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宋国公突然觉得额头泛起一丝凉意, 他抬手蹭了蹭,翻了个身,依旧鼾声不断。
此时, 宋国公的额头上出现了一片墨痕,那痕迹初时很大, 渐渐缩小, 似乎已经渗透入他体内。
就在最后一点墨痕消失时, 宋国公睁开了眼, 然而下一刻,他一口血吐了出来,额心处的墨痕再度浮现。
你是什么东西?宋国公的声音中带着惊慌, 他想要张口呼救, 手却突然掐住脖子, 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宋砚第二次附在人身上, 这一次却并不如上一次那般容易。
他才刚附身成功,宋国公体内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朝他碾来, 若非从阿缠先祖那里得到的力量将其挡住,他怕是已经附身失败了。
两种力量互相抗衡的结果就是, 他没能彻底掌控宋国公的身体,宋国公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宋砚与宋国公互相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很快宋国公便落了下风, 他体内凭空生出的力量在减弱,最终被压制。
再一次睁开眼,宋砚已经彻底掌控了这具身体。
但是他能够感觉到,那股力量得以让宋国公的意识维持着清醒。
也就是说, 无论他用宋国公的身体做了什么,对方都能看到。
而且操控这具身体也在不断消耗他从阿缠先祖那里获得的力量, 原本阿缠对他说能够维持七日,以现在的消耗来计算,恐怕很难支撑三日。
不过没关系,他要做的事,一日足够了。
宋砚起身下榻,只是稍微适应了一番,已然能够将宋国公的神态举止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并未急着去做其他事,而是坐在了书桌前,慢条斯理地研起墨来。
磨好墨,他拿起笔沾了墨汁,提笔在空白的折子上写起了字。
想来宋国公这个时候写奏折必然是为了请罪,他既占了宋国公的身体,自然要替对方将未完成的事情做完。
待奏折写好,墨也干了,宋砚合上奏折,抬高声音:来人。
国公爷。
守在外面的丫鬟立刻应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去叫管家过来。
是。
小丫鬟领命后赶忙去寻管家。
不多时,国公府的大管家匆忙赶来:国公爷,您有什么吩咐?宋砚将手中的折子扔到桌上:这份折子明早送到陛下御案上,不能让旁人看到里面的内容,懂吗?管家松了口气,心道国公爷终于把请罪折子写出来了,想来是怕别人看了笑话,才特地来吩咐自己。
他连忙收起折子,点头应下:国公爷放心,老奴这就去办,保证明早陛下就能看到您的折子。
嗯。
宋砚满意地哼了声,又问,世子在何处?世子正在演武场练功,国公爷可是要过去?不去了,你挑一坛世子喜欢的酒送来,晚上我要与熙儿多喝几杯。
管家立刻笑道:世子最喜烈酒,口味与先国公一样,老奴这就去挑一坛龙血烧来。
见宋砚满意点头,管家便知晓自己说中了国公爷的痒处。
许是先代国公给国公爷留下的形象太过伟岸,以至于世子出生后,国公爷便觉得世子处处都像先代国公。
其实在他看来,世子脾性更像国公爷一些。
国公爷许是不记得了,先代国公也并不如何爱饮酒,但这又有何妨呢,左右这话国公爷爱听。
管家离开后不久,便有小厮抱着一大坛酒送来了书房。
将人打发走后,宋砚起身走到了酒坛旁,使了些力气才将酒坛抱了起来,放到了苍松图下方。
待揭开泥封,取下盖子后,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其中混杂着一丝血腥气。
龙血烧当然不是以龙血酿造,但酿造时却加了兽血,对寻常人而言可是大补之物。
在宋砚的注视下,苍松图上再次渗出了大片墨渍,黑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入酒坛。
很快,墨汁就溶于烈酒中消失不见,连酒的颜色都不曾改变过。
直至最后一滴墨汁滴落,宋砚寻了个干净茶杯在里面舀了一口酒,先是闻了闻,然后一口喝掉。
这酒果然很烈,想必世子一定会喜欢。
这话,就是对尚未失去意识的宋国公说的。
他总要亲眼看着,他心爱的儿子,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绝路的。
到了傍晚,外面下起了小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雨水自房檐滴落发出些微声响,雨声滴滴答答,并不让人觉得嘈杂,反而使人心情莫名放松下来。
宋砚望着窗外的雨,目光沉静。
又过了一会儿,书房内的光线昏暗下来,丫鬟悄声进来,将书房内的烛火点了起来,管家也派人将厨房刚做好的一桌好菜送来了书房。
等着一排丫鬟将饭菜摆好后,管家将人打发走,又对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的宋砚道:国公爷,世子许是去接小公子了,一会儿就来了。
宋砚淡淡嗯了一声。
宋国公儿女不少,但名义上只有两个嫡子,世子之外还有一个小儿子叫宋澈,今年还不过十岁。
宋国公的这些子嗣中,只有宋熙的修炼天赋最为惊人。
平日里他对几个庶子不假辞色,如今府上又出了事,即便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不见人,那几个庶子庶女便也不敢来前院请安,生怕惹了他不快。
没过多久,书房外便传来了男孩的说话声,随后便见宋熙领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孩一起走进了书房。
宋熙来时并未打伞,但他与宋澈身上并* 未沾上雨水。
父亲。
宋熙才朝宋砚问好,宋澈已经跑了过来,仰头说:爹,今晚没有烤羊腿吗?宋砚垂下眼,如宋国公平日一般斥责了一句:没规矩。
