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荫围绕黄沙道城,这是黄沙道最舒服的时节,春风沙退,炎夏未到,站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士环视四周,紧绷的面容也忍不住变得柔和,直到看到黄沙道遗址。
荒芜的黄沙道遗址在一片浓绿中格外的扎眼,远处更有一片刺目的凹陷,那是塌陷的皇后陵。
兵士的面容重新紧绷,手中的腰刀也握紧,身后的城内传来嘈杂。
已经这么久不下雨了这是皇后娘娘发怒了啊小容姑娘还被关着呢这是要怎么样啊,这么大的事,官府怎么不管兵士没有回头,这是城里的民众又惶惶不安了,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脚步声铠甲哗啦声。
不许聚众,都散开。
神迹秘事不得妄议!兵士的呵斥声让嘈杂更甚,但在官府以及兵器的威压下民众很快散去,街上恢复了安静,一旁的车马店里大黄牙探头看。
虽然不许聚众以及四面城门紧闭,但城里的生活还保持着日常,并没有禁止人们走动,商铺也都开门,只不过人们都无心逛街吃喝买卖。
城外兵马好几层呢,不知道要闭城多久。
车马店老板在大黄牙身后低声道,生意没法做了。
神情忧虑回头看空荡荡的客栈。
大黄牙却没有半点忧虑,道:眼光别这么短,以后生意可就大了。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天,想起来神情依旧激动,亲眼看到皇后娘娘显灵啊,我这一辈子的生意不愁了,我们黄沙道的生意不愁了。
客店老板看他一眼道:生意?要是没有了黄沙道呢?没有了黄沙道?大黄牙回头看他。
客店老板看向街上战战兢兢走过的人们,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以及铠甲森严的兵士,轻叹一声。
能让一个黄沙道变成遗址,就能让第二个黄沙道也变成遗址。
他道,抬头看日光明媚,天,翻云覆雨啊。
大黄牙嗤声:你少来学那些文人悲春伤秋,黄沙道可是天显灵之地,谁也灭不了它。
转头扶着门框看着外边。
他知道客店老板的担忧,这也是黄沙道民众的担忧,不是因为这次皇后陵又塌陷,官府应对产生的担忧,事实上,他们黄沙道民众一直都担忧,从那场大火之后,看着这眼前的遗址,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战战兢兢他们会不会是下一个恶灵?这个黄沙道会不会也变成一个遗址?没有人知道,只有天知道,神明知道。
所以他们只能信天,只能紧紧的抓住神明。
皇后娘娘显灵了,皇后娘娘守着黄沙道呢!大黄牙咬牙狠狠:它,灭不了。
城门前一阵跑动,紧闭的城门打开了,要开门了吗?大黄牙和客店老板都瞪眼站直身子向外迈了一步,跑动的官兵们已经将城门关上,一队风尘仆仆的传令兵纵马疾驰而过。
黄沙道的大牢里没有喧嚣嘈杂,不论时节内里始终是阴冷,没有其他牢房里的哀嚎泣怨,这里一片死静。
脚步声打破了死静,狱卒们跑动,锁链哗啦响,牢门被他们恭敬的推开,黄沙道驻军将官沉着脸走进来。
牢房深处郭子安已经不再被绑在刑架上,守着的也换成了狱卒们。
皮靴在牢房内停下,将官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枯草上的郭子安,年轻人面色惨白闭目,一片片黑红的污迹的囚衣紧紧粘连在肌肤上,似乎嵌入皮肉中。
我让你休息这两日,免得你还没进京就死了。
将官冷冷说道,郭子安,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是不是薛青的同党,谁给你们传递的消息,还有谁参与其中。
枯草上的郭子安一动不动恍若昏死。
将官看了眼身后,探头探脑的狱卒们立刻退了出去,牢房里只剩下将官,他屈膝蹲下来,看着郭子安。
郭子安,其他的你不说也罢,只要你承认你是薛青的同党。
他的声音低沉,我给你一个痛快。
面前的年轻人依旧没有反应。
你要知道进了京城可不是皮肉之苦,进了那里的牢房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将官道,刑部牢狱的手段你也听过,当初段山说到这里,昏死的郭子安忽的嘿的笑了,将官不由怔了怔。
你笑什么。
他皱眉道。
郭子安睁开眼,惨白的面容映衬下,一双眼满是红丝,看着将官没有说话。
段山是死了,但他的手段可没有死。
将官道,郭子安,你跟着我这么久,我郭子安干裂的嘴唇动了,打断了将官的话。
我不是同党,我什么都不知道。
声音虚弱无力,但将官听得清晰,这些日子反复都是这句话,就算不出声,看着嘴唇蠕动他都能知道,将官神情冷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刻。
好,京城的命令已经来了,今日我就送你进京。
他说道,站起身皮靴重重的向外走去,身后始终再无声息。
走出阴暗的牢房将官看着满目的绿荫,道:我不知道该佩服他还是这种宁死不屈的年轻人在军中是最优良的品质,但奈何为贼明明有大好的前途,为什么非要自毁?现在的年轻人他真是看不懂。
将他押解进京。
他道。
门外守着的兵丁们应声是,这边刚要动作,空中突然传来尖利的号角,虽然黄沙道城紧张的气氛已经很久了,但陡然响起这号角,将官还是忍不住打个战栗。
什么?他道,神情惊讶。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号角声是什么,任何一个兵丁都知道,更不用说身为将官。
这是敌袭的警报。
不过西凉无战事,境内无叛乱,又不是边境,除了练兵的时候很少听到。
现在没有练兵,为什么有敌袭?号角还在持续,刺耳,将官一个激灵,看向身边呆住的兵丁们,怒吼,发什么呆!你们都傻了吗?兵丁们被这顿喝回过神,纷纷快速的跑动起来。
黄沙道城的大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兵马奔走。
胡将军,胡将军。
黄沙道知府在一众官员的拥簇下急匆匆的走上城头。
是西凉人吗?将官道:西凉人要是能打到我们这里才被发现,半个大周就亡了。
也是,黄沙道不是边境,重重兵马之下西凉人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杀到了这里,知府松口气,又提气:那是什么人?凝目望去越过荒芜的黄沙道遗址,再远处四五里隐隐可见一队人马,人数并不多,三四百人。
因为皇后陵再次塌陷,黄沙道城外增布了兵马,设了三个堡寨,这三百多人,是怎么避过来到这里的?他们又要干什么?我们上前喝问,但不待近前就被他们打下马了。
一个官将说道,将一只箭举起来,用的是这个。
打下就打下了,还管用什么兵器吗?知府皱眉看过去,神情微微惊讶,这是一只很常见的箭,但没有箭头。
不伤人?知府很快明白了,更加惊讶道,那这些人要干什么?这官将道:他们要我们投降。
投降?为什么?因为这三百人?众人的视线再次看向远处,见那三百多人开始逼近黄沙道城,他们的速度并不快,看上去轻松随意闲庭碎步,但慢慢的移动却气势逼人,恍若捕食的野兽,他们散开,聚拢,如剑慢慢举起,又如大网徐徐拉开他们明明只有三百多人,马蹄踏动如同前千人奔驰,步调齐整,气定神闲,威武逼人城头上的官兵们身子绷紧,城门下的兵阵微微的躁动。
他们是兵。
胡将军道,神情肃重,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不是乌合之众的匪贼。
知府的视线落在那三百人身上,他们统一的黑色的布袍恍若变成了铠甲,他们的马匹比黄沙道驻军的马匹还要雄峻。
他们是什么兵?不管他们是什么兵,都不能让他们这么耀武扬威下去了,乱了军心,前方的军阵说不定真的要投降了。
拿下他们!胡将军道。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城墙上号令启动,城墙下早就列阵的骑兵奔驰而出,马蹄激烈,踏地震动,这是足有千人的骑兵,对阵根本就不需要讲什么公平,就要用碾压的兵力将敌人尽快解决。
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千人的骑兵扇形散开宛如一只手掌,铁蹄踏起沙土尘烟滚滚,要将迎面来的三百骑一巴掌拍死。
与此同时城墙上狼烟点燃号令堡寨出兵,这是要前后夹击。
无声无息的到了城门,必须雷霆之势把他们歼灭,否则军心不稳。
胡将军道,他的面色很难看,大约是行军打仗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丢人的事。
军心如何知府并没有多想,他自己的心的确不稳了,感受着大军出击的震动,视线牢牢的落在那三百骑,在滚滚如雷扑来的骑兵面前,他们竟然还保持着先前的步调,闲庭信步,居高临下他们的速度加快了,就像终于出手的狮豹,迎向比自己多出两倍的猎物马蹄如雷,呼啸如狂风,尘土飞扬如烟。
知府不由扶住城墙瞪大眼,看到交汇在一起的双方,那三百骑如小溪入海,但却并没有瞬时被吞没,而是在大海中陡然击荡分成无数细流,搅动,所过之处瞬时倒下一片,然后像巴掌缝隙中渗出的泥沙他们穿过军阵了。
知府喊道,伸手指着前方,声音拔高颤抖,他们过来了!根本不用他提醒,城墙上每个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胡将军上前一步,扶着城墙的手重重的一拍,战鼓响起,被甩在身后的黄沙道守军在一片混乱中重整军阵追击,留守在城门前的军兵则随着战鼓迎向,两面夹击但那三百骑兵分散如溪流,在阵前蜿蜒,将涌涌而来的兵马分割如同水田看着不断落马的兵士,胡将军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些人不仅军阵,马术厉害,他们个人战力也极其的厉害。
他说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大人,他们逼近城门了!身边亲随们喊道。
那些溪流蜿蜒,不知什么时候又汇集到一起,越过了两层军阵,城门前只余下一层军阵了。
拦不住他们了。
知府喊道,适才一场冲击过后,在他看来不管城门前还有多少人的军阵都比不过三百人。
拦不住,他们也攻不破城门!胡将军喊道,又转头喊亲随,堡寨的兵马怎么还不来!是啊,狼烟已经放了,按理说即可就要出兵前来,怎么远处半点动静也无?话音未落城墙上有官兵们跑来。
大人,大人西城门那边也有三百人袭来。
他们喊道。
竟然!对方先前后夹击了!胡将军一拍城墙,刚要喊号兵,城墙上的兵士们先喊起来。
他们停下了!停下了?胡将军一怔看去,知府也扑到了城墙边,果然见那三百人的队伍停下来,前方军阵待动,身后军阵追击,他们却如同凝固一般,马儿稳稳站在原地。
站在城墙上俯视,在两面乱动的军马中这三百人如同一块孤岛。
这孤岛让待冲过来的前后军阵放慢了速度,似乎畏惧又似乎犹豫不知所措。
干什么?胡将军道,然后看到那静止的三百骑中一匹马得得走出来。
此骑走向城门前千人军阵,抬起头看向城墙。
距离已经很近了,站在城墙上能看到他的样子,或者说,她的样子。
那是,女子。
她的装束很简单,一身黑衫,乌发束扎,如果不走出来根本就分辨不出。
喂。
她的声音也清脆响亮的传来。
我是薛青。
薛青!第一百章 闯阵薛青。
果然在黄沙道。
城墙上一片死静。
这个名字他们不陌生,自从皇后陵再次塌陷,他们排兵布阵安寨设卡,城里城外挖地三尺,就是在寻找薛青,他们相信皇后陵塌陷肯定跟薛青有关。
但当薛青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竟然觉得,不相信,甚至一瞬间不知该做什么怎么做。
拿拿下!逆贼!知府和胡将军在一瞬间的呆滞后,声音从胸口上涌到了喉咙但有声音比他们早一步。
城门外马儿打着喷嚏刨蹄,马上的薛青握着缰绳再次扬声。
或者说,我是宝璋帝姬。
知府和胡将军到了嘴边的话被砸了回去,神情再次凝滞。
这句话他们也不陌生,在朝廷邸报上,在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传单上写着的话,这话他们不多看也不多想,就听命行事便是。
但当这句话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却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看,再次不知道该怎么做。
有声音给出了答案。
所以请打开城门,迎接我吧。
打开城门胡将军一个激灵醒过来。
不,不行。
他道,随着声音出口,身子挣脱僵硬的束缚,看着城门前马上的女孩子。
她如同身后的三百众男人那般,只穿着简单的布衫,但又不同,那群男人虽然布衫却拿着各种兵器,而她手中空无一物,一双手握着缰绳,似乎第一次骑马怕掉下来。
所以那些人是护送她冲过军阵临近城下,然后让她喊出这句话来蛊惑军心。
宝璋帝姬在朝堂。
知府的声音已经响起,你休要胡言乱语!快快束手就擒他的话说到这里,胡将军打断了。
拿下!他喝道,指着城门前的女孩子。
拿下!厮杀之中刀枪无眼,不是劝降,而是拿下,朝廷的命令是搜捕,但军中接到的命令是,逆贼当诛杀无赦。
号令兵举起了令旗,身后又有喧哗传来大人大人是西城门那边的传令兵,失守了吗?大人,他们冲阵逼近了城墙。
逼近城墙又如何?黄沙道的城墙高深厚,没有几千人休想谈攻城,更何况几千人也不一定能攻下来,黄沙道驻军也有万人呢。
不是,大人,他们没有攻城。
那干什么?胡将军忍不住回头,也像这边这样站定不动了吗?他们。
传令兵抬起头,手中握着一只竹箭,竹箭上绑缚着一张纸,此时已经裂开摇摇欲坠往城里射了这个。
这个是什么?胡将军伸手将纸从箭上扯下来。
张弓搭箭,这三百骑的动作很快,搭箭快,箭矢飞的快,但这对于城墙上守兵没有太大的威胁,他们矮身用城垛用盾甲防护看着头顶上一道道白光闪过有些箭矢落在城墙上,大多数都越过城墙飞入城中。
一个举着盾甲奔走的兵丁被一支箭矢射中,发出一声嚎叫,人也跌跪在地上,但疼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他不由看向自己的胳膊,这只箭有些奇怪他们退了!外墙这边的兵丁们忽的喊道。
退了?躲在盾甲后的兵丁们起身看去,果然见那群人如来时般快速的退去。
他们不是来攻城的?是来吓唬人的吗?噗的一声,受伤的兵丁将胳膊上的箭矢拔了出来,伤口血涌,但这是一只竹箭,而且没有箭头,箭身上裹着一张纸,随着箭矢飞出力度将纸张展开,半悬在箭上,血染红了一片。
这是什么?他停下痛呼,问道。
围来本要救助他的兵丁们停下动作,没有铁箭头的箭杀伤力小了很多,被射伤胳膊的兵丁自己都不再痛呼,大家的视线都落在纸上。
哗啦一声,有人扯下这张纸。
三百多只箭矢越过城墙飞入城中,街上随着先前的号角声已经清空,所以并不会伤到人,竹箭乱乱的跌落,但其上携带的纸也有很多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撕裂,薄薄的纸张解开了束缚,呼啦啦的乱飞,飘过街道,屋檐,向城中散去。
这是什么?有人在窗户探头,看着院落上空翻飞的纸张,关门闭户能阻止人从外边冲进来,但却不能隔绝天上,看着纸张撞到院中的树枝上哗啦啦的飘动,此人忍不住好奇的向门边走去。
屋内的妇人抱住他的胳膊:他爹,不能出去啊。
当敌袭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满城惊乱,躲避在家中,感受着地面的颤抖以及厮杀的喊声,不知道敌人是谁,战况如何,更不知道城是否守得住,年轻的人惶惶没有具体,年老的却能描述真切的恐慌。
二十几年前,西凉人杀入大周境地深处,我见过一个城池被攻破后的场景。
城破就屠城,连牲畜都不放过啊。
屠城吗?就像先前黄沙道城被大火焚烧那样吗?那其实也是屠城。
所以说,黄沙道城又要变成一个遗址了吗?真要城破了,咱们这屋门又有什么用。
男人叹气说道,不如临死前无憾吧。
无憾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对于眼前来说,最大的疑问从空中跌落进来的纸是什么,倒是能够解决这个心愿。
男人推开妇人走出门,伸手踮脚从树枝上扯下这张纸。
城门附近的大黄牙则跑出了门,从街上捡了一只箭,在车马店老板紧张的注视下快速的跑回来,门被砰的关上。
你个眼尖的,这上面有什么?老板喘着气紧张的问道,非要跑出去,射死你怎么办?大黄牙看着手里的竹箭,道:死不了,连箭头都没有。
的确是没有,老板看着大黄牙手中的箭,奇怪,那是做什么用这只箭上卷着纸还没来得及撕裂就跌落在地上,随着晃动哗啦响,大黄牙伸手扯下纸。
做这个用的。
他说道,大概就跟贴告示差不多。
贴什么告示?老板还没问,大黄牙的声音已经响起。
我是薛青,我是真宝璋帝姬,我来黄沙道城了。
纸上短短一句话,话音落,然后是一片凝滞。
一阵风吹过,握在大黄牙手里的纸飘动,模糊了视线,发出声响打破了凝滞。
我是,薛青,我是真,宝璋帝姬,我来,黄沙道城,了。
大黄牙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顿,手中的纸再次剧烈的抖动起来,响声沙沙。
我,我。
他的声音颤颤,似乎喘不上气来再也念不出其上的话,我我了很久,我,就知道,它,灭不了。
伴着这一句话他猛地转身将门咣当拉开。
车马店老板吓了一跳回过神,你疯了你要干什么还没说出来,大黄牙已经冲了出去。
招揽了七八年生意,讲解了无数遍黄沙道传奇的声音,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高亢尖利响彻街道,冲开了城内无数紧闭的宅门。
皇后娘娘显灵啦!真帝姬来了!蒙难的真帝姬来了!真帝姬来了!快出来啊!快出来迎接宝璋帝姬啊!城内的喧嚣一阵阵传来,越来越浓烈,握着这张纸的胡将军抬头看去。
大人,那些人射出这些箭后就退了。
传令兵的声音也继续响起。
他们当然退了,他们根本就不是来攻城的,而是蛊惑民众的。
来人,来人。
知府从胡将军手里夺过纸,看着上面的话面色惊怒,大声的喊道,将城里的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不许传播!外边被人围城,虽然人数不多,但很厉害,哪里还顾得上调遣兵力去城中搜查,这件事最关键的是……胡将军将竹箭在手中咔吱折断,转头看向城外。
拿下他们!他再次喝道。
号令兵挥动令旗,城门外原本踌躇的兵马齐动,掀起尘烟滚滚向夹在中间的三百骑围攻而来,如同海水涌涌扑向孤岛,但那三百骑却依旧未动,只有那薛青…薛青催马原地转了一圈,看着前后围来的兵马,再抬头看城墙。
喂,你们不给我开城门吗?她喊道,那我自己进城吧。
自己进城是什么意思?城墙上胡将军和知府神情紧张的看着这女孩子,见她说完那句话,松开手里的缰绳,将手向后一抬。
枪来。
她道。
伴着这一声喊,身后有男人将自己手里的长枪一抛。
薛青接住长枪催马原地半转,面向城门前的军阵。
她想干什么?胡将军和知府扶着城墙的手不由攥紧,看着这个女孩子举起了长枪横在身前,薛青会功夫,而且功夫不低他们听说过了,所以她是想……啪的一声,耳边似乎有声音传来,胡将军和知府以及看到的人都瞪大眼,那薛青把枪头折断了!所以,好大力气?吓唬人?尔等都是我大周的好男儿,好男儿不应该死在自己人手里,我只是要进城,我不伤你们性命。
女声清朗送出,枪头一扔,无头的长枪一挥。
我来了。
原本安静的马儿扬蹄嘶鸣,马背上薛青手握长枪,一人一马迎向军阵,而在她身后那三百骑依旧不动。
她要,一人闯阵!知府扑在墙头喊道。
这还用你说!谁也不是瞎子!胡将军心里喊道,视线紧紧盯着奔驰的女子,不可能,不,可能!双方奔驰,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眨眼一骑就冲入了军阵,马匹带着人如同鱼儿跃入海中。
军阵中的兵丁虽然惊骇,但军令让他们毫不留情的迎战。
三柄大刀砍向薛青,薛青半点没有躲避,手中长枪或者说长棍直直的迎向长刀…长棍速度很快,在长刀未到身前点在兵丁的胸口。
叮叮叮叮,如雨打铁盘。
不是一点,而是万点。
随着长枪在身前挥动弧圈,身前的兵丁们纷纷翻倒,马儿嘶鸣,落地没来得及躲避被踩中的兵丁发出痛呼。
薛青的长棍未停,借着最后一点,人已经穿过,同时手臂一甩,长棍斜劈向又迎来的兵丁,长棍落在兵丁的肩头,那兵丁发出一声喊叫,人打个旋栽下马。
这依旧不是一棍,而是万棍。
薛青长棍啪啪啪的左右挥动,看似毫无章法的挥打,但棍棍不落空,一个个兵丁如同豆子被从簸箕中颠起一般从马上栽下。
怎么可能!太快了!太厉害了!站在城墙上俯瞰这一幕更为骇人,那黑衣女子恍若一道黑色的光,几乎在一眨眼间冲过了二十丈,所过之处如乱拳砸下一拳一个坑。
势不可挡!而且,她真没有伤人。
她的长棍点在兵丁的身上,没有穿透,只是将他们戳下马匹,她的长棍劈下来,不是落在兵丁的头上,而是肩头,只是将他们砸的失衡栽下马。
至于落地后被摔伤被马匹踏伤,那真是神仙也管不了了。
这比伤人还难!同时她还是在避开自己被伤的情况下。
身在军阵中的兵丁都是军令控制下麻木的厮杀,可不会手下留情。
她的速度快,但马匹终究是马匹,受阻,四面围住,伴着呼和一片长枪压下来,如蒲扇顿时遮住了马上人的身形。
好,拿下她!胡将军在城墙上手攥成了拳头,但下一刻,压下的长枪如花绽开,有人从中跃起,双手横托长棍,脚踩马背…长棍甩起,掀飞了长枪,人在半空中抬脚…又是一片倒下。
军阵变得摇晃,癫狂乱跑的马匹,滚落一地哀嚎的兵丁,让远处的兵将们终于从对战的惯性中醒过来,惊骇,不可置信,又畏惧的看着那女孩子。
那女孩子正踩着一个兵丁的肩头掠动,她没有了马匹,但人却依旧在军阵中奔驰。
似乎下一刻就冲到他们的面前。
大人,放箭啊!一个亲随喊道。
这根本就挡不住!但放箭也来不及了!胡将军心里也在狂喊,那女孩子已经冲过了军阵。
远处的军阵也终于冲过来,但却停在了那三百骑前。
三百骑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到来,只安静的看着这边冲杀的女孩子,他们手中握着长枪已经收起,根本就没有半点迎战的姿态…那他们还战吗?军阵踌躇,将官不知所措,马蹄踏踏,没有厮杀…他们的视线也落在了城墙前。
军阵与城墙还有十丈,没有兵丁的肩头,薛青落地,脚尖轻点,如燕子一般飞速的掠过。
放箭!放箭!城墙上传来喊道。
弓箭上弦的声音也似乎在耳边响起,薛青已经到了城墙下,城墙高厚重,墙体平整…两辈子的功夫都在此时此刻了。
她喊道,发出一声低吼,手从身后一抽,一根裹着布的铁条叮的点向城墙,同时人也贴上,伴着锵锵锵的身影,城墙的女孩子沿着城墙向上而去。
似乎攀爬,又似乎平地狂奔…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让城墙下混乱的军阵似乎停下喧嚣,城墙上握着弓弩的兵丁也陷入呆滞。
一眨眼间那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攀爬上了城墙,伴着一声吼铁条撞城墙人翻身跃起,越过握着弓弩的张大嘴的兵丁,在半空中翻滚,落在了城墙的另一边。
锵的一声,铁条插入垛墙上,我是宝璋帝姬。
薛青喊道,站立在城墙上撑住铁条,同时手一甩,哗啦一声,缠绕在铁条上的布展开。
那不是布,是一面旗。
白底黑字,别无装饰。
宝璋帝姬!城门内正从街巷涌出一群群民众,男女老少,跑在最前边的是大黄牙,他恰好听到这喊声,然后抬起头,明媚的日光下,看到站在城门上方女孩子的身影以及随风飘动的旗子。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他噗通一声跪下来,他嘶声裂肺喊出来。
宝璋帝姬来了!在他身后,民众们哗啦一声随之跪到,所有人都抬着头看着城墙。
宝璋帝姬!宝璋帝姬!喊声如雷,响彻城门。
…………现在,我是做梦吗?胡将军站在城墙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
…………第一百零一章 霸城胡将军记得适才接到了京城的命令,要将郭子安押解进京,让他头疼许久的这件事就算是交接出去了,黄沙道城就能恢复正常了,但他站在大牢外抬头看了眼天,然后就胡将军忍不住抬头再次看天,天色还跟先前一样,但城头却变了样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胡将军看着城头站着的女孩子,这就是薛青啊,从她出现到近在眼前,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
一切又不仅是快,还有谋还有勇。
三百骑悄无声息越过了城外几道寨卡,冲过军阵,与此同时另有三百骑从其他城门用箭往城中送了宣告,让民众知道来者是谁,安抚了民心,也鼓动的民心他们的人数不止这六百,胡将军看向远处,狼烟燃起,外边堡寨的驻军始终没有前来,他们当然不可能有令不遵,而是被人阻挡了。
至于薛青更是如此,胡将军视线再次落在那女孩子身上,单人匹马闯阵入城比起三百骑闯阵要快,当然能做到不容易,更不用说单靠一根铁条这么快的爬上城墙,这世间几人能做到如此?秦潭公肯定可以,胡将军毫不怀疑,虽然从未亲眼见过,秦潭公年纪多大了,这个小姑娘胡将军看着她,那姑娘也看向他,微微一笑,她的相貌清丽,一笑又变得娇俏。
原来薛青是长这个样子的。
现在大家都知道通缉告示上的薛青相貌不是真实的相貌通缉!胡将军一瞬间清醒过来,握住腰刀跨步,铠甲撞响。
拿下逆贼!他喝道。
声音在城墙上回荡,惊醒了震惊中的兵士,盖过了城门下民众的喧嚣。
知府等官员也发出呼喝。
城墙上的守兵们举着刀枪盾甲涌涌,弓弩手也将弓弩对准了站在最高处最显眼的薛青。
我不是逆贼,我是宝璋帝姬。
薛青道,你们是大周的官兵,是保护我,保护大周百姓的勇士,你们不能把刀枪对准我。
不知道是被先前这女孩子闯阵爬城墙吓到了,还是因为她自称的身份,兵丁们脚步变得缓慢,神情踌躇无措,而城门下跪地的民众们也响起了更大的喧嚣。
是宝璋帝姬!不要伤害宝璋帝姬!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城墙上的女孩子,他们看不清她的模样,但那无关紧要,一个能越过层层驻军从天降临在城墙上的女孩子,只能是宝璋帝姬!是大周天子血脉!是天之子!她不是宝璋帝姬!知府喊道,她是薛青。
是,我是薛青。
薛青的声音接过他的话,视线也看向城门前的民众,我是来过黄沙道的薛青,我是参加君子试的薛青,君子六艺皆榜首的薛青!你们这不是第一次见我,宝璋帝姬一年前就已经在你们身边!她抬手声音更拔高。
在黄沙道!大黄牙蹭的从地上跳起来,将手高高的举起:是的!上一次!一年前,薛青在黄沙道!皇后娘娘就显灵了!薛青在君子试上的风采,大家都看到了,那皇后娘娘是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看到了宝璋帝姬在君子试的风采所以才显灵的。
榜首,六艺的榜首,这只有天子血脉天之子的宝璋帝姬才能做到!就像今日她这样从天而降一样,这一次皇后陵又塌了,皇后娘娘又显灵了,她又来了,宝璋帝姬又来了。
宝璋帝姬!民众们发出喊声,有的哭有的狂喜很多人也都站起来,对着城墙上的女孩子举起手。
开城门迎接帝姬殿下!大黄牙喊道,举着手第一个向城门冲去。
开城门!开城门!在他身后民众们跟着起身向前奔去。
城门前的兵丁们如临大敌,城墙上的将官们也色变。
拦住他们!知府喊道。
民众如潮,而且潮水还源源不断,胡将军看向城内,四面八方的街巷里有更多的民众涌涌而出向这边汇集。
拦不住他们!怎么拦?杀了吗?民不匪,杀他们很麻烦!胡将军头大,这件事最关键的不是拦住这些民众,而是拦住她!薛青!休得谎言惑众!胡将军吼道,自己握刀上前,逆贼,束手就擒!他跨步跃起,身上的铠甲发出撞击的响声,身材高大看起来笨重的将官竟然一步跨到了薛青近前,腰刀在日光下闪着寒光横斩过来锵啷一声,大刀到了薛青身前,但并没有再近一步,薛青手里握着铁条按住了大刀。
窄瘦的铁条在胡将军的大刀前就像一根筷子,但这筷子轻轻松松的让大刀无法动弹。
不要动。
薛青说道,然后拔高声音,不要动!第一句是对胡将军以及紧随胡将军围拢来的兵丁们说的,第二句则是看向城门下。
城门下大黄牙带着民众已经跟兵丁们冲到了一起,呵斥声叫喊声还有被推搡倒下的痛呼声,饶是如此混乱,薛青的声音还是第一时间传入耳中,涌动的民众们下意识的停下来,仰头看城门上胡将军,知府大人。
薛青道,视线扫过将官官员们以及兵丁,还有你们,你们是听从帝姬的命令才这样待我,你们都是大周的忠臣勇士,不知者无罪,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也不要自伤,这件事很好办,我只要证明我是真的宝璋帝姬就可以了。
证明她是真的宝璋帝姬?握着刀的胡将军微怔:怎么证明?日光下握着筷子,不是,握着铁条的女孩子再次微微一笑。
当然是,打开地宫。
她道,又补充一句,用我的血。
地宫啊。
是啊,黄沙道有皇后娘娘的地宫啊,皇后娘娘的棺椁迁走了,但地宫还在,而作为皇陵必备的封门黑石也还在。
皇陵地宫的封门黑石只有大周天子的血才能打开,先帝已经故去,现在这世上能打开皇陵黑石的只有先帝唯一的子嗣宝璋帝姬。
锵啷一声轻响,薛青将铁条收起背在身后,写着宝璋帝姬的旗子在她身后随风哗啦啦的飘动。
胡将军握着手里的刀,没有了阻挡,只要再送一步,大刀就能斩断眼前的女孩子,他握着刀,刀有千斤重,手开始颤抖,然后落下好。
他道,请验证。
外边的喧嚣似乎一瞬间停了,躺在枯草上的郭子安睁开眼。
