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缠并没有立刻辨别出声音的主人, 她的手动了动,抓住了一截布料,布料入手细腻, 带着夜晚的凉意,让她掌心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我热……她嘟哝着。
白休命垂眸看了眼被抓住的袖子, 又将目光移回到阿缠的脸上。
因为高热, 她的脸颊绯红, 杏眼迷蒙地半睁着, 唇色靡艳,像是染了上好的胭脂。
白休命伸手覆在她额头上,意外发现她的脸很小, 不过他一巴掌大。
他的掌心温度低, 阿缠舒服地喟叹一声, 但很快, 那只手就离开了。
阿缠不舍地抓了抓,因为胳膊没力气抬起来, 只抓了两下他的袖子。
白休命起身,目光扫过房间, 这里没有水没有药,如果今天他没来,明天可能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
他转身往外走, 阿缠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人要离开,努力睁开眼:阿爹,你是来接阿缠的吗?那声音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听不见,白休命却停下了脚步。
阿娘呢, 她没来吗?她是不是不要阿缠了?封旸。
白休命开口,声音很低, 声音却传入楼下封旸的耳中。
大人?去请大夫。
封旸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往外走。
江开还一脸茫然,就听到白休命对他说:去院子里打盆水上来。
是。
江开听话地打水去了。
等封旸将正在家中泡脚的老大夫从隔壁街的医馆拽出来的时候,江开正站在季婵家的二楼门口,看着他们镇抚使大人将拧过水的帕子叠好放到季婵额头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江开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他们不是来查这人的吗?怎么先照顾上病人了?老大夫背着药箱,被一路拖拽着来到季婵家门外,看着一片漆黑的房子,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歹人。
直到被逼着上了二楼,那黑黢黢的房间里一点火光亮起,他看清了病人的模样后才松了口气。
他倒是还记得这位姑娘,年纪轻轻身子骨弱到她这个份上的实在不多见,尤其她人还生得漂亮,让人很难忘记。
老大夫抬眼匆匆看过屋子里剩下的两人,一个看起来像是绿林盗匪,眉目凶戾,张牙舞爪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站在窗边的那位反而像是世家大族出来的贵公子,端得是龙章凤姿,器宇不凡。
也不知他们与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白休清冷的目光掠过,老大夫一个机灵,不敢再多想,将沉重的药箱放下,拿出脉枕,上前去给阿缠诊脉。
老大夫诊脉的时候,屋中十分安静,只有油灯不时发出噼啪声。
诊完脉后,老大夫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他对白休命道:这位姑娘应当是连续几日没有休息好,损耗了大量精气,而且她体质比之常人更弱,更容易邪风入体,这才高热不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白休命言简意赅:怎么治?老夫先开张方子,一会儿去我家里抓一包退热的药,到时候将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下即可。
老大夫交代得很仔细,见这屋里也没有纸笔,干脆口述了药方让他们确认,又带着封旸回去抓药了。
他本以为抓完药就行了,谁知封旸不肯放人,一定要将他再带回去,还给了他一锭银子当出诊费,足有五两。
老大夫无奈之下将银子留在家中,又安抚了家人,又匆匆跟着封旸回去了。
封旸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留下老大夫,才有人给季婵煎药,不然就得他和江开干活了。
江开那手,稍微一用力就能把药壶捏碎,这活儿八成会落到自己头上。
而他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怎么可能会熬药。
这活对老大夫来说倒是不难,他从小炮制药材一直到老,早就习惯了。
幸好阿缠之前生病,在家中备了药壶和煎药的炉子,老大夫找到了东西,利落地开始熬药。
大约一刻钟,他端着一碗汤药走上二楼。
他先看了看守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的二人,又看了眼屋中姿态矜贵的公子,走进屋将药给了白休命。
公子,这药已经晾凉了些,可以直接喂了。
白休命微蹙了下眉,还是伸手将药碗接了过来。
他见阿缠那虚弱的模样,没有再浪费口舌让她起来,而是侧身坐在床边,一手将床上躺着的人捞了起来。
阿缠软软的身子靠在白休命身上,头枕着他宽阔的肩膀,凌乱的黑发垂落在他身上,眼睛却睁都不肯睁一下。
张嘴。
阿缠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她闻到了药味,更不肯张嘴了。
最后白休命忍无可忍,左手掰开她的嘴,右手端着药碗直接灌。
阿缠呜呜了两声,轻微的挣扎没起到任何效果。
幸而他的动作看似粗野,却很有分寸,喂药的速度并不快。
阿缠被迫不停吞咽苦涩的药汁,很快一碗药就喝进了肚子里。
将碗递给在一旁的老大夫,白休命松开了钳制阿缠的手。
手一松,阿缠吸了吸鼻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开始抽抽噎噎掉眼泪。
白休命面无表情地将她软若无骨的身子放回床上,由着她继续哭。
什么时候可以退热?伴着阿缠的呜咽声,白休命问身旁的老大夫。
最多半个时辰药就能起效。
白休命颔首:劳烦你再等半个时辰。
老大夫爽快应下:这是当然。
