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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莲生

2025-04-03 05:11:28

莲生阁取怜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阶便看见一池白莲,满院清香。

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级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帘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

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水自亭子顶端开始沿着亭子屋顶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迹。

从朱门进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无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这边的白石台上遥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帘与竹帘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将唤来旁边的小童子,将伞给他道:劳烦将这伞还给国师大人,告诉他段舜息来过了。

说罢他回身就想走,却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有缘人的红莲伞,要您亲自还给师父才行。

说罢小童子便牵着段胥的袖子,带他自人群中中走过一直走到莲花池边,隔着水帘和竹帘小童子行了标准的揖礼,高声道:师父,有缘人至。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阵铃铛的清脆响声,莲花池间从池底浮起一座白桥,自段胥脚下一直到亭子的阶梯之下。

小童子伸手道:有缘人请。

段胥拿着红莲伞在手中转了两转,终究是踏上了白桥,穿过自亭子飞檐而下的水帘时,他撑起红莲伞,伞破开那道水帘为他挡住落水,段胥于是穿过水帘面对亭子,抬头望向竹帘之后的禾枷风夷。

青黄的竹帘缝隙间,禾枷风夷隐约穿着金白交织的华丽衣服,盘腿坐在软垫之上,桦木手杖横放在他的膝间,铃铛无风自响。

伞上的红莲在穿过水帘时便褪色变成白莲,段胥收伞沥了沥水,笑道:莲生阁真是好气派,想见国师大人还要通过这么些关卡。

禾枷风夷在竹帘后悠然出声,说道:人若要坦然面对内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顾虑,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谎。

莲生阁前池为白莲 ,不可见的内池是红莲,以我这座问心亭为界便如人心内外。

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段胥用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心,对于禾枷风夷这番大道理并不应答,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道竹帘后的人影。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撑着下巴说道:听说段将军一向不信神佛,今日来我这莲生阁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给段将军拿个蒲团坐坐。

隔着水帘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说什么,段将军不必顾忌。

他这句话一出便和刚才高深莫测的架势截然不同,一下子从国师变成招呼客人的酒楼老板,姿势也懒散起来。

紫姬拿了个蒲团过来,段胥便爽快地坐下,听得禾枷风夷继续说:不过既然她把伞给了你,你也上门来了,不如就问问我你想问的。

譬如我和贺思慕之间的关系?譬如你最近的运势?国师大人还是头一次屈尊向有缘人兜售问题。

这有缘人也没有太过不识好歹,还是笑起来接了话茬:既然国师大人已知晓且有所准备,那便说罢。

禾枷风夷心想他俩到底谁是国师,他怎么觉得这话说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这小子似乎对他有敌意,天地良心,这年头做件好事还这么难。

你应该知道,贺思慕曾有至亲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孙,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

我父母早逝,幼时她曾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段胥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原来如此。

禾枷风夷感觉到段胥的敌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这敌意是从何而来。

他心中暗暗啐了一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今日让你前来,是我准备了一份新婚贺礼给你。

他话音刚落,紫姬便拿着一个锦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锦囊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

他看了眼纸条上的内容,流露出些许惊讶地神色,目光便转向竹帘后那个隐约的人影。

听闻段将军过目不忘,想来不需要再看了。

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段胥手上的纸条顷刻自焚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礼笑道:多谢国师大人相助。

这份礼是您送的还是……老祖宗不关心人间朝局,这礼物是我备的。

我与您素无来往,您为何相助?竹帘后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段胥听见一阵轻微的笑声,国师大人道:我帮的并不是你。

我这个人年少时非常叛逆,对于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

老祖宗照顾我的那一阵子,我对她同样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寻得了她的一本笔录。

那本笔录最初的笔迹并不是她的,而属于前鬼王夫妇——她的父母,前半本记录了她的出生、学语、成长中的种种趣事。

到了中间便换了笔迹,口吻也变成了老祖宗自己。

想来是前鬼王殿下将这本笔录给了她,由她自己写下去。

笔录里所记载的老祖宗和我们认识的这个判若两人。

那个名叫贺思慕的姑娘有许多害怕的东西,骄傲也娇气,很擅长耍赖撒娇。

她生辰时缠着她的活人母亲给她挑衣服,她母亲说她最适合红色,她便一连做了十几身红色曲裾衣。

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颜色,却说喜欢。

笔录很厚,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一些细微的日常,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

直到有一页写着——父亡,归鬼域。

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竹帘后禾枷风夷讲述的声音停了停,铃铛声还在慢悠悠地响着,像是一些不安宁又无可奈何的心绪,段胥双手交握,再分开。

我从前就一直觉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说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

看完笔录后我恍然发现,原来她的时间已然停滞,永远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亲去世的时刻。

她穿着从前最喜欢的衣服,完成着从前她的父母长辈教导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连跟我说话时也会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见过我的父亲母亲的,却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辈,拿来与我比照。

她对这个正在进行中的世界,隐约间生疏、愤怒又无奈。

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笔录一般,从最后一行字写完开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惧。

她把珍贵的人留在了那本笔录封存的过去里,这三百年中,再没有后来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阳光里,水幕在他身后错落地流着,折射出粼粼光芒。

那明亮从竹帘的缝隙中落入禾枷风夷的眼睛里,让他将段胥看得分明。

这个小他近十岁的少年眼神专注,仿佛有种无法撼动的笃定,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禾枷风夷笑了笑,他将手帐伸出去挑起了竹帘同段胥对上目光。

这时他不再是不可窥视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个推心置腹的普通凡人。

段将军,无论是作为结咒人还是别的什么,我希望你能让她身上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这是我帮你的理由。

段胥望着禾枷风夷,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他走进莲生阁以来最诚恳而平和的语调说道:多谢国师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鬼王殿下有一个明珠,我和她交换五感便是以明珠为媒,国师大人对此可还了解?禾枷风夷笑起来,说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请国师大人,为我写一道符咒。

段胥这样说道。

当段胥揣着符咒走出莲生阁后,禾枷风夷伸了伸懒腰,心道年轻真好,段胥这胆大包天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气儿,倒是和他年轻时很像。

想着想着便看见紫姬走过去把蒲团拿走整整齐齐地垒好,再让童子们把伞落下的水迹擦干净,俨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样。

禾枷风夷不由叹息,待紫姬沿着台阶走上来,给他送每日例行的汤药时。

他接过药碗晃了晃,抬眼看着紫姬。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紫姬。

他说道。

紫姬并不说话,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肤白胜雪,乌发如丝,可像是个木头人似的。

禾枷风夷也早已经习惯了紫姬的寡言少语,只是兀自笑起来:从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愤俗。

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

你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活不长的。

紫姬终于抬起头看向禾枷风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触不可及的夜空。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顿了顿,她简短地说:吃药。

禾枷风夷苦笑两声,将药一饮而尽。

这边段胥离了莲生阁,便直奔玉藻楼而去。

禾枷风夷给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纸条上的字是——五月春尽,牡丹花落。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郁妃娘娘钟情于牡丹,圣上曾网罗天下名贵牡丹,种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号为牡丹美人。

而她的儿子五皇子殿下也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选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们怕是要遭殃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为郁妃正是兵部尚书孙自安的女儿。

而孙自安是马政贪腐案的主谋,郁妃若是倒台他必受牵连,马政贪腐案的调查取证将会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