不动也疼一动更是腐骨的身子忍不住晃动,人要挣扎着起来,敌袭号角响起的时候他们紧张的守在牢房里,后来有人跑进来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跑出去了再然后在深深的牢房里也能听到外边的嘈杂。
怎么突然就消失了?结束了吗?是她来了吗?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啊?这可是一座有万众兵马的城池啊!郭子安跌回地上,事实上先前的挣扎起身也不过是他的想象,他只能手动了动,将手指捶在地上。
黄居呢?这个家伙,平时总蹲在这里看他挨打受刑看他被审问昏死,嘲讽驱赶都不走,现在用着他了,又不见了!可气!夜色降临,黄沙道城内灯火通明空无一人,而黄沙道城外也是灯火通明,整个荒野如同着了火。
整个黄沙道的人都围在皇后陵,当然被官兵拦在外边,只能踮着脚越过前方重重头顶看去。
他们多少人?胡将军看着面前站着的三个将官,声音哑涩的问道。
这三个将官形容有些狼狈,这并不是因为清理皇后陵,他们是黄沙道城外的三个堡寨的将领。
当同意让薛青来地宫验证之后,城门外的对峙便结束了,不久之后三个堡寨的兵马也过来了,来的人马不足一半。
正如胡将军所料,他们被偷袭缠住了。
六百人吧。
三个将官低声道。
胡将军骂了一声废物,神情复杂的看向另一边,那边亦是火把然然,照着一片军阵,军阵的人们没有铠甲,兵器也并不多,此时被四周的兵马戒备警惕围拢,但他们的神情没有丝毫的不安,也没有先前冲阵的凶悍。
他们或者低声交谈或者闭目养神,轻松随意,不是不惧而是不怕,或者说把四周的兵马当做自己人,信任。
死伤多少?胡将军收回视线哑声道,又补充一句,怎么死伤的?死者有八十人,伤者多一些,四百人左右。
一个将官道,看了眼胡将军又垂下视线,是迷烟起的时候惊马踏乱,以及冲阵出寨时跌下马被踩不用说了。
胡将军没好气的打断他,甩袖转过身,但又无处可去。
那边军阵中看不到薛青,但薛青就在其中,现在他不能过去。
另一边知府等一众文官在聚集低声说什么,现在大家都没心情说话,自己理自己的头绪吧。
胡将军站定看向前方的皇后陵。
去年皇后陵塌陷后决定迁棺,朝廷可以正大光明的挖皇后陵,所以避开了入口从两边挖开进入地宫,所以地宫入口一直完好。
这一次他们只需要清理出入口就可以,凹陷的大坑中无数的兵丁匠人在忙碌,灯火的照耀下恍若一群群蚂蚁。
一夜无人入眠,伴着夜色褪去天光大亮,地宫入口清理出来了。
薛青看着面前这块大黑石神情有些复杂。
在她身后除了康年神情轻松,其他人都紧张,知府更是握住了手,然后听到那女孩子叹口气。
革命就是要流血啊。
什么意思?诸人微微一怔,下一刻就见那女孩子将身后的铁条拔出,举起左手握住铁条然后滑落血从手缝中流出来,不待众人身子绷紧,那只手便贴上黑石啪的声音响起。
不是黑石打开了,而是那女孩子跳起来,将手拍在黑石上方一处哎?她的人滑落,手贴在黑石上滑动,弯曲,游走,如果站的近的话,可以看到她一根手指在手掌之下划出一道线没有人注意这个,在她身后,众人只看着她的背影,晃动,摇摆,衣袖飞扬,恍若起舞又啪的一声响,手掌再次拍在黑石上,人随之向后退去站定。
她将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将铁条举起,芝麻开门。
她声音平静的说道。
咔吱一声,原本平整一体的黑石如同被雷劈开,这一次没有光亮从内涌出,内里只有黑暗一片。
薛青安静的看着黑暗。
身后啪嗒一声,有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噗通声起铠甲哗啦。
臣,见过帝姬殿下。
胡将军跪在地上。
比他慢一步的是知府,但动作声音比他热闹。
帝姬殿下啊。
他跪地高声,声音哽咽,臣有罪啊。
跪地声喊声瞬时四起,官员们兵丁们然后是民众们,整个荒野一片一片的跪地声如浪。
天地间只有薛青一人站立着,依旧负手背对,手上的血还在慢慢的滴落,沾染了昨日冲阵凌乱满是灰尘的衣衫。
这不可能!宋元的喊声在朝堂响起,这一次御史中丞没有呵斥他喧哗,大殿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神情惊骇。
龙椅前的宋婴神情平静看着跌跪在地上的令兵。
黄沙道城,失守了吗?她道。
第一百零二章 殿宣并非所有的奏章都会送到宋婴面前,直接承报给天子的只有急脚信以及天子钦点涉及到的信息。
今天到宫门前的信报是两者条件都具备,按照宋婴的要求这种急报不论时候都必须立刻送到案头,所以皇城司直接将令兵送了进来。
宋婴刚在殿内坐定,朝会尚未开始就停下来,令兵来到了大殿上,却没有下跪,说出的也并非大家以为的信报。
宝璋帝姬已在黄沙道,我奉命来问如今皇城中安坐的是何贼?他说道。
此一言让殿内诸官惊愕,下一刻惊骇,宋元更是一步上前将这令兵一巴掌打跪在地上。
这不可能!这没有什么不可能,这个令兵如此做派已经证明了。
黄沙道已经失守了。
令兵从地上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答道:黄沙道不是失守,是回归正本。
胡言乱语,乱臣贼子。
宋元喝道,护驾!陈盛等人此时也站出来将那令兵围住,虽然进宫不会携带兵器,但也要防着暴起伤人,此令兵显然已经不是曾经的令兵,这态度口吻倒像个使者。
荒唐啊殿中当值的金吾卫们上前将此人拎住要带下去,有人喊了声且慢。
黄沙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王烈阳道,还是问清楚吧。
宋元冷冷道:这就是要去问清楚。
王烈阳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宋婴:殿下,当朝问吧,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人心浮动啊。
正因为要避免人心浮动才要带下去问,王烈阳你把持朝堂这么多年会不懂这个规矩吗?宋元冷冷看着他,这贼子奸猾如狗闻腐肉而动。
王相爷,此子是逆贼同党,闯入殿中意图不轨。
陈盛道,这已经很清楚了。
王烈阳道:陈相爷,这个是很清楚,不过我是说黄沙道失守的事。
不待陈盛说话便看向殿内,黄沙道有驻军近万,且因为皇后陵所在历来官员都是重臣忠丞,别的地方失守倒也罢了,黄沙道怎么可能!再看向陈盛宋元,她薛青怎能将黄沙道变成她的同党?是啊,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殿内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那是因为,薛青是宝璋帝姬。
令兵的声音拔高,宝璋帝姬在黄沙道打开了地宫。
殿内顿时安静,旋即哗然。
打开地宫意味着什么,满朝文武都知道,只有天子血才能做到,如果薛青能打开地宫的黑石,怪不得整个黄沙道会沦陷,怪不得会派令兵来质问朝堂。
难道真的殿内喧哗同时视线都看向坐在龙椅下首的宋婴。
臣子们很少跟天子对视,在朝堂应对也多是垂目,除了宋婴第一次出现在朝堂,这是第二次大家视线凝聚在她身上。
宋婴一向平静的神情此时有些惊讶,但也仅次而已。
地宫吗?她道,看着那令兵,她又进去了。
一个又字让殿内的喧哗停下来。
又吗?所以以前也进去过,不算什么稀奇?为了寻找传国玉玺秦潭公搞出一个君子试,目的借机挖皇后陵,我们将计就计也跟了去。
宋元道。
最初的时候不知道玉玺在皇宫,所以也是要去趁机抢回玉玺。
陈盛说道。
这件事宋婴已经说过,是皇后临死前告诉她的,因为事关重大连宋元也隐瞒着,直到黄沙道君子试才告诉宋元,目的是不要做没有必要的冒险。
但那并不是没有必要的。
陈盛看向殿内诸人,接着道:这样做也为了让大家对宝璋帝姬的身份再无疑虑。
一直以来除了陈盛宋元等寥寥几人知道真正的内情,大多数官员们都只是知道宝璋帝姬却没有见过,因为没有见过不少人心里还是存疑。
自黄沙道君子试皇后陵塌陷,段山亲口说有人进入地宫之后,大家再无疑虑。
这世上能抢在秦潭公之前轻松打开地宫的只有宝璋帝姬了。
是殿下那晚割破胳膊用血打开了地宫。
宋元道,薛青才得以进门,避免了暴露身份。
割破胳膊啊,殿内有不少人当时在黄沙道,还记得宋元借口遇刺将宋婴接出城,避在皇后陵,皇后陵塌陷后,宋婴的确受了伤,说是被砸伤的。
孤进了地宫,打开了母后的棺椁。
宋婴道,母后的棺椁跟地宫门一样都是有机关的。
是了,这一点很多人也知道,在审问秦潭公弑君罪以及其同党的过程中,也提到了黄沙道君子试这件事,也详细描述了当时他们的作为。
在陈盛等官员得知消息之前,段山等人已经进了地宫且查看了棺椁,棺椁非常难打开,动用了十几个人才撬开,而且发现已经先一步被人打开,皇后娘娘的尸骨被人翻过。
再后来皇后娘娘棺椁移出地宫进京重新下葬的时候,更多的朝臣们亲眼看到印证了这一点。
这也再一次印证了宝璋帝姬存世,只有她能做到。
地宫之中处处都有机关,不得乱动,否则整个地宫都会塌陷。
宋婴接着说道,只是这个当时无法告诉她,所以所以薛青在地宫里乱动,导致塌陷,差点害死殿下。
宋元冷冷道,那种塌陷可不是从外边能做到的。
殿内议论声渐渐低下去,不过殿下,原来当初是这样啊。
王烈阳点头道,殿下真是受苦了。
俯身一礼,起身又道,只是现在是怎么回事?殿下不在黄沙道,皇后陵也没有秦潭公狠挖破坏,那薛青怎么还是打开了?殿内瞬时一片安静,所有的视线再次凝聚向宋婴。
宋婴脸上的惊讶已经消散,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这个。
她道,孤不知道。
殿内再次喧哗一片。
这是那薛青妖言惑众!有官员站出来喝道。
不,宝璋帝姬殿下是当着黄沙道所有人的面,打开的地宫门!被金吾卫抓着的令兵大声喊道,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大家,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了,所有人,胡将军,知府大人,所有人都在现场。
这不是你说是就是的。
宋元喝道。
王烈阳上前一步亦是喝道:是的,这件事我们要查,要亲自查。
不待宋元开口便接着道,将他带出去!该问的该说都已经说完了,此人可以退场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朝臣的事了。
所谓的查,自然要是停下追捕,停下逆贼之罪名,朝廷官员亲自前去,要见薛青,要与薛青接触,要与她谈话,要辩证真假。
辩证真假。
既然要辩证真假,就说明有真有假,这件事的性质就彻底的变了。
不行!绝对不行!王相爷,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必要查。
宋元冷冷道,黄沙道本就有薛青的同党,皇后陵塌陷就是她的同党所为,那所谓的地宫门打开又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那是皇陵地宫门!王烈阳拔高声音喝道。
老声苍苍嗡嗡震耳,一瞬间盖过殿内嘈杂,喧哗尽消,一片安静。
王烈阳执掌朝堂十余年从来不靠声音大小,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怔怔。
王烈阳的声音继续在耳边震响。
这件事说的不是她有没有同党,也不是她是不是妖言惑众,而是地宫,那是地宫!那是不是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地方,那是我大周朝独一无二的天子圣灵所在!我大周朝独一无二的,就不能任何一个阿猫阿狗说打开就打开!这件事必须查!查的清清楚楚,查的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
这不是同党不同党,妖言不妖言,这是我大周天子圣灵不容亵渎!殿内一片安静,唯有王烈阳余声回荡。
宋元。
王烈阳转头看向宋元,声音降低沉沉,你要阻止此事清查,是不屑天子圣灵,还是心有不可说?所谓心有不可说之念,指的也就是如今流传的那句,宋元窃国。
窃便是偷,便是假的,那得到国的那位,是假的。
宋元色变:你!王烈阳却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收回视线对龙椅前端坐的女孩子俯身大礼一拜。
臣,请殿下明查此事!宋婴道:准。
所以,你看,这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只要你有理。
王烈阳一拜:殿下圣明。
第一百零三章 此事黄沙道的消息让朝廷震惊,但朝会并没有就此而散。
令兵被安排交由刑部兵部会审,负责急脚递的令兵至关重要,所以查问涉及的很多。
准予王烈阳筹备查黄沙道地宫门开之事,选派官员。
宋婴平静的一一安排,似乎这就是一件很平常的朝事,接下来还商议了秦潭公见各地将帅的事,因为对秦潭公谋逆有疑问但相信朝廷会给出公平的审问,前来京城亲自见证的十几个将帅已经到了京城。
随着事情一件件的进行,朝臣们的情绪不由缓和许多,没有再起波澜结束了朝会。
别的暂且不说,帝姬殿下的沉稳我是很佩服的。
散朝走在路上被亲信们拥簇的王烈阳说道,当年陛下这般年纪的时候可还做不到呢。
先帝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太子无忧无虑呢。
一个官员说道。
王烈阳道:果然苦难多励志。
有官员急匆匆迎面走来,对王烈阳施礼:相爷,黄沙道果然已经奉薛青为帝姬了。
事发突然,如果不是令兵在朝堂上说出来,大家还不知道呢,消息封锁的这么严,可见黄沙道那边彻底的被薛青掌控了。
年轻人真是厉害。
王烈阳点头赞道,超出我的预料。
没预料到她竟然有同党,数量还不少,那么短的时间将她的身份在民间宣告,也没预料到她竟然又这么快能在万众驻军围守之下掌控了黄沙道。
相爷,薛青真的打开了地宫。
一个官员低声道,眼神闪烁,那我们奉谁为主?此时此刻的薛青不再是那个喊了一嗓子只能逃亡的逆贼了,而是民间宣扬开的蒙难真帝姬。
相爷当朝质问,殿下会生怨吧。
另一个官员低声道,不过,薛青那边必然是感激相爷的。
是被人怨恨,还是被人感激,这是一个选择,而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很容易做出的选择。
对于君子来说不能考虑这个。
王烈阳摆手道,我们要追寻的是真相和正道,情绪都是不可靠的。
怨恨可以转变为惧怕,被人惧怕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坏事,感激也可以因为挟恩变成怨恨,尤其是在君臣之间,史书上早就印证了,被君王感激不一定就是好事。
所以最重要的还是站理。
我们去查清事实,真相是什么,我们就信什么。
王烈阳道,如此谁又能责怪我们?我们也不需要谁感激我们,为臣之道,为国为君。
官员们点头应声是。
这件事不要拖延,立刻去办。
王烈阳道,免得宋元狗急跳墙,一定要确保黄沙道的安全,从现在起那可不是逆贼了。
官员们再次齐声应是纷纷散去各自忙碌,王烈阳迈进值房,接过小吏捧来的茶,看着投进室内的明媚日光点点头。
难道是真的?他自言自语,在人前一直平和的神情浮现不解,旋即又摇头将茶一饮而尽,我不管你是怎么打开的,你能打开,就是天意。
她是怎么打开的呢?回到书房的宋婴也正在发出疑问,她的神情疑惑不解还有好奇,但并没有什么愤怒,更没有惊惧。
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消息。
陈盛道,只有那令兵说是割破了手,用血手抚黑石,跳了一段舞,念了一句咒语就打开了。
宋婴一怔,旋即哈哈笑。
果然是妖言惑众。
宋元恨声道,又看向宋婴,殿下开地宫门可没这样。
陈盛苦笑道:现在的问题不是她怎么样打开的,而是她打开了。
不由也皱眉,怎么打开的呢?宋元道:当然是地宫门坏了。
坏了?宋婴和陈盛都看向他。
皇后陵塌了两次了。
宋元道,早就不成样子了,那里又不是真正的皇陵。
不过是当初秦潭公为了掩盖皇后帝姬死亡真相在这里建皇陵,虽然是皇陵规格但到底仓促不能跟真正的皇陵相比,又前后不到一年间隔塌陷了两次更何况黄沙道本就有她的同党。
宋元道,做手脚又有什么奇怪。
那倒也是,陈盛点点头。
宋婴笑了笑,道:聪明人做事的确厉害。
陈盛道:那令兵来朝堂传话,可见其他的地方也被传话了。
这相当于官府出面的传话,而且传的对象是官府军队,比起先前一些暗藏的同党在百姓中偷偷发告示不一样了。
有黄沙道地宫打开的印证,只怕很多地方要乱了。
宋元道:我这就调遣大军平了黄沙道。
宋婴道:王相爷不会同意的,先不要急,看看查的怎么样。
殿下,此事宋元急道。
宋婴打断他道:孤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这也是早在预料之中,她既然已有不轨之心,必然要各种作妖,是她在作妖,不是孤,孤有何惧?站起来踱了两步,小时候父皇就告诉我,这天下坐着不容易,而这不易,孤是亲自经历了。
父皇母后被弑杀,自己藏匿十年,这种不易的确是很多帝王不会经历的。
孤能不死能还朝,孤有何惧?宋婴接着道,秦潭公谋逆霸权十年之久,依旧真相大白入狱,有一个秦潭公,再来一个薛青也没什么奇怪的,也没什么可惊乱惧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陈盛宋元俯身应是。
黄沙道那边的官军已经成贼,宋大人自然要调兵协助王相爷。
宋婴道,免得王相爷等人被贼军所伤。
宋元抬起头眼神一亮,神情了然俯身应声是。
看着宋婴平静的神情,宋元闪亮的眼,陈盛心中微滞,黄沙道,又要降临一场天灾雷火吗?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陈盛走在出宫的路上,神情几分不解,因为那个薛青。
谁想到那个薛青,今时今日会变成这样。
殿下当初就不该助她打开地宫门。
看着站在窗边似乎出神的宋婴,季重说道,否则她也不会活到今日,按照宋大人安排她本是要死在黄沙道。
一个打不开地宫门的帝姬必将被五蠹军所弃,再因为玉玺之疑被秦潭公追杀,事情就终了在黄沙道城。
而真正帝姬宋婴就安全了,后续的这一系列事也照样会发生。
季重你错了,那不叫助她,助她是为了助我。
宋婴转过身道,更何况,世上没有当初,也没有如果,这种话没有必要说。
季重低头应声是退下。
书房恢复了安静,内侍宫女皆不在,宋婴走回书桌前,拿起一本奏章,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打开,而是默然一刻,自言自语道:她为什么能打开地宫门呢?抬起头看窗外的天。
天,怎么会容她?地下深深牢房内锁链响动,让地面都跟着颤抖。
牢房里的侍卫们没有惊恐也没有拿着兵器制止铁笼里站起来的男人,而是后退一步垂头静立。
她打开了地宫门?秦潭公道,抬手轻抚腰带,脸上也浮现惊讶。
是,公爷,当众打开的。
侍卫说道,然后黄沙道官军民皆跪地称帝姬。
秦潭公静默一刻,抬头看向前方,似乎透过地牢看到了黄沙道城,看到了那场面,他的脸上惊讶散去,仰头大笑。
所以,你输了。
他道,笑声震动,脖颈手脚上的锁链颤抖,然后似是不堪这笑声哗啦一声从四面墙上断裂,天果然容我。
第一百零四章 悄说震动从脚下传来,抱着一摞书的张莲塘咿了声停下脚,有些不解的四下看。
怎么了?前方的官员回头问道。
张莲塘低头看脚下:我适才觉得地面在抖。
官员哎呦一声:可不敢乱说。
地动可是不吉利的,喻示这天子有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如果真发生地动,可是火上加油他伸手指了指左边的皇宫宫门。
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今天的朝会不是大朝会,能参加的只有不多的官员,张莲塘这种新晋官员更是没有资格,所以很多人没有亲见大朝会上令兵的事,但随着朝会散,消息也随之散开了。
张莲塘压低声道: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官员低声道:那令兵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这时候又是在这种地方可不该议论,虽然京城私下已经议论成一片了脚下传来震动前方有脚步声乱响,他忙抬头看去,岔开话题,哎,是皇城司那边,怎么那么多人?一队队禁卫快速紧张奔走,然后脚下再次传来震动,隐隐低吼声似从地下传来有禁卫官员从这边经过看到他们,也正好认得,官员忙打招呼低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那禁卫将官低声道,秦潭公在牢里闹呢。
张莲塘和官员都哦了声,些许紧张。
不用担心,他跑不出来。
禁卫将官看到这两个小文官胆怯还是很开心,笑道。
张莲塘道:不是认罪了吗?又闹什么?禁卫将官道:有十几位将帅进京,大概秦潭公听说了,觉得这些人是为自己抱不平的,所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
这件事大家也都知道,张莲塘二人点点头。
那他就想错了,这些将帅进京是帝姬殿下恩准,不仅不怀疑他们是秦潭公同党,还宽宏大亮给他们解惑。
都是忠臣良将,岂能与逆贼同流合污。
禁军将官道声正是如此又催促道:你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要戒严了。
张莲塘道:我们把书放到库里就走。
二人加快脚步离去,再回头身后一层层禁卫如云环绕皇城司。
张小官人啊。
街边站在门口的伙计看着走过来的张莲塘热情的招呼。
要不要进来看看?新到一批上好的长乐宣纸。
张莲塘脚步停下,道:那就看看。
伙计高声招呼亲自引着张莲塘进内去。
长乐宣纸有什么好的?在店内翻看书卷挑选一个书生道,一般般吧。
店内的其他伙计笑道:张家少爷就喜欢这个。
那书生道:熟客啊?是乡亲。
伙计笑道。
乡亲啊,书生抬头看了眼店内悬挂的匾额,九柳常书行,他也是这里的老客户,知道这是九柳常指的是长安府九柳巷的常家,那适才这位小官人也是长安府人了。
说起长安府,你们那里的那个书生想到什么低声道。
话没说完就被伙计惊恐的打断:没有没有,我们可跟她不熟,我们少爷做生意呢不读书。
书生失笑,又不屑,真是胆小如鼠,虽然是朝政,但事关正统,有什么不可议论的,那位长安府的裴禽不是说了吗事关社稷怎能不问,同样是乡亲差别真大!张小官人您这边走。
你稍等,我去把库房的宣纸拿来。
门开门合,随着伙计的走出去,张莲塘并没有在小小室内坐下,而是起身走到书架前一推,书架上旋开一个小门,他低头走了进去,门在后关上。
书架这边又是一间房屋,此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年轻人,正神情激动的低声说笑什么。
莲塘哥,你来了。
大家起身招呼。
张莲塘看着他们的神情,道:焉子少爷已经送信给你们了?众人点头,楚明辉更是握拳眼睛闪亮:三次郎可真是厉害。
这下郭子安也能平安无事了。
其他年轻人说道。
具体怎么回事?张莲塘道,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大家中间,焉子少爷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快讲讲。
张双桐撇嘴道:焉子少爷能讲出什么啊,多说两个字都为难他。
楚明辉笑道:他没说什么,只说黄沙道已认帝姬在民间,倒是莲塘哥你给我们讲讲你知道的呗。
是啊是啊,她是怎么做到的?我早就研究过,黄沙道有驻军万人,他们这一千多人怎么做到的?是打过去吗?肯定打过去啊,三次郎多厉害,一个人杀了宗周杀了左膀右臂,她怕什么。
小小室内充斥着说笑声,猜测,想象着那少女是何等的勇猛。
啊呀。
女孩子的叫声突然想起,让面前拿着伤药的婢女吓的哆嗦一下,站在一旁的知府立刻紧张的冲过来。
殿下!怎么样?他喊道,又抬手要给那婢女一巴掌。
不管她的事啊。
薛青制止道,坐在椅子上手在身前,小小眉头紧蹙,原本不大的脸更是皱成一团,是我伤口疼呀。
又是伤口疼啊,站在门外的大夫们对视一眼,第一次上药裹伤口的时候大呼小叫,然后两次换药又大呼小叫,现在都这么久了,这伤口比先前好多了吧?那也是疼啊,怎么办?薛青看着摊开的掌心被铁条割开的泛红的伤口,不流血了,也开始长新肉了,但拆伤布撕扯再擦药粉我最怕疼了。
最怕疼吗?知府看着眼前娇滴滴的女孩子,想着那个一人闯阵攀上城墙大概是幻觉?有没有不疼的药啊?或者我不用药,它也能好吧?女孩子的声音还在继续,知府不能不答,但也答不出来,转头对门外竖眉。
你们这些庸医,听到殿下的要求了吗?快点想办法。
他喝道。
这世上哪有不疼的药!提这种要求为难大夫,不是昏君吗?还有你这个知府大人,身为臣子对君主的荒唐要劝诫,纵容岂不是佞臣!门外的大夫们怒,而不敢言。
你快点吧,看完了,我还等着用大夫和药呢。
有闷闷的男声从里间传来。
室内安静一刻。
好吧好吧。
薛青道,将手往前一伸,扭头闭上眼,上药吧。
第一百零五章 碎语伤口上药包扎还是很快的,为了让帝姬殿下放心以及表明慎重,一个大夫亲自来做这件事,还按照帝姬殿下的要求多裹了两层,免得碰到伤口,疼。
殿下感觉怎么样?知府大人关切问到,又看大夫们,真不用再吃点什么药?大人,殿下身子好得很,不用吃药。
大夫忍着脾气道。
割破了手,只是割破了手,而已!薛青将裹成拳头的手在眼前审视,道:不用啦,我也不喜欢吃药。
将拳头手摆了摆,去看看郭少爷吧。
里面那位才是要吃药的重症,大夫们急忙忙的进去了。
被子掀开,露出年轻人赤裸的胸膛,伤太重不穿衣服更方便换药,鞭打的伤痕最多,也夹杂着其他的伤,虽然这里没有段山,但天下的牢狱手段都差不多。
大夫们神情郑重,动作沉稳但并不缓慢,越慢越疼,长痛不如短痛,已经发黄的伤布被毫不留情的揭下来,粘连着丝丝血肉,浸染了药汁的棉絮擦过伤口,清洗其内的腐肉......两个大夫分上下忙碌,头上冒出细汗,但床上的人始终不发一言,连呻吟都没有。
要是疼的话,可以喊出来。
一个大夫忍不住主动说道。
是啊,喊出来就不疼了。
薛青的声音传来。
这种哄孩子的话.....床上的年轻人依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似乎根本就听不到。
大夫们也不再多说话,对于这种好汉,劝慰是羞辱!我可不骗人的。
薛青道,身后脚步声响,然后停下,有铠甲碰撞的声音。
殿下。
胡将军低头单膝下跪,臣有罪。
知府也俯身低头道:臣没有制止刑讯逼供。
薛青转过身看着他们道:不是已经说过了,你们何罪之有,臣之本分。
胡将军和知府谢恩各自起身。
郭小少爷英勇啊。
知府大人感叹道。
薛青神情惊讶道:他英勇吗?小时候不喜欢读书,总是跟人打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呃?知府和胡将军对视一眼,虽然郭子安始终不承认皇后陵塌陷跟他有关,跟薛青有关,但这边郭子安刚要送去京城受审,薛青就率兵杀进了黄沙道城.....不是同党才怪。
当然,现在不能说是逆贼同党,而是忠臣勇义。
郭家自然是英勇。
薛青道,神情感慨,当初我就是托庇郭家,只是后来....后来她被指为帝姬替身,并非真帝姬,曾经的护卫忠臣们都纷纷回避,更不用说再后来成为逆贼奔逃.....这么说郭家不是同党?郭家并不知道帝姬谁真谁假,也并非就认定了薛青为真,所以皇后陵塌陷真与郭子安无关。
但郭家还是受我牵连。
薛青笑了笑,你们不是一开始就戒备郭小少爷和郭家吗?所以一出事就认定他做的,是我的同党。
知府和胡将军面色几分惭愧。
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它是黄沙道。
薛青道,看着知府和胡将军,这里有大周朝最忠诚的官将,我知道只要我能证明我是宝璋帝姬,你们一定能辨明真相,护我平安。
知府和胡将军瞬时挺直脊背。
原来宝璋帝姬是为他们而来的!信任!倚重!臣!在所不辞!他们齐声道。
..........骗子。
听着从外间传来的话,郭子安声音喃喃。
大夫们裹好了最后一块伤站起身来,听到郭子安发出声音,就算发出呻吟声也还是痛,喊出来不痛本就是骗人的话。
他们走出去,打断了外间薛青与知府胡将军说话。
郭少爷的伤都是皮外伤,慢慢养着就好。
大夫们回禀。
薛青道声辛苦,又道:那些受伤的士兵们也要大夫们费心...胡将军忙道:殿下放心,都诊治了,死难的也都装殓入土为安,抚慰金本官也已经先行垫付。
死伤本是上报军部然后朝廷出钱,但现在朝廷被奸贼占据,那他就先自己履行朝廷的事务吧。
薛青赞胡将军思虑周全,又道:我本无意伤人。
殿下不要自责,殿下弓弦射竹箭,长枪卸铁头,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无意伤人。
知府整容道,如果非要责怪的话,就怪奸贼蒙蔽害人。
薛青道:如今非常时期就不再纠结此事,拨乱反正驱奸除恶才能告慰这些死伤。
知府与胡将军应声是。
令兵此时已经到了京城,去往各地的信兵也必然将消息传开。
胡将军道。
薛青道:接下来来我们黄沙道的人马定然不少,善恶难辨,胡将军你要辛苦了。
胡将军肃容道:殿下放心,末将誓死守好黄沙道。
知府要说什么,胡将军先开口道声请殿下歇息,知府咽下要说的话一起告退。
室内变得安静。
换药真的是令人很疲惫,终于安静下来了,可以睡觉休息了,郭子安在床上闭着眼,但并没有能入睡。
你看什么啊?他闷声道,睁开眼看到门边盯着他看的女孩子。
虽然不是熟悉的薛青的样子,但这个样子也不陌生,曾有过一面之缘......想到那一面,郭子安又闭上眼。
薛青走到了床边,道:看你胆子挺大啊。
郭子安闷声道:不敢当,没有你胆子大。