宋澈撇撇嘴,总是被训,他都已经习惯了,他爹果然只有在看到大哥的时候才会露出笑脸。
宋熙走上前,摸了摸弟弟的脑袋,然后带着他一起坐到了宋砚对面。
一家人坐在一起,等宋砚拿起了筷子,宋熙与宋澈才动筷。
书房中的气氛有些沉闷,宋澈怕再说话又被训,干脆一句话都不说,低头吃饭。
宋熙与宋砚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谁都没有开口。
饭菜吃了一半,宋砚才终于指着一旁的酒坛对宋熙道:你最喜欢的龙血烧。
宋熙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动容。
他本以为经过宋煜的事情之后,父亲心中必然会有芥蒂,对他也会有几分疏远,没料到父亲生辰当日,竟还记得自己的喜好,连准备的酒都是他常喝的。
宋熙起身为宋砚倒了碗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香味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宋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闻到酒香也想尝尝味儿,筷子还没伸进酒碗便被宋砚一筷子敲在了手上。
他立刻缩回手,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不敢再朝他大哥的酒碗里多看一眼。
敬了宋砚一碗酒后,宋砚喝了小半碗,宋熙却一口喝干了碗中的酒。
他放下空碗,才开口道:爹,都是儿子不孝,连累了国公府。
宋砚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起身给宋熙又倒满了一碗酒,然后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后便不必再提。
为父已经老了,日后国公府还要看你。
说罢,两人又碰了碗,宋熙又喝下去一碗酒。
宋熙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父亲平和许多,每每说话,都能让他动容不已。
原来,这些年他修炼的辛苦,为了国公府付出的努力爹都看在眼里。
爹还说他最像祖父,定然能扛起宋国公府的重担。
烈酒下肚后,宋熙浑身发热,精神亢奋。
听了宋砚一席话后,更是心情激荡不已。
这一次的意外不会打败他,他迟早会如祖父那样驰骋沙场。
就这样,父子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喝酒,很快,一坛龙血烧有一大半落入了宋熙腹中。
宋澈坐在一旁听着父兄说话喝酒,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乖顺地坐在一旁。
直到酒被喝光,外面的小雨也逐渐停了下来。
宋熙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双目却依旧清明。
他见时候不早了,起身与宋砚告辞。
宋砚也没有留他,只让下人送兄弟二人离开,然后才叫了丫鬟进来收拾残局。
等书房中的丫鬟将杯盘收拾干净退下后,宋砚才关了门,走回椅子上坐下。
虽然龙血烧大部分都是宋熙喝了,但宋砚也喝了足足三碗,如今却并不觉得头晕,想来宋国公的酒量应该不错。
他替自己倒了杯热茶,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兵书,就着烛光看了起来。
这兵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上面有许多标注,字体并不似宋国公那般板正,要更加肆意几分,宋砚猜测,这上面的字应该是先代国公留下的。
他虽然专门为先代国公写了话本,但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书中记载,大部分其实只是推测,他并不知道先代宋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倒是这兵书上的标注,个人色彩鲜明,有时严肃,偶尔会偏题,应当是一位睿智又风趣的人。
看完了半本书,宋砚将兵书合上。
如果先代国公还活着,想必宋煜的一生也不会如此坎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走到了这个结果。
宋煜已经一无所有,他不能让宋煜输的这么彻底,总要有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才行。
宋砚抬起眼,瞳孔已经被墨色占据。
如今他的本体被分成两半,一半用来操控宋国公的身体,另一半应该已经彻底融入宋熙的血肉中了。
要杀死一名三境修士,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他曾经想了很多种办法,没有一种办法能够确保自己杀死宋熙。
就算他借来了力量,他也远远不是三境修士的对手,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他并未邪祟,也非妖魔,他有心隐藏,便不会被修士发现。
宋熙无法察觉他的存在,他便有机会执行这个计划。
想要杀掉宋熙,最好的办法,是从内部瓦解。
虽然不会如想象的那么简单,但这是最接近成功的办法。
此时夜色已深,宋熙回到自己的院子后,让丫鬟伺候完洗漱,便倒回床上睡了过去。
沉睡中的他并没能察觉到,他喝进肚子中的墨汁已经渗入他的血管中,与血液融合在一起。
直到突如其来的窒息,让宋熙猛地睁开了眼。
然而窒息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宋熙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中了招,他迅速冷静下来,运转内息查探体内。
但内息运转一个周天,体内并无异常。
