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钧望着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测。
他夜晚常睡不安稳,某夜夜游时竟看见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此人身上血迹。
他惊讶万分,后来听说段胥当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给他诊病的大夫。
这位大夫和他颇有交情,在他的利诱下说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说他当晚应该是受了寒,晕倒前吐过血。
林钧便立刻想起了当夜从方先野府上出来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晕倒的时间也对得上。
他便怀疑那人是段胥,或许段胥和方先野之间有什么蹊跷,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头大患,若能抓到点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从方先野这里入手,没想到竟挖出了这样一道厉害的密诏。
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难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
而这个先皇御笔亲写的诏书,是个绝好的契机。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来,他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林大人心系北岸,毕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复。
林钧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隐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虽还剩九州之地没有收复,但北岸汉人起义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
大梁已有肃英、踏白、鹤归、成捷、堂北五支装备齐全的边军,对战丹支的战法布阵军队早已熟稔,还有孟晚、夏庆生、吴盛六、史彪、丁进等一干经验丰富的将领,赵纯是不堪大用,推举新帅便是。
收复河山只是早晚的问题,难道非要他段胥不成?林钧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边轻声说:更何况你我皆知,他的身体坏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方先野的耳边轰然炸响。
方先野攥紧了拳头,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对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为皇上分忧为先。
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为纪王旧人一辈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筹划救民之策完全无法施展吗?你甘心吗?林钧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一步一步的劝导亦是笃定。
他悠然笑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担心与他翻脸扯出自己的旧账,还可以靠着扳倒段胥获得皇上的信任,成为我们的人。
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许是念及旧情心里难受,但是很快就会释然的,到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林钧,林钧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笔账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方先野蓦然想起来死去的先皇,这宛如诅咒般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话。
南都是个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渊,这几个月间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纸丢进去瞬间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说是有雄心的白纸,大约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点。
他这样看不起林钧,可自己又有多干净呢?他们不可能让皇上久等,最终还是走进了皇上的宁乐殿,那年轻的君主一身姜黄龙袍,眉目坚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测。
方先野不动声色地与林钧一道跪地行礼,道:臣方先野,参见陛下。
皇上淡淡道:爱卿平身。
方先野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时便看见了皇上从桌上拿起的明黄色的绢帛。
他听皇上道:爱卿有这样一道圣旨,为何现在才请林卿送到朕的面前?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赏识。
且北岸未归,惩治段帅时机尚早,唯恐打草惊蛇。
林钧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总是太过谦虚,以至于该得的功勋都推让。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将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帅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军已全数开赴北岸,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么?他站起身来,背着手悠悠地走下台阶,边走边说:赵纯死了,死在归鹤军里,据说是畏罪自尽。
归鹤不愧是段胥的亲军,胆子可真大。
那讨伐北岸的大军,莫不是都姓段?皇上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帅确实……年少轻狂,锋芒毕露。
同是年少,方卿却比段胥不知沉稳了多少倍。
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会。
皇上话锋一转,夸奖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礼,他低下头道:臣承蒙先皇与皇上厚爱,定当忠君报国……听从皇上旨意。
皇上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闲谈般开口:最近朕还听说,段将军其实不是段胥,他从岱州来南都时被狸猫换太子,其实是个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紧,却听林钧在旁道:这么说来,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军前也没有去过北边,却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屡立奇功,若说只是天赋确实有些勉强。
依臣在北边所见,段帅对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无实证,更何况段将军将丹支打得连连败退,若以此发难恐怕站不住脚。
方先野不动声色。
皇上点点头,冷然道:眼下有爱卿这道圣旨便已足够。
无论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绝不能再放他回北岸。
两日后的早朝,方爱卿可要好好准备。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权之下已经容不得他。
所谓忠君爱国,君临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谈爱国。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领旨。
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见了十二三岁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灯火光芒伏案写着文章,他写得很开怀,待到最后落款之时笔却顿住了。
然后他写下了段舜息这三个字。
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还要这样继续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够,你还要继续做几年?少年站起身来,向他走过来。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分外畏惧,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时的脸庞。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着先皇写的,更不是你交给当今圣上的,是段胥锋芒太露咎由自取。
更何况丢了密旨的时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无法回应你,他运气太差了,你有什么办法?他是榜眼你才是状元,凭什么他就能建功立业名垂史册,而你却要错失机会寂寂无名呢?你能给大梁的,难道会比他少吗?方先野轻声说道——你不要说了。
那少年望着他半晌,道:你敢说这些想法,你没有想过吗?承认罢,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钧的话动摇了你。