薛青哈的笑了,用裹成拳头的手戳他肩头,道:谁的主意?把皇后陵弄塌?郭子安道:没有谁的主意,你能做的,我怎么不能。
上一次的皇后陵是她弄塌的,薛青道:不要随便学我,我有被人打成这样吗?郭子安再次睁开眼看她一眼,道:有。
那时候她比他可惨多了,如果不是车夫齐嗖的三碗药,就死在黄沙道了。
薛青轻咳一声,道:我是说我没有暴露,你看看你做事不周全,被当做同党抓起来打个半死,还要送去京城再被打个半死,生不如死。
跟她争辩是没有意义的事,郭子安闭上眼不说话了,但有些人不是你闭上眼就能结束说话的。
那些兵书是怎么回事?无关紧要的信息留着,关键的擦去了,似是而非的让人怀疑,你是想去京城吗?你去京城干什么?学黄衣吗?打算到京城游街的时候振臂一呼吗?就算是学黄衣,你也没必要被打成这样啊,搞什么宁死不屈啊?你是不是傻?你承认你是同党不一样可以去?女声在耳边回荡聒噪,郭子安反而觉得有些困意了,算起来他跟她说话并不多。
以前是男薛青的时候,看他不顺眼,后来比武输了回避他,再后来得知是女薛青,就更回避了。
虽然陪同去了趟黄沙道,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再后来她去京城读书,他去从军,就再没有联系了,他知道她的消息都是从知知堂的书信中.....真是烦,这么一件事做了就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样那样的!郭子安闭着眼伴着耳边的说话声渐渐睡去。
............府衙里的知府和胡将军当然不能睡,他们最近根本就没有睡好过,太多的事要安排,太多的危险要绸缪,二人疲惫但又精神奕奕,千斤重担在身,身为臣子不惜身!适才你干吗阻止我说话?知府道。
胡将军道:你要说的是不是那个小容?知府点头道:是啊,人都已经在府衙了,让殿下见见。
虽然那小容不承认,但无可否认皇后显灵就是她引导的,才有当薛青降临城头百姓们惊为天人的疯狂。
无利不起早,这小容肯定跟薛青有关系,所以斟酌再三把小容叫来了,就算薛青不主动说他也可以借着推荐让她们见见。
胡将军道:见什么见,殿下连郭子安都不认是同党,这些事殿下都不知情,这些事都是郭子安以及那个小容感受正道真心肺腑的自己做出来的,就比如我们,今日的选择难道因为是殿下同党吗?那是因为我们相信殿下是真正的天子血脉。
知府看着他,道:你们当武将的也这么能说会道?胡将军呸了声,道:接下来可不是说话能解决的事了!他们可不相信让令兵在京城朝堂喊一嗓子,把帝姬在黄沙道的消息传开就四方顿服前来跪拜了,来的只会是朝廷的大军。
拨乱反正从来就没有那么简单,看看秦潭公和小皇帝的就知道了,除了靠说话,还有武力。
有人踏入了庭院,身材瘦削,肩头微微倾斜,似乎习惯用一侧肩膀出力。
康大人。
胡将军忙相迎,您有什么吩咐?康年走进来对知府和胡将军施礼,二人也忙还礼。
我按照安排带着人前方哨探了。
康年道。
胡将军道:这种事还是让我们来做吧,康大人你们五蠹军当亲身保护帝姬殿下。
康年笑了笑道:有帝姬殿下自己,还有胡将军万众兵马,我们还是更适合做别的事。
帝姬殿下自己的确很厉害,至于五蠹军胡将军也不陌生,知道他们的本事,哨探断后突袭神出鬼没,闻言也没有再劝,只道:康大人放心,我们必保殿下平安。
康年转身,胡将军亲自送出去,欲言又止。
胡将军有话请讲。
康年笑道。
五蠹军除了首领笃被大家熟悉,其他人则是海中一滴水,无名无姓不被世人所知,胡将军知道笃性情沉闷不苟言笑,眼前这个男人则看起来亲和很多,还有几分市井的嬉皮。
笃大人没来吗?胡将军问道。
康年哦了声,道:笃大人已经不在五蠹军了。
不在五蠹军了,也就是说.....胡将军怔怔,康年伸手一拍他的肩头,笑道:不过胡将军不要遗憾,应该能见到笃大人,说不定很快他就领兵来了。
领兵来只怕不是叙旧拜见帝姬殿下吧,胡将军苦笑目送康年而去。
............脚步声在街上响起,从马车上跳下来的人让街上的民众欢喜的围过来。
小容姑娘!小容姑娘你回来了!怎么样?皇后陵塌陷小容引众大哭,本要被胡将军带兵抓走,但被民众阻止,为了安抚民众,知府命令将小容关在慈幼局,不得外出也不得人探视,就在适才被官府用车拉走,街上的民众揣测甚多。
大多数都认为是帝姬殿下要见小容了,毕竟是皇后娘娘显灵托付的人。
你见到帝姬殿下了吗?面对众人的询问,小容摇摇头,道:没有,没有让我见帝姬殿下。
不是吗?民众惊讶。
府衙是说我帮工的事,古婆婆不在了,慈幼局的杂活让我来做。
小容怯怯说道。
那帝姬殿下呢?皇后娘娘显灵这么大的事...小容惊恐的摆手摇头: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没有说过。
一如既往,急急忙忙的逃进慈幼局关上了大门。
民众们倒也没有意外。
小容姑娘这是灵体,她自己不知道。
是了,她自己不知道也无法控制。
不过,还是能给咱们相助啊,有大事圣灵神明会通过她给咱们指引。
官府不信就不信吧,反正每次都是应验的。
大家不要吵也不要吓到小容姑娘。
这次真把她吓坏了呢。
听着门外的说话,脚步声渐渐散去,贴着门的小容嘻嘻一笑,将小辫子一甩,如今这样更好。
要是真见帝姬殿下,要么被当做怪力乱神,要么被奉为上宾,这两种结果都是不妙的,她会被关起来被推到风头浪尖,出了事第一个就会拿她开刀。
别以为她小,她看那些官员们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还是藏在百姓们中间才是好日子。
这次名气大涨还能全身而退,帮那个哥哥果然有好处,小容摇着小辫子得意的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好日子呀好日子。
好日子并不是人人都能过的。
长安府的大街上兵马乱动穿过萧条的大街,引得很多紧闭的门宅打开人探出头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去老西门巷子。
啊那里是郭家。
哐当一声,郭宅紧闭的大门被踹开,一群官兵持械呼喝而进,内里没有任何阻拦。
大人。
搜查的官兵奔到随后而来的知府面前施礼道,郭家的人已经潜逃,一个仆从也未留下。
吴知府面色铁青又愤怒,什么时候逃的?怎么逃的?郭家的老爷一个人也就算了,连下人都走了,长安府如此城防严查竟然没有察觉!吴大人,又抄家呢?有大嗓门在街上喊道。
不用回头看吴知府就知道是谁。
第一百零六章 闲言柳老太爷,本官说过很多次了,朝廷从来不无缘无故抄家。
袁知府冷声说道,回头看坐在牛车上的柳老太爷。
自长安府开始了大面积的搜查薛青同学,因为人数太多,以至于街市萧条,人人自危闭门不出,柳老太爷反而常出门,还坐慢悠悠的牛车,闲着没事就在街上逛。
说是难得看到长安府这么热闹,不能错过。
袁知府当然知道这是给官府脸色看呢,但他主要的任务是搜捕戒严长安府不出乱子,这些乡绅豪族阴阳怪气的就随他去吧,只要不闹事,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坐在牛车上的柳老太爷哦了声,看向官兵进出围绕的郭宅,道:那这郭家看来是有缘有故了。
袁知府冷冷道:郭怀春逃匿了,如果不是同党怎会如此。
柳老太爷道:或许是因为其子侄被抓受到诬陷?郭子安在黄沙道被抓的消息一开始是保密的,但长安府如此大规模的搜查学生们,这个消息自然瞒不住。
郭二老爷为养出逆子悲痛自责,闹着要去坐牢,因为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袁知府当然不会给长安府民众质疑的机会,只让郭二老爷安心在家,然后派了官差监视郭宅。
没想到郭二老爷不仅收到了消息,还跟郭怀春一样突然就逃匿不见了。
怎么做到的?袁知府道:柳老太爷,休得妄言!郭子安被抓是有人证物证的,现在更是没有疑虑,整个黄沙道都....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但柳老太爷已经接过话。
整个黄沙道都成了同党,不是更该疑虑?他道,从牛车上跳下来,袁大人,黄沙道奉薛青为真帝姬,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此言一出四周窥探的民众顿时哗然,一瞬间街道上涌满了人。
薛青果然是真帝姬?黄沙道已经奉其为君?真的假的?人潮声浪涌涌,将袁知府一干人淹没,官兵们顾不得搜查将民众们围挡。
袁知府已经不再惊怒柳老太爷怎么知道这个消息了,郭家这么多人都能从眼皮底下知道且悄无声息的跑掉,这个长安府,果然人人都是嫌犯!这都是谣传!这是那薛青惑众。
袁知府大声说道。
但柳老太爷的声音更大:袁大人,你不如再讲讲薛青是怎么惑众的吧,说是薛青当着黄沙道官军民的面子以天子之血打开了皇后陵地宫的门。
大周皇帝是天之子,平定乱世福泽万民,身上有神的血脉,皇陵所在有天降黑石,刀剑火烧坚固不催,只有天子的血能让它们裂开,所以历来大周皇室以黑石为地宫封门,这是民众都知道的传奇。
当然从没有人把这个当做验证天子身份的办法,毕竟一直以来,都没有这个需要。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民众们顿时更加热闹。
他都讲了,还让他讲什么!这柳老太爷根本就是来煽动民众的,你们长安府想干什么!袁知府上前一步喝道:这些都是谣传,尚未定论....柳老太爷再次打断他:既然是谣传,袁大人就快去查证吧,别忙着抄家搜舍了。
说罢抬手摆了摆,大家也不要急,我们等官府朝廷查清楚就是了。
喧闹的民众渐渐安静。
看着柳老太爷制止了民众,袁知府脸上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沉。
袁大人,不要怪我们生事。
柳老太爷看着他道,早些给个定论,也给我们长安府一个痛快,好过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折腾我们。
说罢靠近袁知府压低声音,知府大人你也好查证明白,到底谁为贼,免得今日你查他人为同党,来日自己也要被查为同党。
这两个同党分别是什么意思,袁知府立刻明白,面色铁青,不待他说什么柳老太爷转身走向牛车。
都散了,好好在家呆着,不要生事,等着朝廷查清楚,那薛青到底是逆贼,还是真帝姬,我们也就有定论了。
柳老太爷说道,坐上车。
这话说的....袁知府再次眉头跳,那薛青如果是逆贼,长安府也都是逆贼了吗?如果薛青是真帝姬,那长安府就成了帝姬潜邸,长安府民众的地位.....长安府是个傻子都知道该期盼哪个!柳老太爷的牛车慢悠悠离开,街上的民众没有再喧哗,伴着低低的议论闪闪亮的眼神和复杂的神情散开了,大街上转眼恢复了平静。
平静,那是不可能的,以前薛青是逆贼,大家没有选择,现在真帝姬蒙难在民间不仅仅是一句口号......长安府的人心已经反了!袁知府面色铁青。
立刻向朝廷上报。
迈进府衙,顾不得喘口气,袁知府就吩咐亲随磨墨。
让朝廷派更多的兵马来。
他来回踱步,袖子扇风,只觉得初夏的室内极其的闷热。
虽然看起来这些人安安静静的听话,私下不知道已经串联如何了,否则这么大的长安城这么多的民众,竟然谁都没看到郭家的人逃走?骗鬼呢。
亲随道:郭怀春在岳丈家养病的妻子还有陪同的郭三老爷一家子也都一起不见了。
袁知府停下脚哈的一声,道:好,好,厉害啊,厉害。
将袖子一甩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信,这长安府马上就要成为继黄沙道后第二个认薛青为真帝姬的地方了,靠我们这些人马可制不住民乱。
亲随磨墨的手停顿下,忽道:大人,那个...袁知府道:什么?亲随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道:小的觉得,大人要不要给黄沙道那边也去一封信...这是什么意思袁知府立刻就明白了,有些羞辱的恼怒:荒唐!你在胡说什么!亲随畏惧的低头,但话没有停下,道:可是她打开了地宫门...袁知府咬牙道:我们又没有亲见,谁知道是真是假,是不是做了手脚。
拱手向京城方向,京城那边我可是亲眼从头看到尾的,更有陈相爷胡学士为证。
亲随低着头道:那陈相爷胡学士如何证的大人你也没有亲眼看到啊。
袁知府一拍桌子道:狗才!大胆!不大胆怎能做亲随,亲随抬头道:大人,我的意思是正因为咱们没有亲眼见,所以就往黄沙道那边写封信问一下,问一下总也是为官本分吧?又不是说大人你就信了。
袁知府瞪眼道:聒噪!出去!亲随应声是这次听话的退了出去,还贴心的把门关上。
关上房门更加闷热,袁知府将桌上的清心茶汤一饮而尽,但看着桌上的文书却迟迟没有再落笔,直到窗边蝉儿燥鸣将他惊回神。
袁知府深吸一口气,伸手又取过一张纸来。
问清楚的确是为官本分。
他自言自语道,话出口又有些失神,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长安府看不住了,连他自己也看不住了。
一个逆贼,明明应该很好解决的啊,但逆贼最终没有解决反将朝廷指为贼,也恰恰证明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是一般人呐,袁知府低头重重的落笔。
............大路上奔驰的驿兵人马不绝,夏日的炙阳不能阻止他们,扬起一阵阵尘土。
路边站着的招手的老妇人被呛的连声咳嗽。
喝个茶吃个饭歇歇脚吧。
她咳咳着将余下的话还是说完了,路上的人马也远去了,留下尘烟纷扬。
老妇人只得佝偻着身形走回路边的大树下。
大树下搭着一个茶棚,外边垒着锅煮茶,后边一口锅炖肉,茶棚里灶台炒菜煮饭,内里有人在咚咚的切菜,茶棚里客人不多,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同伴坐在一起,另一个男人坐在角落里。
路上的人倒是很多,但吃饭的不多啊。
老妇人唉声叹气对客人抱怨,生意真是难做。
还是人少的缘故。
一个客人笑道。
话音落又有马蹄声传来,这一次地面都震动起来。
嗬这次人不少。
另一个客人探头去看。
大路上乌压压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重甲刀枪剑戟披挂将尘土都震慑的不敢飞扬,亦是丝毫不停的滚滚而过,老妇人连去招呼都没有去。
这种生意可不敢去招揽!茶棚外坐着的客人们也都屏气噤声,单独一桌的客人倒是不在意,似乎没察觉般的将大盘子端起来,整张脸都埋在了盘子里吃的呼噜呼噜的,他穿着短衫,身子魁梧结实,脚下有扁担绳子,看起来是个做苦力的,应该是饿坏了。
待这队大军过去了,茶棚前的几人才松口气缓过来。
最近过兵真多。
一个客人说道。
老妇人点头道:是啊,前天刚过去一群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另一个客人道:听说是黄沙道那边又有了一个帝姬,这些兵马应该是去...是那个传说中民间蒙难的真帝姬?老妇人好奇的问道,到底真的假的啊?据说是.....那客人要回答,同伴打断他。
你知道什么,真假你能定啊?别瞎说。
他催促道,警惕的看四周,小心被抓起来了,现在到处在过兵,你可别自找麻烦。
二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将面前的饭吃完,给了钱背着箩筐走开了。
老妇人倚着桌子也不急着收拾,一遍又一遍的数钱,又随口对余下的客人道:大兄弟你说是不是要打起来了?这兵马一天天过的吓人。
那边的客人脸从盘子里出来了,但声音还是含糊:谁知道,我们老百姓管不了。
说罢在腰里摸来摸去,多少钱啊?老妇人道:三个钱。
那苦力男人道:这么贵啊,便宜点,两个钱吧。
老妇人道:哪里贵啊,很便宜了,我们一直在这里做生意都是这个价。
苦力男人不情不愿摸出三个钱放在桌子上:前边那家茶棚可比你们便宜呢。
老妇人唉声叹气:哪里便宜嘛他们缺斤少两的。
苦力男人嘀嘀咕咕弯身拎起扁担绳子走开了,刚走了两步,道:哎呀。
噗通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老妇人似乎没有看到不急不忙的先将桌上的三个钱收起来,才走过去弯身伸手将地上的男人拎了起来。
随着这一起身,老妇人原本佝偻的身形站直了,臃肿的身形竟然有几分曼妙,如果此时有人看到了一定会很惊讶,当然更惊讶的是她站直了也没有多高,却能轻松的拎着这个男人向内走去。
里面咚咚的切菜声停下来,又一个妇人走出来,这个看起来年轻一些。
媳妇啊,把这个肥羊炖了吧。
老妇人说道,明天就能卖包子了。
被唤作媳妇的妇人有些无奈,道:别闹了,吓到郭大老爷了。
............郭大老爷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倚着桌子嗑瓜子的妇人,吓得哎呀一声坐起来。
郭怀春,你说你逃匿就逃匿吧,吃个饭还讨价还价,抠门会被人打死的知道吧。
妙妙道,吐出瓜子皮。
郭怀春看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老妇人的脸,拍拍胸口,吐出一口气,苦笑道:我是思虑周全,一个苦力自然要省吃俭用小气嘛。
妙妙嗤了声,一旁有妇人开口道:郭大老爷你有她的最新消息吗?郭怀春视线转过去,道了声戈大人:我也没有啊,我也是被追捕的,没敢去打听什么消息。
戈川叹口气坐在那边黯然出神。
郭大将军要去哪里啊?妙妙问道。
郭怀春整容道:当然是去黄沙道.....妙妙呸了声:你骗鬼呢,你走的方向是反着的。
郭怀春讪讪:迂回嘛。
又低声道,你们不也是没去。
妙妙挑眉又垂下,道:我们...不是怕给她添麻烦嘛。
郭怀春忙点头道:正是如此,戈大人妙妙姐你们还记得薛青当时说过,如果出了事让我们一定要跑,躲起来,不要给她添麻烦。
妙妙再次呸了声,铁匠推门进来了,道:现在四面大军全部调动都围向黄沙道了。
停顿一下,笃大人也在其中。
妙妙道:那怎么办,我们去还是不去啊。
戈川喃喃:那么多大军,她怎么打得过,还是去吧。
妙妙道:戈姐,到时候打起来,你是帮笃大人还是薛青啊?这真是难以选择......为什么要有这个选择,戈川呜呜的哭起来。
郭怀春一脸同情道:所以咱们还是不要去了。
妙妙一拍桌子道:难选择也比不选择要好,不是跟笃大人一起死就是跟薛青一起死,不过是死而已!也可以选择活....郭怀春提议道。
话没说完再次被妙妙拎起来。
卸锅拆灶,我们去黄沙道。
............无数的人马四面八方汇向黄沙道,位于边境附近的城镇似乎人更少了。
天刚亮,驿站和朝廷从京城随行的官员就站在了门口,看着白衣飘飘的索盛玄在少年美婢拥簇下走来。
索太子终于快要到西凉境了。
一个官员说道,贵国的人来迎接了。
这也是西凉兵马可以入境的最远地方。
索盛玄站在门口看着街上肃立的兵马,他们的服饰相貌甚至马匹都与街道另一边肃立的大周兵马截然不同,他不由用力的嗅了嗅。
我闻到了久违的沙漠的味道。
他陶醉道,又对官员们一笑,奇怪呢,这么久也并没有想念家乡,直到见到了家乡的人反而很是思念。
官员们笑了道:太子殿下的思念是融在心里了。
索盛玄哈哈笑,道:今次这一趟大周行我是无比的满意欢喜啊,所见所闻都令人惊喜。
官员们道:殿下开心就好。
索盛玄对他们点头道:我很开心,有劳你们一路辛苦照顾,接下来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了。
说着抬手对面前的一个官员施礼。
那官员笑着还礼,道:太子殿下多礼了,能....话没说完就觉得脖子一凉,垂目的地面便旋转起来,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身体上没有头,有血正喷出来,日光下炫目。
噗通一声,一颗头颅跌落在一个官员脚下,那官员的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已经有惊恐散开,这交织的情绪让他的脸变得扭曲,啊一声嘶哑的喊叫从心底冒上来.....但噗的一声,声音在喉咙被截断,他的头也旋转着飞起,跌落。
血花四溅如泉水,索盛玄的白衣顿时被染红,他将手中的满是血的刀在眼前晃了晃,其上的血便瞬时滑落,重新露出白刺刺的刀身,映照着他脸上灿烂的笑......尖叫声,嘶喊声,惨叫声,马蹄声,瞬时踏乱门前,蔓延整条街,然后整座城。
第一百零七章 踏城炙阳下,天地间烟尘滚滚。
烟,是城镇村落在燃烧。
尘,是兵马踏踏涌涌而来。
那兵马与大周的铁甲黑色红绳结兵服不同,他们的战袍是白色,在日光下耀目,纵然从烟尘中而来也恍若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站在达奚关口的统领收回视线转头看身后,身后笙旗密密麻麻,将士们披甲带械,填满了整个达奚关。
但其实只有两千人。
对于一个关口来说兵力不算少,毕竟四面都有驻军,就算有敌袭也不会到了他们单独面对的时候,总有援兵,但这一次,前方没有报警,两边没有援兵,而身后距离西北路大军主营有四十里地。
四十里地其实也不远,快马加鞭半天就能到,但现在他们要做的不是等援兵,而是阻止西凉大军过关。
四十里后不止是有驻军,还有一座座城池百姓。
如果让西凉大军跨过,就如同破堤的洪水出笼的猛兽,肆虐。
年近四十的统领面色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浓眉透露出他的紧张,这不是他第一次迎战西凉人,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兵的时候参加过很多次战斗,当然,并不是说他现在年纪大了就变得胆怯。
上万的西凉人啊,前边是铁马前锋,后边紧跟着还有步兵,不是以往散兵游将,这是西凉王庭的大军。
此一战,以卵击石。
统领将佩刀抽出举在身前。
迎战。
他说道,自己一马当先冲去。
在他身后两千兵将手握兵器发出齐声呼喝,虽然有的人嘴唇在颤抖,有的人身子在发抖,但他们没有丝毫的畏惧迟疑催马向前冲去。
脚下荡起烟尘滚滚,伴着怒吼向前方而来的白色军阵撞去。
守住达奚关!这终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愿望并不因为英勇就能实现,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城镇里到处都是呼喝声,尖叫,惨叫,哭声,浓烟火光在城中各处不断的腾起,大街上混乱不堪,横七竖八的死尸,翻倒的箩筐,滚落一地的瓜果被踩的稀烂,与地上的血水混合。
灾难似乎降临的很突然,街市的繁闹都没有来得及散。
这条街上已经没有活人,或者说活物,笼子里的鸡鸭都被马蹄踏破了头。
一只脚踩在地面上,恍若踩在烂泥中,发出吧唧的响声,溅起血水落在脚面上以及随着走动翻动的黑披风上。
街道上只有他的脚步声。
但这个城人还没有死绝,所以还不到变成死静的时候。
很快一条巷子里传来压抑的哭声以及嘈杂的脚步声,一群人冲了出来,陡然看到街上走着的人吓得惊叫停下脚步。
这是一行十七八人男女老幼,他们神情惊恐,不知道先前躲在哪里此时又要仓皇逃向哪里,城池很大,但如今却藏不下他们。
你,你。
为首的老者颤颤看着走过来的人。
这个人裹在黑色的披风里,大大的帽子遮住了他的脸,只看到白皙漂亮的下巴。
是男人还是女人,最要紧的是大周人还是西凉人?这个人没有回答只慢慢的走过来,靠近,越过他们。
不待老者再询问,身后的巷子里传来马蹄声,一行人顿时惊骇,不用回头他们也知道西凉人来了,这马蹄声已经成了噩梦。
一行人尖叫着跌跌撞撞的越过这个人,而这个人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跑,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西凉人?回头的老者念头闪过,就看到冲在最前方的一个西凉骑兵手中的镰刀劈向这个正迈步的人老者下意识的闭上眼,发出一声混沌的叫声。
尸首分离,血花四溅,他这短短的半日已经见的太多了,一辈子都没想过会见到的场面。
有腥热的血溅在脸上,有噗通的肉体跌落地面的闷响声,尖叫声也响彻耳边。
老者没有睁眼,而是将眼闭紧,覆巢之下谁也活不了,先死后死而已,这个人被砍死了,下一个就该他了。
他们根本跑不过西凉兵的铁蹄和长刀。
刀肉相撞的声音继续传来,人倒地,马匹嘶鸣,但他始终没有疼痛,怎么回事?难道挑着人杀?先杀别人后杀他?这些西凉人杀人从来不挑的,如同割杂草一般,看到了就直接挥刀。
老者睁开眼,看到面前黑披风飘动,那人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正对着迎面冲来的一个西凉兵砍去噗嗤一声,血如泉涌,西凉骑兵和马都被劈成了两半,马匹和人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失去生命的人和马都成了死物,噗通一声砸在地上,血肉以及内脏滚落。
老者只觉得胸口一闷,干呕一声捂住嘴,纵然已经见了杀人的场面,但这种还是第一次这干呕让他身子也恢复了动作,和身边的人们向后退去,尖叫声也渐渐的停了,所有人都看着那个人,看他手起刀落,西凉兵纷纷倒地。
他的兜帽已经掉落,露出了面容,在西凉兵马白袍以及四溅的血花中光彩夺目。
是个漂亮的年轻男子。
漂亮的,大周年轻男子。
是自己人!老者忍不住热泪盈眶,很厉害的自己人!这一行八人的西凉骑兵包括马匹都倒在了街口。
年轻男子将镰刀一扔,抬手拉上兜帽继续向前,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位好汉。
老者忙追上去,在他身后的人们也急急的跟上,战战兢兢又激动的看着这年轻人。
您,您是高手,是朝廷派来的吗?老者问道,跟在他的身旁。
年轻人丝毫不理会,只向前走去。
虽然得不到回答,但大家都紧紧的跟着他,此时此刻这个年轻人就是神仙下凡,比那些深宅厚墙都安全。
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迎面又来了一群西凉兵,比起适才人数更多,老者等人发出惊呼,惊恐的挤在一起,在年轻人身后。
前方的西凉兵看到了街上堆积的西凉兵尸首,原本冷漠的脸上浮现惊讶更多的是愤怒,狂叫着向这边冲来。
年轻人依旧迈步向前,不急不缓脚步踩着血水,兜帽遮住了他的面容也遮住了他的视线,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看不到听不到。
老者等人没有办法做到如此,恐惧让他们无法再迈步,眼睁睁的看着那年轻人走近了几十人的西凉兵马,然后屠杀。
年轻人对西凉兵马的屠杀。
老者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或者看到了又觉得不可置信,那年轻人手中明明没有兵器,冲过来的西凉兵却被劈开倒在了一边,然后又一个,然后又一个那披风裹身兜帽遮面年轻人就是一把刀,砍向了冲来的西凉兵。
不是乱砍,刀刀致命。
他的动作很快,快的看不清,他的动作又很慢,在西凉兵马纷乱中,以至于看起来始终一个动作,他向前而行,他抬手一拂,冲来的西凉兵就像苍蝇被打落在地上。
虽然看着很慢,但他的脚步未停,在几十人的西凉兵马中走出了一条路,尸首布成的一条路。
他抬起的脚落在断裂的尸首上,骨肉踩烂而过。
西凉兵并没有死绝,前方还有七八人,但他们没有再冲过来,一向冷漠残酷的脸上满是惊恐,看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年轻人,他们应该无所畏惧,他们应该冲过来,这是他们奉行的信念,但本能却让他们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恶魔。
有西凉兵喃喃。
这个踩着尸首血水走来的连脸都看不到的人,就是恶魔,是地狱来的恶魔。
他们发出一声怪叫调转马头向后逃去。
是神啊!老者喃喃,泪花模糊了双眼,看着前方踏着尸首血水迈步的年轻男人,是神啊。
他跌跌撞撞的跟上去,其他人也都哭着跟上去,这哭是激动逃出生天的欢喜。
城门隐隐在望,四周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密集,这边发生的事引来了城中遍布的西凉兵,所有的劫掠烧杀都停了,西凉兵都向这边涌来。
前方的城门冒出一队队西凉兵。
老者跟在年轻人身后,低声道:后边也来了。
前后的西凉兵马一如既往汹汹,但老者没有像适才那般慌乱无神,觉得虽然只有年轻人一个人,再多的西凉兵马也挡不住他。
年轻人没有理会,自始至终没有看老者他们一眼,更没有说我护着你们跟我来,也没有驱赶他们,就好像根本就没看到他们在身边。
他向前走去,前后的西凉兵马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见到人就冲过来砍杀,他们马蹄顿地,焦虑踌躇不知所措。
先前在城中被杀了同伴尸首他们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幸存同伴的描述。
恶魔,骇人。
他们不怕人,但怕神魔。
年轻人越来越靠近,城门前的西凉兵马更加躁动,直到有人分开队列走出来。
是七娘吗?那西凉兵高声道,说的是大周话。
七娘?老者不由看年轻人,年轻人依旧没有反应。
七娘,太子殿下在前方等你。
西凉兵接着道,你要不要过来?秦梅停下脚步,看向前方,道:好。
声音清脆悦耳动听,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老者听得有些恍惚,待听明白他说的话,顿时惊惧。
太子?等你?好?他,他秦梅继续迈步向前。
哎,你。
