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晋江文?学城首发接下来几日?, 好?似又回到从前在东宫的?日?子,裴琏早出?晚归,明婳在院中修身养性。
但这紫檀苑到底是他人府邸, 待着仍旧不如自己的?地盘舒服, 明婳便?掰着手指头算着回长安的?日?子。
出?来这么久, 她当?真想念长安城的?亲人们了——当?然,更想北庭与陇西的?家人。
但北庭和陇西,若无意外, 以她这身份,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去了。
这便?是为?何时人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尤其像她这种远嫁的?女郎, 送嫁那日?与爹娘叩首, 那一叩便?意味着永别。
春光无限好?,明婳在院中望着天, 忽然明白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春闺怨妇诗了。
这大好?的?春日?里, 高门妇人们拘在院子里,眼里心里只守着个男人,无所事事, 能不怨么。
若是去问积善堂的?范大娘会不会悲春伤秋,范大娘怕是都要笑出?声:堂中还有那么多张嘴巴擎等着吃饭, 灶上熬着汤药, 院里还晒着经冬的?被褥……那么多活儿做, 哪还有功夫去想东想西, 那不是闲得?慌嘛。
明婳便?这般在紫檀苑闲得?过了好?几日?, 终于到了要离开?幽州的?日?子。
当?天一醒来, 她就将?行囊里的?骑装拿了出?来。
天玑也感受到她心情好?,眉眼间?也染上些许笑意:奴婢还记得?从长安出?发的?第一日?, 夫人骑了一整日?马,夜里疼得?不轻呢。
提起那糗态,明婳微窘:这次不会了。
天玑:是呢,过了个年,夫人变了不少。
明婳笑笑,回看她:别只说我,你也变了呀。
天玑:啊?明婳抬手指了指眼角,红唇轻勾:从前你眼底可?没这些笑意。
天玑一时怔忪,她眼底……有笑意了?明婳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凝怔,还当?她是不自在了,于是放缓了声音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呢,很该多笑笑。
这下天玑真的?不自在了,耳根微微发烫地低下头,寻个借口先退下了。
明婳看着还有些好?笑,没想到武力值那般强悍的?天玑,竟然这般容易害羞?-因?着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当?日?夜里,侯勇特设了践行宴。
与七日?前的?接风宴不同,这场践行宴选在了蓟州城内最大的?酒楼,醉仙阁。
排场也比接风宴更大,除却他的?家眷幕僚,还有蓟州当?地的?官员——侯府七日?前住进了贵客,蓟州其他官员也不是吃素的?,稍一打听也都知道来历,纷纷上赶着请安拜见。
裴琏索性也不瞒了,让侯勇将?他们都请来宴上。
于是这场践行宴办得?格外隆重,甫一入夜,二楼阁中,灯火辉煌,歌舞翩翩,丝竹靡靡,端的?是一片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盛景。
明婳坐在裴琏身旁埋头苦吃的?同时,偶尔也悄悄提醒他两句:别喝太多了,明早还得?启程呢。
几杯酒水入腹,男人那张冷白脸庞也泛起些许酡色,他看着她:放心,孤有分寸。
明婳触及他黑眸之中涌动的?热意,心口猛地跳了跳。
忙不迭低下头,边端过茶盏假意喝水,边在心下腹诽,你有分寸个鬼,脸都喝红了,还嘴硬呢。
但男人在宴会上的?应酬,她也不好?多说,只与天玑交代着:你去让人准备一份醒酒汤,以备不时之需。
她可?不想大半夜的?伺候醉鬼。
天玑应声,很快寻了个婢子交代下去。
官员们在给裴琏敬酒,以张氏为?首的?贵妇人们也都纷纷举杯,与明婳敬酒:虽相处时日?尚短,但夫人温柔可?亲,平易近人,一想到您明日?便?要离开?幽州,臣妇心里当?真是不舍。
明婳浅笑道:这几日?承蒙夫人照顾,多有叨扰了。
张氏诚惶诚恐:夫人这话折煞臣妇了,我们这荒僻之地不如长安繁华富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见谅。
这杯酒,臣妇敬您。
说罢,她举杯一饮而?尽。
明婳本也想饮酒,刚握住酒杯,便?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拦住。