如果你真的护段胥,为什么赵公公死的时候,你不把密旨给毁了呢?为什么你不告诉他这件事呢?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少年已经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无可退,便听那少年蛊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段胥算什么,丢弃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方先野从梦中突然惊醒,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压于心口,无法消解。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地,推开窗户想要透透气。
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杂着寒冷的风,方先野望着月光下的庭院,默然无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烟花,继而此起彼伏簇簇绽放起来,方先野怔然地抬起头,眼里映着那夜空中的璀璨烟花,已经这样晚了,或许是哪家的孩子偷着放的罢。
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烟火庆祝。
他作为状元郎跟在裴国公身后,在玉藻楼的宴席上觥筹交错,与各位贵人结识,说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话。
其实他不喜欢这中场合,后来借口醉了找了间房间休息,正在房间里闲看烟火时,突然从窗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个翻身从窗户里跳进来,背后便是绚烂烟花,晃着手里的酒说道:岱州的神仙醉,状元郎要不要赏个脸,和我喝一壶啊?那时候的段胥比现在还要年轻,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方先野想,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对段胥抱有嫉妒之心。
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还没有见过段胥,只是以这个人的名字在这世上生活时就开始萌发的,后来被段胥所救后,这中嫉妒掺杂了感激和憧憬,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这个人出生于高门贵族,有无数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权力中心,率性而为无所畏惧,像一片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那时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终于拨云见日,赢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着,或许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兴的人。
他过早地失去双亲,或许就有点骨子里带出来的孤僻,与谁都不太热络。
想想看这么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亲人,知己,不过就那么一个人。
他喜欢的姑娘,也是那个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辈子欠了姓段的一家,这辈子纠缠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还剩了什么?如果连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谓理想,又何以依凭?——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
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我为将军执剑策马打天下,你为宰执执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我退隐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背叛便背叛罢,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价,不是吗?方先野举起双手捂住眼睛,慢慢地弓下身去。
段舜息……该死的家伙!疯子!方先野咬牙切齿道,仿佛恨不得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人总要为自己相信的东西付出代价。
若他相信段胥,又该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第101章 先野 先行者,终横尸于野。
无论南都怎样暗潮汹涌,百姓们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街头依然人声喧哗,热闹非凡,玉藻楼也一如既往地宾客盈门。
一夜未能好眠的方先野与仆人何知走出玉藻楼,何知拎着个双层的食盒,食盒里装着玉藻楼刚刚出炉的点心,温热的食盒外壁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他们走出玉藻楼的大门还没几步,便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孩突然冲出来,抢走何知手里的食盒抱着就往前跑。
何知愣了一下,便怒喝道:小兔崽子!他气愤地追出去,但那孩子没走两步手便一滑,食盒掉在地上盒子滑开,点心滚落在路边沾上泥。
但是那孩子抓住脏兮兮的点心就往自己嘴里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
何知和方先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看到这两个人过来就立刻跪倒在地上,边磕头边道:贵人……我太饿了……别打我……可怜可怜我……何知正准备撸起袖子,方先野却制止了他。
他蹲下去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大概六七岁的年纪,正月的料峭寒风之中只穿了件破烂的单衣,冻得脸色发紫,手上腿上尽是冻疮,还流着脓水。
望着他的眼睛颤抖着,满是畏惧。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的父母呢?小孩瑟缩了一下,小声说:死了……怎么死的?我家是申州的……遭了旱灾,逃荒来的……结果赶上皇城打仗……我爹有天出门……不知道怎么就死在路边了,前些日子我母亲也病死了……我……大人我真的……我太饿了……小孩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水从他皴裂的脸上流下去,他用生了冻疮的手去擦眼泪,然后被面前的贵人握住了手腕,小孩满面泪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方先野注视着这个孩子单纯而柔弱的眼睛,他一瞬间想起来春风得意的林钧,想起宁乐殿里穿着华贵衣衫高深莫测的年轻皇帝,他打了个寒战,从心底里涌出一种恐惧。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都在想些什么?他被什么迷住了眼睛?在此刻权力漩涡突然变得遥远,他想起南都内乱时,从街上走过时路边残缺不全,面容痛苦的尸体;想起来在云洛两州时,战场上的烟火和为矿场、马场服役的百姓。
他仿佛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似的,突然觉得不认识自己。
那道圣旨仿佛是一个诅咒,从接到圣旨开始他便坠入矛盾的深渊,以至于忘记了一些事情。
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而入仕的。
皇上和林钧口中没了段胥之后的迟早收复,便是迟一年、两年,也是黄金万两,白骨森森,无数百姓肩上的重担。
座上之人或许不痛,可世界不止皇宫这么大,也不止南都这么大,三十六州,万万百姓中有多人付得起这个代价?大梁就付得起这个代价吗?他在户部时便见识过战事烧钱之快,仗再打下去掏空了大梁,还有什么盛世可言?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以救人之说辞,行杀人之事?因为这朝廷是个权力斗争的泥潭,动荡之中人人皆为保全自己的荣华,他便也不知不觉也脏了吗?方先野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长叹一声,他对何知道:再去玉藻楼买两份一样的吃食,给他一份,然后把这个孩子带回府上。
何知愣了愣,挠着头道好,就转头跑进了玉藻楼里。
方先野站起身来,在初春微寒的阳光里,他望向远处那巍峨的宫殿,那宫殿披着一层金光,灿烂恢宏。
他的目光慢慢冷下来,冷得仿佛寒冬腊月的冰面,最终悲凉地笑了笑。
在这个时节,他不得不承认,段胥的命比他的重要。
这是他惹出来的祸,他不能让段胥因此而死。
段静元路过父亲的书房时,便看见那扇深色的檀木大门紧闭着,一般都是她父亲来客人才会如此。
她想今日没有听说父亲有什么朋友来访啊,便有些好奇地往那房门走过去,刚走没两步便看见父亲的书房门打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从中走出。
父亲神色凝重,看见段静元时面色一沉,刚想斥责便见那带着帷帽的人伸出手来制止,道:我正好要找段小姐。
段静元便有些惊讶,这个声音她最近太熟悉了——这是方先野啊。
方先野朝她走过来,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道:多谢段小姐新年的饺子,我来还食盒。
段静元观察着父亲的神情,从方先野手里接过食盒,打开看了一眼便惊诧道:哇!这……这是我最爱吃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方先野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道:带我去见见你哥哥罢。
段静元探头见父亲也没有阻止,便答应下来,带着方先野去了段胥的皓月居。
段胥的房间里燃着炉火十分温暖,他仍在沉睡之中,盖着厚厚的锦被,在昏沉的日光中面无血色而瘦削,像是个纸片人似的。
段静元站在段胥床边,叹道:三哥时醒时睡,高烧不退,总是迷迷糊糊的。
前国师大人介绍了有名的大夫来,说是有法子能让哥哥好起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日。
一些时日是多久?大夫也没有细说。
方先野点点头,他道:死不了就好。
这话过于直白,让段静元有些生气,不过她还是压下脾气道:三哥这次回来原本身体就不好,沉英战死的事情对他打击很大,他很疼沉英的。
方先野不置可否地一笑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也不期望什么,却总是把别人的命运或者不幸,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静元观察着方先野的神色,她好奇道:你和我三哥……你们关系很好吧?方先野抬眸看着段静元,想了一会儿便道:算是罢。
