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晋江文学城首发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强大。
不过七八天, 明婳便适应了躺在王府后?院当?米虫的日子?。
只是躺久了,还是闲不住拿出笔墨纸砚,练字作画。
肃王妃在外走亲访友, 回来之?后?见着小女儿耐心坐在书桌前描画练字的模样, 还很是诧异。
从前在家身?上跟长了虱子?似的, 撑破天也?只坐一个时辰,而今竟这般坐得住了?这还是我女儿吗?身?旁的嬷嬷笑道:毕竟已是大姑娘了。
肃王妃闻言恍惚了一阵,再度回神, 不禁感叹:哎,是, 日子?怎就?过得这般快呢。
行了, 不打扰她, 我们走吧。
肃王妃带着嬷嬷,默默离去。
明婳站在明窗下, 嘴里叼着两?支画笔, 端详着长案之?上铺陈的画纸。
她画的是一副《春燕衔泥图》,形似,神不备。
看了又看, 还是拿起,团成一团, 丢向纸篓。
采月哎呀出声, 弯腰去捡:画得这么好看, 丢了多可惜啊。
明婳搁下画笔:不好看, 匠气太重, 一点都不灵。
采月展开那幅画:这么好看还不好看?娘子?未免对自己太过严苛了。
你觉得好看?好看啊!采月重重点头:这燕子?画得多漂亮, 柳条也?婀娜多姿,瞧着便春意明媚。
奴婢觉着娘子?近日的画, 较之?从前已精进许多了呢!明婳闻言,又往那团皱巴巴的画纸瞥了几眼,好似的确有进步,但远不到留名画史的水平。
她可是要?成为第一个青史留名的女画师的,自然要?严以律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个混子?。
思及此处,她在铜盆洗净双手:府上何处有燕子?窝?采月微怔,想了想:花园西边的水榭好似有一个?好。
明婳擦干双手,提步就?往外走。
圣人云,格物致知。
于是明婳格燕子?。
她坐在水榭里,仰头盯着那个燕子?窝。
大燕子?不在家,七八只毛绒绒的小燕子?时不时叽叽喳喳。
听着这清脆鸟鸣,明婳只觉心间也?好似有一缕清泉冒出,灵台明澈。
去寻把梯子?来。
明婳蠢蠢欲动。
采月错愕:娘子?,你不会要?抓鸟吧?明婳道:我又不是顽童,抓鸟作甚?我只是想看看它们。
采月:可是那么高呢。
明婳:多找几个人扶梯子?不就?行了?快去快去。
采月:……好吧。
不多时,采月便寻来长梯,又唤来三个健壮的仆妇一起扶梯子?。
饶是如此,看着小娘子?爬上那高高的屋檐,仆妇们皆是紧张不已,时刻提醒着:娘子?当?心呀。
知道了,你们扶稳便是。
明婳扒在梯子?上,望着那一窝毛绒绒的小燕子?,眼底也?不禁泛起明亮光芒。
这些小家伙儿,未免也?太可爱了!一阵油然喜爱充斥心尖,她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去摸小燕子?的脑袋。
却不知是小燕子?脾气太大,还是把她的小指当?成虫子?,张嘴便啄。
明婳连忙收手,动作一大,身?子?也?晃了晃。
娘子?小心!奴婢仆妇们惊呼。
没事。
明婳抓稳把手,低头朝她们笑笑:是鸟儿要?啄我的手呢。
奴婢仆妇们这才长长松口气。
不远处的大槐树上,天玑也?暗暗松口气。
方?才她差点要?飞出去接人了。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太子?妃今日怎的想到去扒燕子?窝?天玑不理?解,就?如她不理?解,太子?明明在意太子?妃,为何还会同意太子?妃出宫?也?不知在树上潜伏了多久,水榭之?中的小娘子?终于从梯子?爬下,眉眼间还溢着欢喜光彩,笑语清脆:我知道该怎么画了,走吧,回去继续画。
待那一干人乌泱泱走远了,天玑才从槐树飞下,跟上。
是日傍晚,暮色沉沉。
天玑照例回到东宫,汇报今日行程。
说到太子?妃爬梯登高,窗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人眉头轻蹙了蹙,却并未多言。
还有一事……天玑抿唇,支吾道:太子?妃派人往靖远侯府送了封信。
靖远侯府?眼前男人陡然侧过身?,语气里的冷冽叫天玑头皮发麻,忙垂下眼:是,属下看的千真万确,是送给魏府六郎的。
魏六郎,魏明舟。
裴琏眸色沉涌,袖笼中的长指也不觉拢紧。
出宫不到十日,她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寻旁的男人?且那魏明舟不过一纨绔,有何值得她如此惦记?天玑觑着太子?的脸色,小声道:主子?可有吩咐?杀了他。
心底那只恶兽在叫嚣着,裴琏沉眸,又在下一刻敛起。
以后?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耍赖是小狗。