她微怔,偏头看去,便?见裴琏淡声道:你酒量不好?,以茶代酒便?可?。
明婳微讪,下首的?张氏见状,很有眼力见地附和着:是是是,夫人若不胜酒力,饮茶便?是。
他们都这样说了,明婳也不是那等贪酒之人,于是举起茶盏,看向张氏:那我便以茶代酒,聊表心意了。
接下来其他的贵妇敬酒,明婳也只是喝茶。
酒过三巡,宴上众人渐渐有了醉意,明婳却是腹中发涨,有点内急——喝太多茶了!正纠结着是否离席去净房,方?才还轻柔婉转的幽州小调换成了一阵颇有节奏的?咚咚鼓声。
伴随着异域风情十足的鼓点旋律,一群穿着西域舞服的?妖娆舞姬,扭着如柳细腰,拍着手中铃鼓,从楼阁两边侧廊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房梁之上飘落无数浅白淡粉的?花瓣。
众人仰头看去,便?见房顶缓缓拉开?一道口子,一位身姿曼妙、红衣如火的?舞姬挽着长绸,宛若九天仙女般,从这漫天飞花之中婉转落下。
场上众人皆发出?惊呼声。
这是我们幽州的?头牌舞姬,阿什兰娘子。
侯勇笑着介绍: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阿什兰的?剑舞,得?名家教导,也是惊艳绝伦。
剑舞?明婳被吸引了,想着憋一憋,看完这支舞再去净房也不迟。
再看一侧的?裴琏,他眉梢轻抬,饶有兴致般:侯总兵费心了。
侯勇道:郎君尽兴便?值当?。
也不知是侯勇这略显暧昧的?态度,还是裴琏那微翘的?嘴角,明婳心下有点微微不舒服。
他很喜欢看这个舞么?是,这位舞姬出?场的?确很惊艳,身姿也很婀娜,但他有必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明婳悄悄揪紧了手指,视线落向宴会中央那群舞姿翩迁的?异域美人儿。
她知道她不该不高兴,这些舞姬只是献舞呢,她们又没做错什么。
要怪就怪男人本性好?色,从前装得?那般清心寡欲,敢情是没遇到他喜欢的?。
再看那红衣舞姬如水蛇般灵活扭动的?腰肢,明婳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
虽然细,可?相比之下,硬得?像是铁板。
唉,没法?比。
正郁闷感叹的?,忽然一阵铮铮剑啸声响起,场上也响起一片叫好?声。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好?剑术!妙哉,实在妙哉!明婳抬眼看去,便?见那阿什兰已手握软剑,挽起朵朵银色剑花。
明婳都看呆了,待回过神,勾手问着身旁的?天玑:她这剑术和天璇比,哪个更好??天玑看了眼,低语道:她这只是耍些花架子,并无进攻伤人之用。
这样。
明婳点点头。
一个是舞姬,一个是武婢,手中的?剑用途不同,自然也不好?放在一块儿比。
就在那阿什兰握着软剑来了个大下腰,场上气氛正热烈时,忽的?一阵咻咻破风声传来。
众人一开?始还以为?是鼓乐声,待看到那射入场内的?根根羽箭,霎时大惊失色,尖叫连连。
啊!有刺客!来人,快来人,速速保护郎君和夫人!上一刻还歌舞升平的?和乐景象,宛若一片被陡然摔碎的?镜子,宴上乱成一团,官员、贵妇、奴婢、舞姬们都抱头乱窜。
明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天玑拔剑护在她身前,夫人小心!一支支箭矢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射入屋内,明婳在太平富贵窝里娇养了十几年,何曾遇到过这样可?怖的?场景,霎时吓得?直往桌底钻。
两侧的?暗卫及时上前,拔剑挡去那纷纷射来的?箭矢:快,快掩护主子和夫人离开?!夫人这边。
明婳刚钻进桌子底下,就被天玑拉住:这边走。
明婳这会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天玑拉她,她便?跟着她离席。
只往侧廊撤退时,她下意识往裴琏的?方?向寻去。
见裴琏也被侍卫们掩护着,心下暗暗松口气,只那口气才松到一半,便?见那红衣舞姬手持长剑,朝裴琏的?方?向猛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明婳失声。
天玑见状,也握着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保护主子!那红衣舞姬与天玑和暗卫过了几招,眼见节节败退,无法?接近裴琏,忽的?剑锋一转,朝躲在柱子后的?明婳冲了过来。
