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有些意外地看了白休命一眼, 笑道:你还记得墨灵,看来小时候去我书房里偷的那些书都没白看。
白休命神情略显无奈:父王,说正事。
明王根本不理会,当着白休命的面便与闻重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他以前和皇子们一起读书那会就特别想要一个墨灵, 存了银子就去买砚台, 总期盼着哪天一睁眼就能养出一个,可以替他做功课。
闻重忍俊不禁, 实在想不到白休命还有这般稚气的时候, 白休命则仰头望天,全当没听见。
前阵子皇上还和我说, 你又拿走他一方古砚?那是陛下赏赐的。
白休命回答得理直气壮。
哦,看来陛下喜欢用砚台砸人这毛病还没改。
明王显然对皇帝和儿子都很了解。
他又道:要我说呢,你与其收集古砚堆在府上摆着, 倒不如把这些砚台送去闻重府上,说不定真能养出来。
闻重闻言有些诧异:这墨灵究竟是什么东西,要如何养?怎地他就能养出来了?明王为他解惑道:真要说呢,算是一种灵物。
时人有大才者,易点灵,灵有慧, 可人言。
闻重对墨灵产生了些兴趣:这倒是有趣, 还能凭空生出有智慧的灵物?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来墨灵生而有慧应当与点灵之人有关,只可惜能点灵之人太少, 对墨灵的描述也不过寥寥数语。
随即明王又道:现存记载中, 墨灵都是依附砚台而生, 不过本体却是墨,但有一点, 墨灵虽智慧非凡,却不曾听过它们拥有强大的力量。
白休命道:这确实是最大的疑点,不过我更倾向于墨灵可能得到了外力的帮助,拥有了不属于它的力量。
若是其他精怪靠近宋熙,很难不被发现,更不要说吞入腹中。
只有墨灵,如果不是主动暴露,想来不会被察觉到。
明王颔首:看来你有线索了?算不上线索,宋国公生辰当日,他妻弟送来一幅苍松图,那幅画上附着了一些残余的力量,与我所知的力量都不大相同。
白休命略微思索了一下才道,感觉与民间常见的香火祭祀之力有些相似。
香火祭祀么……明王不知想到了什么,似陷入了沉思当中。
父王,你知道这种力量?白休命问。
只是听说过,巫族兴盛的时候,便大兴此道。
不过他们只祭先祖,若遇到危机便可求先祖庇佑,也不知是否真有先祖,但确实很厉害。
曾有精怪试图效仿此法,哄得人族以香火供奉它们,但是得到的力量有限,后来民间那些香火祭祀便是脱胎于此。
可巫族不是被灭了吗,还有人能用此法?白休命还记得监正说的那些关于巫族的事。
监正与你说的吧?白休命反问:难道监正说的不对?倒也没错,不过他连大夏都没出去过,知道的也只是传回来的消息而已。
所以,巫族尚有留存?嗯,应当是有血脉留存的。
明王说得很是肯定,若是那墨灵恰好得到了巫族的帮助,你的猜测未必不能成真,倒是可以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
白休命点头:眼下看来,卖画之人有不小的嫌疑,可惜孙伯安并不知道那人的姓名与住处。
顿了顿,他又道,只怕就算找到了人,也没用。
明王听懂了他的意思,叹道:借来的力量是会消散的,能杀死宋熙,还残留了大量的墨,若真是墨灵,很有可能是与宋熙同归于尽了。
卖画的人究竟是一无所知还是受其操纵都不好说。
闻重在旁听着父子二人说了半晌,才问出心中疑惑:既然墨灵算是灵物,为何要杀宋国公父子?好问题,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怀疑是墨灵做的?明王与闻重一起看向白休命。
白休命道:我派人去找了唐鸣,那个为宋国公嫡子敲过登闻鼓的同窗好友。
从他那里拿到了宋煜曾经写过的文章,做过的诗词,又找了几位翰林院的大人帮忙看过。
写得不错?明王好奇。
岂止是不错。
白休命道,那几位大人的评价很一致,文采斐然,言之有物,这般水平,来考会试足够了。
唐鸣说,那还只是宋煜四年前写下的文章。
唐鸣才华不错,每每提及宋煜,言语间对他极其推崇。
你是觉得,以宋煜的才华能点出墨灵?那墨灵便是为宋煜复仇?白休命颔首:先是以话本内容引出宋国公府换子一事,后又引得镇北侯派人去查这件事,趁机落井下石,让宋熙从西陵回京。
我觉得宋国公父子之死,与先前这些事难逃干系。
等等,你去镇北侯府了?明王突然抓住了重点,以镇北侯那脾气,如果白休命敢登门问话,怕是很难忍住与他动手的冲动。
没有,只是抓了镇北侯身边那个叫雷同的亲卫,他还算识趣。
