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 阿缠带着宋砚去了后面的园子。
昨日祭祀用的祭品都还在,篮子里的花被吹得到处都是,已经经蔫了, 香炉周围落了一层厚厚的香灰,阿缠找来的那三块代替先祖牌位的石头, 却碎了一地。
阿缠上前捡起一块碎石捻了捻, 那碎石已经脆的掉了渣。
阿缠将手中的碎石递给宋砚, 对他道:这就是与先祖沟通的后果, 我会用那方砚台作为与先祖沟通的媒介,如果先祖的意识降临,你会承受很大的痛苦, 坚持不下去会立即死亡, 坚持下去就能从先祖那里偷来一点力量。
这不是阿缠随随便便想出来的办法, 她拿走的那本书里记载过完整的祭祀流程, 以及祭祀的一应准备。
从制作漂亮的祭品,到制作沟通先祖的数种香, 每一步都十分详尽。
只有情况实在特殊的时候,才会用石头作为媒介沟通先祖, 大部分时候,他们会将先祖遗留的头骨作为媒介来供奉。
而历经无数次供奉后,那些头骨就会有用强大的力量, 成为传说中的巫器。
这就证明了,每次先祖接受供奉的时候,用以沟通先祖的头骨都能得到一部分力量,这才是阿缠敢这么做的原因。
我知道了, 季姑娘尽管放手去做,就算失败了, 我也能承受这个结果。
宋砚明白阿缠带他过来的意思,出声道。
既如此,那我便去准备祭祀了,前期准备大概需要四日,这段时日宋公子应该有自己的事要做?是。
宋砚微微颔首,恰好这几日有时间,我要去拜访一位故人。
阿缠也不问宋砚的那位故人是谁,任他去留。
宋砚先回了他昨日住的房间里,阿缠则与陈慧说起了祭品的事。
才祭祀完,短时间内又要第二次祭祀,祭品的规格就需要提升一些,毕竟先祖也是会嫌麻烦的,要哄一哄。
她让陈慧去订三牲的头颅,现在天气热不好保存,只能在祭祀当天去取。
反正中元节已经过了,这次预订应该会容易一些,陈慧略思索了一下能够订货的几个摊位,点头应下。
除了祭品,还要重新* 做一批香,不过这次不用做细的线香,可以直接做粗的,能省下不少力气,先祖应该也不会介意换成大碗吃饭。
她将制作香需要的几种木料写出来交给陈慧,正好她可以去订三牲头颅的时候顺便去买回来。
至于阿缠,她得在家学习祭祀舞蹈,提高把先祖唤出来的几率,毕竟都已经答应人家了,总要保证万无一失才好。
阿缠自认还是很有舞蹈天赋的,毕竟她不久之前还是一只狐狸精,自带种族天赋加成,跳什么都好看。
但是那本书的作者好像没什么绘画天赋,九个舞蹈动作,以前阿缠一直觉得那像是什么神秘的符号,都是由菱形和直线组成的。
后来她又看了好多遍书,才慢慢意识到,那可能是祭祀舞的动作,便将它们都记了下来。
想到这里,阿缠突然顿住。
她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呢,那些缠在身上的锁链飘出的神秘符号,似乎也是这样的。
那些符号会是巫文吗?阿缠急切地想要验证,但她寻常情况下根本进不去内视状态。
尝试了几次未果,她渐渐冷静下来。
其实就算验证了也没有用,她又不认得巫文,她唯一能确认的就是,那些锁链可能来自于阿娘。
与她相关的巫族,只有阿娘。
阿缠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想着,至少那些符号能证明,阿娘曾经有一刻是关注过她的吧?在院中发了半日的呆,阿缠才终于从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开始学习起祭祀舞蹈。
那几个动作做起来很怪异,阿缠本来身体就弱,练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但还得坚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练会了动作,还要将各个动作衔接起来,至少看起来得赏心悦目。
就在她反复练习的时候,宋砚拿着一卷画推门走了出来,一开门就见到正在做奇怪动作的阿缠,不由僵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应不应该避开。
阿缠丝毫不以为意,她停下动作,问宋砚:是要出门吗?是,趁着还有空闲,我去卖幅画。
要去徐老板那里吗?阿缠没有多想,随意地问。
宋砚摇摇头:不,这幅画我亲自去卖。
好吧,路上小心。
与阿缠道别后,宋砚拿着画朝着天街的方向走去。
他写话本赚来的第一笔银子,用来买了一个消息。