老者脱口喊道,你,你要去西凉人那里?为,为什么?这一次秦梅没有恍若未闻,他停下来转过头,微微掀起兜帽再次露出那张漂亮的脸。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可以救你们?他道。
是啊老者等人看着他,神情惶惶。
秦梅道:错了,没有人可以救你们,我们每个人都只能自己救自己。
他用手指蹭了蹭下巴,擦去适才溅上去的一滴血,我也是自己救自己,如果我杀不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我。
啊?啊老者等人颤颤,似乎听懂又似乎听不懂。
秦梅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向前走去,他走到了西凉兵马前,这一次没有长刀砍来,西凉兵纷纷让开,在马上俯身施礼,恭敬而畏惧。
他接过一个西凉兵恭敬递来的一匹马,他翻身上马他真要跟西凉人走了,跟西凉人一起可是,可是。
老者跌跌撞撞上前一步,喊道,你是大周人啊。
秦梅在马上再次回过头。
我为什么是大周人?他道,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这张脸吗?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子,因为这身皮肉吗?啊?什么意思啊?你,不是大周人吗?老者喃喃道,难道是西凉人,据说是有西凉人和大周人生的孩子但西凉人为什么杀西凉人?秦梅看他摇头:我不是西凉人。
啊?那是什么?老者怔怔。
秦梅挑眉嘴角弯弯一勾,道:你就当我不是人。
不是人老者呆呆,看着那年轻人疾驰而去,下一刻就在视线里消失,不是这么快就跑远了,而是方才为他让路分开的西凉兵马又聚合在一起,一队队一列列如墙挡住了视线。
他们的马匹重新变得精神,他们的神情重新变得冷漠凶残,他们虎视眈眈居高临下如同看着蝼蚁。
所以,没有神仙的。
老者身子摇晃闭上眼了,不逃了,逃不了,等死吧。
七娘!城门外不远处一座华丽的点缀着珠宝的营帐前,索盛玄看着走过来的秦梅,欢喜的伸手相迎。
我还以为你被青子少爷杀了呢。
秦梅嗤声,越过他向营帐走去。
索盛玄笑嘻嘻跟上:你怎么这么慢才过来啊?你去哪里了?秦梅没有回答,走到营帐门口停下,想到什么转头看他,道:攻城掠地而已,城已经攻下了,还杀人干什么?索盛玄哦了声,笑嘻嘻点头:好啊,那不杀了。
第一百零八章 岂敢纵然前方烟火血肉肆虐,太子营帐内华丽依旧。
白毡垫上或者坐或卧十几位婢女正在奏乐唱歌,看到秦梅进来立刻停下纷纷俯身在地。
秦梅的脚踩在白色的毡垫上一步一个血印污迹,他并不理会,也没有人对此不满,他随意的坐下来,黑披风上的血甩落点点在身边毡垫,恍若雪里红梅开。
没有人在意他身上的血,更不会因为这血是自己人的而愤怒。
婢女俯身举金杯,秦梅接过一饮而尽。
你去哪里了?索盛玄在他身边坐下,以美婢为靠,我以为一直跟着青子少爷呢。
秦梅哼了声道:那小人偷了我的令牌,四处举报我,自己跟狗似逃了,我也懒得再跟她。
索盛玄笑嘻嘻道:青子小姐真厉害啊。
秦梅斜眼看他。
索盛玄道:七娘也厉害啊,你们谁都没有被抓到。
又扬眉笑,那接下来就看他们能不能打的过我了。
秦梅屈膝手撑下颌,闭目养神浑不在意道:打的过就死,打不过也是死,你们都一样。
西凉打得过大周,大周死,大周打的过西凉,西凉死,谁死对他来说都一样,无关紧要。
索盛玄并不在意他的漠然,笑道:或者说他们谁跟我打,我父王说大周没有人打了,所以才要这个时候动手。
秦梅闭目道:因为我爹被关起来了?索盛玄笑道:在我父王眼里大周只有你爹是对手。
这个对手如今被关在牢笼里了,西凉王当然要做些什么,认输从来就不是心甘情愿的,只不过是无可奈何,这个机会怎会放过。
我父王说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了。
索盛玄笑道,可见正是大周说的那句话,老天不负有心人。
秦梅嗤声:等对手倒台等了十年难道是值得骄傲的事吗?真是太没出息了。
秦梅对西凉王不客气的言语,索盛玄没有丝毫的恼怒,笑道:那是因为父王真的认为你爹厉害嘛。
秦梅斜躺下,道:那西凉王觉得如此厉害的对手这么容易就没了吗?索盛玄嘿嘿一笑,道:当然不会啊。
这话前后不是矛盾吗?那西凉王是等了十年来送死吗?我父王说你爹不会出手。
索盛玄嘻嘻笑道,至少不会很快出手,我父王要的只是这个空隙。
秦梅道:大周朝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比如正在争名夺利的那个小人。
说到这句话,秦梅睁开了眼。
你真是给她雪中送炭了。
索盛玄重新靠回美婢怀里,嘻嘻笑道:是啊,我给青子小姐解围了,她现在被围困的很危险啊。
秦梅嗯了声道:她会非常感激的跑来打死你换名利。
索盛玄哈哈笑:怎么会!秦梅斜眼看他道:怎么不会?索盛玄笑眯眯点头,道:会,她当然会,青子小姐那么厉害,不过如七娘你说的,大周不止有你爹一人,但不管是青子小姐还是其他人,现在都要一个人打两个人。
其他人是谁,一个人打两个人什么意思,秦梅自然明白,没有理会他。
索盛玄眉飞色舞继续:一个人打两个总是要累一些要慢一些,我们并没有想着没人打我们,只是想在打之前先吃个饱,到时候吐也只吐出一半,还是赚了。
说罢哈哈大笑。
身后拥坐的婢女一起娇笑花枝乱颤。
太子殿下说得对啊。
太子殿下真聪明啊。
秦梅没有再说话闭上眼七娘,我这样做行不行?索盛玄拨开一众美婢问道。
秦梅闭着眼道:我怎么知道,又不关我事,我要睡觉了。
索盛玄嘘嘘两声制止了婢女们的嬉笑:不要吵,七娘要睡觉了。
说罢起身,婢女们也纷纷跟着起身,跟随索盛玄走出了营帐。
营帐里斜躺在黑披风白色毡垫红色血迹之中的秦梅安然入睡。
如今安然入睡对于大周的很多人来说是做不到的事了。
西凉五万兵马借着接太子索盛玄的掩护越过了边境,连闯三关,抢占五城,沉甸甸的压在了朝廷百官的心头,无人能入眠。
西凉人真是狼子野心!本官早就说过不该举行君子试,引狼入室。
君子试就是秦潭公的阴谋!应该审问他是否与西凉勾结。
现在审问又有何用,还是先解决西凉的五万兵马吧。
这不止是五万兵马,其后还有更多。
据最新探报,有西凉王庭帐下十万精锐集结。
夺回五城三关暂且不论,最要紧的是挡住这大军不继续破城。
朝堂里已经停下了其他的事,每日只有军情朝议,质问,责难,纷乱嘈杂。
这件事最大的问题是将帅。
女子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打断了朝臣们争执议论,众人看向宋婴。
自从得知军情后宋婴连寝宫也不再回,只来往于书房和朝堂大殿,面容难掩疲惫,但神情并没有慌乱焦虑,她的视线看向朝堂中站立的十几个武将。
虽然穿着上朝的官服,但气势与朝堂的武官还是不同。
是因为你们这些人进京,西凉人觉得边军无首有机可乘作乱。
宋婴道,事情紧急,秦潭公公审的事不能再如期进行了,请你们即刻回转。
十几个武将齐声应是。
殿下。
有人出列道,不止是将帅问题。
众官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齐大人,请讲。
宋婴道。
齐修抬起头,道:还有兵马问题,有多路大军被调往黄沙道,造成内腹空虚,臣知道黄沙道如今形势不同,王相爷宋大人等人前去必然要兵马相随护佑,但调动的兵马太多了,正是如此才让西凉有机可乘。
说罢抬手示意,便有兵部官员站出来,低头报出了这些日子的兵马调动来源和数量。
朝堂里顿时响起惊怒,质问,抱怨,再次嘈杂一片。
齐大人你说的并不对。
宋婴道。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诸官神情复杂,怪不得总觉得朝堂少了些什么,少了王烈阳和宋元说话的声音,二人分别带着官员奔赴黄沙道。
他们去黄沙道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兵马调动,大家心知肚明。
虽然西凉兵马已经过了边境三关,但相比于在黄沙道的薛青,可以说是远在天边。
宣告的天下皆知的蒙难真帝姬所在的黄沙道,如同卧榻之侧。
只怕将帅和兵马调动是很大的关系,但最关键让西凉人敢迈出这一步的是黄沙道。
宋婴道,传令黄沙道各路军马撤离,增援边境。
这样啊,齐修陈盛俯首应声是,旋即百官俯首称殿下圣明,再无异议。
散了朝会宋婴回到了书房,站在书案前身形微微停顿,微微闭目,有人不安的上前。
殿下,吃药吧。
蝉衣低声道。
宋婴睁开眼看向她,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蝉衣,再调些安神的药。
她道,我需要保证睡眠。
蝉衣应声是,又抬头道:殿下太辛苦了。
宋婴道:不辛苦,这是很正常的事。
不管是勤奋批阅奏章,还是贼人侵犯战火连天,都是正常的吗?宋婴道:国跟人一样,会生病,病了就吃药治病便是,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是这样啊,蝉衣应声是退下,到门口时看了眼书房内,见宋婴并没有坐下歇息,而是站在了舆图前,这世间没有事能惊扰她啊,她永远都是冷静的,不管是对别人死去,还是自己面临危难。
蝉衣垂目离开了。
宋婴看着舆图,伸手点了一个地方,道:西凉王是以为孤不敢吗?孤敢与西凉王一战。
手指抬起又落在另一个地方,点了点。
孤也敢与黄沙道薛青一战。
活着才能战,她敢去战,也敢让人活着。
朝会散去,接连几日令兵们在京城的大街上奔驰,让街上的民众心惊胆战,各处打探着消息,虽然边境距离京城很遥远,与西凉缠斗这么多年也从未让其接近京城,但战争还是让人很紧张的,到处都是议论。
我们兵马多。
自从大周开国以来就没有输给西凉。
没错,尤其是先帝,把西凉打的俯首求和。
那是秦潭公啊,秦潭公,现在没有秦潭公了是不是应该把秦潭公放出来?戴罪立功什么的。
不要胡说了,秦潭公是谋逆大罪,什么功能抵消!荒唐!朝堂当然不会荒唐的将秦潭公放出来,事实上大家已经遗忘了他,不过秦潭公并没有很寂寞。
在皇城司地牢深处的铁笼里,秦潭公囚衣锁链端坐,一只手轻轻敲着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而在他面前站着十几人。
那是本该已经离开京城的将帅们。
他们不仅没有在宋婴下令后当时便出城日夜不停奔驰去迎战西凉兵马,也没有如朝廷所要求的不用听秦潭公谋逆案审也不用见秦潭公,反而走进了皇城司站在了地牢深处恭敬的面对秦潭公。
公爷。
一个将帅道,我们什么时候回程?秦潭公膝头的手指停下,道:不急,再过几天。
第一百零九章 不急战场瞬息万变。
一天就能行军数百里,两天能攻下一个关卡,三天能扭转一场战局。
在战场上最怕的就是等,等就意味着赌,赌就意味着有输赢,谁敢笃定自己永远是赢家?秦潭公。
对于十几位将帅来说只要他发话就绝无质疑,他们俯身应声是没有再多问话退了出去。
牢房里的侍卫们也都随之而出,不分昼夜燃烧的火把填充其内,只有秦潭公和他的影子。
秦潭公坐在铁凳上,手指继续轻轻的敲打膝头,恍若又开始了思索,但手指敲打几下之后就抬起没有再落下。
西凉王是筹谋已久。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牢房外传来,有一团人影呈现,似乎很慢又似乎很快,一眨眼就到了铁笼前。
几乎与此同时锁链哗啦响,秦潭公站起来,俯身施礼道:四大师。
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
牢房火把照耀下的四大师没有穿着金光闪闪,一身破旧的不合身的袍子,带着酸臭,头上顶着一蓬乱发,这让他的面容越发显得苍老干瘦。
他看着秦潭公没有说话。
秦潭公道:我知道西凉王筹谋已久,从议和的那一天起他就准备今日了,西凉王从来都不会真的俯首称臣,也并不会沉迷两国边关友好平和带来的商贸繁荣,他是一头贪婪的野兽,厮杀捕猎才是他的本性。
四大师道:既然你知道,当初就不该同意君子试,打开了牢笼给了他机会。
看着秦潭公眼神似乎幽暗又似乎浑浊,不要说是为了你儿子,在你眼里你的儿子从送走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秦潭公点点头:是,大师,我当然不是为了让我的儿子回大周,君子试是牢笼的大门,打开它放出的不止是西凉王,这是很值得做的事,至于西凉的十几万大军。
他微微一笑,到时候他怎么来的,我自会让他怎么回去,他在我大周作为,我自会十倍还与他。
到时候也就是不是现在。
四大师道:国土可以收回,死伤的兵士被屠城的民众可回不来。
秦潭公哈哈笑了,又很快收了笑,似乎这笑是听到突然的笑话而本能失态,他对四大师施礼恭敬道:大师慈悲。
四大师道:这不是慈悲不慈悲,这是不该发生的事,与他们来说,何其无辜。
秦潭公含笑道:一盘棋上棋子总是要死的,死棋才为活局,大师,死而后才有变,才会有新生。
四大师看着秦潭公,神情几分怜悯,道:如今你这样与他又有什么区别?他指的是谁,秦潭公自然明白,哈哈笑了,身上的锁链震动而响。
当然有。
他道,区别就是他死了,我没有死。
四大师看着铁笼里的秦潭公摇摇头,道:棋盘上棋子总是会死的。
这是秦潭公适才说的话。
他说罢转身慢慢的向外走去,走很慢,步子却似乎很大,如同来时一般一眨眼就走到了牢房外,佝偻的身形消失在通道里,秦潭公的声音才刚开口。
执子的人不会死。
他道,站在铁笼里神情平静。
佝偻的身影并没有走出牢房,而是走到一间牢房,微微一低头就从栏杆缝隙里钻了进去,就好像一瞬间变小了,迈进去的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相比于秦潭公所在的地牢,这间牢房要好很多,墙上还有一道窄窗,有夏日的风飘进来。
好也只是对比不好的来说,皇城司没有好的牢房,都是死牢,只要进来的就是死路一条,被拖出去死,或者在牢房里熬死。
被拖出去的狱卒们很快忘记,留在牢房里的太久远了狱卒们记不清也懒得记他们谁是谁,都是一具要被席子裹上扔出去的尸首。
四大师站在这窗下,似乎在享受这不同于牢房中死气沉沉的鲜活气息。
没有人是执棋人。
他道,人也不是棋子。
说到这里又笑了,脸上皱纹堆积,比如那个小兔崽子可不会轻易就死。
又低声喃喃,纵然她一直都是一颗要废弃棋子。
脚步声在外传来,伴着咣当的敲打牢门,门上缠绕不知道多久没打开的铁链哗啦响。
坐下坐下,老实点。
狱卒喊道,死呀活呀的,想死等着就是。
四大师没有再说话老老实实的坐在地上。
夕阳西下晚霞灿烂,眯起眼看旷野上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军马奔驰。
这是只能等死了啊。
站在河对岸,裹着遮阳的头巾,手握渔网的妙妙一脸愁容的说道。
怎么这么多兵马?握着木浆作艄公打扮的郭怀春亦是一脸愁容道,这要是一声令下,黄沙道是要被踏平的。
我们可以潜进去了。
戈川道。
我们几个人潜进去能干吗?郭怀春道,戈大人,毒烟也毒不死这么多兵马,况且四面八方都是。
停顿一下,而且笃大人也在其中,毒死他吗也?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无声。
四面八方,几人再次看向前方,笃大人也在其中,虽然里面没有五蠹军,他们还是很快就分辨出那支军队是笃带领的,太熟悉了越过密密麻麻的军阵,可以看到远处霞光中若隐若现的城池,天地间已经蒙上暮色,乍一看那远处的城池像是着了火。
这场面好像啊。
铁匠忽的说道。
铁匠很少说话,这一句话更是没头没尾,像什么?妙妙等人看去。
像那晚的黄沙道吗?齐嗖道。
这句话虽然也有些模糊,但大家立刻明白了,那晚自然指的是十年前皇后遇难大火焚城。
那一晚笃带着五蠹军杀破重围闯入黄沙道城,因为分工不同只有铁匠跟随笃,戈川妙妙等人都是在其他地方等候,他们并没有亲见亲历。
那一晚也是这样吗?大家看着前方神情复杂。
你个铁匠大老粗郭怀春喃喃,发什么骚情。
今时今日的确是像当初啊,但又不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想,没法说也没法想。
戈川忽道:我们进去能带着她逃出来。
就像当初笃大人带着那小孩子逃出来。
只是这一次笃大人还在,但却不会闯城了,不,还是会闯城,但不是救那个孩子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郭怀春忽的心头冒出一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诗词,顿时自己把自己恶心的摇头,不行,这越来越骚情了。
妙妙咔的咳嗽一声,道:戈姐你想什么呢。
将手里的渔网一抖,河水中翻起浪花,白花花的许多鱼儿跃起在其中,哗啦的水响打破了岸边的安静,你们想什么呢,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那里面现在是谁啊,是青子少爷,青子少爷什么时候逃过。
话一出口诸人都看向她,郭怀春动了动嘴唇,没来得及张口闭嘴。
妙妙道,然后接着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青子少爷厉害的很,她要逃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帮忙,她不逃那就是不需要逃。
不需要吗?大家的视线再次看向前方,霞光渐渐消退,夜幕拉开。
屋门砰的被推开。
慢点。
王烈阳对随从道,毛毛糙糙的。
随从应声是垂手站在门边,王烈阳慢步走进室内,看着坐在书案前灯下手握书信的宋元。
宋大人,接到殿下的旨意了吧?王烈阳道。
宋元看着手里的书信,道:是啊,刚收到,王相爷已经看完赶过来了啊,同样是驿兵,给相爷您的真快啊。
能比宋婴的旨意更快送到,必然是私下传递消息了,这种行为说小了没事,说大了也可以是欺君,宋元这讽刺王烈阳当然不理会,犬吠而已。
那宋大人快些让兵马去边境,即刻,马上。
他肃容道。
宋元将书信合上,道:不急,再过几天。
第一百一十章 大胆宋元!你大胆!晚几天?晚几天西凉贼军就到我大周腹地了。
王烈阳的声音在室内震响。
院中宋元侍立的随从们涌过来,但却被门边王烈阳的护卫挡住,宰相位重可训诫百官。
当然百官也有不听从训诫的,比如宋元,不过这次屋子里并没有响起朝堂那般大呼小叫的反驳争执。
宋元神情平静道:不会的,相爷,这么多年我跟着秦潭公,对西北边境战事还是很了解的。
京城里外的防卫由在宰相手中,但秦潭公掌控外边的军权无人能干涉,在他入狱后,自然而然的由宋元接手。
王烈阳道:宋大人不要纸上谈兵。
宋元道:西凉军汹汹闯过边境,依仗的是突袭迅猛,过了边境,他们就如同入了泥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对付他们。
将手里的书信放在桌子上,更何况现在这里正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临战分兵是大忌。
王烈阳道:临战?宋大人,谁跟谁战?这里哪有战事?这里是黄沙道,我们来这里是查问地宫门之事,事关皇室血统的朝廷大事。
宋元看着他道:相爷,既然如此事关重大,您怎么还没进黄沙道城?宋元并不是跟王烈阳一起来的,在王烈阳一干人到达之后他才过来,且并没有停留在远一些的地方,理由是黄沙道驻军的阻止。
事实上黄沙道驻军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接近,一路上王烈阳一行人表明了身份以及来意,黄沙道知府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
目前除了王烈阳,负责审查此事的官员都进入了黄沙道城。
相爷在京城不相信报来的文书,也不相信我们的质疑,非要亲自来这里,来了却不亲自去看去问,那到时候你是相信他们还是不相信?宋元道。
王烈阳看着他道:我不相信的是你,宋大人,你的来意我心知肚明。
宋元道:我的来意就是保护相爷你们,毕竟黄沙道这边有兵马,而且其心已异。
王烈阳道:保护,我可不敢被你保护,我前脚进城,后脚就可能死的不明不白,宋大人,现在不是在朝堂,也不是当着文武百官,你不用再装疯卖傻做戏。
宋元点点头,道:是,相爷说得没错,我不是来保护你们的,更对查验此事没有丝毫兴趣,我就是来剿灭这些逆贼的。
王烈阳淡淡道:理由是这些逆贼挟持了我们这些朝廷官员,或者杀了我们。
宋元摇摇头,道:不不,当然不是。
站起身来,不管有没有挟持你们,他们都是要被剿灭的,我根本就不在意什么真相,这件事,唯一的真相就是,我要诛杀我忤逆的狼子野心的女儿,天经地义!王烈阳沉声道:宋元,你现在不是一个驿丞,你的女儿也不仅仅是驿丞的女儿,你们的生死已经不是你们自己的,而是天下人的。
宋元拔高声音:天下人要的只是一个交代,我宋元杀了我的女儿,这就是给天下人的交代。
看着王烈阳淡淡道,王相爷心里根本也不在意那是逆贼还是真的帝姬,现在不是在朝堂,你也不用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王烈阳道:看来我是劝阻不了宋大人了。
宋元点头道:是的,王相爷,你这次来不是看黄沙道地宫之事真假,而是来看黄沙道这些逆贼怎么灭亡的。
王烈阳道:那我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总不能让殿下蒙上污名。
宋元道:当然,这件事与殿下无关,这都是我宋元做的,我自己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伸手指着外边,黄沙道城所在的方向,我要让天下人看到假帝姬是怎么死的。
靠近王烈阳与他对视一字一顿低声道,会死的就不是真的天子血脉!说罢不待王烈阳再说话高声喊来人。
外边一阵骚动,侍卫们对峙,气氛紧张。
王烈阳神情并没有丝毫的惊惧,连愤怒都没有。
我知道相爷你也知道,在这里我奈何不了相爷,相爷你也奈何不了我。
宋元道,就请相爷离开我这里,相爷做相爷的事,我做我的事,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只需要这三天。
王烈阳点点头,道:宋大人,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别后悔。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院子里一阵嘈杂脚步声远去。
宋元站在门口看着已经安静的院子,道:我从来都不后悔,十年前不后悔,十年后也不后悔。
大人,真暂时不调兵去边境吗?一个随从上前低声道,那可是殿下的旨意,您违背了殿下的旨意,此时事关军国大事,殿下只怕也不会原谅你,而且,此举会令殿下蒙羞非议。
宋元是宋婴的养父,最倚重的臣子,他这样做,必然要被天下人认为是宋婴的意思。
宋元站在门口看着院内,道:我知道,我此时做的事非常不合时宜,我也知道殿下不会同意,殿下心怀天下,不在意这些小人奸邪的磨难,但凭什么殿下要被这些小人欺辱,那就由我这个小人奸邪来替殿下清除小人奸邪吧,做完这件事,我会自裁给天下一个交代。
随从抬起头喊了声大人。
宋元道:我知道,尽管如此殿下依旧会因为我的行径而蒙受非议,但对于殿下的帝王之路来说这是小事,那逆贼死了,我也死了,人死如灯灭,这些喧嚣会随着时间慢慢的湮灭。
他的脸上浮现笑容,如此,我宋元就完成了皇后娘娘的托付,可以瞑目了。
随从低下头再次喊了声大人。
宋元脸上的笑散去,恢复了漠然,道:我的女儿十年前就该死了,只不过老天爷容她十年性命,她不惜福非要作乱,那这一次黄沙道再次大火焚城就是上天的惩罚。
说罢看随从,火油都准备好了吗?随从低头应声是。
宋元抬头看沉沉的夜色,夜空一片浓墨不见星光,他眉头皱起,手按住了胳膊,面色痛苦,眼中却有笑意,道:就要下雨了,黄沙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雷雨交加啊。
他转过身向内走去,低声喃喃,这么多年了,一切都没有变。
脚步又停下,转头,传令,让笃做先锋,解救被挟持在黄沙道城的大人们。
要下雨了。
夜色里的窗下忽的有声音说道,这声音低低又突然,屋子里说话的人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一花,有人从窗户跨出去,然后院子里噗通声响。
原本就焦虑不安的人们顿时惊慌的起身,不待奔出来就见灯火明亮的屋门口站过来两人。
一个女孩子手里拉着一个少年人。
女孩子是适才一直在他们面前坐着说话的薛青,这个少年人却是第一次见。
哪里下雨了?你发什么癔症。
薛青道。
黄居道:我是黄沙道人,我知道什么时候下雨。
薛青道:我不是黄沙道人我也知道,你得意什么啊。
这话说的并不是他得意不得意啊黄居不说话,反正不跟这女孩子争执就对了。
下雨怎么了?风高放火天月黑杀人夜是骗人的,天气并不是杀人的条件。
你以为下雨你就能跑出去杀了宋元了?女孩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屋内的人们听到前面对话不解,什么杀人放火?待听到这一句便有些明白了。
刺杀宋元是不可行的。
一个官员道,摇头,且不说有层层围城,就算是能潜行出去,宋元也是不可近身的。
是啊,宋元这贼有准备而来势在必得,必然做了周全的防范。
另一个官员愁眉道,要杀他难啊。
薛青道:潜行出去也不一定非要杀他来解困局。
一面转身向屋内,又回头瞪了黄居一眼,去那边蹲着。
黄居闷声不语,但随着薛青迈进门,大家再看向门外时他已经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护卫吧或者是影卫,帝姬殿下嘛,只是这个影卫看起来有点不靠谱,室内众人杂思乱想,然后想到薛青的话。
那个一个官员结结巴巴开口,越过称呼这个难题,接下来的话就流畅了,是要去找王相爷吗?也是不行的。
叹口气,王相爷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也没有消息送进来,肯定被宋元挟制了。
另一个官员点点头:王相爷虽然也有兵马保护,但并不能掌控宋元调来的兵马,只能自保了。
薛青摇头道:不,我不是说去找王相爷,不用我们找,王相爷也是维护我们的,所以不用浪费人力去找他,我要去找的是被宋元掌控的有兵马的人。
那是谁?官员们有些不解。
角落里一直安静的一个男人站起来道:笃大人。
薛青看向他点头道:是,小康哥,我们去找笃大人。
康年却没有立刻遵命,而是苦笑:找笃大人,也没用吧,如果有用,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笃大人是谁,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了,也纷纷表达了疑虑,笃是最忠于先帝和朝廷的。
薛青道:我会说服他的。
说服笃反了朝廷,就如同说服宋元相信薛青是真帝姬一样难,官员们心里嘀咕道。
而且,笃与你们的关系大家都知道,此次虽然用他,也必然防着他,就算说服了他,又能有多少兵马可用。
有官员摇头道。
薛青只是笑:只要能说服了笃大人,兵马不是问题。
官员们还要说什么,薛青嗅了嗅,道:快要下雨了,事不宜迟。
对康年一招手,小康哥,我们出发。
这一次康年没有再停顿应声是。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请命夜越发沉沉,浓墨里还有乌云滚滚,似乎有千斤巨石压在头顶。
郭子安躺在床上,看着灯火通明的窗外,听着院子里说话声脚步声从嘈杂到安静。
她带了多少人?他问道。
蹲在窗边的黄居道:没有带人,只有她和康年。
郭子安默然,他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但又没有什么可想的,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涉险的事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做。
站在院门外尚未散去的官员们则想的很多。
太冒险了。
一个官员摇头感叹,只有两个人怎么行?外边那么多兵马。
另一个官员则道:这件事不是人多就能办成的,人多潜行出去容易暴露,更何况人再多也比不过外边的兵马多。
没想到宋元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一个官员叹气道。
相比于对薛青两人的担心,更多的人是担心目前的形势,听着这官员的叹气,众人看向外边,触目所及并不是一片黑暗,黄沙道城的夜晚灯火通明,但这光亮并没有带给人丝毫的安全感。
你说,她真是去说服笃大人了吗?一个官员忽道。
这话让众人都看向他。
说话的人陡然被注视有些讪讪,但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遮掩内心的,下一刻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现在的形势大家都心知肚明,打是打不过,说服笃大人也希望不大。
他接着道,一个困局死局,她跑了也是人之常情。
诸人也没有反驳他,显然的确也都有这样猜测。
她跑了也好。
一个官员道,她跑了我们倒也是有救了。
是啊,宋元只不过是要她死。
另一个官员低声道,她跑了,宋元去追杀她,黄沙道这边围着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对于薛青要出成去解困局他们都没有反对,不管她是去送死还是逃生。