白休命语气平淡,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抓人的理由呢?明王是真怕今天把人抓了,明天皇帝御案上都是弹劾白休命的折子。
他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行事过于不拘小节,明王总觉得哪一天白休命要惹出个大事来。
见明王眉毛都要竖起来了,白休命只好耐心解释:贿赂明镜司千户张谦,意图窥探明镜司隐秘。
有证据吧?有。
当初陈慧的消息被泄露,白休命就已经查到了雷同身上,不过那之后镇北侯被陛下强制在府中思过,他没必要追究镇北侯亲卫,落个赶尽杀绝的名声。
如今三个月快到了,时机正好。
明王放下心来:那你继续说。
白休命便继续道:雷同说,关于宋煜的消息,是有人特地送到镇北侯府的,但他们并没有找到送消息的人。
对方想来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没料到最后宋国公府有人将罪名揽了过去。
体面的手段无用,最终选择了杀人,倒也合情合理。
明王看向闻重,你有什么看法?闻重道:白大人的推测有理有据,不过既然连宋国公都杀了,为何要放过换子的宋承良?这个我倒是知道。
明王想到在皇帝那里看到的折子,说道,今日陛下刚看过宋国公死前递上来的折子,里面承认了换子之人就是他本人,宋承良就是个顶罪的。
我猜那份折子,大约也不是宋国公本人写的,目的只是为了激怒陛下,以达到牵连宋国公府的目的。
并非本人所写,才更有可能是真相,若墨灵当真如王爷说得那般聪慧,应当不会胡乱杀无辜之人。
如此看来,附身宋国公一事,便有了极大可能,寻常的精怪,怕是写不来折子。
闻重的分析角度与他们不同,但也很有道理。
还真是。
明王叹息着摇摇头,若真是墨灵杀的人,他们倒是死得不冤。
只是可惜了宋煜,那般才华,却不得施展。
闻重闻言也陷入了沉默。
当日在朝堂上,皇帝亲自问案时,他其实对此事并不如何关注。
勋贵世家的龌龊事,他听过的只多不少,若非有人敲了登闻鼓,还涉及了用庶子换走嫡子,这件事也算不得如何精彩。
但如今再听,却有了不同的感触。
闻重感慨:若宋国公肯给宋煜一丁点机会,让他考了科举,应当就会知晓他的才华,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了。
明王嗤笑一声:宋国公想学他爹,却只学会了他爹对敌人斩尽杀绝的手段,然后全用在了他亲生儿子身上。
也不怪他们府上会发生兄弟相残之事,宋国公这样的人,能养出宋熙这种儿子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旁人羡慕宋国公有个年纪轻轻便三境的儿子,在明王眼里算不得什么。
比起修为,品性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说着话,白休命在旁听着,并不插言。
等说完了,明王才对白休命道:陛下急着知道两人的死因,尽早查到些有用的证据,向陛下汇报。
闻重还在,明王并未说的太直白,白休命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皇帝对于杀死宋国公的凶手并不感兴趣,但他需要知道,宋国公与宋熙的死是否牵扯了更深的阴谋。
是。
闻重在明王府一直呆到傍晚,才坐者王府的马车回了自己的府邸。
府门外,身形挺拔的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见他下了马车,赶忙迎上前:少爷不是说要早回么,怎么回来如此之晚?府上的管家是闻重从老家带过来的,从小照看他,如今闻重都官至三品了,还叫他少爷。
闻重耐心地解释道:与王爷聊天忘记了时间。
他与管家一起进府,管家瞧见了他拿在手上的画卷,问道:这是王爷送给少爷的画?闻重看了眼手中画卷,摇头道:是我一位小友送的礼物。
管家眼睛一亮,他家少爷说过,最近遇到了一位有趣的小友,他当即猜到了送画之人,忙道:可是那位经常与少爷对弈的小友?嗯。
若少爷与人真心相交,可以将人请到府上坐坐。
管家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能被少爷你瞧上的人,想来品性一定不错,便是知道了你的身份又如何?自从来了京里,少爷你都不爱与人交际了,只有一个明王怎么成。
闻重听着管家说完,才道:怕是没机会了,他……不在京中了。
不在京中了,那是回了老家?管家见闻重脸上的怅然之色,心中了然。
但还忍不住劝道:那位小友临行前都还不忘记送你礼物,心中定然记挂着你,将来你们说不定还能遇上。
闻重沉默着,没有回答。
只怕是不能了。