你三哥在这世上只有别人亏欠他,他不欠任何人的,不过很快他就要亏欠我了。
以后的天色明,就留给他去看了。
段静元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她听不懂方先野在说什么。
怔了一会儿之后,她还是决定先把埋藏在心头的猜测问出来:方先野……你是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啊?方先野的平静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静元,若有所思道:所以段小姐送我饺子,是觉得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段静元噎了一噎,急道:也不一定是同父异母啊!那或许,你也可能是我爹的干儿子,义子之类的。
你希望我是你的亲哥哥,还是只是干哥哥呢?方先野问道。
……什么我希望!你和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嘛!段静元瞪起眼睛,只可惜耳廓是红的,看起来色厉内荏。
方先野望着她的神情半晌,抿起唇有些悲伤又温柔地笑了,他道:大概算是义子罢。
段静元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不知为何有些开心。
方先野却想到了什么,喉头动了动,望着段静元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哥哥?段静元和方先野的目光对上,片刻之后她突然有些局促,拉扯着床帏喃喃道:你又没有认到我家去,你这是占我便宜。
方先野目光灼灼,他握紧了拳头,只是沉默着定定地凝视着她。
在他如有实质的目光下,段静元撇开目光又移回来,望着他的眼睛小声说道:哥哥。
她的声音仿佛玉珠落进瓷碗里。
哥哥。
方先野仿佛看见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她从小就爱漂亮,扎着团子小髻,身上挂着铃铛。
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会张着胳膊跑过来,一路叮叮当当的脆响,然后脆生生地喊着——哥哥!抱我!——哥哥你好厉害,你会写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将来一定是状元郎!那个小姑娘坐在他的膝头,他给她扎着辫子,她玩着折纸一边说——静元长大了,要嫁给哥哥!后来事隔经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听见一个姑娘呼喊娘亲的声音,一转头便看见了长大的段静元。
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笑着提着裙子,沿着宽阔生了青苔的石台阶一路跑上去,与他擦肩而过。
她满目笑意便如儿时般,跑进阳光烂漫的融融春日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即便她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她总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记得他的人了。
只不过她没有认出他来。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听见她叫他一声,哥哥。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她拉住方先野的袖子,惊慌失措道:你……你怎么要哭了。
方先野轻轻一笑,他低下眼眸,说道:突然很想我妹妹,你和她很像。
段静元呐呐地点头,小心地看着方先野的神情,却见他红着眼睛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道:静元,你要觅得良人,要子孙满堂,幸福一生。
他的手心很暖,让她一时间忘记了躲避。
在不久之后她回想起来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她道别,只可惜那一天她没有能领悟这些话其中的含义。
她的领悟总是迟到。
夜色已深,井彦对于方先野的来访感到十分意外,方先野与他并不算非常相熟。
他将方先野带至书房,屏退众奴仆之后便问道:方大人来此,所为何事?方先野与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望向井彦:我听说井大人十分赏识段帅。
井彦有些惊讶,探究道:阁下从哪里听说的?段舜息。
方先野沉默一瞬,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
当年的马政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发的,感谢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账。
井彦举着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时忘了该放下还是拿起。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气,玩笑般道:我没想到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是面对井大人。
我来见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对您说的这些,将会是我的遗言。
第二天晨曦初现之时,方先野望着那朝阳许久,然后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进了大殿之中。
他如平常一样隐没在群臣之间,座上年轻的皇上与百官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之后,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这一道圣旨,并且将那御笔亲批的圣旨给百官传阅。
得知圣旨的内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时间满堂震动。
而方先野只是拿着芴板,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
先皇遗诏,方先野护驾有功,以枢密副使参知政事。
又说段舜息救驾不及,有谋逆之心,需将其诛杀。
皇上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段话,面露为难之色:段帅是国之重臣,战功赫赫,朕向来器重他,如今他正在养病,朕实在不愿诛杀功臣。
但是先皇遗诏在此,父皇尸骨未寒,朕岂能枉顾他的遗愿?方先野并不搭腔,便有摸得着皇上脾气的臣子出声: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乱了两个多月段将军在前线必定知情,却并未动一兵一卒勤王,足见其早有异心。
此刻若不诛之,恐怕养虎为患啊!朝堂上便热闹了起来,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自然也有为段胥说话的,但是形势还是被引导着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传阅的圣旨在群臣的讨论声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无嘲讽地笑了笑。
帝王赤裸裸的猜忌和残忍总要包裹上一套温情脉脉的戏码,真相不过是皇上忌惮段胥,故而动杀心罢了。
只不过皇上也要求个名正言顺,若是名不正言不顺,这屠刀便还要在空中悬一阵子。
若是闹大了,戏演得过于荒唐了,收拾残局且要一阵,屠刀便要悬得更久了。
便足够段胥逃脱了。
方先野的手攥紧了圣旨,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突然捧着圣旨出列,跪于殿中朗声道:臣方先野,斗胆禀告一事,请皇上降罪。
这份诏书,乃是臣矫诏。
满庭哗然,林钧和皇上震惊之余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过,口中道:方卿……方先野却不给皇上说话的机会,叩拜于地大声道:臣与段舜息有积怨,是多年宿敌。
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后局势有变,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记恨段舜息军功累累归来必有重赏,仿先皇笔迹偷印玺以得此诏。
然而先皇自龙驭归天后,便时时入臣梦境,痛斥臣不忠不义之心,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
称胆敢陷害段帅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臣日夜惊惧肝胆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诏蒙骗皇上。
方先野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钧没料到有此变故,面色一时铁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钧,道:前几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伪诏,便威逼利诱于臣,献于圣上以求荣华,臣不得已而从之。
然臣立于殿上,先皇怒斥之声不绝于耳,想来是魂魄在此不肯远去。
臣实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林钧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疯了!方先野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眼眶发红道:臣大逆不道,妄图陷害忠良,罪无可恕。
先皇英灵在此,臣无地自容,唯死而已!他的声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荡时,他便出其不意地冲着离他最近的柱子冲去,红色的衣袖飘飞,仿佛乘风的朱雀鸟般撞在合抱粗的红漆大柱上。
一声脆响,鲜血四溅,满庭寂静。
他的身体落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下极快地扩散开来,污糟了他手里的圣旨,斑驳了字迹。
井彦在远处看着这一幕,抓紧了芴板,不忍地移开眼睛。
——我要把这份诏书坐实成伪诏,把脏水全泼出去。
但是破绽太多,定然招架不住细问探究。