根本就不会。
有声音从后传来。
门前的官员们回头看去,见是黄沙道知府。
要是别的地方你们说的有可能,但这里是黄沙道。
他面色沉沉道,这里有个天降惩罚之类的把戏是很有意义的,不管殿下是死还是逃走。
将黄沙道灾难的恶名加注其身,能解释她的死,也能毁灭她的生,对于宋元来说这是不容放过的机会。
黄沙道已经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天下人很容易接受,那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诸官们神情黯然,倒是没有再像刚知道黄沙道城被围困时的惊怒慌乱,恐吓说服黄沙道知府和胡将军跟他们一起开城门迎宋元进城,甚至有人提议大家作证黄沙道地宫的事是假的安抚宋元.....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证人。
黄沙道知府淡淡道,宋元不会让你们活着出去的。
又纠正,我们。
那就只能等死了。
一个官员喃喃道。
怎么就叫等死了,殿下不是已经去做事了。
黄沙道知府肃容道,抬手向城外方向拱手,殿下一定会解救黄沙道之难。
众人看着黄沙道知府神情复杂,倒也有些羡慕他,有个可笃信的人其实也是很幸福的。
闷雷终于在头顶滚落,如同巨石碾过,让黄沙道陷入沉睡的些许民众惊醒。
又要下雨了。
把门窗关紧啊。
家宅内并没有陷入慌乱,夏日黄沙道本就是多雷多雨,并不会因此就想到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更何况现在的黄沙道对他们来说是最安全的,内里有宝璋帝姬坐镇,外边有朝廷兵马驻守,心里有皇后娘娘凤灵......雷声越来越密集,啪嗒一声,大黄牙将窗户推开,雷声便瞬时砸进屋子里。
外边的朝廷兵马有古怪。
他说道。
坐在灶火旁的车马店老板用烧火棍挑了挑火,道:有什么古怪,是跟随城里这些大人们一起来的嘛,护卫,等城里这些大人们查证相信了我们这里是宝璋帝姬,他们就迎接护送帝姬殿下回朝了。
大黄牙干笑两声,道:那你干吗不睡?车马店老板道:我饿了吃宵夜。
大黄牙没有说话走到门边,厨房门大开,站在门边可以看到院门也大开着,黄沙道晚上城门紧闭可不需要迎接客人,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街上,街上空无一人。
我见过那场大火。
大黄牙说道,真是吓人。
如今的黄沙道城多数是由周边的城镇村落的民众在新城建立后移居进来,虽然不是当时的黄沙道城人,但那场大火烧的那么大那么久,好远的地方都能看到。
好好的提那个做什么。
车马店老板没好气的说道,晦气。
大黄牙回头咬牙道:自然是因为现在跟那时候一样,雷雨,兵马,落难的帝姬。
看着车马店老板手里的烧火棍,要不然你每天半夜都不睡守着灶火干什么?室内安静一刻。
车马店老板看着眼前燃烧的灶火,道:要是烧起来,就先把四周点燃。
这样当其他地方的火烧过来,这边已经烧完了反而会安全。
大黄牙看着他,牙齿咬的咯吱响,脸上青筋乱跳,最终只蹦出一个字:好。
厨房恢复了安静,车马店老板继续看着灶火,大黄牙则看着门外,盯着头顶上滚过的雷。
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一定不一样。
他道。
黄沙道城外一片漆黑,但在远处一片山谷里有无数的篝火点燃,站在山坡上看去,恍若天上星河跌落。
不止这里,笃看向四周,在一片一片的黑暗中闪烁着无数这样的星河,将前方明亮的黄沙道城围绕,就像众星捧月,又像铁箍一般密密,外边进不去里面出不来,就像那时候一样.....这里并没有夜色的安静,营帐间兵马奔走,更有令兵在夜色里奔驰。
笃大人。
有声音从下方传来,宋大人有令。
............主帐里将官们聚集,令兵将宋元的命令说完,奉上令牌。
笃伸手接过道:末将领命。
令兵离开,营帐里的将官们立刻开始议论纷纷。
是要夜战,而且是攻城去解救那些大人们,这不好办啊。
黄沙道城里外皆明,他们一万兵马已经全部调回遍布,日夜巡哨,只凭我们这些人突袭是不可能攻进黄沙道城的。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坐在案前的笃抬起头道:没有什么不可能。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笃却没有多说。
去准备吧。
他只道。
一个将官还要说什么被另外一个使个眼色,几人退了出去,声音从帐外传来。
..你问什么,你忘了他是谁了?..当年五蠹军的笃大人啊,我知道,很厉害,但.....不要但了,这黄沙道城他真夜战攻城成功过,而且是在秦潭公手里。
...啊十年前那次....那还真是不用但是了,跟那时候相比,这次容易多了。
说话声高高低低然后消散。
笃坐营帐里看着手里的令牌神情木然,这次跟那次也不一定容易,那次难的是外在,这次难的是....笃大人,这件事我觉得...脚步声陡然在外响起伴着说话声,同时帐帘被人掀起。
是哪个个将官还是想不通要回来争论吧。
笃没有抬头,但握着令牌的手扬起,在那人迈进来的一瞬间令牌如箭直飞向来人....锵的一声轻响,令牌与铁器相碰,来人也向后退去,但只一步就停下,有人在后扶住他,同时身前也多了一根铁条。
小康哥,我就说了不用做这种样子,直接在门口报出身份就好。
薛青道,你哪里骗得过笃大人嘛。
人越过康年,将令牌在手里一抛,铁条收起,当然,换作我的话能骗过。
她站定在案前,对端坐的笃微微一笑。
笃大人,好久不见了。
笃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青衫长辫,面容...笃大人。
康年走过来笑道,你也认不得青子少爷了吧?笃看着薛青,道:认得,跟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
第一次自然是指当初从大火中救出她。
薛青道:不会吧,都说女大十八变的,我难道没有越变越好看?康年哈哈笑了,笃没有笑,道:是,越来越好看了。
薛青眼睛弯弯的笑起来。
帐内气氛愉悦大家就像以前一样。
笃道:既然来了,你们今天就不能走。
伴着这一句话出口,适才愉悦轻松的帐内顿时凝固,康年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瞬时听不到自己的笑声,整个人被强大的气息笼罩。
动弹不得。
笃大人还是笃大人,从不废话,只动手。
咯吱一声响,笃手扶着的几案断裂,身形顿时如虎。
等一下等一下。
薛青道,后退一步,同时摆手,我们来不是为了我们走,而是请你走的。
这话还是一个目的,笃的身形没有丝毫的停顿,如山一般砸向薛青。
他没有理会康年,康年也无法动弹,神情不安看着这一幕,能动弹自如的薛青明显没有被笃压制,但真动手的话,势必要惊动整个军营,除非他们各自一击就杀死对方。
但如果这样,他们来这里也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薛青没有后退也没有上前,原地伸出手.....站住。
她道。
康年只觉得身形一松,威压顿消,面前的笃一脚重重的踏落站稳。
厉害啊,康年一跃而起,这是什么功夫?他看向薛青的手,一怔,瞬时也站直了身子。
蝙蝠令.....怎么在你手里?康年脱口道,不是秦潭公...薛青言简意赅:秦梅,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将蝙蝠令握住垂下手,我也没想用它,说了也免得大家误会,干脆不提。
康年明白她说的意思,朝廷一直宣扬薛青与秦潭公同党,如果蝙蝠令在她手里难免被人误会。
笃道:蝙蝠令已经被废止了,用这个命令不了我。
绷紧身子要迈步。
薛青再次先一步抬起手,道:我不是要用它来命令你的,我是要你用它来命令别人。
说罢手一甩。
笃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了蝙蝠令,微微一怔,听薛青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用蝙蝠令调动大军,立刻马上离开黄沙道去击退西凉。
............帐内沉默一刻。
西凉入侵的消息天下皆知,笃当然也知道,只是现在.....他摇摇头道:还是要我离开黄沙道,我说过,你用蝙蝠令命令不了我。
不是我在命令你,是先帝在命令你,是宝璋帝姬在命令你。
薛青打断他道。
什么意思?还是在说她是宝璋帝姬....笃木然看着她。
薛青看着他。
先帝为什么让你组建五蠹军?守边境抗击西凉。
先帝是不是让你与秦潭公共同抗敌,还要你们比出高下?是。
当时你并没有赢了秦潭公,所以你在秦潭公之下?是。
康年在旁轻咳一声:当初的事吧其实也不是这样,高下也不是能明明白白分出来....现在别再说以前了。
薛青道:我不是让你们怀念以前,我是在让你们认清现在。
她指了指笃的手,蝙蝠令是先帝赐予秦潭公,让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能更方便的应对军情为君王守国土为百姓安太平?笃道:是。
薛青道:秦潭公谋逆弑君,笃大人你则忠君护主,所以现在你们的高下分出来了,你赢了,这个蝙蝠令归你了。
呃,这样吗?薛青道:你之所以不肯离开是因为这是我给你的命令,是质疑我这个人,而不是身份。
人?身份?可是质疑的正是她这个人所宣称的身份....康年听得眉头皱起,越发糊涂。
笃的神情始终木然,不知道是不是也糊涂了。
薛青没有停顿。
所以我告诉你,现在命令你去抗击西凉的不是我,是宝璋帝姬这个身份,是宝璋帝姬下令要让你们立刻去增援边境。
笃大人,五蠹军你解散了,一个人去了新的军营领着新的兵马,但当初你能在秦潭公如此筹划严密周全之下依旧得到了他弑君的消息,还能赶来相救皇后和帝姬,笃大人,如今不过是一个宋元......说到这里她看着笃。
笃大人,宋元有没有接到朝廷命令,接到的又是什么命令,王相爷现状如何,黄沙道城又将面临什么,你是不是都知道?笃默然一刻,道:是。
............营帐里响起一声哑口哨,康年手掩住嘴,将口哨堵回去,只一双眼看着笃闪闪发亮。
笃大人嘛,什么时候都是笃大人。
薛青没有激动也没有赞叹,神情平静看着笃,道:那笃大人还等什么?等什么?等....等先帝的命令吧。
薛青的声音继续响起,现在没有人相信你,倚重你,但先帝还记得你,去吧,秦潭公已经靠不住了,大周的边境就交给你了。
笃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的转动,掌心里握着的蝙蝠令在灯下闪烁着幽光,他的手抬起合拢,俯身。
臣,领命!第一百一十二章 流动站在山坡上望去这片营地如星河般流动起来,营地里人马走动,还有一队人马向外而去。
殿下,笃大人去说服其他将官有几分成算?康年道,一向轻松的脸上满是忧虑,那个时候,我们被秦潭公看不起,很多功赏都没有,笃大人也不是那种争功的人,在军中他结交也并不广泛长叹一口气。
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谁还认得他,更别提听他的话,那个蝙蝠令朝廷还下了旨作废说到这里又嘿的笑了。
笃大人也真是胆子大,就不怕一拿出来自己先被人绑了。
坐在山坡上的薛青也笑了。
小康哥,你们哪个胆子小,胆子小的哪里走到今天。
她道,至于这件事有几分成算,我还真说不准。
竟然也没有把握?康年神情惊讶看向她。
殿下你应该去见将官们的,你有身份,虽然还在被质疑,但我们有足够的证明,更何况还有探查来的消息,朝廷的确下令调兵,我们还可以把王相爷请来。
他道,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大家都听从你的命令,相当于证明给天下人你是真的帝姬。
如今这样让笃去,他不成功后果很危险,成功了与薛青也没关系薛青笑了笑,道:你说的这个的确不错,但我们没有时间来周全的做这件事,而且要说服将官们王相爷,比说服笃大人难多了。
康年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他不了解其他将官和王相爷,但知道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心思极重,城府甚深,说话以及听别人说话都会在心里绕几个弯。
我最了解最有把握的是笃大人,我知道就算笃大人不信我是帝姬,也会去做这件事。
薛青道。
康年道:为什么殿下这么笃定?说实话我只是听从命令来了,心里没报什么希望,笃大人虽然没有王相爷那些人那么多心,但是最听从命令的了,军令如此薛青道:不是的,如果笃大人最听从命令,又怎么会在秦潭公的层层布防下救出我?康年一怔。
薛青一笑,视线看向远处地面上的点点星辉。
笃大人是听从命令,但他听从正确的命令,有自己的信念,所以当初秦潭公阻止不了他,现在宋元更不阻止不了。
他跟王相爷他们不一样,就算质疑我的身份,但只要告诉他要做的事是他所信奉的,他就不会考虑我是什么阴谋我又要换取什么利益,所以说服他是最容易的。
其实我今天也不是来说服他,毕竟能说服自己的只有自己,我们来给他送个令牌,让他师出有名。
是,如果没有蝙蝠令,笃大人只靠振臂一呼更不可能说服其他将官。
所以这件事我出面不如笃大人出面,我对笃大人有把握,而笃大人肯去做这件事,也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
薛青道,坐着展开手臂伸个懒腰,当然说服所有的将官不可能,但哪怕是一小部分也好。
说到这里对康年眨眨眼。
还有,这件事成功了可不是对我没有好处。
笃大人带走的兵马,多了更好,不多也势必乱了军心,那我们不就有可趁之机咯。
康年哈哈笑了,笑声刚起就听到山下的营地里传来报警的号角声,声音越来越多,远处的天地黑暗中也似乎也接二连三的传来是笃大人的行动被发现了吗?笃大人离开自己的营地去往他人的,都是很危险的动作。
康年的脸上微微不安,站着的身子绷紧,只可惜夜重距离远什么也看不到,但坐在山坡草地上的薛青依旧平静。
每个人都在冒险,笃大人是在冒险,她也在冒险,甚至宋元也是在冒险,至于结果,大家各自拼了就是忽的号角声中响起了鼓声,夹在号角声又有天上滚雷并不被人注意,一开始似乎是远处一面鼓响,紧接着几面鼓响,先是一个方向,然后其他方向,越来越多,沉重的鼓声盖过了号角,跟天上的雷声应和。
这是得胜鼓。
康年说道,看着前方的天地,当初在西凉一开始是战胜后击鼓为庆,后来每次大战出征前都会击鼓,好多年没听过了他侧耳倾听,又摇头,这些小子们不行,根本就不熟练。
薛青笑道:等此一去就练熟了。
说罢起身,走,我们也该集结战斗了。
人向山坡下疾奔而去,康年紧随其后,在星河点缀的天地间如两只大鸟掠过。
雷鸣般的鼓声震响了大地,几十里外都能感受到,就像天上的滚雷不堪重负砸落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宋元在一众护卫的拥簇下疾步而出,站在城墙上远远望去。
星火如海,照亮了天地,那是无数火把燃烧沸腾蜿蜒,这些火把四面八方汇集又散开,其中有一条火焰恍若大海分流而出,一开始细长,星海中不断有星光流出汇集,慢慢的变成了一股洪流。
要攻城了?不是吩咐先锋突袭吗?这么大动静还突袭什么!不对,没有将领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宋元眯眼看着远处的星海洪流,旋即眼瞪圆。
那洪流,所去的不是黄沙道城,而是相反的方向。
反了!毋庸置疑,这就是笃干的!宋元疾步而行说道,身边将官脚步杂乱跟随,两边举着的火把映照他们的面容明暗交错。
早就知道他有异心。
可是他怎么能调动那么多兵马?一个将官道,他有异心,大家跟他也并不一心啊。
按照大人的吩咐我们一直监控着他,并没有见他跟其他将官来往。
另一个将官道。
猜测以及推卸责任都是没有意义的,有将官更关注现在。
他策反人马是要攻击我们了。
他道,和黄沙道的驻军里外夹击。
这也是废话。
大人放心,目测他们的人数并不多。
一个将官道,有不少地方狼烟已经燃起可见并不追随与他。
宋元只面色沉沉疾步走下城墙,城内兵马已经集结等候。
大人!有将官从城墙上探身喊道,他们的方向并没有向这边来站在城门前的诸人抬头看去,不向这边来,是逃了吗?为什么逃?难道知道要借着突袭黄沙道城,把他们一起烧死在城内?念头闪过,还没询问去哪个方向,脚下震动,在鼓声滚雷中有马蹄踏踏。
大人,有城墙上传来喊声,喊声没完就听得砰的巨响,城门发出摇晃。
有人攻城!有人投石撞门!杀过来!竟然无声无息的杀过来了!难道这边的兵马也都被策反了?迎战!保护大人!城内嘈杂喧嚣,门外却没有更激烈的进攻,也没有如雨而落的石弹,而是响起了齐声的高呼。
宋元开门,王相爷在此!王相爷?城门前兵马烈烈,燃烧的火把照出站在最前方的老者。
年长来往坐车的王烈阳此时骑着马,不知道是不习惯还是颠簸辛苦,火把照耀下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不用看了,就是老夫!他喝道,看着城墙上,宋元,你好大胆!宋元从护卫身后走出来,俯视城下,冷冷道:王相爷,你胆子也不小,有军反叛你丝毫不惧,还跑来围我的城门。
王烈阳喝道:宋元,你才是叛军!你真好大胆,你这贼子丧心病狂!欺君害民!一叠声的骂出来。
王烈阳这辈子都没有这样骂过人。
你发什么疯?宋元道,如果是要对我欲加之罪,相爷还是省省力气吧。
王烈阳冷笑道:欲加之罪?转头喝道,把人带上来。
伴着他这一声喝,身后的兵马晃动让开,然后押上十几个兵丁,这些兵丁身上皆有伤,形容狼狈,被推倒跪地,随着他们跪倒又有兵丁上前,将一只只竹筒摆在地上看到这一幕城门上有不少人面色大变。
大人有人脱口低呼。
宋元打断他,神情平静看着城门下淡淡道:相爷你抓这些先锋军什么意思?还有,其他的人呢?怎么就这几个了?王烈阳道:什么意思?他说罢下马,推开身边护卫的搀扶,大步走到那群跪着的兵丁身边,从地上拿起一只竹筒,抬手用力的砸出去,同时另一只手拿下一旁一个兵士的火把随之扔去竹筒撞在城墙上,火把紧随其后,轰的一声,窜起高高的火焰,这片城墙汹汹燃烧起来。
宋元!这是什么意思?王烈阳喝道。
宋元居高临下看着城墙这片燃烧的火焰,火把落地并没有熄灭或者火势减小,反而越发的汹汹,火舌还向更高处蔓延那是竹筒砸到滑落的地方。
攻城的手段而已。
宋元淡淡道,跟投石机一样,先锋军带着火油攻城也没有什么稀奇。
王烈阳喝道:攻城?你还要狡辩,这些人是在突袭黄沙道城被抓住的,他们根本就不是先锋军!除了拒降被杀的,这些活口已经承认了,说你要烧城,还有,谁让你攻城了?朝廷让来查地宫门开启之事,可没有旨意让你攻城!宋元神情浑不在意道:相爷你随意抓了人,不要胡乱扣我罪名,至于为什么攻城,自然是因为黄沙道城闭门,那逆贼薛青不出,如何查?王烈阳要说什么,身后兵马躁动然后分开,有声音在其中扬起。
没有啊,我可没有闭门不出,宋大人,是你一直不肯进城,可不要倒打一耙。
马蹄哒哒,一个女子催马慢慢走过来,看着城墙上的宋元,微微一笑。
宋大人想要栽赃与我可不行,我还没死呢。
薛青吗?宋元看着城门下的女孩子,怔了怔,火把照耀下女孩子的面容清晰的展现在眼前这是她啊,真正的样子。
陌生又似曾相似。
她骑在马上,微微的仰着脸,杏儿眼因为笑而弯弯宋元收回视线,看着天地间星河,听着头顶上滚雷,道:原来王相爷与逆贼勾结了。
…………急报踏破宫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而出有绥晋两路军马无令跟随笃向边境而去。
宋大人与王相爷对峙。
宋大人矫诏,意图谋害黄沙道臣民。
笃大人谋反鼓动兵乱,王相爷与薛青勾结图谋不轨。
黄沙道城门大开,那..薛青请相爷和宋大人一起验证地宫门,并请所有军马速去抗击西凉。
宝璋帝姬殿下有问,尔等到底是来验证还是心怀不轨?大军围城,兵马潜行携带火油意欲何为!效仿当年秦贼否?殿内的声音七嘴八舌,而且语气用词不同,因为来的并不是一个人。
七八人各自带来了宋元王烈阳等官员的信报,甚至黄沙道知府也送来了。
黄沙道此时...纷乱。
最后一句是随行的御史报告的,不用他说,殿内的官员们听这些急信就已经感受到了。
怎么就乱成这样了?宋元和王烈阳各自拥兵要打起来,还有兵乱,虽然说法不同,那兵乱似乎是听从了薛青,策反了吗....这都是什么事!朝堂里也陷入一片纷乱。
陈盛叹口气,宋元在那个孩子面前还是没有占据上风,因为太把薛青当个孩子了。
坐在龙椅下首的宋婴神情依旧平静,既没有因为令兵们的信而惊怒,也没有因为朝堂纷乱而烦扰。
按规矩这些报来的急信是直接呈交到她手上的,她看过之后再斟酌传给宰相辅政大臣们,辅政大臣们看过之后,或者当场公布,或者退朝商议再公布,具体看急报的内容报喜还是报忧。
报喜可在朝堂同喜振奋人心,报忧的话就要稍微斟酌一下,不是哪一个都要当场公布的,这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但宋婴并没有斟酌,听到是黄沙道王烈阳等人的信报便让当朝念。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
她道,孤让爱卿让天下人都看的清清楚楚,无须猜测。
那现在该如何?陈盛上前道:殿下当派御史监察前去....宋婴打断他,看着殿内的令兵们,道:有报说绥晋两路军随笃大人向边境而去?殿内站立的信兵们响起声音,不止一个。
是。
一个答道。
笃大人以蝙蝠令鼓动,有绥晋两路兵马被惑....另一个则道。
宋婴打断没说完的信兵,道:孤知道了,笃大人做的很对。
看向陈盛,孤早就下令让黄沙道所有兵马边境迎敌,所以请查为何只有笃大人和绥晋两路兵马前去西凉。
是的,这是事实。
殿内的官员们安静下来,陈盛俯身应声是。
宋婴道:薛青已经出城亲见王相爷宋大人等人请验证了吗?信兵们再次都开口。
是。
薛青先见王相爷,且击杀了先锋军。
薛青率兵围了宋大人的所在....七嘴八舌的应声不同的描述响起,宋婴再次打断他们。
好,既然如此,孤去黄沙道。
她站起身来道。
什么?去黄沙道,她。
殿内安静一刻旋即喧哗。
..........殿下万万不可!殿内诸官异口同声,纷纷劝阻,皇帝轻易不出宫,朝廷不可一日无君。
帝王坐殿是为了稳朝纲安百姓。
宋婴道,薛青自称真帝姬,扰乱民心,孤亲自出面能最快解决这件事,毕竟此时有西凉贼奴侵扰,内耗不得。
陈盛俯首道:殿下的心意臣等明白,只是此时内黄沙道有异心贼兵,外西凉兵马已入境出行太危险。
殿内百官附和俯首参拜。
殿下请三思。
宋婴道:坐在朝堂也并不能避免危险,西凉兵事不容小觑,孤必须稳定军心民意,若此次西凉作乱是与薛青勾结.....西凉与薛青勾结,陈盛面色微变,道:应该不可能吧。
朝堂里也顿时低语一片。
蝙蝠令在她手里。
宋婴道,边军报,有幸存者见秦梅与西凉太子在一起。
蝙蝠令是秦潭公所有,又众人亲眼见被秦梅所用,但现在却到了笃手里,黄沙道报来的急信有将官们证词笃拿出蝙蝠令来说服他们......能说服笃的做这种事的,只有薛青。
至于薛青与西凉太子,也是京城人人都知道关系很好来往频繁。
认真想如今西凉兵马入境,最能得利的就是薛青,解了兵马围困追杀,又能趁乱生事.....这贼子好大胆。
朝堂里顿时怒骂一片,其间也夹杂着反驳。
如果薛青与西凉贼勾结为什么还让笃调兵去迎战。
谁知道迎战是真是假。
啊,当严防他们突袭京城!迎战是真是假,待一战便知,现在不要妄下结论!曲大人,败了是故意祸乱我大周,胜了也是西凉故意为薛青造势。
这位大人,那要你这么说,我大周军马不能胜也不能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裴禽,大胆,言语辱骂老臣。
争执声越来越大不少官员们甚至开始推搡,御史们高声呵斥,将众官拉开。
宋婴道:此事是否如此现在的确言之过早,所以孤要亲自去黄沙道以正视听。
说罢起身拂袖,散朝。
............殿下非去不可吗?陈盛问道。
刚放下奏章的宋婴接过蝉衣递来的茶汤,对陈盛点头,道:相爷坐。
陈盛没有推辞谢恩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来。
这边蝉衣斟茶走过来施礼:相爷请用茶。
茶汤带着浓烈的药味,陈盛不由看她一眼,察觉他的审视,蝉衣道:这是安神补汤,相爷与殿下一般辛苦,请用一碗吧。
宋婴笑了,道:相爷请用,效果很不错,蝉衣能出师了。
陈盛再次谢恩,接过喝了一大口,点头称赞,蝉衣施礼告退,陈盛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他想起来,那薛青当初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子杀了宗周啊,真是.....薛青胆子够大,宋婴何尝不是,敢留敢用这样的人在身边。
相爷,不用劝,黄沙道孤是要去的。
宋婴声音传来。
陈盛收回神应声是,原本准备的劝阻的话突然也不再想说了,道:臣明白殿下的决定,殿下在朝堂的应对非常好,只问了两件事,一个兵马一个人,这才是事情的关键,薛青操控了兵马,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大义,至于王相爷和宋大人互相指责的罪名再厉害也只是朝廷内部的事,不用拿出来被议论被利用。
宋婴道:王相爷本就与宋大人政见不合,在外起纠纷并不意外。
陈盛道:殿下此趟出行只去黄沙道?宋婴歪头微微一笑,道:或许还可以御驾亲征。
陈盛道:殿下不要说笑,这种孤注一掷的事,不是殿下会做的事。
天子一国之君,上战场的确能鼓舞士气,但此举也无疑是把天子当做筹码,一国需要天子当筹码是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现在大周朝还没有到了危亡之际,帝姬御驾亲征会被认为臣子贪功也会被认为君王贪名,反而乱了国运与民心。
去黄沙道是有地宫之门验证虽然不妥但也说的过去,如果是要去边境,那朝臣们死跪拦门也不会让去的。
先帝武功高强,且兵法娴熟,也只去京营演武,并没有踏入边境亲自上阵迎敌。
陈盛道。
宋婴笑道:我知道的,我就是想一想。
这里用了我,而不是孤。
其实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呢,过的日子却一刻也没有轻松,磨难重重,陈盛肃重的神情缓和,道:殿下此去小心行事。
宋婴道:相爷放心,朝中就交给相爷了。
陈盛起身俯首:臣遵旨。
............宋婴的御驾在数百官员和万众京兵的拥簇下离开京城,京城因此而起的喧嚣久久未散。
不是去御驾亲征,是去黄沙道。
那个薛青...与西凉人勾结...西凉兵马说了薛青是真帝姬,他们同盟之宜来助真帝姬的。
天也!这太可怕了!不用怕,现在宝璋帝姬去黄沙道揭露假帝姬的骗局了。
如此言论在街上到处响起,走过的几个年轻人有一个忍不住要开口,被其他人拦住。
现在不是时候。
楚明辉低声道。
现在民众正因为西凉兵马入境恐慌愤恨,所以对朝廷这些话深信不疑。
张莲塘低声道,待战事有了进展再说,焉子少爷会及时给我们最新消息。
裴焉子的级别当然拿不到,但他有个被王烈阳倚重的表舅。
年轻人们点点头迈步向前,张双桐始终走在最后神情也一直懒洋洋。
玩这个舆论战啊。
他道,谁不会。
民众们的议论陈盛当然也知道。
此举可以驱散先前薛青开地宫门的喧嚣了。
老仆低声道,将值房的灯挑亮。
陈盛并没有像以往翻看奏章,而是有些走神。
纵然那么多官员和官兵拥簇,宝璋帝姬离京去黄沙道,还是让人很担心吧。
老爷不用担心殿下,殿下比这个岁数时候的先帝要厉害的多。
老仆宽慰道。
陈盛笑了,想了想点头:是的,先帝十几岁的时候还总是胡闹。
对老仆点点头,你且先下去吧,我再看会儿奏章。
老仆应声是,道:我去给老爷熬药汤茶,蝉衣女医跟殿下走的时候,我特意给她要了方子。
宋婴出行自然带了女医蝉衣随同。
陈盛看着老仆退了出去关上门,脸上的笑便淡去,轻叹一口气。
但是,殿下还是被逼的不得不出去亲自对质了。
他道。
先前宋婴对薛青只当逆贼交予朝臣们按照惯例处置便是,无视也是一种蔑视,现在不得不正视了,还要亲自站出来。
这个薛青.....陈盛伸手按了按眉头。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听起来人不少,是禁卫们巡查吗?陈盛念头闪过便听到一声厉喝。
你们什么人!站住,啊!喝声才起便戛然而止。
出事了。
陈盛面色一沉扶着书案站起来,门已经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投下的阴影一瞬间将室内笼罩。
相爷还忙着呢。
来人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意自如。
看着犹自穿着一身白色囚衣的秦潭公,陈盛面色沉静只扶在桌案上的手上青筋暴起。
要喝问你怎么出来了?是同党将他放出来的?趁着宋婴出京,这是废话没有必要问了,他已经出来了。
他想做什么?更是没有必要问,连皇帝都杀了的人还能做什么。
现在最要紧的是,同党只在京城皇宫,宋婴那边一定要平安无事。
陈盛松开手,坐下来,道:秦潭公,你被抓是在做戏吗?秦潭公摇头,道:当然不是,应该说从一开始我就在看戏。
一开始?什么意思?从哪里开始?看什么戏?陈盛看向他,手再次绷紧,道:你什么意思?秦潭公轻抚膝头,道:意思就是,我一直都知道你们。
第一百一十四章 意思知道的什么?你们又是谁?一直又是多久?这个小吏卒很有意思,他敢选择跑来跟我告密。
秦潭公的声音响起,脸上带着浅浅笑意,他看着室内投下的阴影随着灯火跳跃摇晃,似乎又看到了那夜黑风高的荒野里,一个身影高举着手晃动。