良久,袖中长指松开,裴琏沉沉吐出一口气:继续护卫她,其余的别做。
天玑闻言,强压下心底诧异,拱手道:是。
她很快退下,窗外最?后?一缕红霞也?被夜色吞噬。
裴琏在窗边静了许久,心绪方?才平静些许。
只是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幅挂在博古架上的墨荷图,那阵才将压下的窒闷感又涌上胸臆。
好画是能传递情绪的,她画这幅图时,心境寂寥而苦闷。
而那份苦闷,皆是因他而起——他冷落她,嫌她规矩不好,嫌她笑得不够矜持,还嫌她……太过黏着他。
而今,她再不会缠着他了。
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裴琏走到博古架旁,将画收了起来。
-回北庭的日子?选在了五月初八。
肃王妃边张罗着下人们收拾箱笼,边与明婳笑吟吟道:咱们也?不用太急着赶路,我想好了,中秋咱们在陇西过,你祖父祖母还有三叔三婶他们见着你定然欢喜。
等在陇西过完中秋,咱们再回北庭,反正年前定能赶回去的。
明婳对这个行程倒是没异议,不过:这样算起来,阿娘您要?与父亲分?别一年呢,您都不想他吗?肃王妃闻言,竟如二八少?女般面?露赧色,掩唇道:想归想,但我也?想出来转转嘛。
再说了,每回他在外打仗,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的,害我牵肠挂肚,嫁给他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尝一回这滋味了。
见阿娘提起父亲时的满眼爱意,明婳既想笑,又有些涩然。
真羡慕阿娘和父亲,这么多年了,仍旧浓情蜜意,宛若新婚。
反观自己,年纪轻轻却尝够情爱之?苦……看来姐姐说得对,不是谁都有那么好的运气能遇上那个心意相通、至死不渝的命定之?人。
她的运气大抵都用在投胎上了,所以姻缘方?面?就?倒霉了些。
这般一想,明婳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毕竟人这一生总不能事事圆满。
夜里用过晚膳,明婳陪着肃王妃在花园纳凉,提起明日出府之?事。
我之?前就?想好了,离开长安之?前要?请魏郎君吃顿饭,以示答谢。
听你这么一说,那位魏郎君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
肃王妃道:只是男女有别,你如今虽已离宫,到底是个女郎,单独宴请外男,于礼不合。
明婳:我之?前也?想过请他来府中做客,只咱们家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靖远侯府的姻亲侯家又与东突厥有牵连,这个时候还是与他们避开往来为好……等等。
肃王妃满脸诧异看向女儿:侯家,东突厥?明婳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秃噜嘴了。
但在亲娘面?前,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讪讪地将蓟州那边的情况说了。
末了,她忧心忡忡叹气: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就?是担心东突厥若真有异动,会不会又要?打仗了?提及战事,肃王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不过看着小女儿那副忧愁的小模样,抬手捏捏她的脸:好了,小孩儿家家的,怎的愁眉苦脸像个老学究。
再说了,这些事自有朝廷与边将们应对,何须你来操心。
明婳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肃王妃疑惑:怎么了?明婳仰头看她:阿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肃王妃:啊?明婳还想说些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先天下之?忧而忧的道理?,话到嘴边,对上自家娘亲困惑不解的视线,也?意识到了区别。
她现下已不是太子?妃了。
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个会教?她驭人之?术,心怀天下的储君裴琏。
恍惚间,明婳觉着她好似是一条小鱼,误打误撞游到辽阔汪洋里,见识了从未见过的波澜壮阔,经历了从未经历的惊涛骇浪,有一条龙邀她一起上天,只要?跳过那个龙门,她也?能变成一条搅动风云的龙。