若是今日没有偶遇全然不认得他的宋砚,没有听到明王与白休命一番话,他或许也如徐老板那般,信了季姑娘的话,只当宋砚是不想留在京中,悄悄回了老家。
往后再想起宋砚时,心中可能只会有些许怅然,没能亲自为他送行。
可如今,种种疑惑都摆在心里,又让他如何相信呢?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便遗憾离世的宋煜,还有想尽办法为宋煜复仇的墨灵。
宋砚,与宋煜同样的姓氏,以砚为名。
白休命没有找到证据,不敢轻易下结论。
可闻重几乎能够肯定,他们的猜测就是真相。
他那位才华横溢的小友,就是宋煜点出的墨灵。
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多大才之人,他早该怀疑的。
想到明王说,墨灵极有可能与宋熙同归于尽了,闻重心里便只剩下深深的遗憾。
也后悔,那日在朝堂上,不曾为宋煜的案子追根究底。
至于真相……就当是他的私心吧,墨灵已死,宋砚只是回乡了。
宋国公府的案子发生了三四日,阿缠本来担心朝廷可能查到宋砚身上,如果查到了宋砚,必然也会来调查他们这些与宋砚相识之人。
其他人调查她倒是不担心,就怕引来白休命的注意。
结果前两日刑部与京兆府轰轰烈烈查了一番,也没查到他们身上,后面就没了动静。
阿缠甚至在家里苦思两日该如何应付白休命,结果都做了无用功。
按说好歹是国公死了,皇帝也不该反应如此冷淡,偏偏宋国公府的案子就这般冷了下来。
后面又过了几日,都已经到了月末,她也再没有听人提及这桩案子了。
市井中反而传起了宋国公府的几位少爷抢夺国公府爵位之事,原本最有可能得到国公之位的是宋国公的嫡次子,可如今这位公子的母亲还在牢里,父兄皆亡,他尚未长大,根本抢不过其余成年的庶兄。
宋国公的三个庶子谁更有可能成为赢家,市井中甚至有人做庄,赌究竟哪一个庶子能成功袭爵。
阿缠为此还特地研究过,觉得庶长子几率更大,这位略微有些修为,文采一般,但也在国子监读过书,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谁知才几日过去,突然传出宋国公府世子谋杀兄弟,宋国公包庇其子,并令人顶罪一事。
皇帝念在宋国公在死前有所悔悟,将真相告知皇帝,决定不再追究宋国公府上下的欺君之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国公府承袭的爵位就到宋国公为止。
也就是说,宋国公的爵位彻底没了。
市井中都在惊讶于事情的反转,阿缠却知道,这其中大概有宋砚的手笔。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最终,还是成功的将宋煜死亡的真相公之于众,没有放过那两个罪魁祸首,也没有让宋国公府好过。
他们为了国公府牺牲了宋煜,于是宋砚让国公府彻底消失,很公平。
宋国公府的流言蜚语逐渐没有人再提起,只有阿缠偶尔与徐老板聊天的时候,会听他提起已经离京的宋公子。
转眼便已进入了八月,白日里天还很热,到了傍晚温度正适宜。
阿缠留在店里收拾铺子准备关门,慧娘去了木匠铺子取和他们订制好的月饼模具。
她正忙着的时候,忽然见一辆马车在店门口停下,里面走出了两人。
抬眼看到晋阳侯的那张脸,阿缠心中疑惑,他怎么会来这里?她走到门口,不怎么热情地开口: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客套话说着,人却挡在门口,打量着来人。
本以为薛昭死后,薛氏定然视她为罪魁祸首,不会放过她,却不想对方突然没了动静,直到今日,晋阳侯才露面。
晋阳侯走到阿缠面前,见她站在门口,似乎并不打算请他入内,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但还是开口道:本侯有话与你说。
侯爷请说。
就在这儿,在府上时,没人教过你待客的规矩吗?晋阳侯还是没能忍住,斥责一句。
阿缠轻笑一声:侯爷不请自来,可算不上客人。
想来侯爷要与我说的也不会是什么军国大事,不怕被人听到,便在这里说吧,若是不想说,那就请离开。
晋阳侯对阿缠的态度很是不满,但想到之前为难她却惹来了白休命那个煞神,终究还是让步了。
你母亲过世也有些时日了,她的棺椁不适合葬在我季家坟茔,免得坏了风水。
阿缠眨眨眼,忽然理解了他的意思:侯爷的意思是,让我迁坟?怎么,你不愿意?晋阳侯以为阿缠的反应会很激烈,谁知她显得十分冷淡:愿意啊,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