陈盛知道他说的是宋元,是初见,他的心里渐渐冰凉,所以一直是初始吗?不,并不是的,相爷不用害怕,我并没有睿智到无所不知。
秦潭公笑道。
秦潭公很少说笑话,而且这笑话也并不好笑。
这个小吏在我面前战战兢兢但又带着一股小人物的狠厉。
他说道,看向陈盛,相爷你知道什么叫小人物的狠厉吗?陈盛道:大约是蝼蚁求生或者螳臂挡车吧。
秦潭公点点头,道:相爷说得对,就是可怜又可恨。
就是那种为了赢一个赌注敢去杀人,尽管那个赌注可能只是一张饼,这种看起来可笑又没有意义的勇气。
这个小吏在我面前啰啰嗦的诉苦俸禄被克扣了,衣服也不给发,穿了三年了,总是受人刁难,然后狠狠道如果他给我带路抄近路去黄沙道府城,希望我将来....他嘴角微微弯了弯。
让他当上黄沙道城的兵房。
大周官吏杂多,上有宰相下有知县,大到治国小到掌管贩夫走卒不等,兵房是衙门里掌管兵壮城防马匹等杂务的典吏,驿站就在其管辖之下。
身为一个驿丞,最怕的不是知府,因为他没有资格到知府面前,他的现管是兵房。
对于长年受欺压的老实的小人物驿丞来说,变成曾经欺负自己的人,就是人生最大的意义。
我并不觉得这志向可笑。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在战场上在边境的村落小镇,这种看起来很可笑的狠厉能让他们活下去。
我之所以用他,只是因为觉得他很有意思,他既然敢来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其实他告密带路,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至关重要,皇后和宝璋帝姬我是一定要也能杀死的,千里之行我已经走到九百九十九步,难道会被难在最后一步?说到这里秦潭公抚了抚手。
没想到我错了,就是这个小吏卒让事情生出变故。
黄沙道提前大火焚城,让我慢了一步,让五蠹军争了一步,救走了宝璋帝姬,让本来平直顺畅的大路分出一条岔路。
虽然已经知道秦潭公弑杀了先帝逼死了皇后,但此时再听他轻轻松松讲出来,陈盛心底还是一片寒意。
这没有什么想不到的,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道。
秦潭公笑了笑,没有反驳而是继续道:这让我意识到小人物的狠厉也不可小觑,尤其是当我问他想不想跟我回京他毫不犹豫狂喜的答应。
所以就是从这里开始吗?也不算是,只能说我对他有疑心,这也没有什么,我对任何人都有疑心,我那时候怀疑的主要是他大概怀着将来要揭发我做证人的一点正义吧。
是的,除了私利,他也可能有正义,小人物的狠厉还有一种就是舍身,他们为自己的痛苦激动战栗,他们肯舍身饲鹰,因为这让他们沉迷自己是掌控天下普度众生高高在上的圣人的快感。
秦潭公看向陈盛,温和问道。
陈相爷,你虽然是大人物,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吧,比如现在我把你斩杀与此,你也不会有任何恐惧悲哀,反而会很开心很满足?陈盛笑了,道:没有人会因为死而开心满足,没有人想死,只有不得不死,向死而生,秦潭公你想了这么多,为什么还留着他?秦潭公道:正如相爷所说人都想活着,活着不容易,他有古怪,只要他不自己寻死,我就让他活着,而且我也想看看一个小人物的狠厉能到什么地步。
所以你那时并没有起疑笃救走的是假的宝璋帝姬。
陈盛道。
秦潭公点头道:我没有往这里想,我没有想到这个...他的视线落在几案上的灯烛,穿透光亮便是一片黑暗,而黑暗四周火光腾腾,躺在男人怀里的小孩子被阴影遮盖,但依旧能清晰的看到那孩子脸上烧伤的血肉。
这是我女儿,公爷这是我女儿......她才四岁啊,不懂事跑出来找我了....公爷,我的女儿受伤了.....我的女儿...秦潭公收回视线,看向陈盛,接着道:直到我看着看着,他的狠厉让我惊讶。
陈盛道:这世上还有能让秦潭公你惊讶的狠厉?秦潭公神情依旧温和,如他们这般地位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言语而悲喜怨怒。
不一样的,我狠厉是有原因有目的。
他道,而他的狠厉只是为了狠厉,是要告诉世人他就是作恶他就是让人害怕,这不是人生的意义,除非为了掩藏真正的人生意义,我就回想过去,我做的事有什么纰漏,然后才想到这个可能。
他面色似乎追忆。
那时候你与宋元相见大概三个月后吧,我基本就确定了。
这里的相见自然是指坦诚相见。
陈盛也带着几分追忆,思索,道:那就是事情发生的三年后,梁凤给我递来一个消息,然后再与我引荐宋元。
三年后不算最初,但那时候却又是他们做事的开始。
从那时候起他确认了秦潭公的罪行,先帝和皇后的死亡真相,大悲大怒,又见到了幸存的宝璋帝姬,大喜。
从那时候起宋元不再是一个人,藏在心里的秘密终于有了人可以分享共守。
从那时候起他们开始筹备怎么保护帝姬,怎么铲除秦潭公,怎么让宝璋帝姬归朝,拨乱反正。
从那时候起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
秦潭公说一直都知道你们,这个一直就是初始,你们就是他们所有人。
陈盛坐在椅子上,忽的想笑,所以这么多年他们的谨慎小心全是笑话?不过,不对啊。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抓了我们。
他道,看向秦潭公,杀了宋元杀了宝璋帝姬,一了百了。
何至于到今日。
秦潭公温和的脸上浮现笑意,道:那是因为被救走的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现在我眼前。
陈盛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她是假的,又何必在意。
秦潭公道:因为我先前犯过疏漏,所以我这次想的多了一些,而且有些事我也不确定,比如当时黄沙道五蠹军跟宋元皇后是否同谋,所以不能贸然杀了宋元和宝璋帝姬就了事,万一你们又奉那个孩子为真呢?真真假假的,总是你们说了算。
他轻轻敲着膝头。
所以我要等一等。
陈盛觉得有些滑稽,要这么说来,他们的做法的确是对的,有薛青为替身,宝璋帝姬的性命就得到了保障。
这么多年来宋元和宝璋帝姬,还有他们能活着都是因为薛青。
但让我又意外的是,那个孩子竟然藏的很好。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们做的周全,后来发现并不一定是,毕竟很多时候你们有故意引导要让那孩子被发现。
那孩子没有被发现,应该是五蠹军与你们有一部分隔断。
然后我以为是五蠹军做的周全,后来发现也不仅仅如此,尤其是我的人莫名其妙的不明不白的死去,有些事也不是我了解的五蠹军的做派。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可能。
秦潭公看向陈盛。
也许是那个孩子自己藏的好。
............那个孩子自己藏的好,陈盛默然,或者说那个孩子没有藏。
很多事她都站在人前,光彩夺目,嗯,这样反而晃了他人的眼看不清看不到她了。
大隐隐于市就是这样吧。
不过他先前并没有想过她自己做了什么,而且就算想到了,就算是这样,又如何?秦潭公道:那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什么意思?陈盛看向他。
比如那就可以看看这个孩子的狠厉能到什么地步。
秦潭公道:尤其当她得知自己不是大人物,而是个该死的小蝼蚁的时候。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陈相爷,你看,现在是不是很有意思?第一百一十五章 意义现在,宝璋帝姬如他们所愿归朝,但那个替身也宣称了自己是宝璋帝姬,并且在民间掀起了浩大声势。
一切如他们所料,一切又不如他们所料,现在则明白了,原来只是如别人所料。
那么从这个意思来看,薛青真是秦潭公一党?从什么时候?也是一开始?还是得知自己不是宝璋帝姬之后?陈盛端起茶杯,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入口凝涩。
薛青不会被你说服。
他又抬起头,眼神平静道,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与虎谋皮的事不会做。
秦潭公道;相爷你误会了,她没有与我来往,我也没有去说服她,或者说现在还没有说服她。
果然是没有啊,陈盛心里松口气,他就知道薛青这个孩子不会这样做,旋即又苦笑,他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而欣慰?薛青现在做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秦潭公道,当然,我稍微助力了一下。
陈盛默然一刻,道:让黑甲卫假装刺杀宋元栽赃与她吗?看着秦潭公,那不是她自己的选择,是被逼的。
秦潭公道:没有绝对的选择,相爷,人这一辈子都是被逼着做选择的,从被逼着生出来那一刻。
他探身自己斟茶,将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看着手中的茶杯,当面临选择的时候,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所以薛青可以选择跪在你们面前锦衣美食荣华富贵,但却选择了跟你们对着干,相爷,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陈盛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秦潭公微微一笑,道;因为不服。
那次牢房认罪,你是认给她听的。
陈盛道,原来事情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样来看,当时有些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
秦潭公的认罪的确是有些太容易。
你觉得你这个叫坐山观虎斗?然后再扶一个假天子继续执掌天下?陈盛道,你这山坐的太实在了吧?秦潭公已经俯首认罪,弑君罪名昭告天下人人皆知,如何再执掌天下?如何让人信服他扶持的天子?秦潭公握着茶杯,道: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
只要事情做成了,假的都成真的了,那真的当然也可以变成假的。
比如就按照薛青说的宋元窃国来解释。
宋元本来就是个恶人,这些年权盛,所以想要将我取而代之,想要霸占朝堂,想要欺天,借着自己是黄沙道人然后做出一些把戏,编一出皇后托孤欺骗天下人,当然还有你们这些同党汲汲营营。
薛青和我,薛青可以是真的,而我去黄沙道其实是为了救皇后,至于认罪,是识破了宋元的阴谋,舍身污自己,宋元不也是这样解释自己作恶的。
证据证人也都好说,只要事情做好了,民众自己都能替你解释。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这件事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
寥寥数语让事情已经无可阻挡,结果已经注定,却又一语随意拂开,还有什么目的?他还想如何?陈盛看着秦潭公。
秦潭公看着他,道:目的不是结果,是意义。
这件事,这个意义都很简单。
我就是要看看,天是不是容我这样做,我也要让先帝看看,就算我让他的女儿活着,老天爷也不容她。
什么?陈盛凝眉,这算什么目的?我一开始是想抓住那个逃走的孩子,但后来觉得这盘棋可以另外的玩法。
我抓你们,杀你们,放过你们,看着你们惊,看着你们怒,看着你们悲喜,看着你们择选。
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六月的天气里陈盛彻骨寒。
秦潭公看向陈盛,眉眼温润,嘴角浅笑。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棋子落盘。
看,就算让你们活着,你们也是下了一盘死局。
秦潭公手里的茶杯捏碎,大笑起身。
疯子!陈盛站起来,喝道:你说什么意义,说什么天不容,先帝还不是你杀的,今日这一切还不是你亲手推动的?秦潭公笑声不绝没有理会人转身向外走去。
秦潭公,你以为这样你就为所欲为了吗?别忘了,皇寺四大师陈盛道。
话音未落,秦潭公的笑声停下。
陈相爷,说到皇寺他道,人转过头来。
皇寺怎么了?陈盛撑着桌面的手颤抖。
秦潭公却没有说下去,而是道:你知道先帝为什么会死吗?先帝?当然是被你杀了。
陈盛喝道。
秦潭公看着他笑了笑,道:陈相爷,你如此忠君,却对自己的君并不了解,你忠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说罢一脚跨过门槛。
身后传来陈盛的喝声。
秦潭公!你站住!秦潭公拂袖,屋门没有关上,但身后的陈盛却如同撞上铜墙铁壁,人向后跌去,再抬头,秦潭公已经在院子里施然远去。
秦潭公!陈盛没有再追出来,他知道自己是追不出来也追不上拦不住的,既然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你现在出来做什么?棋局不是已经定了吗?没有回答也没有停顿,秦潭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夜色里的皇宫沉沉安静,死去的禁卫们的尸首已经被拖走,地上的血迹宫人们正在清理,新换的禁卫已经重新遍布。
宫门前有侍卫上前手捧红袍玉带,秦潭公走近停下脚,皇宫门灯火的照耀下他温润的面容若有所思。
棋局是已经定了。
他道,只是棋子还是有些意外。
他默然一刻,看向一旁,一旁侍立着十几位将领。
笃已经到了边境了?秦潭公问道。
一个将领俯首应声是:他并没有往京城来,是真的向边境而去。
秦潭公收回视线看向宫门外,地上灯火明亮,天上夜色浓墨。
好胆。
他道,又转头看一旁的将领们,你们回去吧。
将领们齐声应诺。
夜色里的黄沙道城墙恍若分割线,这边灯火通明,外边夜色浓墨,这浓墨并非铺盖天地间,前方有不少地方如星辰跌落,闪闪发亮,看似杂乱但又界线清晰。
这边是王烈阳等人的所在,那边是宋元拥兵所在郭子安心里默默的辨认,他现在已经能起身走动了,不顾夜色也要出来走走看看形势。
你说你伯父不肯留在这里,要跟着我娘他们去追笃大人。
身后有声音说道。
真是英勇啊。
郭子安闷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去,只是不想留在这里。
薛青一步跨过来,站在城墙边对着外边的夜色伸懒腰,道:不通啊,我们这里难道还能比边境更危险?对于郭怀春来说,有你在的地方自然是如此,郭子安心里道,念头闪过看向远处,微微皱眉,旋即得得的马蹄声传来,紧接着人到了城门下,城门前自有卫兵上前询问,能走到这里的显然已经验证过身份,很快对话结束,那兵丁抬起头看向城墙。
殿下,宋大人说要面见有话说。
他道。
那日城门下对视后,宋元便与王烈阳争执指责,各自兵马对峙,这是自那日后他第一次提出要与她见面谈谈。
薛青抻着胳膊,发出脆响,视线看着远处。
不见。
她道,孤与此等背信弃义之臣没有话可说。
孤嘛。
随心所欲。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城不见?宋元冷哼一声,不耐烦的摆摆手,屋子里的亲随也忙摆手,看着兵丁走出去把门关上。
大人,她不肯见面。
亲随道。
宋元冷冷道:可见奸诈。
那个薛青多奸诈大家现在已经见识的很清楚了,这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怎么办?她不出来没有办法接近她。
亲随道,王相爷催促兵马启程去边境,盯得很紧,虽然他调动不走,但我们也没办法调动去攻城了。
又俯身道,京城里殿下已经启程了。
这才是最关键的事,宋元的神情更加阴沉,又几分悲痛。
她不来见我,我就去见她。
他道,我不会让殿下被她逼到这种地步,来见她这个东西!亲随神情不安道:大人,去黄沙道城很危险那薛青知道危险不肯出黄沙道城,而他们进黄沙道城当然也很危险。
宋元神情几分木然,道:是我让殿下陷入危险,我必须解决这个危险,当年娘娘的火没有烧死她,那我就亲自烧死她。
转头看亲随,去告诉王烈阳,我同意验证那薛青的血脉。
我知道了。
王烈阳点点头,面前的兵丁俯身退下,身边的几个官员上前。
相爷,宋元他想干什么?一个问道。
王烈阳用浸湿的毛巾擦了擦脸,驱散燥热,道:当然是想为帝姬殿下排忧解难,在帝姬殿下到来之前解决这件事。
官员道:他想怎么解决?还想杀人?说到这个,大家就想到那日看到王烈阳收缴的火油筒,想到他们那晚就要被烧死在黄沙道城,顿时愤怒。
他休想!不许他出城!绝不让他再接近我们!就该把他定罪绑回京城。
各种意见在室内响起,但王烈阳摆摆手。
这些不用说了。
他道,我们都做不到。
室内安静下来,是的,他们现在的确奈何不了宋元,这里不是朝堂,靠着朝争言语就能左右事情的走向,宋元手里有很多的兵马。
他们的确不能把宋元绑起来控制住。
当然,他也休想让我们怎么样。
王烈阳道。
所以我们不去验证吗?一个官员道。
王烈阳道:当然不去,不是因为防备宋元心怀不轨,而是帝姬殿下要亲自来,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众人点点头。
如果那宋元非要去一个官员道。
宋元已经癫狂,他们就算不去估计也阻止不了他。
王烈阳漠然道:那就随他去。
只要他们自己活着,宋元和薛青谁死谁活结果都一样,无须费心。
不过。
王烈阳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信报,我是没想到帝姬殿下胆子这么大,竟然敢亲自来这里。
拂了拂衣袖,我们准备接驾吧。
令兵离开,薛青郭子安依旧在城墙上。
有没有派人探听他们想怎么样?郭子安问道,看着远方夜色里的星火,星火并没有凝固,而是不断的飘动,那是不停的有兵马来往。
管他们怎么想,想要我们怎么样就由不得他们。
薛青道,不用理会。
郭子安转头迟疑一下,道:你不想听他说什么吗?薛青也转头看他,道:我知道你想什么,如果他真是我的父亲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待她说完,郭子安吓了一跳抬手按住她的嘴,发出嗳的一声待发现自己的动作,又吓了一跳松开手跳开一步。
我我臣并没有这样认为。
他道,站直身子,拔高声音,殿下请恕罪。
薛青已经宣称是真帝姬,当然不会跟宋元有什么关系就算心里疑问揣测也不能当众说出来。
薛青笑了,道:所以我不会见他,一来没有必要,验证我的身份由王相爷等人做主,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二来宋元奸诈小人,免得见了他被扣上污名,比如你想的那样的父女相见情深啊解释啊之类的。
郭子安应声是。
薛青道: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没什么说不得的,更何况,你我不是外人。
冲他挤挤眼。
现在是殿下了,还是这样说话没分寸,郭子安绷着脸。
薛青手扶着城墙向远处望去。
不知道我娘他们怎么样,你说她跟着去干吗。
她道,真是娘大不由儿。
她关心的人在远方,郭子安也向夜色看去。
不知道他们行不行。
他道。
毕竟只带了两路兵马。
夜晚对于别的地方来说是享受宁静安稳入睡,但对于平耀府来说宛如地狱。
城池灯火通明,有火把照明,也有被火箭引燃尚未扑灭的屋宅,城墙上更是狼藉一片,死尸,伤者,鲜血,残肢几个身上染血形容狼狈的将官站在最高处扫视这地狱般的场景。
这还不算什么。
一个将官道,如果破城了城破了会怎么样,几人同时沉默,视线看向城外远处。
其实并不远,一里之外就能看到一片旗帜,在火把和夜色明暗交汇中白色旗帜上的的花纹更加诡异。
招魂幡!一个将官啐了口恨恨。
那旗帜上不是花纹,而是字,他们不认得的字,但却很熟悉,虽然已经隔了十多年未见。
当年在战场上厮杀多年,西凉王帐的旗帜并不陌生,虽然大家都是英勇的好汉,但见到这面旗帜还是忍不住双目灼痛。
西凉王帐,这是西凉王最精锐的大军,领军的大将必然是西凉最显赫的家族,且军中必然也有王族。
怎么就到了我们这里了?一个将官忍不住抱怨,明明这才是主力,竟然越过那么多防线到了我们这里。
因为从我们这里可以最快的南下。
一个将官木然道。
他们平耀府就是通往大周腹地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一点西凉也知道。
竟然没有拦住他们,那么多兵马都在做什么!另一个将官恼怒的将手中的腰刀拍在城墙上。
先前那将官依旧木然道:有三军将帅在京城未归,宛如群龙无首,就算再勇猛,也难免漏洞,被引诱被击散。
啪的一声响,那将官再次用腰刀拍城墙,溅起火花。
怎么还不回来!还有援军呢?被抽调走的大军都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回来!朝廷是在做什么!他恼怒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但很快被其他的将官制止。
不要说了,扰乱军心。
军心。
那将官握着腰刀看向城外,军心可不是我一两句话就扰乱的。
几人也随着他看过去,除了正面刺目的旗帜,在其后其左右被夜色笼罩的地方,还有数万的军马,在夜色里浮动无边无岸。
夜晚看到这一幕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待天亮展现在日光下铺天盖地,军心民心怎能不乱。
信使也已经突围而去,消息送出去了,会有援兵来的。
一个将官道,我们此地重要,李大帅走之前布置了三路军马。
是的,我们已经抵住两天了,只要再坚持一天,西凉兵士气不足,援兵再来,他们就会退去。
但他的话音落,地面传来震动,而远处的夜色似乎乌云一般滚动。
怎么回事?他们又要攻城了!怎么这么急?斥候报说这一次西凉大军入境攻城掠地很是猛急,见一城攻一城,不计代价,并不是像以前那般进攻恰似试探,打的过就打,打不过就退。
击鼓,迎敌!鼓声隆隆,满城震动,到处都是跑动,城外无数兵马纵横奔驰,蹄声如雷,火把燃烧整个夜色,天地之间腾起战意浓浓。
守住城,一定要守住。
殿下请放心,平耀城天亮之前一定能拿下。
索盛玄的主帐距离平耀城很远,但坐在其内似乎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
主帐里坐着七八个大将,正由美婢们斟酒切肉。
索盛玄道:真是没意思啊,就没有一个能打的?一个大将笑道:十几个将帅回京,留守的将官们不成气候,大周已经多年无战事,他们变成了小白羊。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秦潭公什么时候到?一个大将想到什么说道。
话出口帐中的笑声顿消,就好像被人横刀切断,诡异的安静。
不用担心,秦公爷不会来的。
索盛玄道,你们还不是他的对手。
又一笑,不过那些将帅应该会赶来。
说到这里抬手一挥,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
将官们齐声应是,重新恢复了说笑。
不过,七娘,你说青子少爷会来吗?索盛玄转头问道,她不会真的被困在黄沙道吧。
在他身旁秦梅斜倚饮酒,闻言没有回话,似乎没有听到,又或者是懒得说话,对于他的存在以及态度帐中没有任何人有不满。
帐外有急急的脚步声,然后有人闯了进来。
殿下。
他迎头跪倒,平耀城拿下了?一个大将喊道,举起酒杯。
那令兵抬起头,道:平耀城有援兵到了。
帐内的说笑声再次一停。
哪里的援兵?一个将官神情惊讶道,三面的路都被我们截住了。
是从内地来的。
令兵道,大约有万众。
此言一出帐内的将官们再次笑起来。
管它哪里来的援兵,区区万数能挡住我们?那将官说道,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令兵垂下头:殿下,野利主大人请求退兵。
野利主是此次攻城的主将,一路上所向披靡,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说退兵,帐内再次凝滞,旋即啪嗒一声。
那将官将手里的酒杯砸在地上,人也跳起来,怀里拥着的美婢被掀翻滚在地上,叫也不敢叫一声忙躲开,免得被他一脚踩死。
殿下,待我去砍了野利主这蠢货的头。
他喊道,再把平耀城拿下来。
其他的将官们也纷纷起身,但也有将官冷静。
那援兵竟然如此凶猛让野利主都要退兵?这跟人数无关。
他道,看那令兵,来军将旗是谁?可是西北神勇军司迟厚?这是西北路主帅,此次回京,难道已经赶回来了?迟厚是秦潭公亲将,战功赫赫,不容小觑。
令兵摇头道:并不见迟厚帅旗,只见一个将旗。
是谁?诸人齐声喝问。
对于大周的军兵将帅大家自然都很熟悉。
令兵道:将旗是个奇怪字。
一面将一张纸拿出来,他们自然没有能拿到对方的将旗,只是看着描绘下来。
看着令兵举起的纸上的字,的确是奇怪的花纹,将帅们瞪眼,他们多少见过大周字,尤其是军中的旗子将帅的姓氏,但这个,好似从未见过蠹。
索盛玄认得,但依旧也疑惑,什么意思?没见过这个将旗,是新人?将官们也面面相觑,新人怎么会把野利主吓的要退兵?帐中忽的响起一声嗤笑。
大家的视线回头,落在秦梅身上,秦梅依旧斜倚手中握着酒杯。
唔,你不是她的对手。
他道,她派的人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来将城头上火把已经熄灭,但这并不妨碍厮杀。
蒙蒙青光下到处都是激战,城墙上挂满了长长的云梯,密密麻麻的西凉兵还在不断的爬上,就像蚂蚁源源不绝,要将整个城头覆盖。
一个将官手中提着长刀,对着涌上城墙的敌人砍杀。
锵啷一声,跳上来的西凉兵横劈长刀,与将官的刀撞在一起,这个西凉兵壮硕凶猛,一刀劈来让将官不由后退两步,趁着这一退,那西凉兵已经又一刀追砍下。
噗嗤一声,一柄长枪从后刺穿了这西凉兵,他嗷嗷叫着倒下,手中的长刀还保持着劈砍。
将官恨恨的一脚将他的长刀踢飞,看着前后围护的亲兵们。
都不要管我了。
他喝道,都死了我也活不了。
说罢再次提刀砍去,亲兵们随后,厮杀声惨叫声充斥城头。
这样的厮杀已经持续许久,所有的将士都好似不知疲倦,西凉人几次冲上城头,硬是被砍杀下去。
但胜利却遥不可及进行到这种将官一起搏命的地步,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即将崩溃。
西凉人进攻的号角也在持续,除了城墙,城门也开始被撞击发出巨响弓弩手,射死他们。
另一边将官吼道。
城头激战的弓弩手不得不又奔向城门这边突然撤去的一个阵脚让城头上打开了缺口,顿时有十几个西凉兵翻上来身边的亲卫不断的减少,身后的将旗摇摇欲坠,将官手中的长刀砍翻一个西凉兵,但长刀却没有及时的拔出来力气终究是不济了,眼角的余光看到又有两个西凉兵翻上来,狞笑着将手中的镰刀举起这次要结束了,将官心里想到,应该想些什么,但脑子里一片木然,什么回顾一生,什么不舍痛苦恐惧,全都都没有。
就在此时城下呜呜的号角声突然变了,声调拉长急促刚翻上来的西凉兵们一怔,趁着这一怔的间隙,冲过来的亲兵将两人砍飞,护住了手无寸铁的将官。
将官似乎还没回过神,神情有些惊讶:退兵号?翻上墙头的西凉兵们也怔怔,看着重新聚拢而来的大周兵,最终翻下城墙,上城墙不容易,下城墙也不容易,但退去还有希望生存,留在这里后续没有了援兵只有死路一条。
一时间城墙上密密麻麻都是退下的西凉兵,伴着圆木石块弓弩跌落一片。
将官没有再理会追杀这些退下的西凉兵,而是看向远处。
为什么会退兵?他道,看远处那原本云集不断的西凉兵马也正如潮水般退去,是援兵来了?攻破了西凉人后路?大人是援兵来了!一个亲兵喊道伸手指着更远处。
城墙上的诸人望去,青光蒙蒙中那一处恍若有刀从空中落下劈开,有兵马奔驰,有笙旗招展,尘烟滚滚,所过之处势若破竹。
是绥德军。
还有晋安军。
已经有目力极好的兵丁看清军旗高声喊道。
是援兵,不过,看起来人数并不多,但能让西凉退兵已经很厉害了,且不管以后,至少目前大家是保住了性命和城池,城墙上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将官也松口气,但下一刻又微微惊讶:不过,那将旗蠹。
有兵士道,这是绥晋两军中的将帅吗?大概职位不高吧,大周有名的将帅兵丁们都是人尽皆知的,这个姓氏却没有见过。
他的话音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喃喃。
不。
兵丁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年长的兵士,他也看着前方。
那是五蠹旗。
他道,是五蠹旗!说出这句话,他忽然哭起来。
浑身是伤适才血战半点眼泪也没有掉的老兵,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哭的像个孩子。
四周的人们愕然。
我们得救了,我们平安了。
那兵丁蹲在地上哭着说道。
当年我们都知道,五蠹旗展,生路开。
我没有见过这将旗。
西凉王军主营帐里一个神情激动的大将喊道。
因为见过这面旗的都死了。
什么啊,是疯了吗?那这么说,野利主你竟然是被一面旗吓的不战而逃了吗?一个大将跳起来喊道,你真是我们西凉人的耻辱!殿下,将他斩杀与阵前!另有将官愤怒的喊道。
