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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开始

2025-04-03 05:23:48

一个读书人六年只读了一本书,这听起来真的是很可笑的事。

就算再蠢笨的读书人,既然是要读书,一年也必然要读几十本书,单春秋一经就有三传,如果是要科举的读书人,四书五经国语等等更是必读,否则哪敢说自己是读书人。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六年只读了一本书,真的还是假的?王树皱眉,旁边有书童靠近低语,不时的看乐亭一眼,随着倾听王树神情愕然旋即失笑。

高台下街边的嘈杂声也越大。

乐亭,你不要胡闹了。

乐亭,快去送你的猪仔。

更有不少人或者笑或者恼怒开口。

有几个少年人走出来拉住乐亭:你真要去?虽然神情不赞同,但并没有出言反驳嘲讽。

乐亭对他们点头,道:先前论的我不懂,如果是论左氏春秋的话我能试一试。

少年人们对视一眼,神情还是有些犹豫。

这没什么的。

乐亭笑了笑,输了就输了啊,别人能输的,我自然也能。

也对,至今到现在大家一直在输,其他人输了不怕,乐亭又怕什么,嘲笑吗?如果怕被人嘲笑,今日乐亭也不会站在这里,少年们释然。

连输都不敢,又怎么敢赢?去吧。

少年们笑道,拍拍乐亭的肩头几声猪杂尖叫响起。

少年们吓了一跳,乐亭想到什么将背筐解下,递给一个少年。

帮我先看着,别丢了。

他道。

少年有些呆呆的接过哗啦一下单手无力,这只装了一只猪仔的背筐也不轻啊,他差点跌倒在地上,忙双手拎住,旁边的少年们忙帮忙,背篓落在地上,猪崽子也受惊发出更尖利的叫声,竟然从背篓里跑出来,几个少年们猪肉倒是常吃,猪跑还真是头一次见追。

抓住它。

少年们喊道,猪仔在街上人群中乱钻引得尖叫四起,四五个少年穿着青衫跟在其后围追堵截,街上顿时乱哄哄的如同集市。

看着台下街上的混乱,王树再次皱眉,视线落在那混乱中的乐亭身上,乐亭没有再去追猪仔,看着狼狈去抓猪仔的少年同伴们笑着抬手。

就交给你们了。

他说道,再理了理衣衫,越过嘈杂议论惊愕的人群向高台走来。

踩着台阶上了高台,乐亭对王树施礼。

王树摆手屏退书童,打量乐亭,道:我知道了你的事,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乐亭笑了笑,道:我是俗人一个,有名有誉在眼前且伸手可得的时候,也难免想要试试。

再次施礼,先生请。

王树看他一眼,拂袖重新在蒲团上盘膝坐下。

何谓春秋?他道。

乐亭施礼,道:元年春,王正月,道之始也。

撩衣跽坐与王树对面的蒲团上。

此二人开口,台下的议论顿消。

开始了。

只是与先前的不同,街上还传来猪叫人喊嘈杂。

也好,大隐隐于市,如此场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到台上,站得近的专注倾听,站得远的也挤过来,想办法从前方打听到具体的对话,街边搭建的凉棚下各家安置的书生清客提笔疾书此一论战就算不能名留青史,县志上少不了一笔了,至于到时候是贬还是赞,那就看谁赢谁输了。

王树赢,从此淮南学派占据长安府,关学消亡,长安府县志必然就会被掌握笔墨的淮南学派人书写,那么王树此举被称赞,乐亭就成了哗众取宠的竖子。

乐亭赢,王树离开长安府,关学依旧为长安主导,乐亭就成了关学功臣当赞他真六年只读了一本左氏春秋?柳老太爷好奇问道。

没有人知道他读了啥。

一个家丁喘着气道,显然是刚打听消息回来,乐亭这个人一开始只是长安城的一个笑话,现在连笑话也谈不上,无人在意理会了。

谁想到他这次会突然冒出来。

卖身十年,如今在社学读了六年多了,每天最多半日在社学,蒙学熬走了三个先生,后来开始读经,又跟了两个先生都说实在是资质平平,怎么讲都不通窍。

青霞先生初来时特意问过他的学问,当时默然没有评价,后来便让他随意。

随意的意思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也读不出什么来。

这样啊,柳老太爷坐直身子,手里的金球也不转了,道:那他说不定会赢。

不可能吧,那么笨的人,要是聪明的话谁六年只读一本书。

一个老爷说道。

柳老太爷将手里的金球一碰,道:要是真笨的话,又怎么会一本书读六年。

这句话有什么区别吗?在场的人对视一眼。

越简单的事越不容易啊。

柳老太爷道,重新靠回摇椅上,去看看,家里还有哪个姑娘该说亲了。

又来了难不成这乐亭也能考个功名?如果真能中功名,六年十年十六年都没问题,他们柳家等得起,只是太爷,不再等等看?一个老爷迟疑道,就算他六年读一本书不简单,但王树可是已经读了六十年书了输了之后可不好看。

