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总扶上后座, 厉先生关了车门才露出嫌弃之色。
他紧抿着薄唇,伸手拍了拍肩头那块挺括的西装面料。
谢欺花询问:怎么了这是?我的司机突然联系不上了。
不然这种好事也轮不到她呀,谢欺花颔首, 顺手打开副驾:那您请。
厉先生高了她不少, 谢欺花只到他胸口,如此做小伏低, 更显得夸张。
你。
他突然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喝多了, 也许是因为她有点意思。
这么殷勤,要抢别人的饭碗?为乘客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什么殷勤不殷勤呢!谢欺花义正严辞道。
厉先生进了车, 谢欺花又替他关门,动作是温柔备至。
这又让他怀疑今晚的谢欺花,和下午暴雨时撑着伞骂街的那个小司机不是一个人。
这人对金钱就这么崇尚吗?脸是说变就变。
先把老总送回去要紧。
谢欺花顺着地址开过去。
老总躺在后座也不安分, 一会儿说冷气开得太大, 一会儿说刚才没怎么吃好。
厉先生不放下姿态赔罪, 对方又说起旧事,一口一个你爹怎么怎么。
谢欺花了然, 原来是替他爹来应酬。
眼看厉先生脸色渐差, 车里的气氛也陷入低温,她打开音响放了两首歌, 都是土嗨dj,老总听得津津有味。
车到半途堵了,谢欺花和老总聊天。
她脑子很灵光,明明年纪不大, 说话却相当圆滑。
老总被哄得高兴了,说厉总你这司机挺好, 就是车太差了,怎么让小姑娘开这么个破烂上路。
他把谢欺花当成私人司机了。
谢欺花笑了笑,没多解释。
那个是我自己的私车,当然破了。
我正在开的这辆才是厉总的公车。
谢欺花把措辞也改了,又朝厉先生,厉总,你看人家杜总都这么说了,谈完这单是不是给我换辆好的啊?这话术十分讲究,不动声色地盖棺定论。
厉先生面色明朗,颔首说好。
老总下车前,就着车上的照明灯把合同签下。
两人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厉先生,我现在送您回家吗?他嗯了一声,摘下金丝眼镜。
厉将晓。
好,将晓哥。
谢欺花立刻喊上,我叫谢欺花,喊我小谢就好。
被人解了围,就算倨傲,厉将晓也确实不该端着架子:……谢谢。
这有什么呢!谢欺花谨记着两万之恩,花了你的钱办你的事。
那可是两万,不是两千不是二百,谢欺花在外面风吹日晒跑三个月才能挣到,不帮他一下恐怕才说不过去呢。
厉将晓也认为如此,但看谢欺花仿佛真没什么脾气一样,也不免讶然。
厉将晓靠着椅背醒了一会儿酒。
谢欺花给他递烟,这次他接了。
谢欺花:斗胆一问,您不在武汉常驻,至少没和湖北人谈过生意吧?怎么一会儿你,一会儿您的。
厉将晓蹙眉,你怎么看出来的?两广人谈生意,一般是饭前就差不多了,不至于到现在还敲不下来。
谢欺花顿了顿,两湖人就是精明,而且偏向不接受合作,好胜心很强,跟他们谈事儿要讲究情绪价值。
厉将晓觉得她说到点子上了,今天的饭局确实给了他无处施展的感觉。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要想业务好,喝酒少不了。
谢欺花笃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喝它。
厉将晓咬着烟,听着这位女司机讲大道理,突然问:你今年多大?我?刚毕业。
谢欺花给他点烟,您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
这么年轻,厉将晓讶异,主要是她的言谈和阅历太混淆她稚嫩的年龄。
我比你大五岁。
他报了个地址,在滨街,那可是房价顶贵的地段。
谢欺花常跑汉口武昌一带,认得路,打着方向盘汇入了密集的车流。
谢欺花带些谄媚:将晓哥,既然遇见了也是缘分,占您个好友位呗。
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这朋友看起来很多金,说不定以后也会用得上。
厉将晓没应声,抽了两口她递的烟,发现口感很熟悉,谢欺花这才解释:您不抽黄鹤楼,我换了中华。
你……真会来事,厉将晓心想,她有自己的立足之道。
他报手机号,谢欺花趁着等红灯的空档就加上了。
老子明天不上班?他读出昵称。
谢欺花笑:别念出来,我害臊。
你……他想了想,应届生,才刚毕业,就出来做滴滴司机?其实这是老本行。
谢欺花解释,我大学四年是创业做驾校的。
那怎么没做了?创业失败了?都挣够了,我现在有车有房的。
谢欺花说现在钱都难挣了,她已经在搞那个电子驾校的项目,问他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投资这东西,能拉一点是一点,拉不拉得到也讲究缘分。
厉将晓还算感兴趣,听她讲了一会。
直到有电话来,谢欺花才停了嘴。
