地朝那据说正入迷地看着他的姑娘招招手:坐过来——说吧,关竞风和你说了什么?你知道我去见了关先生?我该不知道吗?那高冷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你傻就够了,可别以为全世界都和你一样傻。

素末被鄙视得有点儿郁闷:关先生说方宛为了替尹娉婷造势,在那晚约了一大群网络红人到KTV里谈事情。

素末讪讪然地走过去,见江玄谦又拍拍身旁的座位,只好坐到他身边。

结果,某人又习惯性地抬起手,就准备往她脑袋上摸——我今天没洗头!素末连忙后退,用两手紧紧地护住自己的脑袋,见他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又急忙解释道,真的,今天出门时太匆忙了……是啊,赶着见人,自然是挺忙。

素末:……什么叫赶着见人?明明是这头禽兽拖时间好吗?一个破包按了整整半个钟头,害得她都没有时间洗头发!素末压着嗓门偷偷嘀咕了两句,也不知有没有被江禽兽听到。

不过不满的表情倒是尽数落入了江某人眼底,噘着嘴,鼓着腮,看上去竟还怪有趣的。

江玄谦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角:好了,方宛约了一群网红去谈事情,然后呢?素末这才回到正题上:然后经过昨晚的研究我发现,豪朗事件后,包厢里残余的香氛气味就和我昨天在方宛调香室里找到的香水一样,乍闻下去,和Flawless似乎有点儿像,可闻久了人就会有微微的晕眩感。

只是晕眩感?没记错的话,那几天微博上微信上铺天盖地地渲染着的可不仅仅是晕眩感而已。

素末说:这种晕眩感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放松和满足感,可如果这时候谁再来上一段催眠,恐怕定力差一点儿的,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当然,从头到尾,她都没提到自己和关竞风最后的那一段对话。

江玄谦精明的眼微微眯了起来。

那曾经风靡整个江海市的离奇报道说,客人们一出豪朗就自发走向了乞丐,掏出钱,充当起了散财童子,然后,没半点异常地回家了。

直到第二天,所有人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异常!这莫名其妙的事情从头到尾摊开来,你说要不是有谁对这群傻子们进行了催眠,那不是活见鬼了吗?零星记忆在他脑海里陆陆续续地闪过,却似乎,不仅仅是关于报道的记忆。

许久他才又开口:就这样?啊?你的关先生就讲了这些,没别的了?那口气听着,啧,怎么就这么奇怪?可心中有鬼的素末没察觉到怪异点,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垂下头:嗯,就讲了这些。

慌忙异色自眼底一闪而过,分明,就是隐瞒了什么的样子。

瞧这不会撒谎的小东西!算了,懒得再计较了,反正计较来计较去,也不过都是些小姑娘的心事。

江玄谦眼中的精光慢慢转成了慵懒,啜口茶,他看向小睿睿的画,画完了他的末末妈咪后,小家伙又开始画爹地,在素描纸的最上方,还有小朋友歪歪斜斜地写下的一个家字……家啊,三个本无血缘关系的人,机缘巧合下组成的一个家。

他突然开口:既然确定那款香是方宛调制的,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告诉你爸?素末怔了下,半晌,声音里淡淡地添了丝落寞:他会信吗?我想,并不会。

是,她想,并不会。

就像那年妈妈在调香室坠楼,当全世界的流言全指向她,说她不负责任地扔下女儿和调香室的师兄双双殉情时,任凭素末怎么哭怎么喊怎么声嘶力竭地解释,爸爸都不相信。

明明妈妈在提前写好的遗书里清清楚楚地讲到了她正和合伙人在调制一款能够造福人类,甚至能使抑郁症患者心情愉悦的香水,可调香过程太危险,只因某一些原料的特殊性,调香者一个不小心便会陷入迷幻的境地里——明明遗书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么,她这样一个调香人,一个将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全摆到了调香之后的人,突然坠楼的原因能是什么?尽管外界流言再难听,素末也绝对相信,那不过是原料迷幻作用下,母亲无知无觉的纵身一跃。

这样的理解不仅是因为最原始的那层血缘关系,还有一名调香人,对于值得敬重的前辈所怀有的信任、怜悯与慈悲。

可她的爸爸不相信。

那一阵子,他和所有传播流言的人站到了同一战线,他将居心叵测的方宛和尹娉婷接回家,他和她们一起,加入了与她对峙的阵营。

十几年前如此,十几年后,在他和方宛的感情越积越深的十几年后,情况会有逆转的可能吗?答案可想而知。

最终还是江玄谦说:把事情交给我吧,让我来替你处理这一切。

睿睿还在一旁安静地画着画,那双大眼睛时不时就要抬起来偷瞄大人们一下。

江玄谦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眼下那颗小小的痣:至于你,安心调香吧,什么都别想。

素末有些茫然地凝视着他。

别忘了,再过两个月,你们学校就该向‘爱丽莎’公司提交香水了。

行内人皆知,一些没有专属调香师的香水品牌,如爱丽莎,他们的香水开发流程一般是这样的:首先由公司根据市场情况提出一个总要求,说明需要什么样的香水,再邀请各家香料香精公司来竞标。

无独有偶,作为拥有国内顶尖调香的专业学校之一,江大自然也在竞标者之列。

而这一季,江大恰好就投标成功了。

那天到你们学院参观时,我给你们校领导提了个建议:这回上交到‘爱丽莎’的香水,学校必须严肃对待,因为我打算以这批香水作为突破口,为江大的调香系进行品牌包装。

素末茫茫然地睁着大眼。

真是傻孩子,还听不明白呢。

他轻叹:我的意思是,让你去争取。

我?素末诧异道,可学校只让大四的学哥学姐参加呀!其实这并不是江大第一次拿到香水公司的招标项目了,可以往的每一次,学校都只在专业技术成熟的大四生里筛选调香师。

放心吧,我已经让学校扩大范围了,正式通知这两天就会下来。

末末,他将长指自她眼角下移开,慢慢往后,往上,慢慢地,包住了她的一整个后脑勺,路都给你铺好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江玄谦……这一颗脑袋只要用来想你喜欢的事就好,其他的,我来解决。

他声音低低的。

包裹着后脑勺的那一只大手紧了紧,温热的触感从那处开始,慢慢淌到了她的每一寸皮肤里。

如同他低醇的嗓音,余音绕梁,气息犹存。

付冉曾经问过她:你究竟喜欢那家伙什么呀?且不说他爸跟你妈到底是不是外面说的那种关系,也不说那老狐狸到底介不介意,就他那个人,又狡猾又难捉摸的,鬼才喜欢呢!那时面对着好友的质疑,素末回答不上来,真的,搜遍了整个脑子也搜不出一个答案来。

可此时她突然间想到,或许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这个人,他腹黑又难以捉摸,可他永远能在她迷茫时替自己扫清前方的迷雾,在她不知所措时替她指出一条路,甚至在钟先生问她小姐明早想吃什么时,替深患选择困难症的她做决定——明天早上有四节课,给她加一碗馄饨面吧。

从大事到小事,从宏观到微观。

素末心头微暖,只觉得强守的心门渐渐地,被势不可挡的力道一寸寸地吞噬了。

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属于自己啊,明明知道。

可最终她也只是点点头:好。

江玄谦满意地揉了揉她脑袋:去吧,记住了,好好调你的香,其他闲杂人等和无聊的事,都交给我——包括方宛,知道吗?方宛?你以为潜入她的调香室又偷了她的香水,你亲爱的后妈会放过你吗?答案当然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