我没有,我战了,他们破了我的后路,我才发现是他,我才退兵的!野利主抬手喊道,二十年前,只要这旗出现的地方,我们的勇士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野利主你说什么胡话!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能让我们勇士死路一条的只有秦潭公的帅旗!野利主,你是畏惧你的将士死伤过多,所以违背大王的命令!营帐里响起了争执声,索盛玄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竟然有这种事吗?他道,神情好奇,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野利主道:殿下,二十年前他们为先锋,所过之处皆亡,他们断后,追击者皆亡,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当时由秦潭公坐镇军中,大家只认为是秦潭公麾下。
我祖父当时为先锋,曾经与他们交手过,从寥寥的幸存者中得知这只军马,他们似乎是听从秦潭公,但又从未有正面出现,所以大家并没有在意。
野利主说到这里再次跪地施礼。
殿下,我祖父曾经试图寻找过这只军,但始终没有找到,交代我如果见到了一定要小心不要大意。
殿下,您可以问问大王,他或许知道这件事。
听他讲完,帐中将官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神情反而更加恼怒。
所以,野利主,你竟然是被你爷爷的故事吓破了胆子!野利主,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吗?就算是吃奶的娃娃也比他胆子大。
帐内再次争执吵闹,索盛玄喝止他们,转头看秦梅。
七娘,你知道这个蠹军的将帅吗?他问道。
秦梅闭着眼,眼前浮现一条街道,厮杀的人群,渐渐汇集然后与那个小人走过来的男男女女,最终脑子里的视线落在一个高大的身影上。
见过一面吧。
他淡淡道,不怎么样,还不配跟我交手。
索盛玄嘻嘻笑道:天下能跟七娘你交手能有几个。
秦梅睁开眼,道:没有!索盛玄忙点头应是是,再转头看帐中诸人,眼睛亮亮道:竟然除了秦潭公,还有厉害的人。
他站起身来,那这次我们要见识见识了。
被撞的裂开的城门打开,一队队兵马从城中奔驰而出,追击退去的西凉兵马,同时迎接援兵。
前后夹击中,西凉兵马在城门前消失,两军也终于相对。
看着密密麻麻的笙旗,平耀城的将官们齐齐下马。
敢问是哪位大人前来驰援。
他们道,话虽然这样说,视线已经落在军中高高的那面将旗。
这一次那将旗没有离去,这一次前方的兵马纷纷让开,有一人纵马缓步上前,站到了官兵们面前。
我是笃。
第一百一十八章 统军大军在旷野聚集。
密密麻麻重甲厚帽王帐精挑细选的勇士向城池逼近。
城池上一片安静,没有战鼓没有喧嚣,只有一排排手持重弩的兵士,面目肃重又木然的看着城外。
可以了。
平耀城的一个将官忍不住说道,看向身边的将官,到了射程范围了。
但这个负责城防的将官却并没有发令。
还不到。
他道。
怎么还不到?再近就难以阻止震慑,总有漏网之鱼涌过射程,那样的话爬上城墙的机会就越来越多这个人会不会城战啊?他看了眼这将官身后的旗子。
康。
同样是个没听过的名号。
快六十步了!一个兵丁忍不住道。
康年摆手,令兵吹响了号角,号角声未绝短促暗哑的弓弦声同时响起,城墙上一排数百弓弩齐放,恍若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喷出火焰火焰将前方六十步外的西凉兵掀翻在地,恍若离开水的鱼儿翻腾露出白肚皮一片。
西凉的战鼓一瞬间停歇。
下一刻战鼓声再起,后方的西凉兵带着愤怒再次冲来,而城墙上新一轮的弓弩上弦,不急不慌冷静木然,待这群人再次冲近六十步便又是一轮弩箭。
如此反复,冷静血腥,让平耀城的将官咽了口口水,怪不得要调集了所有的弩弓长箭,这些弓弩手真是厉害。
这一轮轮的攻击震慑了西凉兵马,但单靠弓弩手是无法阻止西凉人攻城,看后方的西凉兵已经举起了盾甲,而弓弩手的力气和弓箭总有损耗战鼓声在城墙上响起,平耀城紧闭的城门忽然打开,一队队兵马涌出竟然是要迎战?城墙上的将官惊讶的俯身看去,从城中涌出的兵马很快在城门前布阵。
刚受到弓弩扫射的尚未安稳的西凉兵马再次陷入慌乱。
战场上没有人等候他们稳定心神,金鼓号角一刻未停,城门前的军阵扑向西凉兵马。
他们不是要守城,他们是要进攻我们的营地。
站在远处十里之外,平耀城在视线里变成城模糊的暗影,但依旧可以看到四周的兵马流动。
他们也不过五万人马,竟然敢迎战我们十万?真是好胆量的将帅。
怎么,俞舍拿你也像野利主那般被吓到了吗?身边一个将官不屑道。
被唤作俞舍拿的将官哈哈大笑:那要看看他怎么样吓我,一个埋没多年的将帅想要借着这一战扬名。
他冷冷狞笑,不好意思,我也是如此打算,蛰伏十多年,也轮到我们俞舍族给大王献礼了。
从日升到日落,平耀城外的厮杀始终未停,双方的兵马几番冲杀然后几番退回然后再次冲杀,似乎陷入僵局。
但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出来,平耀城外集结的军阵正在慢慢的向前移动。
落日如火。
噗嗤一声,一杆长枪没入心口,血花四溅。
长枪没有来得及收回,旁边的西凉重甲兵吼叫着长刀挥舞砍来。
但先有一只铁钗从一旁呼啸而来,抽碎了他的脑袋。
夕阳下猩红一片。
妙妙抬手擦脸上的血,恼怒的喊道:齐嗖,你能不能不要躲在一旁杀人!溅我一脸血!齐嗖捡起铁叉,在死去的西凉兵身上擦了擦,道:我打不过嘛,只能躲起来杀人。
妙妙没有理会他,拔出自己的长枪向前方而去。
这一片峡谷里,三百多人正厮杀混战,每一次兵器相撞都有人倒下,西凉人或者大周兵,一方要守住这片峡谷,一方要冲过这片峡谷,都没有退路,只能拼命。
齐嗖拎着铁叉,看着妙妙灵活如鱼冲入阵中,他抬脚要上前,就听得嘶吼声声,一个高壮抵的他三个的西凉兵,手握一柄长刀挥动如风车,一瞬间将身边围攻的人马掀翻,同时两个兵丁被拦腰砍断齐嗖的脚步顿时停下,举起路边的一个死尸就挡在身前。
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动,长刀与一柄铁锤相撞,四周荡起尘烟,不少人摇晃站立不稳,山一样的两个人厮杀在一起。
不管是大周还是西凉兵都退开了,这是他们二人的战斗,别人无法插手。
兵器撞击的巨响不断,铁匠手中的铁锤砸下,速度的只有一片残影。
二人之间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这硬生生的对抗。
砰的一声,山一般的西凉壮兵被掀翻,不待他再有多余的动作,紧随其后的铁锤砸下,砰的一声,长刀抵住铁锤,僵持,铁器摩擦的声音刺耳,让谷内的人不由心缩紧噗嗤一声,一道流光飞来准准的刺入那西凉壮兵的肩头,壮兵嘶吼一声,痛苦让他要跃起,砰的一声,铁锤终于落下尘烟荡起,归于平静。
齐嗖,这算谁的军功!妙妙喊道,你就欺负铁匠老实!趁火打劫!齐嗖道:军功能活下来再说,活下来再说。
他们虽然说这话动作并没有停,杀入失去首领的溃散的西凉兵中,冲过了这道峡谷突破了防线,纵马疾驰前方的城池隐隐可见。
什么人!城池上方将官喝道,俯身看着城门下方出现的一队人马,约有百人,大周军服,插着的也是大周的军旗,但看不太清是那路军。
平耀城过来的,我们是五蠹军。
齐嗖高声喊道。
五蠹军?城门上的将官一愣,这个陌生但又熟悉顾不得追忆这熟悉感来自哪里,此时事关紧要,城门打开,将官们带兵而出,但这些兵马却没有进城。
你们是从平耀城过来的?平耀城已经解围了吗?将官急急问道,西峡谷的西凉兵退了?西峡谷我们拿下了。
齐嗖道。
竟然拿下了?那里地势险要又西凉兵凶猛,他们冲击了几次都不过去,无法驰援平耀城宁岚军听令。
齐嗖喊道。
是要他们去支持平耀城了吧,将官们准备应声。
你们往北去,围攻坞堡,乌龙寨的西凉兵。
齐嗖说道。
哎?将官们一怔,竟然是调动去他处?但他们是有命只负责支援平耀城的谁调动他们?可有迟大人帅令?将官问道。
齐嗖道:有笃大人帅令。
笃大人?将官一怔,这个是哪个大人?还没询问,就见齐嗖伸手举起一块令牌。
宁岚军听令。
他再次道。
将官神情惊愕看着递到眼前令牌,下意识的肃立站直:末将得令!齐嗖将令牌一收,催马转身,一众人转眼就消失在夜色里,城门前宁岚军一干人还肃立。
大人,是迟大人帅令吗?一个亲卫问道。
将官摇头:不是。
众人惊讶不解,那怎么应声是?是蝙蝠令!将官道,神情也变得古怪,我看到了蝙蝠令?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大人是不是看错了?一个亲卫问道。
将官恼怒的啐了口:我能看错蝙蝠令吗?瞎了我也认得出来。
好吧,亲卫们不再追问,迟疑一下又道:只是蝙蝠令不是说宝璋帝姬下令废止了,那我们听还是不听?马蹄急促有几人疾驰而来,不待停稳就跳下马。
大人,西峡谷已经通了。
他们说道。
果然是这些人破了西凉的围困,将官再次向夜色里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五蠹军忽的一个副将喃喃,然后声音拔高,是五蠹军!众人回头看他,那副将已然神情激动。
大人,是五蠹军!五蠹军回来了!你们忘了吗,那个五蠹军!那个五蠹旗展,生路开!是他们!五蠹军啊将官的记忆被唤醒,神情变幻。
黑漆漆的荒野伸手不见五指,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潜行,马蹄都包裹了兽皮,前方的夜色突然变的明亮。
前进的脚步声也停下来。
大人,真要去攻西凉兵的营地吗?有声音低低的响起。
匍匐在沟壑里的夜色涌动,一个将官抬起头,道:有蝙蝠令呢但是那个笃大人不是迟大人副将低声道,更何况这西凉兵营有万数兵马,我们这三千人不是来送死吗?将官大人怎么就被那几个人一面旗一块令牌就真的说动过来了?失心疯了啊。
蝙蝠令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则是那面旗。
将官看着前方,点点星火的营地,暗夜遮住了他变幻的神情。
因为,是五蠹军说可以这样做。
他喃喃道,那时候啊那时候只要五蠹军下令,攻城,城必破,袭营,营必乱,向前行,前路势不可挡,退后,后路无忧。
前方的星火忽的燃烧起来,暗夜里腾起浓浓白色的烟雾,伴着夏夜的风摇曳翻腾同时有喧哗声起,在暗夜里遥遥送来。
约定的就是这个信号。
现在信号来了!将官的手攥住沟壑里的草,然后猛地揪下一把,人也跳起来。
攻营!他喊道,人向前冲去,下一刻被副将抱住。
大人且慢副将喊道。
将官一把甩开副将,战鼓已经擂响,号角已经撕扯暗夜,是复仇的时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休要拦着他。
大人,你没有带上罩巾。
副将喊道,将一块湿乎乎的布递过来。
那五蠹军前来传令时吩咐了,袭营时要用湿布裹住口鼻。
将官忙接过裹住,在亲兵们的拥簇下向星火点点的营地冲去,荒野里到处响起喊杀声,火光四起,西凉营地高处的哨兵从上跌落,混乱一片。
烈日炎炎,索盛玄站在营帐外,却无法迈步,因为面前跪着七八个将领。
他们恭敬无比,脸紧紧贴着地面。
殿下,是我等有罪。
请殿下拔营吧。
索盛玄面容依旧笑嘻嘻,道:怎么能拔营呢。
说罢抬脚。
跪在脚边的一个粗壮如山的将领,竟然被这一脚踢飞滚落撞在营帐上,一吭未吭就昏厥过去,生死不知。
你们愿意跪就跪着吧,我还没有跟那笃大人正面交锋呢。
索盛玄说道,一面伸手,取我的披挂来。
余下跪地的将领们虽然面色发白,但还是没有让开,将脸在地上贴住匍匐。
殿下,那笃并不是在等候援军夹击我们。
他是在调兵遣将,断了我们的后路。
另有将官起身爬行到索盛玄面前,道:殿下,如今整个边境的周兵已经活了,我们后方已经被围攻了,再不拔营就出不去了。
索盛玄道:他要与我死战吗?我们十几万兵马何须惧怕,这么久他也没有占便宜。
但是他也没有吃亏啊,这才是最可怕的。
殿下,我们是被一条毒蛇盯住了。
他们道,不可与他恋战。
索盛玄笑道:你们先前还嘲笑野利主,如今才战了十日,就被那笃大人吓破胆子了。
将领们还要说什么,号角声响起,众人色变,那是周兵又打过来了。
迎战。
索盛玄将面前的一个将领再次一脚踢开,大声喝道。
行进的兵马很快,但阵型依旧炎症,如同大河长堤在荒野上摆开。
箭雨从堤坝后倾泻而出,如飞蝗般扑向迎面而来的西凉兵马。
强力稳准的弓箭射穿了人和马匹上的甲衣,人仰马翻。
前进的脚步被阻止,根本无法突破这一道防线。
战鼓声声,两边的翼军已经三次冲击,也始终没有办法绕过军阵,这军阵坚固如墙,又随着鼓声变幻,如长蛇般灵活。
更糟糕的是,上一次他们借着进攻侵扰,一群兵丁用重重的铁叉在地上划出了沟壑,一场夜雨的冲刷,一天日光暴晒,沟壑在荒野上变成的密密麻麻,恍若铁网,西凉兵马不得不放缓了脚步鼓声擂动,放缓脚步的先锋军头上又飞来了箭雨。
冲击已经不知几次,但与周兵大阵的距离依旧遥不可及,而两侧不断分兵而出的骑兵,又如同一根根刺出的长矛见血而归,如此往复。
这娴熟的军阵,战术,勇猛的精锐,不断的冲击着观战的将官,远处的那杆将旗飘动,在视线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们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他们一点点的推进,就是在消耗我们!我们后续粮草要是被断了,就死定了。
吵闹声再次响起。
索盛玄并不在意,而是站在高处遥望那杆将旗,神情跃跃欲试。
我要杀过去,与那笃大人一战。
他眼睛亮亮道。
殿下。
将官们面如土色,这大军之战可不是一人勇的时候。
难道我杀不过去吗?索盛玄道神情不悦。
将官们大惊,跪地道:殿下自然能杀过去,但那笃可不会跟殿下对战,他只会躲在千军万马之后。
余下的话不再说,这当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而是将帅不能逞匹夫之勇。
索盛玄要说什么,后方有兵马疾驰而来,连滚带爬跌下,被其他人抢着搀扶,身上伤痕累累,让人触目心惊并不是心疼这个斥候,而是惊骇后方已经被周兵围堵戒严如此了。
殿下。
那斥候拼尽力气举起一块兽皮,大王,大王要你退兵。
如果是笃来了,那你们就先回来吧。
兽皮上西凉王的话很简单。
虽然半句话没有提往事和评价,但这已经足矣证明西凉王认识这个笃,知道这个人。
索盛玄很是不满:父王真是胆子太小了,何须退兵,就算输了,求和便是,反正周人喜欢求和。
那是以前,现在大周国内不是英武的皇帝和骁勇的将帅争斗了。
一个将官道,有了西凉王的命令,说话硬气了很多,跪地,请殿下速速退兵。
索盛玄恼怒的甩袖。
真是没趣!玩一玩又怎样!暮色降临的时候,一队兵马停下来,兵丁们快速熟练的垒砌营地,主帐里一位大将面带疲惫坐下来。
如今战事如何?他道,接过亲兵跪地捧来的水壶,已经有五日没有收到军报了。
营帐里将官们云集。
迟大人请放心。
西凉兵马还没有越过平耀城。
调防的命令已经送出去了,前方就是保山军,已经传令他们前来迎接了。
帐内声音嘈杂,大将迟厚疲惫的面色稍缓,道:西凉小儿可恨,此次我必不放过他们。
众人高声道大人英明。
门外有人急急的冲进来,打断了这热闹。
大人。
令兵跪地,面色涨红,神情惊恐。
出什么事了?一个将官皱眉道,认出是传信的令兵,保山军来了吗?大人,保山军拒绝听令。
令兵急道。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安静。
什么?问声才起,又有令兵奔进来,跪地。
大人,威胜军拒绝听令。
一个又一个不断的有令兵冲进来,主帐内一片死静。
坐在几案后的迟厚面容阴沉,放下水壶。
他们拒绝听令与某,那是听令与何人?他沉声道。
哗啦一声响,入营尚且疾驰的兵马在帐前停下来,其上的兵将神情木然又几分倨傲,居高临下看着走出来的迟厚。
而迟厚则看着那兵将身后插着的旗帜。
其上大大的蠹字刺目。
蠹,虫,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好大胆!他喝道,竟然敢窃我西军!蝙蝠令已经废了!那兵将却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只道:迟大人,笃大人道,蝙蝠令废弃的是秦潭公。
从马上跳下来,笃大人现在是奉宝璋帝姬之命,是奉宝璋帝姬赐予的蝙蝠令。
他站到迟厚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大威猛的大将,敢问迟大人是奉谁之命?奉秦潭公之命,那是逆贼。
奉宝璋帝姬之命,则要俯首听命。
迟厚面色变幻如阴云,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兵。
西军,被窃了。
那个,笃!笃大人威武!屋子里响起一声欢呼。
薛青放下手里的文书,看着胡将军一笑:意料之中嘛,胡将军先前可是深信不疑,怎么现在看起来是松口气。
胡将军笑道:深信是深信,事实又是事实嘛。
抚掌再次吐口气。
这下好了,外患解决了,有笃大人坐镇西军,万事无忧了。
薛青一笑要说什么,知府大人急急的进来,俯身。
殿下,宋元在外求见。
他道。
本要称呼宋大人,但想到这宋元对殿下不敬,他也就无须客气了。
薛青哦了声:不见,把他们赶走。
知府大人迟疑抬头:他,一人。
一人?薛青皱眉。
黄沙道城门外,青衣布衫的宋元负手而立,神情木然。
开门。
他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怕炎夏的日光落在黄沙道毫无遮挡,像火一样烤着天上地下。
一队兵马原地踏动,荡起尘烟,尘烟并没有向前滚滚,事实上他们是在一直退后。
宋元是只身前来,不携带兵将,没有穿着官服,就像一个普通的民众缓步慢行,反而让他们无措。
宋大人。
胡将军道,殿下有令,如是要验证真伪,只信王相爷等人。
宋元道:我不是来验证真伪的,我只是来见见她。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不通顺。
胡将军懒得想,只做自己该做的事。
你不信殿下,殿下不见。
他道。
宋元道:她不就是让不信她的人来见她吗?信她的话,还来做什么。
好像无法反驳。
你对殿下不善,我不会让你进去。
胡将军道,身为兵将他是最清楚这一段宋元带来的压力和危险。
宋元道:我身为朝廷命臣,对她不善又有什么错?难道我要对每一个自称帝姬的人恭敬顺从才对吗?这个道理也对。
我无所畏惧,你们又有什么畏惧?宋元淡淡道,不是坦坦荡荡吗?为何不敢让我进城?胡将军口拙,还好身后有人来解围。
宋大人既然敢来,殿下自然是要见的。
城门打开,黄沙道知府大步走出来说道,伸手做请。
请。
............殿下为什么要见他?胡将军低声问道,看着向城中慢步而去的宋元,这宋元对殿下喊打喊杀不见不信,现在突然只身前来,事出反常必为妖。
知府低声道:既然是要作妖,拦在城门外也没用,放进去或许能拦住,不用担心,殿下怕什么。
..........殿下...们,最怕名不正言不顺。
王烈阳手里摇着一把扇子说道,在殿下后加上一个们字,这们此时指两个真假不明的帝姬,也指古往今来的殿下。
宋元一出门他就知道了,此时听到宋元进了黄沙道城也没有意外。
不让他进门也阻止不了他,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还不如关起门来,至少进了门说了什么,出来后大家各有说法。
王烈阳说道。
宋元他想做什么?一个官员问道,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说服以及威胁对薛青来说都没用了,没有回头路了。
王烈阳道:宋元也不会做那种事,他又不傻,无非是父女情深或者撒泼打滚,怎么糟践自己糟践对方就怎么来。
官员们摇头感慨。
为了帝姬殿下,宋元也是鞠躬尽瘁了。
他们说道。
王烈阳嗯了声;这样多好,帝姬殿下可不能薄待如此忠臣。
对宝璋帝姬尽忠,对天下人作恶,这样的人对于宋婴来说留着有污名,杀了更是污名缠身,无可奈何,摆不脱。
提到帝姬殿下,有官员摇着扇子想起什么。
算着路程,帝姬殿下快到了吧?他道。
王烈阳掐指算:最多十天就到了,我们也该出发去迎接了,至于宋元,就随他在这里闹,反正头疼的也不是我们。
说罢起身,面带笑意,两个帝姬殿下见面,不知道要怎么自证以及指证对方,我很期待啊。
............黄沙道城的街上一如既往,似乎并没有受到围城的影响,店铺开门人来人往,民众或者聚众说笑或者在酒楼茶肆为乐。
知府并没有陪同宋元进城,更没有兵差护送戒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一身布衣的宋元行走在街上没有人注意,偶尔有叫卖的商贩招呼一声,见他没有反应也便不再理会。
宋元也没有表明身份或者在街上说什么,神情木然的在街上穿行,走向知府衙门所在。
郭子安带着黄居从街上拐进巷子里,抬手要拍门,门已经先打开了,小容从内跳出来。
居哥哥!她一脸狂喜的喊道,怪不得我突然想打开门,原来是你来了。
郭子安道:分明是你在内窥到了。
小容嗔怪的喊了声子安哥哥。
黄居没有故友重逢的悲喜,而是看向郭子安,道:你带我来是见她?郭子安嗯了声:你们旧相识,也该见见,前一段我身子不好....他的话没说完,黄居就打断了他,道;你骗人。
郭子安皱眉道:什么?骗什么?黄居道:你为什么骗我出来?郭子安失笑:我骗你干什么?我...黄居转身就走,两步跃上房檐,三下两下起伏消失在视线里。
郭子安只来得及骂一声脏话,抬脚追了出去。
才说了一句话的小容被扔在门口,手挠了挠鼻头,眼睛笑弯弯道:居哥哥真厉害。
并没有追上去也没有担心不安,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府衙的大门打开,门口当值的兵丁官差对他视而不见,宋元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正厅,走进后院,薛青出现在眼前。
那女孩子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神情平静没有笑意没有愤怒,也没有说话,看着走过来的宋元。
你有什么话说?宋元说道。
比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薛青摇摇头,道:宋大人,你既然做出这种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摆出了帝姬的姿态。
宋元没有愤怒或者嘲讽,神情平静点点头,道: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迈上台阶,那你有什么要问?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薛青再次摇头,道:宋大人,我对过往已经失忆,我对现在没有疑问,所以没有什么可问的。
宋元在她面前站定,点头道:好,我也没有,那就去死吧。
垂在袖子里的手一挥,手心的火捻子点燃,只火光一闪,整个手都燃烧起来.....他的手放在了身上,噗的闷响,火焰腾起将整个人笼罩,在这样做的同时人已经扑向一步之遥的薛青。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他不是来说过去问现在的,他只是来死的,与人一起死。
火焰就在身边,舔着鼻尖,炙热,浓烟,还有刺鼻的气味,但也仅仅如此,似乎有一道屏障隔绝,又似乎时间凝滞,燃烧着的宋元在这边,薛青在那边,一呼一吸的间隔,却无法跨越。
我知道。
薛青道,摇摇头,那你去吧。
砰的一声,燃烧着的宋元跌向台阶下,滚到在院子里。
薛青没有再迈步,也没有呼喊,没有杀人的意思,也没有救人的意思,她一如先前站在廊下神情平静的看着。
我不怕你死。
她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不能宋元不能死在这里,尤其是她面前!郭子安在大街上狂奔,引得人群骚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街上的人们看着牛犊子一般冲过去的年轻人惊讶不解。
郭子安恼恨不已,薛青让他带黄居出来,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蠢的跟石头的家伙竟然这么机敏!他要是见了宋元一定会杀了宋元,这只会给薛青带来麻烦!自己怎么这点事也做不好!你给我站住!郭子安吼道,从一个拉着满车柴的人身边擦过。
车夫发出啊啊的惊呼躲避脚不稳车摇晃高高的柴堆欲倒…..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肩头一推,那车夫便瞬时站稳了身子,那一推的力量似乎穿过身子稳住了车。
谢谢啊谢谢。
车夫连连道谢,抬头身边却没有人。
怎么回事?他愕然回头,视线里看一个青色的身影,那身影如竹,似乎慢步,但一转眼就走出好远,再一眨眼人影就不见了。
车夫眨眨眼,街边的人们已经围拢过来。
你没事吧?大家关切的问道。
没事。
车夫道,问路人,你们看到扶住我的那个人了吗?只看撞到你的人,哪有人扶住你。
别找人家了,估计是抓贼呢。
路人说笑乱乱,都表达一个意思,只看到一个人。
眼花看错了?车夫不由按了按自己的肩头,奇怪,不过应该是看花眼了,怎么可能有人走过大街无人察觉。
他摇摇头不再理会,拉起车喊着让让让让继续向前。
…….…….宋元死在黄沙道,死在她这里有什么后果,薛青自然知道。
她自称真帝姬,而这个假指的是宋婴,其实指的是宋元,真假的一切源头都在宋元。
现在帝姬真假尚且未辨明,宋元被薛青杀了,在世人眼里这是做贼心虚,这是毁灭证据,是的,在世人眼里宋元死在这里,就是被薛青杀了。
这也是宋元的打算。
如果能和薛青一起死,当然最好,如果不能,他也不在意,他自己死也可以了,只要他死在这里。
父慈子孝?说过去念现在?宋元从来没有这个打算,他就是来死的,不能进来死,就死在城门口。
薛青知道他的用意,没有阻止他进来,更没有搜查他的身。
我不怕你死。
她说道,看着滚到在地上的宋元,我并不怕背负杀了你的污名。
随着滚倒宋元身上腾起的火焰熄灭了,就像被人一巴掌拍散,这神奇的变化没有让宋元欣喜,反而愤怒。
他的衣服头发已经烧焦,脸上手上也多是灼伤,性命却是无碍,人在地上发出嘶吼。
那你还救我。
你就是怕!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当了几年假帝姬,就以为自己是真的!不要做梦了!什么失忆了!你就是装的!你就想杀了我,杀了我世上就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世!薛青笑了笑,道:我不怕你死,只是别死在我面前,这样好像是我杀了你,我又没收钱。
说到这里又停下,不对,孤又没收钱。
宋元已经挣扎站起来,被火舔过的脸狰狞。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去死!他吼道,疼痛愤怒癫狂,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为什么不去死!喊声回荡冲破院落,但并没有人进来,整个府衙似乎安静无人。
薛青道:因为我不该死。
不是不想死,而是不该死,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摆出一副她是真龙天子的姿态,宋元愤怒嘶吼着扑过来。
薛青抬脚一步后退:我先回避,你慢慢死。
话出口脚步却停下来,眉头皱起,与此同时砰的一声,屋顶似有一块巨石砸来,撞在了向前扑的宋元身上。
宋元翻滚撞向地面,灼烧的皮肉擦落,砰的一声,黄居落在了宋元的面前。
宋元的面容血肉模糊,因为剧烈的撞击整个人也蜷缩起来,黄居没有看他的样子,没有怒骂发泄质问。
他不需要问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知道这个人是宋元,知道这个人要死在自己手里就足够了。
黄居。
薛青喊道。
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黄居举起了拳头砸下来。
噗嗤一声轻响,就好像剪刀剪破了衣衫,又像纤手撕破了折扇,如石头般的黄居像三月的杨柳枝被人从中间弯折,但他没有折断。
他的腰带被薛青拎着,随着薛青的落地而落地。
噗通一声,黄居跪倒头发散落,半边身子倾斜,血蔓延瞬时浸染了夏日的衣衫。
他看向前方,被血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人站在宋元身边,恍若一根竹竿,最后一丝意识散去栽倒。
还好还好,没有被劈成两半。
薛青道,抬起头看向来人,季重?这个年轻的日光下也像一个影子看不清样子的男人也看向她,面色木然,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一语不发一挥向薛青扑来。
薛青没有动,在季重长剑贴近的时候,人向后一倒,一只脚抬起与季重的踢来的腿脚撞在一起。
噗嗤一声闷响,院子里气息凝滞然后炸裂,地上昏死的黄居和宋元滚动,茂盛的古树摇晃,房檐上的瓦片都被掀动发出哗啦响。
季重挥动一剑不是真正的杀器,而是腿脚。
薛青的倒身一避也不是避开,而是出击。
砰的一声响,院子里的炸裂的气息散去,季重落地,双脚踩在陷进去的地面。