——我既然认下这份伪诏,便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如果我死在金銮殿上,死无对证,便没有破绽了。
——待我死后,井大人会接手此案,我以我的性命恳请井大人,不要翻案。
方先野的脸上染了血迹,他的眼睛睁着,光芒从眼里一点点褪去,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很浅很浅,和所有的温热一起变成寂静。
一盏只有鬼才能看见的明灯从他的身体中缓缓升起,升到看不见尽头的湛蓝天空中去。
?天元九年的状元郎,清隽文雅,写的一手锦绣文章,最终触柱死在金銮殿上。
他一生伶仃父母早亡,唯有知己一人,和一个喜欢多年却从未让她知道的姑娘。
方先野,先野。
先行者,终横尸于野。
第102章 威胁 你最好不要得罪一个疯子。
现在就……段胥病情好转,终于清醒时,是方先野去世后的第三天。
段胥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屋顶,便感觉到自己的手抓着另一只柔软的手,十指相扣。
还未及反应,那握住他手的手动了动,他便被抱住了。
伏在他身上的姑娘身上被房间的炉火熏得温热,收着力气不敢压住他,抱着他的手臂却很紧。
她一向不太会控制力气,如今却已经能做得这样恰如其分了。
段胥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我感觉好多了,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似的。
什么没事,你差点死了。
贺思慕低声说。
她这段时间除了处理鬼域的事情,照看段胥,便就是同禾枷风夷一起到处找灵药。
每每找到的药都被治疗段胥的天同星君挡回去,说不是好药就能随便用。
她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病急乱投医。
她有时牵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她想如他所愿,十指连心,他手里握着她的心脏,或许便不舍得撒手人寰。
站在一边的天同星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鬼王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贺思慕拍了拍段胥的后背,放开他道:你先躺好。
段胥乖乖地点头。
贺思慕便转身和天同星君离开了房间,正遇上红着眼睛跑进来的段静元,段静元颤着声音道:我哥醒了吗?贺思慕点点头,她便抹着眼泪跑进了屋里,天同星君转身把门关好,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看向贺思慕。
天同星君乃是星卿宫里的甲等星君,主福,是这世上修为最高的凡人之一。
他有年轻而温和的面容,长叹一声道:殿下,我已尽力调养并给他祝符。
只是他阳气损耗太过,身体底子也折腾坏了,我……只能尽力而为。
贺思慕低下眼眸,她开门见山道:他还有多久?如果好好休息的话,大概能有十年左右。
天同星君斟酌着说道。
他若能好好休息,就不是段胥了。
贺思慕苦笑。
若还是这般折腾,纵使身负我的祝符,加上我全力调养,他……也不过两年。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去,晴日里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细细的雪花在阳光里慢悠悠地落下来,晶莹透亮,如同琉璃世界般,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
她第二次见到段胥的时候,在凉州也下了这样一场雪。
那时候沉英也还只是个一心想要吃饭的孩子,她搂着沉英,段胥把帷帽按在她的头上,她从纱帘缝隙里看着他的背影,轻快而挺拔。
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而晴日里的白雪,突然而至,落地便化为水,短暂如梦境。
好的,我知道了。
日后还要劳烦星君。
贺思慕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虚浮。
天同星君行礼道:不必言谢。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东西掉落摔碎的声音,贺思慕思绪回笼立刻转身推门而入,便看见床头柜子倾倒,花瓶摔碎在地。
段胥摔倒在地上,仿佛是想要下地行走却失败了。
段静元扶着段胥,泪水涟涟地喊着:三哥……贺思慕立刻走上去把段胥扶了起来,段胥抓住贺思慕的胳膊,在贺思慕意图把他扶回床上之前,开口说道:方先野……方先野自尽了?他满目赤红,这几个字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似的。
贺思慕沉默一瞬,道:昨日我看过鬼册,没有他的名字。
他已经往生去了。
段胥闭上眼睛,捂着额头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地笑起来。
笑声由低而高,逐渐变得张狂而凄厉,仿佛有狂风从他孱弱的身体里席卷而出,要把这荒唐的世界掀个底朝天。
贺思慕抓住他的手腕,他颤了颤,慢慢地放下手去,赤红的眼里一片漫无边际的疯狂。
他笑道:皇上想杀我想疯了,那我便上门去,看看谁能杀了谁!是夜烛火跳跃,年轻的大梁皇上正皱着眉头批阅奏折,朝上发生的闹剧一时间使他的计划搁置,刑部说无人可证,假诏一事只能定成悬案。
段夫人又跑到太后那边哭诉,太后便也说那是假诏,要他要善待功臣。
段胥自然是功臣,居功至伟,北岸的军队只听他的话,先皇的诏书召不回来。
他的诏令段胥倒是听了,却也带回军队万人名为受阅,实为威胁。
甚至于派到北岸的新帅,也死得不明不白。
这样掌控不住的人,怎么能留。
皇上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脖颈上一凉,他被什么缠住了脖子,他惊得想要大呼救驾,却发现旁边的侍者已经晕倒在地,而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个人影幽幽地站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不是段胥是谁?段胥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双目通红,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魅。
他淡淡地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翘着腿望向这世上最高贵的帝王。
皇上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乱地抓,段胥平静道:皇上不顾前线战事吃紧,想要趁着我病中将我杀死,我竟不知皇上这样惧怕我?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不知道谁会死得快一点。
皇上瞪着眼睛看着段胥。
段胥了然道:皇上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想进来自然就能进来,是不是,思慕?他话音刚落,殿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双目没有白色,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皇上。
皇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惊惶地向后缩。
贺思慕打了个响指,皇上脖子上的软丝便消散。
他捂着脖子不停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哑着嗓子喊救驾,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却无人应声。
皇上站起身来仓皇奔到门边去,却发现门已经打不开,拍门也无人回应。
他惊诧地回过身来,望向段胥和贺思慕,他们任他闹腾只是悠然地看着,仿佛在告诉他——你跑不出去。
皇上的眼里涌起怒火,他放下试图拍门的手,指着段胥:你胆敢……你敢这样对朕!我为什么不敢!段胥突然拍案而起,他笑着说:你算个什么东西?皇上?皇上有什么了不起?你难不成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七窍玲珑心?你会什么?投个好胎?坐收渔翁之利?扶植心腹坐稳皇位?就只能你杀别人,别人不能杀你?皇上梗着脖子道,怒不可遏道:放肆!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段胥嗤笑一声,他道:天下?你的天下有多大?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南都,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下?他几步走向皇上,皇上连连退避还是被他揪住了衣襟,他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臣便带你看看你的天下。
倏忽之间便天地变换,皇上眼睁睁地看着眨眼之间,皇宫殿内的所有摆设尽数消失,他们立于一片焦土之上,两边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鼓声。
段胥松开皇上的衣襟,皇上踉跄两步,一低头却看见自己踩在一个士兵的断肢之上,瞬间大喊一声跌倒在地。
只见黑夜里无数人举着刀穿过他们的身体互相砍杀,杀声阵阵,血肉横飞,月光仿佛也变成了赤色,这片土地如同一个吃人的熔炉,无数人被绞碎于此。
皇上惊慌地叫着救驾,却无人应答,甚至无人看到他们。
他们像是战场上的三个幽魂。
段胥走到皇上面前,月光之下仿佛地狱而来的修罗,居高临下看着他道:皇上,你看到了么,这里也是你的天下,你当做青史功绩的北岸前线每日都有千百亡魂。
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属于踏在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你高坐明堂之上,脚踩之地不过方寸,当真以为天下就属于你,他们要为你而死为你而活?他一把拎起皇上的领子,在他惊惶的眼神里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要为他们而死,为他们而活。
做不好这件事,你就不配说天下二字。
皇上颤了半天,强硬地撑起一口气,道:段舜息!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便杀了朕,朕绝不像你这样的逆臣低头!段胥偏过头,他嘲讽地笑道:乱臣贼子、逆臣?逼死贤臣的君主也敢说这几个字?突然间天地变换,他们又回到了那个烛火照耀的明亮宫殿,周围温暖安静,仿佛刚刚的血海地狱只是幻觉。
皇上惊恐地看了看段胥,又看了看贺思慕,回过神来道:段舜息,你……你会妖术!段胥放开了皇上的领子,皇上一下子坐在地上。