输了更要如此,我们柳家从来不做锦上添花的事,雪中送炭才是真情义,要不然你们以为薛青为什么跟我们家关系那么好?柳老太爷嗤笑,手中转着金球得意。

好像是因为两小儿打赌说笑,然后就缠上人家了吧?在场的人咽了口口水,这话当然也咽回回去了。

是。

快去问问。

府学宫那边快盯着,估计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柳家上下再次忙碌。

但府学宫那边的结果却并没有很快出来。

夜色笼罩六道泉山,火把照亮山下的府学宫前,街上的人群并没有散去依旧泱泱,原本坐在棚下的很多人也都围到了高台四周,除了烈烈的风声火把燃烧声,高台只有一苍老一清脆的问答声。

一问一答。

一答一辩。

你来我往。

不急不躁。

从正午到现在二人滴水未尽,声音虽然都有些干涩,神情却都没有丝毫的倦怠。

春秋微言大义,就算有三传注解,亦是各自引申无数。

乐亭与王树辩难的虽然是同一本左氏春秋,但基于六经注我,关学与淮南学派又是大不相同的,现在他们辩难的就是如此。

二百五十年的时间,在二人的对话中缓慢又飞快的流逝,论天道论王道论战论礼,叹天地无情念鬼斧神工。

台上二人入神,台下诸人亦是入神也是熬神。

噗通一声响,角落里坐着的一人栽倒在地上,引发四周一阵骚动,府学宫一旁侍立的杂役立刻上前搀扶。

不,不,我还能听。

那被搀扶起来的男人犹自挣扎。

先去歇息吧,这边都记录着呢,你歇息好了再看也一样。

杂役们劝着,不由分说动作熟练的将人架起拖了出来。

夜色越来越深,台下撑不住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尚能有些空隙喝些茶水用些点心,但台上的二人却始终未停。

他们的声音渐渐的沙哑,坐着的姿态也换了几次,但身形依旧挺直,眼神依旧明亮。

街上的灯火渐渐熄灭,夜色里的山影庞然增大数倍,在一片漆黑中明亮的高台上对坐的老者和年轻人恍若独处天地之间,晨光洒落,站在院子里的柳老太爷打拳比往日时间短了很多,因为接连不断的有家丁跑来汇报。

还在讲,讲到鲁哀公了。

听到这个话,柳老太爷对一旁的婢女笑道:快了快了,再有不到三十年就讲完了。

虽然不懂鲁哀公是什么,婢女想了想道:那讲完就能分出胜负了吗?柳老太爷伸手点她鼻头,道:不错,懂的很,问的关键,别看讲的天花乱坠,最后也不过是要个胜负。

一个老爷递上一碗汤茶,道:其实按理说这么久不分胜负,乐亭已经算是赢了,他毕竟是年轻人嘛,才读了六年。

柳老太爷将茶汤咕噜两声吐出来,道:年轻怎么了?年轻也不能欺负人呐,既然是争斗,那就凭本事,讲什么老幼妇孺啊。

话音落,蹬蹬的脚步声再次从外传来。

太爷,太爷,停了停了。

家丁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院子里瞬时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都看向那家丁。

如何?清晨府学宫大街上再次人群涌涌,这是王树在长安城辩难的第七天,高台上辩难的人停下来了。

停止无声便意味着又到了一个分胜负的时候。

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比起以往大家莫名的多了几分期待,大约是因为第一次有人跟王树辩难了一天一夜。

结果如何?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到高台上。

高台上老者和年轻人对坐恍若昨日,他们已经寂静无声一盏茶的功夫了,最关键的是这次最后开口的是乐亭,需要回答的是王树。

而王树静默无声。

辩难当然允许思索,就算思索一盏茶的功夫也不为过,但思索总是有尽头的,尽头之后他开口会说什么?应对还是高台下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王树微微俯身,抬手,道:我输了。

台下依旧寂静无声,当期盼的结果到来时,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乐亭还礼道:不敢。

