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缠状似并未察觉到白休命的视线, 神色自若地走到桌旁,在唯二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白休命慢条斯理地将白粥从瓦罐中盛出来,又在碗中放了个汤匙, 然后推到阿缠面前。
阿缠一口一口地喝着白粥,眼巴巴看着白休命面前摆着的四道菜外加一只熏鸡, 就是街头胡老爹卖的那个。
熏鸡的香味不停往鼻子里钻, 她馋的几乎要流口水。
大病初愈, 你现在只能喝粥。
白休命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 在她伸出筷子之前,断掉了她的希望。
阿缠暗暗叹了口气,目光不舍地从熏鸡上移开, 再次感叹, 做人可真难。
一碗粥下肚, 饥饿被抚平, 身上也有了些力气。
阿缠喝完粥,白休命也刚好放下碗筷。
两人谁都没动, 封旸十分有眼色地上前收拾碗筷,收拾好之后, 拎着东西走了。
门外,晚霞渐渐淡去,天空中只剩最后一缕辉光。
阿缠一手托腮, 偏头看着外面,白休命也安静地坐着,并不打扰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直到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日月轮转, 阿缠才转过头:白大人想要问我什么,问吧。
地衣、坟头土还有空心槐木是用来做什么的?大人不是知道嘛, 用来制香的。
作用呢?阿缠眨了下眼: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会告诉他,不过白大人昨夜刚救了我的命,我偷偷告诉你。
她身子微微往前探,一副要告诉他一个小秘密的娇俏模样。
那是用来祭祀的,据说可以送归亡人。
据说?白休命一挑眉。
是啊,我从记忆里翻出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既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为什么还要尝试?阿婵有些意外,白休命的语气不像前两次那般咄咄逼人,虽然他依旧在怀疑她。
她心想,这人大概是看到了她病弱的模样,怜惜弱小。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白休命问。
不难,我只是觉得,这个答案白大人大概不会相信。
阿缠语气低落,去吊唁姨母的那一天,我就见到了那位苏夫人。
第二日姨母出殡,一大早,姨父全家找了人来做法事,说姨母化为厉鬼,会危及家人,要将她封在棺中,待怨气消散,百年之后再放出来。
她飞快看了眼白休命,他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相信她的话。
大人,那是我亲姨母,是我沦落至此之后,唯一一个给过我银子的人。
我没办法阻止姨父,也无法替我姨母寻一个公道,就只能让自己心安。
为求一个心安,差点病死,也在你计划之内?阿缠有些羞恼,她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说多了话声音会带着一丝沙哑:那是意外,我白日里有好好补觉,谁知道会突然病倒。
随后她嗓音微扬,心情似乎也恢复了:还要多亏大人,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白休命看着眉目生动的阿缠,却想到了昨夜黄太医对他说的话。
即便娇养着,她也只有二三十年可活。
大人?见他半晌没有反应,阿缠有些奇怪。
你做的香应该还有吧?白休命将注意力收回,开口道。
还有几十根,都放在我的卧房里,如果大人想要查看,可以取走。
阿缠表现得十分配合,祭祀的过程也很简单,我可以全部告诉大人。
阿缠毫无保留地将祭祀的过程说了一遍,她甚至还将制香的步骤也告诉了白休命,连屋子角落里的那块阴柳木桩都说了。
白休命没再问她什么,从阿缠手中取走了她剩下的引魂香,便起身离开了。
阿缠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同时心里也有些奇怪,今天的白休命真是格外的好说话,她还以为要和他纠缠许久。
打发走了白休命,她决定一会儿烧点热水擦擦身子,等关上门突然发现门闩竟然不翼而飞了。
……除了昨晚不知道怎么进入她家的白休命,好像也没人会对她的门闩做什么了。
阿缠气呼呼地在家里翻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一块短一些的长条木块,暂时能充当门闩用。
白休命从阿缠手中拿到线香后并没有回明镜司,而是去了司天监。
监正此刻还在司天监内,听说明镜司镇抚使白休命求见,不禁有些诧异,亲自迎了出去。
白休命见到监正后上前见礼,问候的语气却很随意:监正大人别来无恙?监正与明王交好,时常去明王府,自白休命十几年前被明王带回明王府后,他们就经常见面,直到白休命被派去幽州。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小子有什么事?监正带他进入自己平日休息的房间,随口问。