老大夫开的药效果来得很快,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阿缠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身上的温度也略有下降。
还没等老大夫松一口气,她的体温竟又升了回去,甚至比之前还有所升高。
老大夫行医多年也没见过这种情况,他上前再次给阿缠诊脉,脉象并无太多变化,他的药应该是有效的才对。
又折腾了一会儿,老大夫忙得满头是汗,可阿缠身上的温度始终降不下来。
本来已经停歇的哭声,这会儿又响了起来。
白休命捏捏鼻梁,病成这样都还不忘了哭。
老大夫一脸羞愧地朝白休命拱拱手:这位公子,老夫已经尽力了,实在是医术有限,无能为力。
白休命并未为难老大夫,只吩咐封旸道:把人送回去。
封旸点头,带着老大夫一起离开。
大夫被送走了,江开以为他家大人终于不想再折腾了,谁知一个东西突然迎面飞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是一块令牌。
令牌通体漆黑,上有盘龙,盘龙中央是一个明字。
这是明王的令牌。
大人?江开抓着令牌,不明所以。
去宫中请太医,快去快回。
即使江开一贯不太喜欢使用脑子,这会儿都觉得有些不妥了。
可是大人的命令,他是绝对不会违抗的,便只好拿着令牌走了。
人都走了,阿缠也不像之前那么安分了,她伸手去抓白休命的衣袖,却抓到了他的手腕:呜呜我好热呜呜……覆在手腕上的小手带着明显高于寻常体温的热度,眼见她几乎要将整个身子凑过来,白休命反手握住了阿缠的手。
一股凉意从两人交握的手掌传递过去,阿缠体内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白休命在用内息强行压制她体内的热度,这种方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只要他的内息离开阿缠的身体,她的体温会再度升高,但至少能短暂的让他的耳朵歇一歇。
另一边,江开催动内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皇宫,他用明王令敲开了宫门,又从太医署带走了一位值夜的太医。
太医刚出宫门,这消息就传到了当今天子耳中。
不止天子,上京城中但凡有些耳目的,都知道了这件事。
毕竟深更半夜开宫门,这可是大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明王出了什么事,可太医并未去明王府。
后来大家又想起来了,明王的养子也有令牌,那肯定是白休命出事了。
还没等他们开心,结果太医也没去白休命的住处,而是直接被带去了昌平坊。
得到消息的人都很好奇,昌平坊里究竟住着什么人,竟然能让白休命这般兴师动众?被请来的太医姓黄,出身太医世家,从曾祖父到他父亲,全都在太医院任过职,皇宫里不太受宠的皇子都未必能请到他看病。
黄太医本不想来的,但当时江开在太医署问谁的医术最好,其余几个小太医都指着他,于是他就被强行掳来了。
黄太医被江开扛了一路,到了季婵家门外才被放下。
幸好他多年来一直修炼家中的养生功法,虽然修为不高,但体质不错,没被颠吐。
脚踩在地上,黄太医才沉着脸不悦地斥责江开:真真是有辱斯文。
我们镇抚使大人就在里面,黄太医请吧。
江开无视了他的话,推开门。
人都到了门口,黄太医虽然满心不情愿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上到二楼,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明王养子,黄太医整了整衣衫,上前行礼:下官黄姚见过白大人。
目光微转,黄太医看到床上女子的手正被白休命扣在掌心。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能在宫中一直安稳地当太医,靠得就是看不见听不见,这样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白休命并未与他客套,起身给黄太医让了位置。
并开口道:她一直高热不退,之前请了大夫开药,喝了药后体温略降了些,但很快又升了* 回来。
因为两人松开了手,阿缠体内的凉意渐渐散去,她又不安分起来。
黄太医见惯了这样的病人,倒也不以为意,他快速给阿缠诊了个脉,又叫人把刚刚熬过的药渣拿了过来。
黄太医翻了翻药渣,对比了一下阿缠的脉象,对白休命道:大人请的这位大夫医术不错,药没有问题。
可能是这位姑娘的体质太弱,无法吸收药力,这样吧,我先施针为她降温。
说着黄太医从怀中掏出一套银针,趁着阿缠哼唧的时候,迅速在她手脚,脖子,头上扎满了针。
原本在床上翻来滚去的阿缠立刻老实了下来,即使人病得意识都不清醒了,也还是知道疼的。
黄太医每隔一会儿取一根针下来,血珠不停滚落,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所有的针被取下,阿缠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也不再闹人了。
施针期间,黄太医又喂了她两粒制成的丸药,那药简直苦的人头皮发麻,阿缠吃了之后,涣散的瞳孔都缩了起来。
好了,注意些不要让她受凉,今晚应该不会再发热了,明早再施一次针就行了。
他一边收拾自己的银针一边说道。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抬头对白休命道:白大人刚刚可是用了内息压制了这位姑娘体内的热度?是。
这位姑娘经脉滞塞,此法并不适合常用。
本官知道。
黄太医又看了眼阿缠,示意白休命与他出去。
白休命走了出去,两人下到一楼,黄太医才又开口:下官不知这位姑娘与大人是什么关系,不过她的身子骨极差,若是这样的高热再多来两次,怕是有碍寿数。
无论季婵能活多久,和他似乎都没什么关系。
但他并未解释,只问了句:能治吗?黄太医摇头:下官暂时还想不到治疗的方法,她身体太虚,许多补药没办法用,容易虚不受补。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好生娇养着,不能受累,不能受凉,平日里要保持心情愉快,不能熬夜,吃食也要格外注意,要多喝热汤,少碰寒凉之物。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哦对了,她来月事的时候可能会很疼,需要格外注意。