段胥淡淡地望着他,说道:没错,我会。
我对你的皇位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会把胡契人赶跑,让他们再也无法染指中原。
你最好好好看着你的位置,好好治理这天下,别被其他人抢了去。
我不害你也不忠你,只要你别碍我的事。
他蹲下身去指着皇上道:这话我只说一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弟弟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你再敢碰我的人一根手指,我就敢立刻弑君。
我有通天的妖术,便是你有什么高墙禁军,我还能如今日这样冲进来杀你。
你该祈祷我活着,若我死了更要日日纠缠于你。
皇上颤声道:段舜息……你……你疯了!段胥笑起来,笑得明朗艳烈,赞同地点头道:是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一个疯子。
现在就写诏书,让我回北方。
清晨宁乐殿的侍者醒来之时,便看见皇上面色苍白脱力地坐在地上,仿佛是遭受重击般魂不守舍,连忙去喊太医来诊治。
打开门却看见满地白雪皑皑中,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逐渐远去,他背着手拿着一道诏书,在风雪之中留下四行脚印。
侍者揉了揉眼睛,段胥的身边居然还有两行脚印,在大雪纷飞中伴着他的脚步一路前行,诡异至极。
在他看不见的世界里,有个身着红色三重衣,黑发银簪的姑娘扶着段胥的胳膊,同他一起慢慢地走出宫墙去。
侍者转头跑到皇上身边,搀扶他起身道:陛下……这是……这是刺客啊!皇上的目光慢慢移到那个背影上,他好像终于喘上一口气来,咬牙切齿道:不是,是朕……深夜……密诏段舜息入宫,赐他圣旨……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征讨丹支。
段胥在雪地里的身体颤了颤,贺思慕扶住他,他疲惫地笑着,说道:我坏了你的规矩罢。
贺思慕扶着他的肩膀,道: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是带你们跑了一趟幽州,坏了什么规矩。
顿了顿,她叹息一声说:下不为例。
风夷他们要是追究起来,便让他们将我灰飞烟灭好了,看他们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鬼王。
贺思慕,你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了?大概是被你带的,也疯了。
段胥倚在贺思慕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他便抓住贺思慕的袖子哽咽了。
进宫之前井彦来找他,将搜方先野府邸时搜出来的书简策论都给了他,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有一句方先野的遗言要带给他。
方先野说——君子死知己。
我将来要托生到北岸去,请你务必,要让我活在一个汉人的盛世。
第103章 落定 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新和元年正月十二,段胥受命赴北岸,重新接掌元帅一职,整顿兵马。
蛰伏两月之后由守专攻,夺回青州。
丹支应州刺史叛丹支归降大梁。
新和元年三月十九,大梁军队包围上京,断上京水道。
新和元年四月初八,丹支丰顺帝借两万骑兵掩护,欲奔逃出上京,遭遇大梁军队埋伏,狼狈败退城内。
新和元年五月,丹支请降,求保全王室,段胥弗允。
新和元年六月初六,上京城破。
段胥率军入城,诛丰顺帝及丹支王庭近百人,大司祭自尽,丹支遂灭。
段胥下令全军,全城百姓虽胡契人亦不能伤之。
新和元年七月,宜、绩二州丹支遗将率部抵抗,半月间被堂北踏白二军赶至漠北草原。
自新和元年七月至十月,三月间檀、乾、妫、儒、寰五州陆续归降。
新和元年十一月,段胥上表迁胡契旧民于乾、儒、寰三州屯田,并禁止族内通婚,嫁娶必须与汉人进行,上允。
新和二年春,段胥归南都,交还兵权推却封赏,辞官归隐。
关于收复北方十七州的一等功臣段胥,北岸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
传说他天生神力机敏过人,曾梦中得仙人授业,以至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也有传说说他身体孱弱,几乎不上战场,但只要看见他的帅旗,大梁军队便英勇杀敌绝不退却。
传说他对丹支王庭十分熟悉,一眼便将乔装改扮的丰顺帝和太子认出,并亲手处死。
他在城墙上与大司祭长谈三个时辰,大司祭长笑而哭道——吾归草原去,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传说他屡遭刺杀却毫发未损,常有人见其自言自语,如有神于身侧,时时保佑。
草长莺飞,春日阳光和煦,鲜花烂漫。
段胥穿着一身黑衣,衣上绣着银色的松柏竹枝,他比从前瘦了许多,面有病容但精神却很好。
他盘腿坐在一座坟墓之前,将一封封得胜的战报扔进面前的火盆里,火光跳跃间灰烬在明亮的光线下慢悠悠地飘着。
再过几代,大梁境内的胡契人也会慢慢变成汉人,像思慕所说的那样血脉交融。
你的那些策论,我也给皇上了。
段胥仿佛闲聊般悠然地说道。
他谢绝所有庆功宴,将兵符还给皇上说要辞官时,皇上的眼里露出了最真心的惊喜,下一刻便涌上怀疑。
仿佛不能相信段胥真的如之前所说般,对于天下毫无觊觎之心。
他深知与这位圣上多说无益,兵符放在皇上手里时,他只是道——皇上,天下大得很,这兵符极重,您要接好了。
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认真看你的策论,看了又能否施行。
不过没关系,我也给赵兴了一份,那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段胥微微一笑。
因为先皇去世,朝中内斗种种纷乱,朝廷无暇顾及北边齐州的赵兴,赵兴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齐州,后来因为战事立功,段胥还替他讨了个齐州刺史的职位和荀国公的封赏。
段胥走之前将方先野治理云洛两州的经验总结及经世治国的策论誊抄一遍,赠给了赵兴。
赵兴翻阅了几页眼睛便亮起来,连连叹道好文,想要见著者一面。
——著者方先野,已经埋骨泥下。
他日你若有大成,记得他便好。
——赵大人从前想做齐州霸主,以后不妨想得更远一些。
他这样说着,赵兴的神色微微一变,继而心照不宣地笑了。
赵兴是个枭雄,野心与手段兼备,眼里的天下比南都高堂上坐着的那位要广阔许多。
段胥走之前把从齐州收编的军队还给赵兴,史彪不愿意回南边,他便说服史彪也留在赵兴身边,除此之外他还附赠了赵兴羽阵车的图纸和他的兵书。
荆棘已除,道路已开。
段胥咳了两声,熟练地拿帕子擦掉自己咳出的血,笑道: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你可不要怨我,我这两天发现,我居然已经有白发了。
方先野啊,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啊。
段胥笑着以食指扣了扣那墓碑,若他的好友此时站在这里,便能看见一如既往明朗圆润的眼睛。
阳光温暖,四下里安静得很。
段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起来什么便说什么。
怎么一晃都十二年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弱不禁风,和我也不像啊。
若我真的一直留在大梁,便会长成你这样吗?你这个人自尊心太强,听不得这些话,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聊过,现在想想其实挺可惜的。
静元的婚事定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个很不错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
不过,我总觉得她是有点喜欢你的,你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我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她说她也不知道。
若是你们相处时间再长一些……算了,不提这些了。
段胥轻轻叹息一声,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却寂寥下来。
他仿佛开玩笑说:我以前总想着,等北岸都收复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你,你倒先溜了。
现在想想看,我那时怎么就认为我想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落空呢?沉英如今只是孱弱无意识的一缕游魂,而方先野早早离去。
年少轻狂,以为自己逢凶化吉,总能赢命运一头。
到头来岁月匆匆,才发现自己虽没有输,却也从没有赢。
血肉之躯,终不敌世事无常。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如今他已经不太能辨别出这香气的味道,不过他明白这是谁。
贺思慕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弯腰道:要回去喝药了。
听见喝药这两个字,段胥长叹一声,抚摸着墓碑道:我好不容易来见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让我再多和他聊聊么?贺思慕微微一笑,并不买账:你逃药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来了。
她拎着段胥的后颈轻松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段胥也不挣扎,顺着她的力气起身,对那墓碑道:家妻凶悍不能不从。
再见,先野。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明朗地笑着:下辈子别遇见像我这么麻烦的人了,活得轻松点,自己幸福去罢。
话音刚落,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之中。
墓碑之前,唯余阳光烂漫,虫鸣鸟叫。
按照和贺思慕的约定,段胥辞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宫中,方便天同星君随时为他治疗。
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头里的几根银针时,他便立刻呕出一口血来,连路也走不稳了。
这一年多的战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几乎不会亲自上战场,但精神损耗极大。