宋熙依旧运转内息不停,窒息的情况稍微有所缓解,心脏跳动却变得越来越快,他感觉到头脑发涨,耳中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身体的异样让宋熙一时没能察觉到,他的内息运转速度也在提升。
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炸开。
这就像是一个开端,随后他体内发出了数声异响,运转的内息陡然停下,剧痛充斥全身。
这时宋熙才意识到,自己的经脉出了问题。
是走火入魔吗?宋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可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那股窒息感再度袭来,没有了内息加持,宋熙的脸逐渐涨红,他抓着自己脖颈,翻身想要下床。
脚才落地,脚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身形不稳,直接滚到了地上。
因为他平日里不喜下人贴身照顾,他睡觉时,屋子里没有下人守夜,所以此时,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异常。
宋熙蜷缩在地上,他体内的血管开始寸寸炸裂。
如果他经脉完好,或许还能坚持许久,但现在的他却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他在脑中拼命地想着,是谁,什么时候对他下的手,为什么他一点异常都没有察觉到?是镇北侯还是西陵王?他已经离开了西陵,为什么还要对他下杀手?就在这时候,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他爹。
此时的他已经无暇思考,为什么宋国公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他满含期待地看向那道身影,期待着他爹能叫人过来帮忙,然而那个人只是缓慢地朝他走来,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将大部分的力量用来摧毁宋熙的身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宋熙太过强大,他体内力量的反噬让宋砚感觉到借来的力量在迅速消散。
他能够感觉到,再过不久,他就会彻底失去对宋国公的控制。
但已经没关系了,该做的都做完了。
宋砚在宋熙旁边蹲了下来,他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他说:熙儿,你杀死宋煜之后,可曾有一刻后悔过?宋熙死死瞪着宋砚,脸憋得青紫,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对他做了手脚的人是他父亲宋国公。
宋熙心头满是绝望,他试图用眼神传达他的疑惑,为什么?父亲不是说宋煜不重要吗?然而他的父亲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只听到那近乎冷酷的声音响起:看来没有,那你就只好为宋煜赔命了。
宋熙的瞳孔逐渐涣散,父亲明明说过不怪他,明明说过要将国公府交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宋熙的意识彻底消逝之前,他依旧无法接受,自己没能在朝中扬名,没能在战场上驰骋,他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可最后却这样窝囊的死在家中。
眼睁睁看着宋熙胸口的起伏消失,他的七窍中流出混杂着黑色液体的血水,宋砚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泪水流了满脸。
不过是死了一个儿子罢了,并不值得宋国公如此伤心啊。
宋砚用着宋国公的身体,笑着说道。
可眼泪始终不停。
宋砚站起身:宋煜死的时候,宋国公可曾伤心过?顿了顿,他又说:我猜不曾,但我很伤心,宋国公应该很好奇,我是个什么东西吧?宋砚搬过来一张椅子,他抽出宋熙身上的腰带,又解开宋国公身上系着的腰带,将两截腰带系在一起,打了死结。
我是一个墨灵,宋煜点出的墨灵。
宋砚说话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椅子上,他将腰带搭在房梁上,然后又系了几个死结。
宋砚将绳套套在了脖子上,笑了声:宋国公可真是有福气,生了这般大才的儿子,可惜他的才华从来不曾入了你的眼,他死的可真不值啊……宋砚的声音越来越小,杀死宋熙后,他的本体和力量与宋熙一起毁掉了。
他的意识也逐渐陷变得蒙昧,他知道自己就要消失了。
回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结识了三五人,见过了许多事,唯一的心愿如今也已经达成。
倒也……不枉此生。
不知宋煜得知宋国公府的结局,是否会开心?他是个守规矩的人,想来不会觉得痛快。
若是生气也无妨,自己痛快了。
这人世间可真好,只是可惜,此生太短。
砰的一声,椅子被踢倒。
就在宋国公的身体吊在房梁上的时候,操控他身体的那道意识彻底消散,宋国公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惜,已经晚了。
他吊在房梁上,不停地挣扎着,最终,也没能挣脱脖子上的那根绳子。
慢慢的,挣扎的力道消失,宋国公挂在房梁上,身体轻轻晃荡,最后停止。
他的脚下,是他最喜欢的儿子的尸体。
夜半,阿缠突然惊醒。
她赤着脚跑下床,从梳妆台上的盒子里翻出了宋砚留下的那方砚台。
此时,砚台已经失去了光泽,碎成无数块,再也无法粘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