京中富商孙伯安在天街开了一家专门买卖字画的铺子,他每个月都有半数时间留在这间铺子里。
今日恰好,他也在。
天街这样好的位置,可谓寸土寸金,即便这间铺子并不大,往来的客人也不少。
宋砚拿着画卷走进铺子,一旁的伙计见他穿着朴素,料想他应该是不得志的书生,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他们铺子的名声,过来卖画的。
这伙计见多了那些本事不行,却总觉得自己的画堪比传世名作的蠢货。
虽然心中觉得宋砚一身书卷气,或许真有些本事,但也不敢妄下结论。
他迎上前,客气地询问:客人可是来卖画的?宋砚点点头:正是,在下确实有一幅画要卖,不知掌柜可在?那伙计并不应声,而是问:不知能否先让我看上一眼?每天来卖画的人有的是,总不能每来一个都要叫一次老板,大部分时候,那些人的画连他的眼都过不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还有一些听说老板不出来,干脆连画都不会展开,大概是觉得铺子的伙计不配欣赏他们的画作。
宋砚倒是好说话,听伙计这样说了,痛快地展开了画卷。
这一幅水墨画,山峦叠嶂,银带环山,一叶扁舟顺水而下。
很简单的内容,大片的留白。
伙计说不上这画哪里好,但看过之后,顿觉心胸开阔许多。
他仔细看了眼宋砚,朝对方拱拱手,态度也恭敬了几分: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叫老板。
伙计只离开片刻功夫,很快,一身锦缎挺着肚子的孙伯安便跟着伙计走了出来。
宋砚认得孙伯安的脸,但孙伯安并不知晓他是谁。
听闻公子来小店卖画,不知在下能否欣赏一番?孙伯安脸色看着不太好,想来是最近发生的变故让他心中不安,但面对宋砚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的露出笑脸。
宋砚将画展开,孙伯安凑上前来仔细欣赏了一番,连连点头道:公子画技惊人啊。
画技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意境。
他可以断定,这位年轻公子在绘画一途极有天赋。
您过奖了。
宋砚语气淡定。
公子可是擅长山水画?孙伯安又问。
在下更擅长画松柏。
孙伯安眼睛亮了亮,松柏好啊,他那姐夫最喜松柏。
再过几日就是姐夫的生辰,姐姐出了事,他心中忐忑,正好可以借这个日子去国公府走动一番。
陛下只说让姐夫思过,又没有派兵把守,想来外人也是可以去国公府的吧?想到这里,孙伯安开口询问:不知这幅画公子要价几何?五十两银子。
孙伯安摇摇头:意境虽好,但画太小了,这个价格贵了些,公子如今还没有名气,一幅画能卖出二十两银子已是不错。
看来老板并不是诚心买画,那便罢了。
见宋砚这就要收画离开,孙伯安赶忙叫住他:公子别急,这样吧,五十两银子我收了,就当交个朋友。
宋砚转过身,并未立刻开口,似乎在等他继续说。
孙伯安暗道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便只能继续往下说:我想请公子画一幅苍松图,若是公子的画符合要求,价格好说。
宋砚沉吟片刻,在孙伯安期待的目光中点头:可以。
将卖画的五十两银票揣入怀中,两人约好了送画时间,才互相道别。
道别时,二人面上都带着微笑。
自从那日出去过一趟后,宋砚就不再出门了。
最近天气热,他那屋子的窗户便时常开着,阿缠在院练舞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在桌前作画。
今日已是第四日,阿缠舞蹈的动作已经十分娴熟,不再像第一天刚开始练习时那样别扭了。
她练完最后一遍祭祀舞,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转身就见屋内的宋砚站起身,他双臂伸展,将一幅画展开。
阿缠出于好奇走了过去,问他:宋公子这次画了什么?宋砚将画纸放回桌上,回答道:是一幅苍松图,做贺寿之用。
有谁要过生辰吗?宋砚笑了下:是啊,有人要过生辰了。
明日就要开始祭祀了,今日宋公子要将画送出去吗?宋砚摇摇头:还不是时候,等祭祀之后再说吧。
见他有自己的安排,阿缠便也不再多说了。
第二日一早,卯时刚过,陈慧便驾着马车出门,不久之后,拎着处理干净的三牲头颅回了府。
阿缠难得早起一日,摆祭品的时候还在不停打呵欠。