到了战事尾声几乎已经要撑不住,靠着天同星君的银针吊着他的精神气儿。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阵子,这次回南都来处理段府和还兵权的事情,又得靠这些东西隐藏病情。
贺思慕强迫着给他喂完药,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着眨着,似乎要睡着了。
半睡半醒之间,他抓着贺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你就告诉我罢……贺思慕的动作顿了顿,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段胥没有血色的面庞,然后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在他耳边说:你什么时候不逃药了,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
段胥抿了抿唇,闭上眼睛睡着了。
贺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南都是晴空万里,星卿宫所在太昭山却是春雨绵绵。
段胥离了银针便脆弱得跟纸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风,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只能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贺思慕想,现在段胥才二十六岁,她认识他才刚刚好七年。
她从前想象过他七十岁的样子,他衰老了,满头白发,走路拄着拐杖,动作迟缓。
她想到那个时候她要嘲笑他,大声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样子,附身在各种年轻的身体里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让他吃瘪生气。
然后,她要好好照顾他。
那个时候他应当早就已经完成了他的心愿,成为了一个可以待在她身边,悠闲晒太阳的老头子。
她会完全拥有他的这一段时间,在认识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终将离开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事实。
但是只有七年,她还没有准备好。
能不能活到七十岁,能不能等他白发苍苍,某天打瞌睡的时候,无灾无恙地离开她?七年太短。
七年真的太短了。
你也可怜一下我罢,段狐狸。
贺思慕低声说道。
她这样说着,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混杂了心酸悲伤和无望,翻江倒海般淹没她。
她想,或许她是想哭罢。
但是恶鬼是没有眼泪的,就连她的父母,也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一滴眼泪。
段将军睡了?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贺思慕看去,便见禾枷风夷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拄着手杖一身青色宫服,还是一贯病怏怏又莫名精神的样子。
贺思慕点点头。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道:我听师兄说,段将军状况不太好……嗯。
若是他走了,你要怎么办呢?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姜艾姨现在帮我监理鬼域,但是她志不在此,之后还要还权于我。
沉英的魂魄现在还太弱,过个几年养一养他的魂魄,我便让他恢复意识伴我左右。
他的执念是保护,若是他愿意,或许百年以后也可以接过我的位置。
我不是说鬼王殿下怎么办,我是说老祖宗你怎么办?贺思慕眸光微动,继而苦笑一声。
房间内只余淅沥沥的雨声,空气安静而潮湿。
不知道。
她抬眼和禾枷风夷的目光对上,淡淡道:或许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知道。
如今她想到段胥死去的这件事,便觉得时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变成无边汪洋似的空白。
她还是能看见许许多多等着她去做的事情,却看不见她自己。
禾枷风夷眸光微动,伸出手去无言地拍了拍贺思慕的肩膀。
没过多久姜艾便叫贺思慕去鬼域处理些问题,贺思慕暂时离开了。
禾枷风夷也准备离开房间,却见床上的段胥睁开了眼睛。
禾枷风夷惊讶道:合着段将军刚刚都是在装睡啊。
睡了一阵,后来醒了。
段胥慢慢地坐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贯明朗的笑意,他说道:尊上,在下有一事相求。
禾枷风夷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道:你要做什么?尊上有没有办法,让我把五感同时借给思慕,便是一个时辰也好。
段胥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禾枷风夷瞪大了眼睛,他噎了半晌,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什么要让我做这种要去老祖宗面前受死的事情啊!第104章 结局 我永远爱你,我将用我的一生爱你……段胥却仿佛来了精神,疲倦的面容染上几分鲜活气,他拍拍床边的位置,对禾枷风夷道:尊上,不妨坐下聊聊啊。
禾枷风夷警惕地看着段胥,磨磨蹭蹭地坐在了他的床边。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贺思慕总是陪在段胥身边,夜晚虽然她不会入眠,但是也不会离去。
前段时间战事安定下来,段胥好奇他睡着时贺思慕都在干什么,装睡几日后就发现他入睡后,贺思慕便会开始写日记。
她所用的就是禾枷风夷跟他提过的,停滞在三百年前的手札,不知何时她又开始像从前一样记录生活琐事,那些细碎普通的琐事,字里行间仔细地描绘出段胥这个人的点点滴滴。
她想记住我。
段胥同禾枷风夷说起这件事,他微微皱眉,很坦诚地说道:我也知道我的身体很不好,哪里也去不了,日后大概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休息。
若这样的话她每天能记些什么呢?我希望那本手札上能有更多美好的回忆。
这个世界于我是一份礼物,我想将这个礼物转赠给她。
禾枷风夷沉默地望着段胥,心说这真是个折腾到死亡前一刻的不安生的主儿。
若不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把老祖宗死水一样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呢?你原本就时日无多,若真的一次把五感全换给思慕,便只是一个时辰,换完之后你能不能撑过一天都难说。
段胥仿佛意料之中般点点头,道:我知道。
这个事儿做是能做,但必须要老祖宗同意了才行。
段将军你是死而无憾了,我还得活着呢。
禾枷风夷一摊手,说得很直白。
段胥笑起来,眉眼弯弯带着些狡黠的意味:好,我来劝思慕。
她近来对我越发纵容了,她会同意的。
禾枷风夷眯着眼睛看着段胥,从前在南都的时候段胥还是爱而不得的那个,现在他却已经把老祖宗吃得透透的了。
段舜息,你就要死去,要离开老祖宗了,你就不难过?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的笑意淡下来,道:我的这一生里从动情到身死,就喜欢了这么一个姑娘,我觉得很幸运。
到了如今,我不希望最后的日子是难过的。
不过,或许最后我死的时候,会拽着她哭呢。
雨声潺潺,段胥仿佛要被雨打风吹去的花,便是在这种时刻,他仍然还是那个说什么都轻飘飘,爱笑的少年。
禾枷风夷合上房门,看向守在门外的紫姬。
紫姬提着伞安静地站着,看见他出来便抬起一双墨黑幽深的眼眸,默默走向他然后撑开伞。
禾枷风夷转身走下台阶,走进春雨泠泠的庭院中,紫姬手中的伞稳稳地遮在他的头顶。
他的手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像是漫不经心的心跳,风夷突然偏过头去看向身侧的紫姬。
待我死的时候,你会难过么,你也会拽着我哭吗?紫姬怔了怔,她轻轻咬着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
禾枷风夷不由地嗤笑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是对他的死期避而不谈,实在荒唐。
你在逃避什么呢?荧惑一族的短寿宿命的策划者,不正是你们吗?顿了顿,他道:神明大人。
紫姬的步子顿了顿。
荧惑灾星一脉天生反骨又是天生奇才,禾枷风夷年少时更是叛逆。
他自小饱受病痛折磨,又有早逝的预言纠缠,十五岁便借荧惑血脉及先祖之法,得开天门见神明。
他将那些制定世间种种秩序的神明指着鼻子大骂一通,说他们既不来人间,不知人生疾苦,便不配支配人界。
他本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谁知骂完之后,在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芒中,真有一个声音说要同他一起下界,体察人情。
此刻禾枷风夷看着面前寡言少语,眼眸如幽深夜空的美人,仿佛看见了她从光芒中走出的那天。
他说道:你觉得,你们错了吗?紫姬迈过门槛,扶住风夷的手。
她抬起眼眸看向他:神明是不会错的。
人间‘对错’的概念,也是神明制定的。
风夷也迈过门槛,他轻笑一声,道:是啊,真是妙啊。
那你们创立这一套秩序的初衷又是为何呢?为了世界平稳运转,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
所以利用我们的善良?紫姬,我们维护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却别无选择地要为此而不幸。
你们冠冕堂皇地折磨我们,不觉得太过傲慢了吗?紫姬认真地望着他,她平静道:这便是,我在此地的理由。
禾枷风夷望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道:你若从未觉得自己做错,又为何不回去?说实话,紫姬,这个游戏我也玩腻了。
他突然从伞下走出去,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他的头发和衣衫迅速被雨水打湿,衣服贴在常年生病的瘦削身体上,越发形销骨立。
紫姬的平静神情转为慌张,她道:你……你这样会生病的!她几步想走上前去,却被禾枷风夷抬手制止。
他笑着一步步向后退去,而他身后石阶的尽头,便是一道悬崖。
紫姬,你安排我早死,安排我此生被病痛纠缠,无法挣脱。
那我今日就要死,这样从山崖上掉下去,应该也不会太痛苦。