黄太医说了一堆禁忌,听得人头大,楼上门口站着的江开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这么难养的姑娘,幸亏不是他们大人家的。
白休命安静地听着,神情一直未变。
黄太医说完那一串之后继续说:其实就算养的好,这位姑娘恐怕是也只能多活个二三十年。
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的身体这么虚弱吗?白休命终于开口了。
黄太医摇摇头,随即又迟疑着道:她的身体虚弱的有些不合常理,不是中毒,反而有些像是传说中的受到了诅咒。
诅咒一事他只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这种事只能让修士来处理,他治不了。
白休命略感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多谢黄太医。
白大人客气了。
明早还要施针,阿缠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客房可以休息,白休命让封旸带着黄太医去客栈住下。
送走黄太医之后,他回到二楼,阿缠已经安静地睡了过去。
其实从发热之后,阿缠就恍惚进入了半内视的状态,体内的狐狸与她一样,翻来覆去都很难受。
狐狸身上的锁链一直在晃动,发出刺耳的声音,一直到刚刚,其中那条缠在狐狸左前腿上的锁链突然断掉了。
阿缠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锁链化为一个个看不懂的符号,漫天炸开,然后消失在虚空中。
锁链断掉的刹那,她的身体好像变轻松了。
她茫然地看着内景地中发生的一切,缠在身上的一道枷锁就这样消失了?阿缠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发热可能并不只是生病,而是和这道消失的锁链有关。
可她到底做了什么才引发的这一切?阿缠努力地想着,最近,唯一能称得上特别的,就是帮了小林氏一把,在她复仇之后又将她送入幽冥轮回。
从其他人的角度来看,阿缠做的可算不上好事,会是因为这个吗?她无法确认,但这对她而言,至少算是个好消息。
那些莫名出现在身上的枷锁,似乎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以去除,总算不至于全无希望。
阿缠心里很高兴,但身体却疲惫的让她无法做出多余的反应。
那道锁链碎掉之后,内视状态也随之消失,阿缠的意识逐渐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黄太医来给阿缠针灸的时候,她都没有醒过来。
直到傍晚,半边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阿缠终于睁开了眼。
这一觉睡得太久,她是被饿醒的。
房间里很安静,阿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左扭右扭抻了会儿懒腰,终于打算起床去做点吃的,不然身体可能会撑不下去。
等她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身,才发自己的房间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白休命一直靠坐在窗边,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顺便将她刚才扭成麻花的模样收入眼底。
你……怎么在这里?阿缠瞪大眼睛,将推开的被子拢在身前,警惕地看向他。
你昨夜病了。
阿缠恍惚记得,昨天最难受的时候,似乎真的有人在她身边。
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在做梦,因为她觉得陪着她的是阿爹。
原来并不是做梦,陪着她的也不是阿爹,竟然是白休命。
你是不是还给我请了大夫?阿缠试探着问,她嘴里有一股未散去的苦味。
她好像又想起了几个片段,白休命似乎给她喂过药。
嗯。
白休命并未提及昨晚,太医的事也没有告诉她。
阿缠完全不知道,昨夜过后,因为半夜开宫门请太医,她会进入多少人的视线中。
白休命,谢谢你。
这是阿缠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很郑重地向他道谢。
不必,本官找你本就有事要问,昨晚只是恰好遇上。
阿缠立刻猜到了白休命找她是为了什么,她原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突然就病倒了。
大人,吃食送来了。
封旸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白休命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才淡淡开口道:穿好衣服,下来吃饭。
阿缠在楼上拾掇自己的时候,封旸已经将从明镜司一路拎来的吃食和大人点名要的热粥摆上了桌。
这粥可是明镜司的大厨亲手熬的,熬了一个多时辰,米花炸开,上面飘着一层米油,闻着极香。
今日衙门里有事发生?白休命上下扫了眼封旸,见他左耳上有一点血痕,便出声询问。
一个探子说疑似发现了雪针蛇的踪迹,属下带人追了过去,可惜又被逃走了。
逃走的时候还在他耳朵上留了一道口子。
说着,他皱了皱眉:最近雪针蛇频频露出踪迹,属下觉得是幕后之人在混淆视线。
这时脚步声响起,坐在桌旁的两人同时转头。
阿缠缓步走下楼梯,她并没有挽发,而是将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身前,一身绣着兰草的浅绿色袄裙,衬得大病初愈的她楚楚动人,越发惹人怜惜。
封旸只看了一眼就赶忙移开目光,白休命却一直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