这次她好歹摆了张供桌,砚台摆在供桌上,其次是香炉,下面放着祭品。
除此之外,慧娘还搬来一面小鼓与一张琴,这是昨日买回来的。
要跳祭祀舞,总该有个伴奏。
幸好宋砚会弹琴,还会谱曲,为了她的舞,专门谱了一首曲子,陈慧只需配合击鼓便行了。
待日头升上空中,阿缠点燃了三根手指粗细的香,将香插入香炉中。
烟气袅袅升起时,鼓声响起,随后是琴声。
宋砚谱的曲子,弹奏起来,竟有种苍凉幽远的意味,配上鼓声,让人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旷野之中。
阿缠就着鼓点扬起头,抬起双臂,开始了祭祀。
十二是个吉祥的数字,祭祀舞要跳整整十二遍。
当她跳到第五遍的时候,供桌上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响,宋砚突然弹错了一个音。
但他并未停下,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弹奏。
阿缠正全神贯注地跳着舞,没有丝毫分心。
陈慧偏头看了宋砚一眼,发现他此时脸色显得有些狰狞,额角青筋都绷了起来,似乎正在忍受疼痛。
第九遍祭祀舞结束时,同样的咔嚓声,陈慧已经听到了四五次,而宋砚的唇角已经溢出了血。
他弹奏的曲调不时出现错漏,幸而阿缠已经熟悉了节奏,只跟着鼓点便能起舞。
直到第十二遍祭祀舞结束,阿缠终于停下,她浑身汗湿,剧烈地喘息着,心跳如擂鼓。
而宋砚早已停下了抚琴,他双手扣在桌旁,正在经受连绵不断的剧痛冲刷全身。
阿缠回身去看供桌,在她跳祭祀舞的这段时间里,香已经快要烧到底了。
看来她的舞蹈果然让先祖很满意,连吸收香火的速度都提高了这么多。
阿缠又探头去看摆在供桌最前的砚台,那砚台上出现了六道清晰的裂痕,明明看着随时要碎掉,却又像是经历了一场蜕变,乌突突的砚台竟然带着一层莹润的光晕,不过那层光很稀薄,仿佛随时会消失。
之后,阿缠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直到香炉中的香彻底烧尽,她转身去看宋砚,宋砚脸上的痛苦之色已经淡去,呼吸也趋于平稳。
感觉如何?她问。
宋砚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随后抬头对阿缠笑道:第一次感觉自己这样强壮。
他能够感觉到,现在的自己随时都可以离开这具身体而不必担心会立刻消散,他还拥有了一些,以前从未曾拥有过的力量。
那不是属于他的力量,是阿缠口中的先祖的力量。
这次祭祀的效果,大概能持续七日到十日,你……足够了。
宋砚打断了阿缠未说完的话,多谢季姑娘。
不必道谢。
因为祭祀成功而带来的那一分喜悦在与宋砚说话之后,逐渐淡去。
阿缠知道,过了今日,他们可能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宋砚回到他住了四日的房间中收拾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他只拿走了装着笔墨纸砚的书箱,还有画好的那幅苍松图。
等他收拾好了东西走出房间时,阿缠换了干净的衣裳,与陈慧一同站在院中,似乎要送他离开。
走下台阶,宋砚朝阿缠微笑:季姑娘,你要的画,我留在了房间中。
另一幅画,是送给闻先生的,若是季姑娘日后遇到闻先生,还请帮我将画送给他,就当是临别的礼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好。
阿缠应下。
剩下一幅字,是送给徐老板的,若是日后徐老板和闻先生问起我的行踪,季姑娘便说我回了老家。
说完,宋砚一手压在心口处,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他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将赚来的银钱都留给了他,想来他拿了银钱就会回乡,平凡富足地过完一生。
阿缠点点头,宋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在下今日便要离开了,能与季姑娘相识,是在下的荣幸。
宋砚朝阿缠深深一揖。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