禾枷风夷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地面上生了青苔湿滑得很,他踉跄了一下,紫姬便立刻丢了伞想向他奔来。
紫姬!禾枷风夷高声喝止她,目光灼灼地指着她说道:你是神明,你是这个千年的神监,人间之策由你而出由你监察。
你要想清楚,你若是插手了人间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若你在此刻救我,就是承认你错了。
紫姬的脚步一顿,她站在原地,气愤地说道:禾枷风夷,你不要闹!禾枷风夷看着紫姬的神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道:神监大人,原来你也会生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飞升成神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的心肠了呢。
可我是个人,神监大人,我不是你的秩序,我会呼吸,有心跳,会开怀也会难过。
我是人,你看着我,我是活生生的。
禾枷风夷又向后退了半步,几乎是悬在悬崖边了。
他那指向紫姬的手慢慢松开,掌心向上,仿佛是伸出手等她拉住他。
十年相伴,至于今日,神监大人,你要救我吗?紫姬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雨水把她的秀丽眉目连同衣裙一起打湿,在一片湿气氤氲中,她低声说道:你不要闹了。
几乎是在祈求。
禾枷风夷笑了起来,他说:你也会舍不得你完美秩序里,一根微不足道的钉子吗?紫姬?他看见他唤那一声紫姬后,紫姬紧缩的瞳孔。
禾枷风夷笑着闭上眼睛向后仰倒,在仰面而来的雨水中,感觉到无法控制住身体,即将下落的自由。
这一生深陷在病痛折磨和早逝预言樊笼里,终于可以解脱的自由。
然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颤抖着,非常用力。
只是一瞬间他的身体便被扯了回去,撞在一个飘着丁香花香气的怀抱里,那个人抱着他的后脑,只是愤然地说着:禾枷风夷!你……你不要逼我。
禾枷风夷抬起头,雨水侵入他的眼睛里,但他却眨也不眨眼睛地看着紫姬,道:可是你已经抓住我了。
紫姬的嘴唇颤抖着,她可能太久没有过这样波澜起伏的情绪,以至于无法表达。
她说:抓住你的是……是紫姬。
是她逐渐拾起的,在成神之前她身上的人性。
禾枷风夷抚摸上她的脸颊,好整以暇道:紫姬不是神监大人么?紫姬眨了眨眼睛,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她终于低头承认道:是……先是紫姬,然后才是,神明。
关于换五感的事情段胥和贺思慕大闹了一场,禾枷风夷听着弟子们的讨论大概也能猜到盛况。
但是七日之后,贺思慕还是同意了。
禾枷风夷想,这小将军果然是一辈子没打过败仗的。
他们换五感的那日,应段胥的要求贺思慕把他带到了南都。
他们相依着坐在玉藻楼的楼顶,贺思慕给段胥穿了厚厚的斗篷,段胥拉着他的手,他们便这样十指相扣。
太阳从天边的尽头升起来,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在贺思慕的眼里活了起来。
她看见太阳的颜色,那被称之为橙红的颜色,像是一团不会烫伤人的火,温暖又明媚。
万物披上它的光芒,仿佛温柔地长出了金色的绒毛,连亭台楼阁仿佛都有了呼吸。
她身边的人身上非常温暖,斗篷的绒毛蹭在她的脸上,是有些发烫的痒。
身下的瓦片坚硬而冰冷,正在被她逐渐升高的体温而温暖。
玉藻楼里传来了客人喧闹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的声音,和悠扬如醇酒般的声音,热热闹闹地响在一起。
这是什么声音?贺思慕问道。
早上一般是琵琶、古筝和笛子。
你再等会儿,秋池就要出来唱曲了。
段胥靠着她的肩膀,笑着说道。
果然楼下传来一个婉转柔美的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听不清词的小调,温柔缱绻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泡化了。
食物的香气飘上来,贺思慕慢慢地分辨着,哪个属于东坡肉,哪个属于羊肉汤,哪个属于叫花鸡,无数美妙的气味交缠着飘在空中,或许这样闻下去也能闻饱。
要不要喝?段胥从怀里拿出一壶酒,他的手指苍白纤细,有暗色的伤口,也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贺思慕从他的手里接过酒,喝了一口,那辛辣芳香的气味盈满肺腑之间。
这是活人的世界。
他们的每一天该有多么奇妙和独特啊,这样的日子,过一百年也是幸福罢。
贺思慕的眼眸颤动着,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段胥。
她的段小将军,她的段狐狸,有世上最好看的头骨,眉眼如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干净澄澈仿佛一块水玉,总是带着笑意。
阳光照在他的脸侧,沿着他的鼻梁分割光影,他慢慢地吻了她。
很轻柔温暖的吻,她尝到了他嘴里的苦味,却不觉得讨厌。
从他身上获得的感知,便是苦也是珍贵的。
思慕,觉得这世界怎么样?他问道。
贺思慕蹭蹭他的额头,道:真好,像家。
便是在少年时,她也是四海为家的,入鬼域后就更不要谈什么家了。
可是在此刻,这样一个绚烂盛大的世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突然感觉像是离乡多年的人,忽然看见了家。
段胥,段舜息,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这样可笑而没有逻辑的话,活了四百年,见惯了生老病死的鬼王居然也能说出口。
但是段胥却没有回答,他靠着她的肩膀,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醒。
她抱着段胥的肩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细细地颤抖着。
段胥……段胥……段舜息……段舜息……段舜息!贺思慕扶着他的肩膀,喊着他的名字,从试探到惶恐,到愤怒和悲切。
她这一生,从没有大声地哭过,没有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到声嘶力竭。
她并不知道如何挽留,也不知道自己能留住什么,她从没能留住什么。
……贺思慕。
段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思慕愣了愣,她抬起头来,便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没有那么苍白了,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仿佛从前一般。
段胥睁大了眼睛,他伸出手来,以指背拂过她的面庞,喃喃道:贺思慕,你……你哭了。
贺思慕这才发现,她已经满面泪水,她居然哭了。
恶鬼从没有眼泪,她怎么会哭?你是……温暖的,我能感觉到……段胥抚摸着她的脸庞,怔怔地说。
丁香香气拂来,一个紫色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贺思慕转头看去,便意外地看见了那一贯沉默而神秘的紫姬。
紫姬朝贺思慕招了招手,她腰间的鬼王灯就飞入了紫姬的手中,蓝色鬼火闪烁间,贺思慕的那一片魂魄从灯中剥离出来,回到贺思慕的身体里。
这是连同贺思慕在内任何一只恶鬼,都没有办法轻易做到的事情,紫姬做来却不费吹灰之力。
以后你不再是鬼王,而是凡人。
紫姬对贺思慕说完这句话,又转头看向段胥,平静道:你的死期,也并非今日。
她将鬼王灯收好,然后低眸看着他们,慢慢道:我以神明的名义,赐予你们新的命运,望你们珍重。
贺思慕怔了怔,她的目光越过紫姬,落在紫姬身后那个遥远的身影上。
那个男人穿着青色的宫服,绣着精美的二十八星宿图,笑容灿烂地向她挥挥手。
就像在他小时候,她去星卿宫接他时那样,那时他便时常问她,老祖宗,你为什么要这么孤独地死呢?老祖宗,我们可以有新的命运吗?在那个雨天里,紫姬拉住禾枷风夷之后,他们曾经有过一番长谈。
——紫姬啊,你看这世上成双成对的事情,都要个整整齐齐,先头那城门两边修得不一样高,不是还拆了东边儿墙上的砖头补了西边儿墙吗?——你想说什么?——你让贺思慕变成人罢,把她漫长的生命剪短点,拼在段胥的身上,让他们作为凡人长相厮守罢。
神明的秩序,当垂怜舍身救世者罢?最后贺思慕留在了世上。
段胥成为了,她生命中第一个留住的人。
两年后。
段舜息!段胥!夏日的树林里传来呼喊声,但是举目望去却只见绿树掩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因为人已经掉进了地洞里。
贺思慕站在洞底望着高高的洞口,试着跳了两下但失败了,于是皱着眉抱起了胳膊。
虽然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对凡人的生活非常适应,但没到这种时候她还是会怀念她的法力。
若她的法力还在,出这个地洞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根本不会掉进来。
怎么了?你没受伤吧?段胥的身影出现在洞口,蹲下身来观察贺思慕的情况。
他如今又恢复了那身手敏捷,健康矫健的模样,穿着一身蓝色束袖圆领袍,就如当年凉州府城初见的小将军没什么两样。
贺思慕伸出手去:快拉我上去。
段胥见洞并不太深,且洞底铺了稻草,便知贺思慕应该没受什么伤。
她做恶鬼时常常附身于人,对人间诸事都还算熟悉,唯独受伤这件事毫无自觉。
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搞得伤痕累累,有时还顾着面子不肯说。
见她无事,段胥便悠然一笑,蹲在洞口道:要我拉你上来,先唤我一声夫君听听。
贺思慕挑挑眉,收回手微笑道:你说什么?段胥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叹道:当初说好了要我做你们贺家的上门女婿,如今却不见三书六聘、三媒六礼、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我跟你明年都要第十年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没名没分的罢?说着说着,似乎还挺委屈。
贺思慕悠悠一笑:你想要的还挺多,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鬼王,没那么多家底了。
但鬼域还是你的娘家,代鬼王是你姨,储君是你干弟弟。
怎么能说没有家底呢?段胥笑眯眯道:再说思慕一幅画便价值千金,要迎我是够了,难道不迎我还要迎别人吗?鼎鼎大名的玉面阎罗,曾经的段帅,要价这么便宜吗?那要看人,别人迎我那是天价。
若是思慕的话,我可以给点折扣。
段胥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时机不等人,你拉住我的手就算是成交了。
贺思慕抬头看了他半晌,阳光从他的背后倾泻而来,蓬勃而热烈。
