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渊虽然没有昼夜, 但魔们喜欢以血月的光芒判断时间的经过。
血月明亮,便是休息的时间,待到血月黯淡下来后, 便代表了该开始新一天。
当血月光芒黯淡时, 竹赦算到乔灵妩差不多也该醒了, 便来到了魔宫。
在经过正殿的时候, 竹赦看到了倚在王座上发呆的裴云弃, 倍觉新鲜。
魔主这是怎么了?他询问路过的侍女。
魔宫的侍女存在感极低, 平日里悄无声息,唯有他人问话时,才会木木的回答:乔姑娘将魔主从寝殿中赶出来后,魔主便一直待在正殿。
竹赦:……您要去见魔主么?不,我去为乔姑娘诊脉。
竹赦很快走到了寝殿,看见的便是盘膝而坐的乔灵妩,浓郁的火红色灵力萦绕在她周身, 但她眉头紧锁, 显然是遇到麻烦了。
乔灵妩头顶一对雪白的狐狸耳动了动, 捕捉到了竹赦的脚步,她倏的睁开眼,朝着竹赦看了过去,然后,和他漆黑的眼眸对上。
视线碰撞的那一刻,两人俱是一愣。
乔灵妩认得这道目光, 在她昏睡时, 偶尔会有一道冷漠而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昏迷中的她察觉到危险。
而竹赦,对上了乔灵妩一双赤红的竖瞳, 错愕的微微张大了眼睛,喃喃道:凤凰……乔灵妩低垂了眸子,纵然这人对她抱有敌意,但这些天,她也知道,是这人在为她调理身体。
这段时间多谢了。
她道谢过后,便要下床,她白嫩的双脚踩在了铺了毯子的地面上。
竹赦别开目光。
而后,身后传来了裴云弃不悦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竹赦答:复诊。
不必,明日再来。
乔灵妩昨晚踹他那生龙活虎的模样,想是没什么大碍了。
裴云弃说着,越过他,声音轻飘飘的传来:之前是没办法,才让你随意出入我的寝殿,以后若要再来,记得着人通报。
……哦。
竹赦的目光绕过裴云弃,想再看一眼乔灵妩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对上的却是裴云弃一对血色的眸子。
竹赦:……他转身离开。
没找到鞋子的乔灵妩站起身,看向站在她身前的裴云弃,他真的高了她好多,乔灵妩只能自己往旁边退了四步,才能与他平视。
她保持着声音的平静,淡声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坐下说。
不。
裴云弃走近了她,然后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乔灵妩刚想说话,声音便被他打断:你重伤未愈,不想要命了吗?他看起来平和了许多,昨夜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也收敛了起来,看起来,便如同往日里在她面前一样无害。
因为他知道,乔灵妩吃软不吃硬。
不能凶她,不然她只会更凶,他也讨不到好。
所以,要温和,要温柔。
感情一时先动心的往往被对方掣肘,他从前以为只是他实力太弱所致,但现在他已恢复真身,昨夜却还是败在她带了哭腔的尾音与通红的眼尾上。
这时他便该知道,他输得彻底,却依旧甘之如饴。
乔灵妩诧异的看了眼他,然后摇了摇头,裴云弃接着问:疼不疼?乔灵妩僵硬的坐着,觉得如今的裴云弃古里古怪的,他还不如像昨夜一样直白威胁,总好过如今越发的……阴阳怪气?不、不疼。
裴云弃从怀中摸出一物,是一条红绳,他递给乔灵妩:因为它从中断开了,所以我便花时间重新帮你编好了,你戴着它,同样可以压制妖气,维持人形。
乔灵妩没有去接。
那我帮你戴好。
裴云弃冰凉的指尖落在她温热的手腕上,被乔灵妩拂开。
她不想要裴云弃送给他的东西,区区妖气,她自己多花费一些时间,同样可以重新修成人形。
乔灵妩拒绝了之后,直白的说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你既然自己过来了,那么也省得我主动去找你了。
我们之间,需要做一个了断。
裴云弃握着红绳的手微微收紧,一时没有说话。
乔灵妩冷静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裴云弃耳畔,她从十四年前说到现在,原来关于他的每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十四年前我在乱葬岗中捡到了你,那时想救你是真的想救你。
后来我阅过天书后,想杀你的心也是真的。
但那时我也曾想,不该因为尚未发生的事便剥夺你的生命。
当然,那时对你的所作所为,我欠你一声道歉,现在才说出来。
抱歉。
之后我也努力过,教你练剑,教你识字,出言提点过你希望你能留下来。
那时想你好的心,也是真的。
但你辜负了我。
你背叛了栖霞峰,你为了习刀,为了修炼资源,转投萧以瑟,为她作恶多端,手染鲜血。
裴云弃下意识的想辩解,但乔灵妩没有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她说:为了强大,你可以不择手段,你天性如此,我不能说你错,你没有错,你也不会觉得你做错。
你只是辜负了我罢了。
是,时至今日,裴云弃依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乔灵妩却说,他……辜负了她。
我闭关十年后出关,在苍穹门重新见到了你,因为你那时不知出于各种心思选择了相信我,所以,我打消了对你曾经的偏见,想要将你当做真正的师弟来对待。
后来,你为我做了很多事。
小镇你为我所燃的烟花,魔渊你为我购置的衣裙,不眠不休的守我多时,说要为我守寡,你还为我烘干长发,赠我红绸带与发簪……你还说,喜欢我。
每件事我都记得。
你那时真的很好,好到我怀疑天书有误,好到我唾弃从前对你诸多为难的自己。
