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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闹剧

2025-04-03 05:11:28

她的少年金冠婚服,红衣白马,在无数不知名的色彩里低眸收回目光,逐渐远去。

贺思慕不自觉地沿着屋脊想要追着他走却险些跌落,被禾枷风夷拽着才平安地落在地面上。

她恍惚了一瞬间,转头看向禾枷风夷:是你帮他。

刚刚段胥手里的符咒显然是禾枷风夷做的,能够催动明珠完成五感的交换,将他的色感在刚刚那个刹那换给她。

而她现在也就变成了法力尽失的普通人,所以禾枷风夷才要一直待在她身边。

禾枷风夷扇着扇子,无辜道:天地良心,契约是你们自己结的,交易是你们自己定的,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催化而已。

贺思慕瞪着他,禾枷风夷赔笑着拿起御风符,带她隐匿身形在南都上空飞过,很快追上了骑马慢行的段胥。

看见她追上来段胥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他圆润明亮的眼睛是不变的漆黑,皮肤深处透出一层浅浅的血色,淡红的唇角扬起。

贺思慕突然觉得不太能看他笑。

有色彩的段胥,过于美丽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原来如此,这便是他的计划。

她在世上行走了四百年,第一次领悟到婚礼的意义。

将自己最美丽的时刻与他人的生命相融合。

日久天长回忆起来,还能够记起那一眼惊艳,以慰藉漫长岁月的平淡。

他将色感给我此刻便只能看见黑白,他要怎么看他的新娘?贺思慕低声说道。

禾枷风夷收了扇子,撑着手杖道:说的是呢。

他话音刚落,段胥便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下马走进门去迎亲。

红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簇拥的人群之中,段胥刚走进去没多久王府就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惊呼有东西摔碎,瞬间搅乱了热闹喜庆的气氛。

在一片纷乱中传来高喊声:刺客!有刺客!有人要刺杀段将军!新娘被掳走了!只见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挟持着新娘夺门而出,明晃晃的刀架在新娘的脖子上,这人操着别扭的汉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她!这人夺过停在街中迎亲的马,一把捞起柔弱的新娘挂在马上绝尘而去。

门外门里的人都慌了,街上的人太多拥挤推搡在一处,纷纷避让烈马。

段胥和王府的人紧接着从门中追出来,段胥捂着肩膀眉头紧锁,衣袖之下依稀能看见殷红的鲜血。

他高声道:胡契人潜入南都抢走新妇!快关闭城门,捉拿贼人!家丁们从门内自段胥身边鱼贯而出向那贼人的方向奔去。

阳光强烈地照在段胥的身上,他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芒,那是比黑白要强烈得多的明亮,和他发冠一样的金色。

段胥眼睛的瞳孔紧缩着,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是似乎又没那么愤怒。

贺思慕隔着人群看了段胥片刻,便拽着禾枷风夷道:跟上那新娘和刺客!禾枷风夷拿扇子放在头顶上遮着太阳,置身事外地推脱道:这不好罢,又不是关于鬼怪的,我们多管闲事……贺思慕微微一笑:我说,跟上他们。

禾枷风夷一收扇子,道:好嘞。

禾枷风夷立刻御风符拉上贺思慕,从南都街头飞一般地掠过去追刺客和可怜的新娘,眼见着离他们越来越近,只是转过一个弯之后那白马上便空空如也,白马自顾自地狂奔着,而马背上原本的新妇和贼人都不见踪影。

追兵们也一片哗然,吵吵闹闹地要去搜人去关城门,仿佛无头苍蝇般说去通知统领——可今日值守的禁军统领也正在段家端坐着准备吃酒呢。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停了脚步,贺思慕转头看向禾枷风夷,禾枷风夷赔笑道:这样不好罢。

她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我现在没有法力,还轮得到你?我是怎么没了法力的?禾枷风夷立刻伸出手来开始掐算,然后说道:往东南方向去了。

禾枷风夷虽然嘴上整日里废话一箩筐,但是卜算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

他们循着禾枷风夷算出来的方向寻寻觅觅而去,果然在城外南郊的树林间发现了可疑的对象,有马车向西边飞驰,马车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闪身出现在马车之前,惊得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又落下,尘土飞扬间堪堪停止,颠簸的马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马夫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只见其中那个红衣曲裾的姑娘冷声道:人呢?禾枷风夷咳了两声,朗声说道:我乃国师风夷,王姑娘可还安好啊?马车中静默了片刻,车帘便被掀开。

换了一身粗布竹钗平民打扮的王素艺意外地并未受劫持,她自己从马车上走下来,继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弯下脊背向他们叩头,颤声说道:求国师放过我。

从马车里又跳出一个男子,一边唤着素艺一边想把王素艺从地上拉起来,见拉不动王素艺,那男子索性也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国师大人要捉就捉我回去好了。