她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唤道:成交,夫君。
好嘞,娘子。
她被这双温暖有力的手拉出洞外,阳光迎面而来的时候她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她在某个新年夜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
现在她终于可以跟他说,我爱你。
我永远爱你,我将用我的一生爱你,永不遗忘。
第105章 红尘所惑 紫姬*风夷番外 她为红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这便是神明们对于人间的意义——明法和成理。
是四季变换,生老病死,万物万灵的秩序。
她一直认为,神并不在人间彰显自己的力量,并不听从人的祈求,秩序已成,万物相生相克,任何偏爱都是对于秩序的破坏。
成为这个千年维护人间秩序的神监后,某天一个莽撞不知所谓的少年突然闯进了天庭,怒气冲冲地破口大骂,句句直指人间秩序。
她问同僚这是怎么回事,同僚笑着说——司命啊,这还是上任神监留下的旧政,说是要给凡人一个纠错的机会,所以留了个上达天庭的口子。
这个凡人有荧惑血脉,是世人中最容易上来的。
她想,原来是荧惑血脉。
不过近来人世诸事安好并无大乱,秩序平稳运转,便是这荧惑血脉也在他的命数里安稳地活着,跑到天庭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个凡人为何要如此无事生非?她说——人性原本贪婪无度,无论得到了什么也不会满足,总还想要更多,放他们上来做什么呢?这个口子不必留了罢。
同僚摇着头,提醒她说既然要取消上任神监羲和留下的政策,就必须要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随意而行。
她望着庭下那少年愤怒的眼睛,便道——好啊,那我就随他下界走一圈。
那少年看见她走出来,似乎愣了愣,他问她:你是谁?我是这个千年的神监,我叫紫姬。
她这样说道。
紫姬是她万年以前没有飞升时的名字,她关于那段时间能记得的也就是这个名字了。
她最初下界来的目的,是要让凡人再也不可无事上天界的。
这个少年禾枷风夷,是她所设的荧惑血脉中的一代。
荧惑血脉的命运便是天才、强大、赤诚与早亡,很少有荧惑血脉能活过四十岁。
禾枷风夷又天生体弱,或许这便是他不满他宿命的理由。
他说:既然到了人间那就是我的地盘了,紫姬大人,我正好缺个仆人,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尊啊?他似乎对她很不满,存了戏弄的心思。
她想,这果然就是个心有不甘的普通人罢了。
可以。
她答应得很爽快。
从那之后她就和禾枷风夷相伴而行,形影不离。
禾枷风夷虽说要让她当仆人,却也不曾让她干过仆人的事情,相反倒是他时常在照看她。
你怎么又不穿鞋子?某个集市上,他跑过来把鞋子放到她脚下,抬头问她:你是不是不会穿鞋啊?在她犹豫的瞬间,他摁了摁太阳穴,弯下腰来帮她把鞋子穿好。
然后他直起身拿过她手里的那篮水果,长叹一声道:你看看你买的这篮水果,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都烂了!你是不知道世上有骗子吗?不对罢,骗子不也是你们设计的吗?他打量了她片刻,笑道:纸上谈兵的家伙们。
说罢转过身去,边走边说:你刚刚是在哪一家买的,我去给你讨公道。
她想,生活于此和设计秩序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过作为神明她并没有错。
毕竟在她的设计下成长起来的这个少年,果然如她需要的那样善良而赤诚。
强大的力量只有放在这样的人手里,才不会失控。
再加一重早亡的束缚,便不至于人心被世情磋磨变恶,这力量就更加稳妥。
她对她的秩序很满意。
禾枷风夷自小体弱多病,吹个风淋个雨着个凉,都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也只有春秋两季天气和煦时,有精力出远门。
她便随他去除邪祟,他们经过的地方许多人过得很苦,甚至于民不聊生。
他便会说:神明大人,看看你们安排下的这个世界啊。
她说,这世上有雄山大川,也有谷地河流,人间出生便有身份高低、体质强弱、幸福与不幸,原本就是正常的。
更何况你不是来救这些不幸者了么?禾枷风夷便会有些生气,他说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她说,你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种时候,禾枷风夷往往无话可说。
后来他说,他觉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娲看着自己甩出的完美泥点子。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
后来她在禾枷风夷身边,又见到了她设计好命运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贺思慕。
在鬼王的命运里,出生便为恶鬼,最是无欲无求的恶鬼,恰恰能成为因执念而生的群鬼之主。
由这样的恶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贺思慕亦如她所愿,是一位非常称职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为人生活,她最爱人间了。
没有办法可以让鬼王成为凡人吗?禾枷风夷这样问过她。
——没有。
——不可以有吗?她便有些疑惑,她说——为什么要有?目前这样的秩序运转平稳,并没有产生任何差错,既然没有差错,又何必节外生枝?禾枷风夷看了她很久,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轻蔑。
他说——胆小鬼,你回去罢。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要她回去。
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说服她,有时候甚至说是自己当年年少轻狂,总是劝她早点回天庭去。
她却能看见他眼里藏得很深的轻蔑,经年不退。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人间她目睹的种种,甚至于禾枷风夷的存在,都向她证明了她秩序的完美。
可是看到禾枷风夷的这种眼神时,她还是无端地有些难过。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禾枷风夷便也随她去,依然走到哪里都和她一起,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渐渐熟悉起来。
如今是体弱的禾枷风夷,要依赖她了。
他每次生病的时候,痛苦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觉得很难过。
他提起他日渐来临的死期时,她更不愿意与他说起。
他似乎觉得很讽刺,他说这不是你设计的么?是的,这是她的设计。
她并没有觉得错。
她只是日渐觉得悲伤。
荧惑血脉还会传承下去,以后还会有一个个像禾枷风夷这样的人,叛逆赤诚又善良,最后死在宿命之下。
他只是世上万万生民中寻常的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数字了。
他的死去不是一个数字的消亡,而是一块生命寻不到补偿的空白。
她陪着禾枷风夷介入鬼界的纷争,看到贺思慕和段胥时,突然发觉段胥和贺思慕,恰似禾枷风夷与她。
贺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里的一颗完美的棋子,贺思慕成了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离别,苦厄灾痛,仿佛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当她从她引以为豪的秩序里感觉到痛苦时,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她知道禾枷风夷的敏锐,他捕捉到了她的混乱。
于是他趁虚而入,一反常态,逼迫于她。
在握住禾枷风夷手的时候,她从他脸上看见了得意的笑容。
她恍然发现,或许这么多年里,禾枷风夷的心灰意冷,认命不争都是假的。
他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对他产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亲手设计的秩序所碾压,所伤害。
等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妥协。
——胆小鬼。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就这么害怕不完美?这人世间,下到恶鬼,上到神明,有什么是完美的?没有感情的秩序,只是傲慢而已。
在阔别天庭二十年后,她回到了天界。
同僚见到她,便笑道——怎么,神监要关入口了?她摇摇头,她说——不关了,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里,荧惑血脉到三十岁,便可选择放弃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拥有力量而短寿。
鬼王若得愿以命换命的真心爱人,便可为凡人,失却力量,却得轮回。
——太久不去人间了,或许我们该多下去走走罢。
她这样说着,同僚便有些惊讶,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来变了很多。
或许还有更多要变的。
后来又过去一些年岁,禾枷风夷在街上走着,秋日天气渐凉,路上的银杏树叶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风夷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静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问道——神明大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没有差错。
她像以前一样,以平静淡然的语调这样说道。
风夷看了她片刻,笑起来与她并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总是提到你,如今她也过得很幸福……人间路边的摊贩喧嚣着,街上弥漫着桂花香气,她想原来她所遗忘的万年之前,她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人间。
她为红尘所惑,特来投奔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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