但她又游回了她的河,继续做一条小鱼。
做小鱼当?然也?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见识过汪洋,再回到河道,难免有些落差。
这份落差,小鱼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如果她和大鱼说,我也?想变龙。
大鱼定然要?觉得她在异想天开了:你只是一条小鱼呀。
可她知道,另一条龙与她说过:你可以的。
他于不知不觉中,给她播下了野心的种子?,改变了她的认知。
月光清灵,明婳站在春风沉醉的夜里,忽然觉着她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记那个人了。
-和魏明舟的见面?,安排在如意楼的一家雅间里。
肃王妃特地派身?边的嬷嬷陪着明婳:务必寸步不离。
魏明舟到得早,他其实不知是何人邀他,但送信之?人说是肃王府的,有要?事。
肃王府,是太子?妃的娘家。
他纠结再三,还是来了——毕竟前阵子?听说太子?妃去了骊山行宫养病,他就?担心不已。
明明上回在蓟州一别,她还好好的,怎么回到宫里反倒病了?这实在蹊跷。
不多时,雅间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着木门推开,缓步入内两?人,走在前头的小娘子?戴着帷帽,身?后?是个寻常打扮的仆妇。
只那仆妇虽穿戴朴素,但看那气质,一看便是出自高门的嬷嬷。
至于前头那个一袭柳色春衫的小娘子?……魏明舟心底冒出个大胆的想法?,却又觉得不可思议。
但身?子?比脑子?转得快,他愣怔怔地站起身?:这位娘子?,你是?仆妇回身?将雅间门掩上,那小娘子?也?缓缓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莹白脸庞。
魏明舟只觉脑子?轰得一声,心跳比那日在蓟州总兵府里还要?喧嚣。
那一回她还是戴着帷帽的,可这回,他终于再次窥得那张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娇靥。
魏明舟这边还晕晕乎乎宛若做梦,明婳已然上前,施施然行了个平辈礼:魏郎君。
魏明舟陡然回过神,连忙拜道:太子?妃万福……明婳眼波微动,却也?没解释,只抬手道:请坐吧。
魏明舟脑子?已不会思考了。
明婳叫他坐,他便坐。
明婳叫他喝茶,他便喝茶。
明婳与他致谢,他才恍然了悟,太子?妃今日为何邀他一聚。
您太客气了,那日是我该做的……咳,我的意思是,那种情况换谁都会出面?劝阻……可那日除了他,无人劝阻。
明婳看着这个年轻儿郎涨红着面?皮,颠三倒四地解释,不禁失笑:好了,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明白?她明白什么?魏明舟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之?人的笑靥,好似灌了一大壶的西凉春般,脑袋发热,心口也?酥酥麻麻的,似有什么快要?涨满溢出。
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我不能在外久待,客套的话也?不说了。
明婳执起那盛满清冽葡萄酒的琥珀荷叶杯,魏郎君,这杯酒,我敬你,感谢你于我身?陷险境时,为我仗义执言。
不敢不敢。
魏明舟也?连忙举杯,您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一杯酒水饮尽,明婳搁下酒杯,再看魏明舟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她道:魏郎君有话便说吧。
不然过了今日,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魏明舟抿抿唇,再看门口那仆妇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想来是太子?妃信赖之?人。
斟酌片刻,他终是问出声:外头都在传您去骊山养病,可您这是?明婳道:我无碍,只是想去骊山清静一段时日。
魏明舟听她没病,松了口气,再听她后?半句,也?不知是脑补了什么,神情也?变得忧虑。
想了想,他低声劝道:我知道您那夜定是伤心了,但……还是望您能展颜开怀,莫要?因此与殿下生出芥蒂。