贺思慕定睛一看,诧异道:你是……悦然居的香师傅?那日她去配香时魂不守舍,差点给她配错香的香师傅不就是这年轻的男人?她看这个情形也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素艺问道:这男人是你的情郎?王素艺伏在地上,故而不见神情只见握紧的手,她回答道:阿轩从小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我们老管家的儿子,后来去悦然居做了香师傅。

我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碍于门庭之别不能公诸于世。

和段公子成婚并不是我的意愿,还请国师大人成全我,放我和阿轩离开。

禾枷风夷目光转向贺思慕,说:老祖宗,你看这……和段胥成婚不是你的意愿,那你为何答应嫁给他?你有你的姻缘要维护,他的颜面和婚姻便比你的姻缘轻贱?贺思慕并不理会禾枷风夷的劝说,冷然道。

禾枷风夷知趣地闭了嘴。

王素艺怔了怔,咬牙道:段公子自然是很好,他就算是世上人人都想嫁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意中人。

再说了……这些事段公子都是知道的,他一早就与我说定,帮我和阿轩策划的。

贺思慕愣了愣。

王素艺素来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可她是从小饱读诗书贵养起来的姑娘,面上柔弱心气却高,且坚定不移。

那天她以为段胥是来拒绝王家,心里开心也不开心,开心的是不用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开心的是她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还来不及平复心绪她便从段胥那里听到了惊人之语,一个骇人听闻的策划,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与阿轩的情谊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胆大包天要做这毫无益处的事情。

他就像个拆不见底的谜题。

段胥给出了他的理由,她思索许久,觉得那不像是谎话。

段公子说他见了这世上许多所谓相敬如宾假意恩爱,觉得无聊至极。

他也有心上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或许那个姑娘不会嫁给他,那么他便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王素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娇小的身体里仿佛有八风不动的力量。

贺思慕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直到禾枷风夷问她该怎么办时,她才揉着眉心侧过身去,摆摆手道:走罢。

此时的段府乱成一锅粥,大半个南都的达官显贵都来参加段三公子的婚礼,此时都在堂上坐着,谁知新娘却被劫走了。

堂上议论纷纷,说听说是段胥在北边战场上风头太盛,胡契人借大婚行刺不成,索性掳走新娘以示报复,令他颜面无存。

人们正议论着,只见身着婚服的段胥从屋外走进来,他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眉头紧锁神色沉郁。

段成章夫妇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段静元更是跑到了段胥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怎么样?追回来了吗?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胥慢慢地摇摇头。

众宾哗然,段成章脸色更加凝重,正欲发言安抚宾客结束这闹剧,却见段胥突然朝着宾客行礼,朗声道:诸位大人,诸位贵客在此,同我做个见证。

胡契人夺我河山,奴我百姓,伤我亲族,此仇滔天,我绝不饶恕!段成章仿佛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来不及出声制止,便听段胥继续慷慨激扬地说道:我妻王氏贤良淑德,今日遭受无妄之灾,全因我而招致祸端。

我无颜面对她,更无颜面对岳丈岳母,若她平安归来我便终身不置侧室。

若不幸不能全夫妻之情,我段舜息便在此以我段家列祖列宗的英名起誓,丹支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再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这堂上坐着的是满朝权贵,皇亲国戚,在这里立下的重誓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段胥站在人群愕然的目光中,身影挺拔声音坚定,看起来仿佛是被气昏了头,想要找回一点大义凛然的尊严,才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所有的姻缘。

在正常人眼里,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谁能说出这样荒诞的豪言壮语。

之前他对王素艺说,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

那些人家如今就在堂上坐着,谁还能拉下脸来让自家的女子去赴天诛地灭的誓言。

段胥朝四方行礼,深深地拜下去,脊背直得如同苍松,俯身下去无人可见时他唇角微微扬起。

没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既然他有已经认定的人,就不会让别人再占据那个位置,他总有办法把这个位置空出来。

就算她不愿意坐,也再不会有别人坐上去。

在他起身时,他看见了远方的贺思慕。

她站在门外的人群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明媚,夏意正足。

她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颜色褪去而凸显出她的轮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的熙攘人群。

段胥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头骨。

因为她看不见颜色。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明暗、光影。

她需要一个精致的轮廓,需要明确完美的骨骼走向来分割明暗光影,以此判别美丽与否。

其实她的头骨也很好看,仿佛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

他的鬼王殿下,他的贺思慕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不知她是否也像他喜欢黑白的她一样,喜欢拥有颜色的他和五彩斑斓的世界。

想来她一定喜欢这世界,如果她更喜欢他一些,那就太好了。

他放手一搏,豪赌一局,挥掷他二十岁之后的所有姻缘,第三次撞上南墙,意图撞毁它寻到出路,换贺思慕一时心软,一瞬心动。

在南都雨中去寻她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她是他不可到达的终点,他或许要穷极一生奔向她。

所谓穷极一生……穷极一生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