夫人!太子妃!啊——!明婳还没看清什么情况,便?觉一把冷剑架在脖子上。
她陡然睁大了双眼,脑袋也一片空白。
剑…剑……这冷冰冰的?剑就抵在脖子上,她能感受到那锋利贴近的?凌厉刺痛。
怎么办,现下该怎么办。
这舞姬是疯了吗,抓她作甚,她什么都不知道……狗太子,速速交出?账本,我便?饶她一条性命,否则莫怪我剑下无情!身后传来那阿什兰冷厉的?威胁声,那抵在明婳脖子上的?剑也收得?更紧,明婳清晰感觉到一阵锋芒刺疼。
你…你轻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明婳吓得?不轻,一张小脸都变得?雪白,乌眸闪着泪光,慌乱无措地朝前寻去。
殿下…殿下……她哆嗦着,视线扫过眼前一张张脸庞。
她看到天玑错愕懊悔的?表情,看到或惊惧、或凝重、或诧异的?一干贵妇官员,还看到满脸惊忧的?魏明舟,以及……被暗卫们牢牢护在身后的?裴琏。
他也在看她,只是与其他人外露的?情绪不同,他仍是一贯平静的?神色。
隔着重重辉煌的?灯火,那双狭长的?凤眸宛如夜色里的?深潭,瞧不出?任何情绪。
明婳一时怔住,一颗心也好?似被一只大手牢牢攥紧。
是她眼花了么。
为?何在他脸上瞧不出?半点担忧,反而?是比路人还平静的?冷漠?恍惚间?,裴琏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阿什兰:什么账本?阿什兰道:别装傻,你此行密访搜集的?河北道官员贪污账册!哦,这个。
裴琏恍然,淡淡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谁派你来的??阿什兰道:你莫要废话,再不将?账册交出?,我就杀了你夫人!那勒在脖间?的?手又陡然紧了几度,明婳那吓到苍白的?脸愣是被勒得?涨红,她惊慌看向裴琏——求生的?本能让她想大声呼喊,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一部分残留的?理智却在提醒她,难道真要把账本交给这个刺客吗?那账本定?然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这几个月辛苦密访的?结果?,也许承载在河北道百姓们所盼望的?公道……情感与理智在她脑子里倾轧着,明婳张着嘴巴,喊不出?来,只依赖、无助又迷茫地看向了裴琏。
殿下这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他会有办法?的?。
她本能地将?期待放在了场上她最信赖的?那个人身上——裴琏,她的?夫君,她至亲至近之人。
裴琏自也感受到明婳那满怀希冀的?眸光,搭在蹀躞带上的?长指微微拢紧,他看向她,道:别怕。
这温声安慰叫明婳心下一暖,下一刻却又听到他道:这账册至关重要,孤不可?能予你。
但孤答应你,你若肯放开?她,孤留你一条命,允你平安离去。
阿什兰却是冷笑一声:刺杀失败,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若能销毁账册,倒还算戴罪立功,我主子他……稍顿,她及时止住话头,只冷冷看向裴琏:莫要再废话,账本,还是你夫人,你速速抉择!明婳心下大骇,忙道:你就算得?到了账本,你也不能保证平安离去啊,到头来还不是死路一条?这位姑娘,弃暗投明,为?时未晚,你若现下放开?我,我和你保证,一定?让殿下放过你……你闭嘴!阿什兰呵斥道:再废话,我割了你舌头。
又沉着脸看向裴琏:你再磨蹭,我就划花她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裴琏闻言,眉心拧起,你与她同为?女子,要杀便?杀,何苦折辱。
这话一出?,陷入混乱的?场上好?似也静了一静。
莫说明婳了,就连阿什兰也有一瞬间?愣怔:你说什么?裴琏乜她一眼,并未多言,只将?视线转向呆若木鸡的?明婳,眸色晦暗,语气却是极其温柔:谢氏,孤知你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德妇人,那本账册是重要证据,牵涉甚广,孤绝不可?能交于 歹人之手,贻误大事。
你出?自陇西谢氏,身上流着谢氏血脉,应当?也有你先祖忠烈英勇之魂,孤信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此番你因?公殉难,回长安后孤定?会向父皇为?你请旌表,保你身后极尽哀荣,你且放心去罢。