明婳眉心微动,又听魏明舟道:您既然已为太子?妃,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您是远嫁,山高皇帝远的,身?旁也?没个倚仗……我知我这些话可能有些僭越了,但为了您日后?着想,您还是得尽早怀个子?嗣,这样您的地位也?更为稳妥……明婳一时哑然。
却也?从这质朴话语里,感受到对方?的真心关怀。
多谢你。
明婳轻笑,此来长安,能与你结识一场,还是挺高兴的。
魏明舟怔忪,再一次沉溺于她的笑眸。
也?不知是这酒劲儿太足,还是这初夏空气太燥热,他心头忽的一热,也?激动上头道:太子?妃,能认识你,也?是魏六之?幸。
若是……若是能早些与你相识……哐当?——隔壁雅间忽的传来一声重物跌落的闷响。
屋内俩人皆是一怔。
魏明舟被这响动打断,上头的情绪也?落了下来,再看面?前之?人,只低低道:我再敬您一杯。
他仰头饮尽。
明婳见状,也?倒了一杯:这杯敬你,祝你日后?前程似锦,万事顺遂。
魏明舟忙喝了,也?回敬道:祝太子?妃无病无灾,万福康泰。
三杯酒入腹,明婳也?有些微醺,雪白双颊也?因酒意泛起淡淡酡红,宛若夏日池塘里白中透粉的荷瓣般娇嫩。
嬷嬷见状,过来提醒:娘子?,该走了。
明婳颔首:好。
她撑着桌子?起身?,盈盈朝魏明舟一拜:魏郎君,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魏明舟这会儿其实并没喝醉,但他的心醉了,是以也?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只呆愣愣地抬袖回礼:有缘再会。
直到明婳离去,木门重新阖上,魏明舟仍听到他胸腔里聒噪不已的心跳。
再看对座那个琥珀荷叶杯……上面?好似还沾着她的口脂。
魏明舟知道这不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将那酒杯拿了过来。
的确是有个浅浅的唇印,小小的,樱桃口。
是她的气息。
魏明舟盯着那枚小巧的唇印,醉意朦胧的目光不觉有些痴了。
就?在他端起酒杯,想闻一闻她唇脂的香气,门忽的砰得一声打开。
魏明舟一惊,抬眼看去。
便见两?名黑衣侍卫推门而入,身?后?紧跟着一位戴着银色面?具,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银色面?具!魏明舟霎时清醒过来,在河北道密访时,太子?皆是以面?具示人。
殿…殿下……他忙不迭搁下酒杯,掀袍跪下:殿下万福。
裴琏面?无表情地扫过地下匍匐的男子?,并未出声。
只视线落向那摆在一侧的两?只杯盏时,深邃眉宇陡然沉下,他们竟亲密到同侧而坐?霎时间,胸臆之?间好似烧起一阵燥火。
裴琏行至魏明舟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孤可曾与你说过,再接近她,后?果自负?清清冷冷的话语如一枚枚冷箭,只叫魏明舟面?色发白,伏在地上:殿下恕罪,某并不知是太子?妃相邀……头顶传来一声冷嗤:若知道是她相邀,你便不来了?魏明舟面?色僵住。
因着若知晓是太子?妃相邀,他还是会来的……孤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利剑出鞘的铮鸣。
魏明舟只觉脖子?上一阵刺骨的凉,稍稍侧眸,便见到一把利刃架于颈间。
一张脸霎时苍白如纸: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饶命?银色面?具之?后?,那双狭长凤眸一片暗涌的杀意。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杀。
但一想到她离开长安前,还不忘与这个魏明舟见上一面?,还说什么与他结识一场很高兴,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她与他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却与这个不知所谓的魏六郎说缘?他们能有什么缘。
便是有,只要?他现下抬臂一划,他们也?只能百年后?地府再见。
握着剑柄的长指越攥越紧,男人冷白手背也?鼓起青筋,他冷眼看着那剑刃一点点割破那脖颈皮肤,渗出鲜血……杀个人罢了,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鲜血越渗越多,裴琏眸底闪动着一丝冷冽的暗芒。
杀了吧,一了百了。
他想,前几次手下留情,已经足够仁慈,这次也?是他自找的。
咚咚——门外忽的响起两?下敲门声,而后?一道清灵嗓音响起:魏郎君,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