白休命与监正坐下后,将手中的盒子打开。
监正往里面看了眼,见是一堆线香,还是手艺不太好的人制作的香,顿时兴致缺缺。
这是谁做的香,手艺这么差?白休命突然有些好笑,如果被季婵听到了这话,她大概会很生气。
是我收缴来的,想请监正大人帮我看看,这香有什么问题?听到他的话,监正从木匣中挑起一根香,先是拿到鼻子下认真闻了闻,然后又掐了一段在指尖碾成粉末,放入口中尝了一下。
嗯,阴气很重,材料也没什么特别,这是谁想出来的?他问白休命。
白休命没回答,对这位思维跳脱的长辈很是无奈:您就直说,这东西有什么用?没用,如果一下子烧个百十根,阴气聚集,倒是可能引来一些低级鬼魂。
没用?这个答案让白休命很是意外,他随即将探子记录的阿缠的祭祀过程又说了一遍,有这个仪式配合,也没用吗?这仪式是用来做什么的?送归亡人。
嚯,口气可不小。
监正笑道,如果点香就能随便把亡人送下幽冥,那些和尚和道士也就不用费力超度了。
所以真的没用?监正喝了口茶漱了漱口: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么儿戏的仪式。
你可以找人试一下,反正这个仪式也简单,抓个厉鬼回来,写上它的生辰八字,再烧七天香,看看有什么效果。
他不说白休命也打算尝试一下,不过匣子中的线香不够,还需要找人制香。
听说监正大人也会制香?监正点了点白休命,就知道这小子找他准没好事。
监正按照白休命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制出了百来根线香,检验后,和从阿缠手中拿来的香一模一样。
七天之后,仪式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那只被关起来的厉鬼既没有被烧香的人召唤过去,也没有被送走。
监正的好奇心也重,最后一天特地过来看了一眼,结果果然如他预料。
死心了吧,早就告诉过你没用了。
仪式哪有简单的,我们司天监敬告天地都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来准备。
监正站在白休命身边说起了风凉话。
白休命并不失望,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但是,他的潜意识对于这个仪式依旧抱有怀疑。
我以前听人说,在没有香的年代,古人用香木就能祭祀天地?你知道的还不少。
监正也乐意为他解惑,便道,确实是有这么一种说法,但是所谓的古人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什么人,你应该听说过上古传说巫妖大战吧。
和我们说的有什么关系?能随便插根棍祭祀天地,还会得天地馈赠的古人,统称巫。
巫?巫族?对,他们不承认自己是人族,认为他们的先祖是与妖族齐名的上古巫族。
这些巫族敬畏天地自然,他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祭祀方式,简单有效,但我们用不了。
为什么?白休命感兴趣地问。
前面几任监正研究过,巫族的魂魄带有特殊的力量,他们称之为先祖之力,只要拥有巫族血脉,就能在祭祀中借用先祖的力量,所以仪式就没那么重要了。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不过我以前为什么没听说过?监正叹了口气:最后一支巫族在两百年前已经被灭绝了,你才几岁,当然没听过了。
谁做的?妖族做的。
那时候妖族势大,一度建立了妖国与我大夏平分天下,那位妖皇对巫族有很强的敌意,他派出一支军队去旷野之地灭绝了所有巫族。
一个都没留下?白休命有些意外。
监正遗憾道:一个都没留下,他们动用了妖族圣器,通过血脉寻人,找到一个杀一个。
当时的圣人也派人寻过巫族,一无所获。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监正的话算是彻底掐断了白休命的怀疑。
或许那只狐妖是从哪里听来或者看来的祭祀仪式,也可能这个仪式真的和巫族有关,但无论是妖还是人,都用不了。
可能真如季婵所说,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转眼十几日过去了,阿缠最近在家中做起了香丸。
她调配了三种味道的香丸,用的是最寻常的方子和最便宜的香料。
她将之前从西市买来的玉粉取了少量放在制做香丸的香料中,等香丸制成,驱逐蛇虫鼠蚁的效果果然很好。
放一枚香丸在灶房里,这十几日都见不到一只老鼠。
阿缠准备开一间香铺,正好可以用香丸来打开市场。
虽然她手头还有些金饰,一些银子,但也不能只出不进,嫁妆的事遥遥无期,她总要有个进项。
前几日,听隔壁的徐老板说书铺闹老鼠,他聘了只黑白色的小猫回来,结果猫的破坏力不比老鼠低,徐老板的书被挠坏了两本,他又气得满地抓猫。
阿缠听说后送了徐老板一粒香丸,只用了两日,徐老板就觉出了香丸的好处,今日特地找她说要再买两粒香丸。
香丸的用料并不贵,她算了下成本,一粒香丸要价二十文,对普通人来说有些小贵但负担得起,毕竟这香丸的主要作用是驱蛇虫鼠蚁且效果极佳,总会有人愿意买的。