王树看着他笑了笑:我只是这一刻输了。

乐亭点头应声是:小子也就这一本左氏春秋能与先生切磋。

王树道:但我还是输了,不过我不是输给你,我是输给了自己,我年纪大了,人便轻浮了,忘了人外有人,忘了学无止境。

如果不是自傲轻浮冒进,说出了只论一本左氏春秋的条件,他又怎么会输。

乐亭再次施礼,道:小子谨记先生教诲。

如果不是王树只论一本左氏春秋,他岂能赢。

输了不代表他学术落败,赢了也不表示他博才多学。

王树起身,道:君子一言既出,我这就走了。

坐了一天一夜,纵然精神还撑着,身体是不行,一下没有起来一旁的书童忙上前搀扶,乐亭已经半跪踏步伸手扶住。

王树对他点点头,撑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又顺势将乐亭拉了一把,乐亭随之站起来,王树的手似搭在乐亭胳膊上,而乐亭的胳膊又似被王树携,二人在台上相对而立。

不过,你真是读书鲁钝。

王树道。

虽然只是论左氏春秋,但必然要融会贯通许多经义,王树自然能看出乐亭的水平。

乐亭坦然应声是。

王树看着他又笑了笑,摇摇头:看来日后评价一个人是不是读书之才也没有定数了。

乐亭摇头道:才还是有定数的,只不过读书大概没有定数,没有才也可以读书啊,读书也不一定就是为了成才。

王树哈哈笑了,要说什么又停下,收回手道:告辞了。

再无多言转身拂袖负手在背后向台下走去,小书童要搀扶也被他推开。

台下围观的民众看着走过来的王树,下意识的让开路,依旧安静,没有嘲讽也没有起哄,而王树也丝毫没有落败的羞愧,纵然熬了一天一夜,年近七十的老者依旧走的稳稳,落败?谁敢笑他?他又何惧别人笑?老者带着小书童漫步穿行街上直到尽头,那里早有马车等候,府学宫的官员们,知府李光远也亲自等候纵然门派不同,王树当时大儒的名头是毋庸置疑的。

王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上了车,小书童随之进去,李光远等官员挽留不得,只得目送马车向前而去。

马车轻快眨眼将一众官员抛却在后。

坐在马车里的王树这才躺下来,整个人卸去了力气,小书童小心翼翼的伺候。

先生,你对那乐亭想说什么没有说?他好奇问道。

王树闭目道:我原想说收他为徒,但此子心志坚定,必然不会答应,关学啊算你好运了。

小书童点点头,又道:其实他也侥幸而已,先生何不说六年后再来?那时候再让他一本经书辩难,敢叫他不赢。

王树闭目但神情傲然,道:当然,不过罢了。

睁开眼伸手抚白须,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我老了,纵然六年后赢了占据关中学派,那又六年后呢,我老了,死了,这乐亭可是有更多的六年呐此子能六年只读一本书,何尝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件事?读书。

鲁钝挡不住他将来的名盛啊,有他在,长安府关学不会灭。

虽然不服,但这个世界,还是年轻人的。

晨光大亮,披在高台上的年轻人身上,他看向前方,王树的马车已经远去,街上的人们直到这一刻才确信了结果真的如愿了。

而且客人已走,作为主人可以尽情得意了,这不算失礼了。

欢声顿时雷动。

无数人涌向高台迎接走下来的乐亭,少年们在其中更是跑的快。

乐亭乐亭你太厉害了。

大家大声的喊叫着,扑上去抓住乐亭的胳膊肩头,拍打。

乐亭也抓住了他们,神情略有些担忧,看着少年们空空的手和背后,道:我的猪呢?念到这里,张莲塘仰头大笑。

四周坐着听信的长安少年们也都大笑起来。

这是自薛青出事后,他们第一次这么大笑。

好一个乐亭。

张莲塘道,忠人之事,荣辱之下皆不忘。

将手里的信递给旁边的少年。

少年接过,与身边的人们一起再次看。

有乐亭在,我们长安社学安矣,知知堂稳矣。

张莲塘道,看着坐在旁边的裴焉子,神情又有些复杂,我没有想到起到如此作用的是他。

裴焉子道:侥幸而已。

张双桐在后敲桌子:夸别人一次你会死啊。

裴焉子不理会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盖过了张双桐的咚咚声,道:这次如果再有侥幸,薛青就要死了。

这边话音落,柳春阳掀起帘子从外走进来,道:明日大朝会,消息放出来了,薛青会上朝就此次的袭杀案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