厉将晓接起电话,对面说了什么,他用普通话回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派的司机这几天都赶不过来,是么?那他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这语气,太有压迫感。
谢欺花咋舌,感觉被问责的那人已经在冒冷汗了。
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样,我要考虑你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生活助理。
老板在训话,谢欺花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被训的人又不是她。
只是,如果在这样的上司手底下干活,压力肯定特别大。
谢欺花那时想不到,她接下来不仅会给他干活,还会干到床上去,干到厉将晓想和她结婚,后来又发生那么多愚蠢痴缠的风流韵事。
当下,厉将晓面色不虞地挂断电话。
谢欺花看他:到了,将晓哥。
他低头给她转钱,问:多少?谢欺花笑得真诚:您看着转。
厉将晓转了个四位数,其中也有今晚生意谈成的答谢成份。
谢欺花藏不住眼角眉梢的笑,一边眼疾手快地收了账款,一边不自觉地感慨一句:这种好事能不能天天有?厉将晓沉默片刻:……可以。
谢欺花给他开车门的动作一顿。
他干脆打开车门出来,朝她俯下身:有没有兴趣拿一份高薪的工作?谢欺花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严肃古板的面孔变得迷人,她吞咽一口唾沫。
多、多高薪?一个月tຊ五万。
老板。
谢欺花立刻道,您的车我给您停到地下车库吗?需不需要做个护理?我明天什么时候来接您?够上道。
厉将晓笑了。
下周一。
周末我一般不会出门。
好的老板。
又问,这车……有电话来,这回是谢欺花的。
一看来电人,李平玺,坏了,把他给忘了。
呃,那个。
她挂断电话,是我弟,我待会去接他,您先吩咐吧。
没事,你先去接他。
厉将晓说,就用这一辆,算是配给你的车。
谢欺花这才有遇见贵人的实感,零九的宾利飞驰啊,没四百万可拿不下。
老、老板。
她诚惶诚恐,这车是公车吧,我能拿去接我弟吗?可以。
我自己的车,你别弄脏就行。
还有,先紧着公事的时候用。
……明白了。
谢欺花觉得自己在做梦。
叔叔阿姨,你们说的没错。
我真遇见贵人了。
谢欺花宛若梦游,一路上都在掐自己的手臂,又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脸颊,生怕这是一场美梦,马上要梦醒了。
以至于李平玺在校门口等了她俩小时,却忘记了抱怨,第一句说的是:姐,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谢欺花嘿嘿直笑,是,她被人下蛊了,钱蛊。
这种蛊很可怕,以金钱为诱饵,会让人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太恐怖啦!哈哈哈哈哈!李平玺顺而看向她身后的豪车,顿时吓了一跳:姐!这是你的车吗?这是我老板的车!谢欺花把今天发生的好事儿分享给弟弟,来来!赶紧上车!体验体验豪车的快乐!李平玺坐上了豪车的前座,确实很风光、确实很舒适。
然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处可言的辛酸。
在他那天真美满的前十年,这样的生活是唾手可得的,平玺远坐过比这更奢华的车。
这么想着,他郁郁寡欢起来。
谢欺花却未察觉,还在炫耀这车多么风光,她一路开过来,多少车主对她投以注目礼。
是直到李平玺眼泪落了下来,她才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你?!姐。
我怀念以前的生活了。
谢欺花春光灿烂的笑容收敛下。
平玺。
她说,人要懂得知足。
我很早就告诉你不要往回看,如果总是和以前做对比,那你和你哥早就痛苦得没有活路了。
可即便如此,你哥还是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考上北大。
姐……我知道……李平玺悲情地掩面,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家里还有钱……就能给姐姐花了……你就不用这么辛苦的……在外面挣钱……这些钱……以前我也可以给你……谢欺花静默地注视着弟弟。
清澈的水光从他指缝涌出。
傻孩子。
那也不是你的钱啊,是你爸妈的钱。
她清醒地道,而且人哪有不劳而获的?平玺,从我步入社会到如今,已经少走了许多别人的弯路了,不管有没有今天这个机遇。
要挣钱,要风光,靠自己。
谢欺花把车泊在楼下,想了想,还是用遮光布罩住了。
她还是更爱自己的车。
身后的平玺已经止住了眼泪,谢欺花却仍旧把他在怀里摁了一会儿。
仿佛这样就能够止痛。
但是,你们和别的人不一样,你们可以靠姐姐。
她说,我承诺过你们,会好起来的,你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