徐老板痛快地给了她四十文钱,从阿缠手中拿走了两粒香丸。
这还是阿缠第一次自己赚到钱,正数着钱,就见白休命穿着一身月白常服朝她这边走来。
白大人,许久不见。
阿缠刚赚了钱心情好,笑吟吟地和白休命打招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白休命朝她微微颔首,来到她面前,将手中木匣递了过去。
阿缠接过木匣后打开一看,发现自己原本的几十根引魂香不但没少,竟然还多了。
她看了眼白休命,心想,这人果然疑心重,这么久才来找她,八成是将仪式试了一遍。
不过,她既然敢将仪式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自然有把握他什么都查不出来。
有些仪式,就算知道过程也没用。
看了一眼匣子,阿缠就合上了,她抱着匣子打算放回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香还能用上,不能浪费。
白休命还了她引魂香之后并不离开,像是打算与她闲聊:你方才在卖东西?是啊,我在卖香丸。
阿缠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香丸递给白休命,打算顺便将这个香丸过了明路。
白休命才接过香丸,他食指上的黑色指环里突然飞出一个东西,朝着他手中的香丸吼了一嗓子。
阿缠盯着那黑乎乎的小东西看了半晌,才试探着问:白大人,那是……龙吗?龙魂。
白休命解释一句,然后问她,这是什么做的?白大人记得那些被雪针蛇用的玉吧,我买了一些磨成粉,这香丸里就放了玉粉,用来驱逐蛇虫效果很好。
白休命点点头没说什么,那些玉屑对人并无影响,不然早就被明镜司收走了。
他倒是不知道,那东西还能驱逐蛇虫。
阿缠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自己的香丸上了,她盯着白休命手指上的那枚指环,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大人的手上有龙魂,你曾经杀过龙吗?你很好奇?不能说吗?杀过一头四境黑龙。
这是白休命的成名之战,朝中无人不知。
也正是因为此事,他才能稳坐镇抚使之位。
阿缠有些惊讶了,龙族自诩血脉尊贵,从不和其他妖族为伍。
之所以这么嚣张,是因为他们有嚣张的本钱。
同境界交手,龙族凭借强悍的肉身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不知白休命修为如何,但肯定不到五境,就算他是四境,能杀掉同境界的黑龙,也不是一般的厉害了。
而且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杀龙的时候,未必就是四境。
阿缠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妖族会这么忌惮人族了,白休命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修为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同样的修为,刨除血脉加成,妖族至少需要修炼千年。
人族果然受天地钟爱。
大人既然杀过龙,想来龙身上的材料也得到了?阿缠继续拐弯抹角地问。
想说什么,直说。
阿缠凑近了几步:大人,上次封大人说,你们还在抓雪针蛇,抓到了吗?白休命看向阿缠,漂亮的桃花眼中眸光微暗:你有办法?阿缠唇角上翘,本来还想着缺银钱,没想到机会竟然主动到自己面前。
如果我能帮大人捉到雪针蛇,大人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白休命略一沉吟就明白了:你需要捉蛇的材料和龙有关?对。
阿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也不担心白休命会逼问她方子然后过河拆桥。
白休命果然没有追问,只是道:想要我帮什么忙,说来听听?我想请大人帮我,将我娘的嫁妆要回来。
白休命盯着阿缠看了半晌,看得她有些忐忑,难道自己这个要求很为难吗?应该不至于才对。
终于,白休命开口了:你知道,如果本官替你去要嫁妆,这意味着什么吗?阿缠当然知道,即便她不是人类,也清楚这件事之后,别人会怎么看待她和白休命的关系。
人言可畏,可阿缠并不在乎这些。
我知道,我不在意。
和本官扯上关系,对你没有好处。
白休命提醒。
阿缠睁大眼睛:难道大人是怕我名声不好,将来嫁不出去吗?你想得倒是远。
白休命嗤笑,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本官仇人遍地,你确定你受得住?他可以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那对他无丝毫伤害,但季婵一旦被牵连,他的仇人可不管流言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