后来,宣燃来访,萧以瑟身份被拆穿,那时找了你来为她作证,但你依旧选择了站在我这边。
我当时想保下你,因为你站在了我的这边,也因为……你从前的好。
但我失败了。
我曾向师兄求过情,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手染的人命,究竟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目。
你是坏人,我不该对你心慈手软,可笑我后来竟然还会去地牢看你,去幻崖探视你。
裴云弃听到这里,脸色已是苍白,他忍不住说:可你第二天,没有来。
她那时被郑长老给拦了,但最后她却阴差阳错的当夜夜闯幻崖,还……眼前这人明显是不记得了,还好是真的不记得,不然她不但丢脸,还会让他误会。
所以乔灵妩就没有解释,而是继续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后来,我想再去幻崖找你一次,我想告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被废了灵根也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妖窟,帮你修复灵根,若是我可以淡忘从前的一些事,便是与你……与你在一起,也是有可能的,因为我,可能同你一般。
可能同你喜欢我一般,喜欢你。
她余了一句话没有说,但裴云弃听得出来,他倏的看向她,目光难掩错愕。
你不知我做下这些决定时,呆坐了半夜,当我下定决心去幻崖见你时,我得到的是什么?你杀了郑长老,杀了星剑门弟子,毁了幻崖……你留下了好大一个烂摊子给我。
我不该私自去幻崖,更不该对你心存怜悯。
我关了自己禁闭,数月未曾再出蘅院,直到不久前,我离开了星剑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往北走吗?因为我要找你,因为你,在你出事之后,我心有郁结,修为停滞不前数月时间。
我想与你做个了结,可是你呢?你伙同钟离青,让我为妖一事公诸于众,让我狼狈不堪的站在众人面前接受他们异样的眼光,让我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杀。
你将我困在魔渊,让我重伤,昨夜甚至还折辱于我!细细数来,乔灵妩因为裴云弃受了太多的委屈,说到最后,她上挑的眼尾微红,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裴云弃,你亏欠我!而我对你,便是有过错处,但到现在,我不欠你!你辜负我,亏欠我,伤害我,挥霍我对你的喜欢。
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说喜欢我?你不配!她字字珠玑,仿佛直直的往他心上捅刀子,一刀又一刀,刹那间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裴云弃想,他得辩解,他得说他没有。
但为何他明明最善言辞,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最后,他只能单膝跪在她面前,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红绳绕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极尽温柔。
对不起,姐姐……从不知何为犯错的裴云弃在乔灵妩面前低下了骄傲的头颅,他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哪怕乔灵妩未说他做错,但他真的错得离谱。
他不悔犯下的恶果,他悔的只是辜负、亏欠、伤害了乔灵妩。
他那么喜欢的姐姐,因为他受了那样多的委屈。
乔灵妩扯下手腕上精心编制的红绳,丢到了裴云弃脸上。
我不想见到你,出去!他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了好多声,最后也只得到了乔灵妩的一声冷笑。
她说:滚。
裴云弃捡起地上又断开的红绳,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走出了寝殿,避开乔灵妩的视线后,裴云弃的脚步倏的顿住。
他真身才恢复不久,体内的魔气正是不稳的时候,如今他心绪大为不宁,体内魔气翻涌,四处冲撞。
但裴云弃没有去管。
他站在殿外,看见的只是黑沉沉的宫殿,看不见里面的乔灵妩,隐约能窥见的,也只有窗际那盆随风摇曳的魔鸢花。
裴云弃想,他终于知道了,乔灵妩是真的喜欢他的,他也从她口中听到了那声喜欢,但最后他还是得到了她的一句不配。
……在她心中,他连喜欢她都不配了么?是啊,他做了那么多的错事,连累了她,他最后甚至亲手将她推下魔渊,让她生死未卜。
这样的他,怎么配去喜欢那被他奉若神明的女子?裴云弃惨笑,体内魔气翻涌,他喉间尝到了猩甜,但他依旧没有管,只是低低的呢喃:从前说恨你,是假的……都是我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我对你,没有恨,只有爱,但……他不配,他不配。
他的喜欢与爱,带了伤害的刀,卑劣而轻贱。
而在裴云弃深陷执念无法自拔的时候,乔灵妩重新入定修炼,虽然因为重伤未愈灵力运转僵硬,但可喜的是她终于可以入定了。
她的修为,绝对不会因那样糟糕的一个人而停滞不前,她还有光明的天路要走。
至于裴云弃,他走他那条血腥的、黑暗的、布满荆棘的地狱之路。
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