明婳震住,脑袋好?似被人猛地砸了一拳,嗡嗡作响,双眼也发黑。
他在说什么?叫她放心去死?还不带一丝犹豫与迟疑?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明婳难以置信,呆滞的?眼珠子良久才转动两下,她艰涩开?口:你…你认真的?么?话落的?刹那,眼眶里的?泪也不受控制地直直落下。
裴琏,裴子玉……她直勾勾盯着那被众人围护的?矜贵男人,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你叫我去死?裴琏看到她眼中的?震惊与破碎,薄唇紧抿,道:孤并非叫你去死,只情势所迫,不得?已为?之,你也得?多多体谅。
体谅?你都叫我去死了,还要我体谅?明婳只觉心脏好?似被一柄匕首刺穿,刀锋并未拔出?,而?是在心脏里一点点地翻滚着,将?她完整的?血肉与静脉一点点搅得?支离破碎。
强烈的?刺痛感自心口涌遍全身,痛到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琏却拧起眉,道:谢氏,这么多人都看着,你莫要失仪。
且那账册多重要,你应当?清楚。
你贵为?太子妃,受万民供奉,更该以身作则,以大局为?重。
又来了,又是仪态规矩,又是大局责任这一套。
明婳泪落不止,强烈的?惊怒笼罩全身,叫她难以克制地颤抖。
若放在之前,他这般说,她还能在心里为?他辩解,说他是不懂情爱。
可?在这生死关头,他仍是这一套……看着眼前一派从容肃正的?男人,明婳只觉自己就是个笑话。
原以为?经过这大半年,哪怕不能让他像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但这日?日?的?相处,夜夜的?耳鬓厮磨,便?是养条狗都养熟了,何况他是她的?枕边人。
他总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那起码还有些夫妻情谊吧?事实却是,在账本和她的?性命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账本——是,从大局来看,他这样选,并无错处。
可?……可?他哪怕纠结一下,或是流露出?半分不舍,亦或是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有些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也比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啊。
裴子玉,是我看错你了。
明婳泪落不止,连架在脖间?的?刀剑都不再惧怕般,心如死灰地呢喃:也是我傻,怎么就不听姐姐和母后的?话,为?何觉着自己能改变你,叫你为?我动心……你之前总说我傻,没说错,我是真的?傻……泪珠儿一滴滴淌下,落在抵在脖间?的?长剑上。
身后的?阿什兰见状,面色也极其复杂。
不是说这狗太子很是宠爱这位新妇,连出?来密访都要带着吗?如何现下如此绝情,竟不带一丝犹豫。
难道是故意做出?不在乎?可?看这位太子妃滚滚落下的?泪,还有那质问时的?绝望哀恸……这若是做戏,演技未免也太好?。
我劝你们别耍花招!阿什兰沉着脸,手上稍稍一用劲儿,便?见明婳雪白的?颈间?现出?一道殷红血痕:狗太子,我再问你最后一回,留账本,还是留她的?命?裴琏扫过明婳脖间?的?血痕,眉心轻折,却并未多言,只走到长桌旁,弯腰端起一杯酒。
他先朝明婳举了举,又看向下座众人:吾妻忠烈,为?国为?民,孤请诸位共举杯,敬她一杯,也不枉她此番忠勇牺牲。
众人惊骇,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的?心硬如斯!都还愣着作甚?裴琏凤眸一眯,随意点了个婢女:你去,将?诸位宾客的?酒杯都给满上!那婢女怔怔抬眼。
裴琏语气更冷:耳朵聋了?婢女浑身一颤,是、是……忙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来,沿着座位次序挨个倒酒。
裴琏敛神,淡漠目光不疾不徐地投向那阿什兰:给她一杯酒的?时间?,孤允诺待她死后,也给你留条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