薛青在他身后,稳住了身形。
你比左膀右臂厉害。
她说道,面色凝重。
话音落抬手挥动,一根铁条向季重刺去。
叮,季重的长剑撞在铁条上,长剑弯曲几乎下一刻就要折断,他的人向后飘去,又叮的一声,长剑没有再迎击,而是在地上一顿,人翻上房檐。
要跑!薛青紧随其后。
郭子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冲进来,看着房顶上两人的身影,在他身边的知府面色也变了。
先前说宋元的一个人无须理会,装作不知道就行,但现在多了一人……抓刺客!知府喊道。
郭子安没有再看薛青,对于薛青的对战他丝毫帮不上忙,他冲向黄居和宋元身边探鼻息。
都还有救。
他喊道,看向知府,他们两个谁都不能死!院子里乱作一团,叫大夫的,举着兵器向外追的,抓刺客嘈杂的声音在府衙向大街蔓延。
…….…….季重在屋檐上翻滚,身后的破空声如影相随,怎么也摆不脱。
他回头看去,见那女孩子手握铁条,神情平静的看着他,然后手腕一扬。
半空中突然传来刺耳的号角声。
薛青的手一顿,飞出的铁条叮的一声,将季重手里的长剑撞飞,季重跌落在地上,血从他的嘴角渗出。
薛青看向空中,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似乎听到隆隆的雷声滚滚。
宋婴,要做什么?她低下头看季重道。
季重抬手擦了擦嘴角,木然道:你们都要死。
…….…….马蹄如雷在天地间传来,地面震动让人站立不稳。
王烈阳走出堡寨外,十几个官员已经面色惨白的迎来。
相爷,相爷,的确是帝姬殿下的大军,我们报了身份了,但是他们不停也不许我们靠近。
一个喊道,抓住王烈阳的衣袖,他们说,要诛奸除恶,要救被害的宋元宋大人。
相爷,她要把我们也杀掉。
另一个官员亦是颤声道。
她敢!王烈阳喝道,神情不可置信,眼中还有一丝恐惧闪过,她怎么敢!…………夏日的热风吹动密密的旗帜,也掀动了如云兵马中安坐的女子脸上的面纱。
宋婴看向前方隐隐可见的城池,神情平静。
孤,不怕你们死。
她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难测黄沙道城门关闭,城外兵马奔驰摆出军阵,一层层密密麻麻如同新筑的城墙。
但这并不能让人觉得有安全感,站在城墙上遥望,更远处接天连地的兵马,如黑云如山峦。
黑云压城城欲摧。
薛青站在城墙上遥望,感叹道,原来就是这般场景。
宋元带着兵马也围住黄沙道城,但跟这次的兵马相比还是少了,而且气势不同。
先前宋元宣称的是保护来验证真伪的朝廷官员们,所以没有杀气,只等让笃带兵先锋攻城,然后趁机放火引发骚乱再有行凶,可惜被阻止了。
这一次围城的大军杀气腾腾。
他们不说话也不允许其他人靠近。
黄沙道知府沉声说道,王相爷等人也不例外,被围困在堡寨。
这就是拒绝了任何交流,只要诛杀。
理由是宋元….胡将军道,宋元被害。
薛青笑了笑:看来宋元来之前已经给宋婴留了消息了。
那哪个人是来确认宋元有没有死?知府说道,又急急道,殿下放心,宋元已经被救治了,性命无忧。
季重已经离开了。
他这般功夫在黄沙道城进出自如,要想短时间快速的杀了他做不到,而且杀了他对于黄沙道如今的局面也没有什么用。
现在宋元死不死都不重要。
薛青道,看着远方,季重也无需确认这个….那他是来阻止吗?知府道。
毕竟宋元是宋婴的养父…..薛青摇摇头。
不阻止?那是来干什么?大概就是看一眼吧。
薛青道。
看一眼?什么意思?知府不解。
…………她到底什么意思?她真要把我们也杀掉?她竟然瞒着我们,离开仪仗,带军潜行而来,分明是早有打算!相爷,这次我亲自去阵前,我黄仲臣为官三十年,先帝曾亲口赞我,我就不信她真敢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我信。
王烈阳道。
屋子里的嘈杂声散去,诸人看向王烈阳。
她的意思很简单。
王烈阳道,宋元在黄沙道城自尽,归罪与薛青,恶名确定宋婴必杀她不可,如此才不枉宋元决然献身。
那管我们什么事?一个官员道。
王烈阳看向他,道:这样做难服我们,必然日后会辖制她,所以干脆就不服了,杀掉我们一了百了。
太可怕了!她这样做,难服天下。
不少人喊道。
王烈阳拍着扶手,道:只要她坐了天下,天下服不服的又有什么,她,不怕。
室内气氛凝滞。
我是真没想到她竟然敢这样做。
王烈阳道,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先帝当年只是削权秦潭公,并没有想要杀了他,这个年轻人,比先帝还要狠啊,在她眼里没有人命,谁都可以死。
倒有几分秦潭公的做派。
她的父母死于秦潭公之手,她自己被秦潭公追杀那么多年,藏匿托庇宋元,而宋元又以助纣为虐来掩护,这孩子畏惧痛恨着秦潭公,但最终却学到了秦潭公的手段。
十年旁观潜移默化,最后将秦潭公加诸与己身的手段,用在了别人身上。
我们胜算如何?王烈阳抬头问道。
一个官员苦笑道:相爷,我们只有这些兵马,没有胜算。
王烈阳道:我是说能让我们退到黄沙道城的胜算。
黄沙道城的兵马也不算多。
一个官员叹气道,且不一定会信我们。
真打起来就是生死存亡,他们在城外许久,放任宋元与薛青的争斗,现在要退过去请其庇护,对方可会信任?那边严正以待,前方暗哨也不许任何人靠近了。
一个官员低声道。
王烈阳道: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拍扶手,宋婴毕竟是昭告天下的宝璋帝姬,兵马大权在手调动,黄沙道城只有这么万众兵马不堪一击,唯一的希望就是证明身份,退城坚守让西北兵马来支援,而我们就是印证她身份的得力助手,她需要我们…..话音未落,有令兵急冲进来。
相爷,黄沙道城有兵马出击了。
什么?王烈阳惊讶起身。
站在堡寨高台上眺望,可以清楚的看到一队兵马从黄沙道城向天边如云的军阵而去,恍若一支流矢,也仅仅是一支。
那是一队不过百人的兵马,连个先锋军都算不上,而且为首的还是薛青。
她要做什么?疯了吗?送死啊。
说是把宋元送回去,让宋婴看清宋元没有死。
这有什么用,宋婴又不是真的因为宋元死了才来攻城的。
这薛青被吓傻了吗?或许去投降?现在晚了!相爷你怎么看?官员们惊讶不解紧张的议论,王烈阳站在其上神情沉沉,听到询问忽的笑了,满是自嘲。
这些年轻人。
他道,看着远处疾驰的人马,我看不懂了。
她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敢做,难以揣测捉摸。
…………从对面军阵传来的号角声越来越急促,距离也越来越近。
精挑细选的勇猛百人兵将在一路杀过暗哨后还幸存八十多人。
随着号角,那边的军阵中分列一队骑兵,大约几百人,恍若一面盾牌迎向冲来人马。
那区区几十人的兵马在这些人马面前恍若飞蛾,又像是滴水入池,但没有丝毫的停滞,伴着尘土飞扬,两方瞬时撞在一起。
混战快速飞扬的尘土让双方看不到人,郭子安只看到了一面大刀迎面砍来,寒光刺着他的双眼,但他对迎面的大刀没有丝毫的躲避,而是一挥右臂。
噗的一声,手中的长矛刺穿了这兵丁裸露在外没有铠甲保护的面门,一声未吭这兵丁就仰面栽倒,被一旁的马蹄踏滚消失。
嘶喊惨叫未绝,对冲已经结束,数百人的兵马被生生劈开,而从中冲出的人马又少了一半。
薛青在最前方,而前方军阵距离更近。
让开,我要见宋婴。
她喊道,同时微微转身,将身后绑缚的人露出来,宋元没死,我给你们送回来。
………….她疯了吗?以为这样就不能奈何她?季重道,我们要的又不是宋元。
营帐里的宋婴道:她也并不是为了送宋元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季重道。
宋婴道:大概是擒贼先擒王吧。
季重道:谁擒谁?宋婴哈哈笑了,道:放她进来,既然她敢为了不伤及无辜保住黄沙道军民站出来,孤就成全她。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逻辑我把宋大人给你送回来了。
薛青走进了宋婴的大营,说道。
轻轻松松就像吵完架的小孩子,说一句把糖给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这太可笑了,当然郭子安没有笑,现在也不是笑的时候。
一层层的兵马在面前如山,披甲带械神情肃穆,眼神凶恶。
薛青走在最前方,身后是他们余下的四十多人,他们的甲衣兵器在适才的冲阵中已经凌乱不堪,站在这些兵阵前恍若汪洋中的小舟,只要一声令下浪头就会把他们吞没。
在这里他们守护不了薛青,也守护不了他们自己,但这些都无所谓,他们只要来做这件事就足矣。
薛青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滞,就好像没有看到前方的人墙。
你们都是大周的好儿郎,此事与你们无关。
她道,又扬声,不要玩这种把戏了,你岂是靠这种把戏威慑,我又岂是能被威慑的人。
声音远远的送出去,内里并无回应,但兵阵如水一般分开,薛青穿行其中很快就到了主营前。
郭子安等人被拦在帐外,薛青示意他们听命。
就算进了营帐,真发生什么事,他们这些人也没什么用,郭子安没有再上前,率众在营帐外散开,就像这边的其他的兵士一样。
薛青走进了营帐噗通一声将背上的宋元扔在地上。
我把人给你送回来了。
她道,然后抬头。
帐内安静并没有临战的紧张以及愤怒,对她的进来并不在意。
宋婴坐在几案后正翻看什么,旁边季重垂手而立,另一边捧着茶的蝉衣双眼满是惊恐。
薛青对她笑了笑,视线落在季重身上。
季重跑的太快,大概没看清人是活的,不是死的。
她接着道。
季重神情木然,宋婴道:他不是去看死活的。
看着薛青,宋大人说要去以死谢罪,孤便让季重去替孤看一眼。
薛青道:看什么?宋婴道:就看一看。
视线落在宋元身上,宋大人养育我这么多年,我自然要看一眼。
薛青道:并不想做些什么来救一救吗?宋婴道:宋大人决心如此做,能让他随心所欲才是真正的尽孝,所以我要做的不是去阻住他,而是配合他。
薛青道:所以你就看着他去死?地上的宋元此时醒来,听到这句话,从最初的迷茫到瞬时清醒,他临行前是清醒的,知道薛青要做什么,只不过被打晕绑住才带过来,此时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宋婴面前,顿时愤怒的挣扎。
殿下不要理会她!杀了她!现在就杀了她,立刻杀了她!他喊道。
宋婴看着他点点头:爹,你不要急也不要怕,我会杀了她的,待我与她说完。
对于宋婴的话,宋元深信不疑,脸上似乎浮现笑意。
杀了她,跟她废什么话。
他说道,她早就该死了,早就该死了。
不知道是伤痛还是愤怒神智些许混乱,声音呜呜低低含糊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没有再怒骂挣扎。
宋婴神情平静的看向薛青。
你看,死是他的心愿,阻止他并不是正确的做法。
她道,而应该是让他去死,同时让你们都死,这样才不辜负宋大人的舍身,他的舍身也才有意义。
薛青看着她,道:就像你看着宋夫人死那样的意义吗?此言一出,帐内凝滞。
宋元含糊的声音停下来,虽然没听清什么意思,但宋夫人三个字让他的神智一瞬间清醒。
宋夫人?怎么了?死?凝滞并没有多久,只是一眨眼间。
宋婴看着薛青,将手里的书信放下,道:杀了她。
噗噗的闷响在帐内响起,营帐一瞬间涨起。
两个人影同时扑向一个方向。
蝉衣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茶,只感觉身子一动不能动,看着季重如闪电般劈向自己,但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人一拉生生的横移,然后有人占据了她原先的位置。
季重与薛青的身子相撞,闷响,然后又啪的一声响,蝉衣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被人扶着站稳。
她低头看,手里的茶还紧紧的端着,再抬头看向前方,她已经不再宋婴身后站着,而是到了营帐的另一边。
宋婴还坐在几案后,季重站在她身边,两手指捏着一柄飞刀。
杀她不行。
薛青道。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营帐外这时才响起喧嚣,有兵丁扑进来退下。
宋婴道。
兵丁们停下脚步,退了回去,郭子安等人也看了眼帐内,薛青对他们点点头也道声了退下。
发生了什么事?兵丁们不知,帐内宋元也一脸茫然,但蝉衣已经明白了,面色微微发白但眼中的毫无惧色,视线落在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身上。
个头还是没有再长了,换了女装更显的娇小,蝉衣抿嘴一笑站稳了身子。
宋婴道:孤从来不想杀人,那日发生的事,孤知道有人会看到,也知道这个人极有可能是蝉衣,然而孤不杀她,只要她不说,她就可以好好的活着,只是看来很遗憾,她并不想活着。
薛青笑了,摇头道:你这谬论,我都没办法用言语反驳,我只能靠行动了,让她活着,好证明她不想死。
再看向季重,小子,我说过你很厉害,我杀你你杀我都没那么容易,那你要跟我比比杀人谁更容易吗?适才宋婴一声令下,杀了她,当然是杀蝉衣,季重对蝉衣出手,薛青相护,同时也对宋婴出手扔出一把飞刀,季重与薛青一击便退开护住宋婴。
他何尝不知道薛青厉害,并不敢冒险。
宋婴道:难道你今日来,还想活着出去?薛青,你是个聪明人,你为什么这么做,孤知道你也知道,你不忍心黄沙道生灵涂炭,来舍身成义让此事就了结在你我之间,既然你想这样,孤自然要成全你。
薛青道:不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就这么大义凌然?万一我今日来就是想送宋元回来,让大家都看到他没有死,你休想诬陷我,然后呢,也是告诉宋元她看向挣扎着坐起来的宋元,宋夫人死亡的真相。
死亡的真相?有什么真相。
宋元喃喃。
真相就是,娘是我看着死去的。
宋婴道。
宋元抬头看向宋婴,道:我知道啊,这么多年一直是你看着她,守着她,伺候着她,如果不是你,她怎能活这么久。
宋婴道:爹,娘死的时候,我没有叫大夫,我知道她要死了,然后就看着她死去了。
说罢又看向薛青,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个?薛青啧了声,看向宋元,宋元神情变幻,茫然又怔怔。
不知道宋大人听懂了没有?她说道,你可知道你这个信任倚重敬畏的女儿做了什么?看着你的妻子去死啊,看着她尽心孝顺伺候十年的养母去死,你觉得你闭嘴!宋元喊道,打断了薛青,声音还在继续咆哮,我听懂了!我听懂了!咆哮滚过,帐内安静一刻,宋婴的声音响起。
娘那日听到了我们说薛青被狙击的事,趁着我们都不在,偷偷的跑出来要出去,一定要去见薛青。
我发现了追上去想要劝她等一等,等问过大夫,有大夫们陪着我会让她去见。
娘不信我,非要去。
她病成这样去见薛青,会死。
不让她去见,她心神憔悴,也会死。
既然都是死,那就随她心愿,让她死在去见的时候,也总好过死在念念不忘怨愤的时候。
事情就是这样,娘是我看着死去的,我没有叫人来,等大夫们来了,一切都晚了,所以,在世人眼里娘就是我杀的。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知道了除了痛苦,还会杀人。
你为了我,不会让我被这种污名所累害,一定会杀了家里当时所有的人。
爹。
宋婴走到宋元面前,屈膝蹲下,看着满脸满身火烧伤的宋元,摇摇头。
我不想杀人的。
不知道是因为咆哮激动还是因为伤痛,宋元浑身发抖,但还是安静的听完了宋婴的话,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一夕之后他抬起头,眼中有泪水滑落,混杂着灰黑血肉皮,狰狞如魔。
婴婴啊,你他沙哑道,你何苦啊。
抬手捶地。
你何苦啊!你看看!留下这等祸患。
他的声音再次咆哮,看向薛青身后的蝉衣。
你看看,她们这些小人,从来不会因为你的仁慈而自省!她们只会贪得无厌!抬手指向她们。
她们都该死,都该死啊!为什么放过她们!为什么放过她们!为什么不让她们死!为什么让她们出现在我面前!咆哮声回荡帐内,刺耳嗡嗡。
蝉衣手里的茶杯落地,眼中有泪流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哭,又为了谁哭。
宋婴转过头来,看着薛青,道:你看懂了吗?薛青抬手揉了揉鼻头,道:真尼玛的神逻辑,非人所能懂了。
说着又笑起来,还好我也不是人,所以能听懂。
她说的话和反应很古怪,但宋婴没有好奇或者愤怒,站起身来,神情平静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薛青道:有。
看向她,那次我被狙击是谁干的?第一百二十三章 非人帐内的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哪次。
只是不知道她是许久的疑问,还是适才宋婴话里提到而临时起意。
那一次青霞先生过世,薛青为先生问罪风头正盛,在一次夜里遭遇暗杀重伤几乎丧命。
从来没有人过问这件事,因为无须过问,这狙击只能是秦潭公所为,只有他有理由有好处以及有在京城动用官兵弩机的能力。
我干的。
宋元说道。
薛青看向他,道:我知道,我问过陈相爷,他说是你,我要问的是本意,你的还是秦潭公。
出自谁的本意才是事情的关键。
宋婴道:薛青,你是因此事而生怨?这件事孤可以给你解释宋元打断她:不用解释,是我主动做的,我可以更清楚的告诉你,这件事秦潭公事先都不知道,至于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那时那刻你遇袭被秦潭公杀了对事情的进展更有好处,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薛青果然认真的想了想,点头道:还真是。
满脸歉意,你看你们也没提前说一声,我没有准备,结果没有死。
蝉衣在后噗嗤一声笑了,旋即嗔怪,这个薛青,什么时候了还这样。
今日是活着走不出这里了,蝉衣轻轻抚平衣角,宋婴适才说的话,她懂的,宋婴放薛青进来,并不是因为薛青背着宋元,只是因为要杀薛青了,无惧与在哪里什么时候杀。
而薛青也是赴死而来的,为了阻止大军踏平黄沙道,为了不让更多的无辜的人丧命,杀了宋婴或者被宋婴杀。
就连她适才也差点死了呢。
不过奇怪的是她也没有什么紧张,更没有恐惧,反而很轻松。
死没什么可怕的,她面临过一次很近的死亡,还看着有人为了救她差点死在眼前,从那时起死就吓不到她了。
蝉衣没有为自己失态抱歉,也没有人在意她的笑。
宋婴道:虽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但对于这件事还是要跟你说一声抱歉。
宋元道:与殿下无关,是我想要她死。
薛青道:你一直都想要我死吗?宋元道:是的,我一直都想要你死,不止是那次狙击,还有一直以来的追杀,那是秦潭公的意愿,也是我的意愿。
薛青道:你为什么想要我死?因为你该死。
宋元道。
我不喜欢该死这个词。
该这个字,让人觉得有罪。
薛青向宋元迈了一步,看着宋元烧伤模糊的脸。
我知道,我死了秦潭公消除了疑心,局势就多么好等等这些事。
这些事你们在朝堂上对我的作用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
但我想问的还是你。
除去了客观,你的主观为什么想要我死?你一点也不想看到我,不想我存在在这个世上,你那么恨我,是为什么?如果真是父女,这的确是很难理解也很难接受的事。
所以其实她是来问这个的,这个是她的怨愤以及做出这些事的原因,看着再迈一步的薛青,宋婴制止了要阻止的季重,这是父女之间的事,外人不方便插话。
宋元坐在地上,脸终于转向薛青的方向,他很少看薛青,从来不把视线对准她,现在虽然脸转过来了,但因为烧伤双眼已经模糊并看不到面前的人。
因为他声音沙哑拔高,但下一刻又似乎被棉花堵住,你该死。
你死了,你娘会死心,不至于有希望而奢望而病体缠绵,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你死了,我答应娘娘的事就做到了,你本来就是该死的,我已经让你去死了。
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木然又喃喃,身子也开始发抖,烧伤遍布的脸也再次狰狞,看着薛青所在的方向。
模糊中可以看到一团人影,影影绰绰,似乎是一个人又似乎是两个人,似乎是个少女又似乎是个小孩子不,不,没有小孩子!没有了!死了,死了就没有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颤抖嘶哑。
你死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都过去了!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些事为什么还不结束!伴着喊声他挣扎起身向薛青扑去。
薛青没有躲避,再次跨步似是要迎住宋元,同时也扬声。
不。
她道。
事实总是太残忍难以接受啊,宋婴微微垂目,耳边是薛青继续拔高的声音。
你不是因为这个,你是因为,我是宝璋帝姬,你要李代桃僵,要杀人灭口!嗯?不对!错了!上当!危险!人的脑子转动,有时候比光比闪电比风都快,但有时候又很慢,宋婴的念头转动,眼还没有抬起,已经能感受到疾风的袭来。
不是如雨的刀,也不是如碎石的拳,但依旧密密麻麻瞬时将她笼罩,无处可避,也无人能冲破这个屏障。
太快了!她能感受到袭击正在接近她的脖颈,但她甚至还看不到一点痕迹,是剑还是刀还是暗器?是那根铁条。
季重能看到,但也只是看到而已,他已经开始动作,但还是来不及了。
这个薛青,是刺杀!她闯阵过来,的确不是送宋元,但也不是质问父女恩仇,她说这么多废话,做出询问的姿态,都是假的!都是迷惑!奸诈!薛青就是来擒贼先擒王的!一直是,始终是,要杀人,要杀了宋婴。
只杀宋婴,甚至没有打算跟季重动手,没有打算怎么对付护卫,就是要杀宋婴,然后就只杀她一人。
来不及了。
虽然只有一息机会,但对于杀死一个人足够了。
啊,季重觉得整个人都在狂叫,谁来阻止她!没有人能阻止她,杀人从来不需要废话,所以她并不杀废话的宋元,她只是要杀宋婴。
事到如今,只有杀了她,才能解决问题,目前的问题,黄沙道几万军兵的生死,不能再有人死了,没有必要,不值得。
她知道宋婴要杀她,所以会放她进来。
她会不会死,郭子安等人会不会死,杀了宋婴之后会怎么样,都不考虑了,这世上的事不可能考虑的事事周全,先做吧!做了,再说!不就是说话嘛,宋元宋婴能说,她也能说,只要他们死了,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像宋元和宋婴做的这样这是不是有些悲哀?是不是印证了那句你总会变成你不耻的那种人但还是值得,薛青的嘴边一丝苦笑。
宋婴抬起了眼,季重挥动了手,但她的铁条也到了无人可挡!锵的一声轻响,铁条闪着寒光,没有刺入皮肉中,而是飞了起来。
薛青随之翻动,因为铁条的另一端被人握住然后甩动。
她甚至没有能松开铁条,就像一条被串住的鱼,跃出水面,翻腾。
除了季重,宋婴身边竟然还有高手?寒意传遍了全身。
没有人能在她这般速度之下阻止她,且制住了她。
对方不是人,一定不是人!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营帐里响起。
伴着这一声,被甩起的薛青就像石头噗通一声砸在地上,面前似乎腾起烟尘,她透过烟尘看着站在宋婴身前的人影,嘿的一声笑了。
还真不是人。
她道,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慈悲烟尘散去,帐内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宋元因为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焦躁的喊殿下,蝉衣面色惨白但毫无畏惧的扑向薛青,宋婴抬起了头,神情依旧平静。
阿弥陀佛。
又念了一声佛号,砰的一声,这一次是冲向薛青的季重被甩在地上。
季重退下。
宋婴说道,平静的神情浮现笑意,有四大师在,无须担心。
说罢施礼,四大师。
四大师来了?宋元挣扎着俯身,欢喜又悲愤:四大师,四大师,你来了就好了。
又喊殿下,您看,四大师一直护着您。
又看向薛青他的视线模糊已经看不清薛青在哪里,只胡乱的看着一个方向。
逆女!你休想伤害殿下,殿下是真命天子,自有皇寺守护,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真帝姬,你可知道皇寺!薛青扶着蝉衣坐起来,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自己没事,看向站在帐内的四大师。
这一次的大师没有金光灿灿,而是穿着普通的僧袍,僧袍发旧,头上没有金冠,只有光秃秃,这种打扮让那张脸看起来有些好笑。
薛青笑了,道:我失忆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什么皇寺四大师当然不知道。
又收了笑,更何况我是不是真命天子,是我爹娘定的,皇寺大师什么的,生我还是养我了?宋元怒喝:住口,休得无礼。
她无礼这种事,又没什么稀奇,四大师没有恼怒。
宋婴更没有在意。
季重道:她想杀了殿下。
身子绷紧,盯着薛青,蓄势待发。
薛青道:这话说的,只许你们想杀我啊?宋元捶地:无耻!杀了她!帐外兵丁们再次冲进来,郭子安等人亦在其中,看到坐在地上嘴角有血迹的薛青,两方对峙都住口。
四大师低沉的声音响起。
都不要吵了。
说罢看向宋婴。
这件事我来解决可否?宋婴点头道:我听老师的。
四大师看向薛青。
薛青坐在地上倚着蝉衣,抬手擦了擦鼻头,道:那要看你怎么解决。
宋元再次要骂,四大师已经看向宋婴,道:将兵马散去,王相爷他们都请来吧,我来为证昭告天下。
宋婴毫不犹豫的应声是。
薛青坐直身子,道:昭告天下之后呢?宋元喝道:你还想做逆贼则天下人人诛之!四大师看过来,道:薛青。
薛青,薛青心想,其实他唤自己名字的时候不多,大多是都是学生,不过也无所谓了,她现在也没有唤他先生,对面相逢不相识,大家扯平。
四大师神情温和,道:你一个人能杀多少?这个帐子里吗?杀宋元不成问题,季重有些费力,但也没问题,杀了季重,宋婴可以忽略不计,这就三个了,至于第四个四大师嘛薛青忽然想到在黄沙道跟左膀右臂对战被打趴在地上的时候,曾经想过跟四褐动手会是什么样,那时候的左膀右臂是她遇到的前所未有厉害的对手,不由就认为是和高深莫测的四褐先生那般,想着拼命的时候,不嘻嘻哈哈的时候,作为对立方生死相争的时候,四褐先生会是什么样?那时候念头一闪而过,自己都自嘲自己胡思乱想,嫌弃敌人不够多吗,还想跟四褐先生你死我活乌鸦嘴吗?这一天竟然真的出现了。
薛青默然,其实也不算乌鸦嘴,这是直觉,杀人以及被杀之中累积的直觉,当那种危险的时候,四褐先生不出现,她心里已经猜测到他们可能并不是互相依靠的人。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有目的为她而来的人,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她,那只能是另一个可能,对立的。
薛青看向四大师,道:那要试试才知道。
锵的一声轻响,她将铁条插在地上,端坐如松。
这是宣战吗?跟皇寺宣战?跟四大师宣战?这是什么意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要阻止她当帝姬,她就杀掉谁?看她坐在那里,比站的时候更矮,她的嘴角还有残留的血迹,狼狈又可怜,却说出这般大话,就像冲着车马挥动触手的螳螂,可笑。
宋婴平静,季重漠然,宋元在狂喊。
疯子!逆贼!狂徒!你以为你是谁!薛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蝉衣跪坐在一旁,帮她抚了抚衣角,拍去了上面沾染的尘土。
站在门口的郭子安与面前的兵丁们对峙,那些大人物与他无关,他只看着自己的对手,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四大师拂袖。
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淡淡道,收回视线看向宋婴,随我去见众生。
大军卸甲收械退去,黄沙道城大开,无数的民众涌出来。
是皇寺的大师来了。
那个传说中的神仙吗?看吧我们黄沙道就是有灵之地,除了皇后娘娘凤灵,皇寺神仙也来了。
是要宣告哪位是真帝姬了!肯定是薛青!民众们被官兵们拦住格挡,议论声如浪潮涌涌,踮着脚竭力的想要看清前方,前方隐隐可以看到一个老者被一众官员围拢拥簇。
胡将军黄沙道知府,以及率领官员走出来的王烈阳齐齐恭敬的对四大师施礼。
四大师,您来了太好了。
您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官员悲愤说道,更有人抬袖子抹泪。
王烈阳待他们说完开口制止。
四大师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来了。
他形容憔悴,再看向四大师,大师及时赶到了,吾等众生之幸,黄沙道免遭生灵涂炭。
说罢俯身深深一礼,但垂下的眼里却难掩忧色。
是不是幸事还说不定呢,如果四大师当众宣布宋婴是真帝姬,宋婴就再无顾虑,日后无法挟持,他要做的不是如何在朝堂保住地位,而是如何全身而退保住家族了。
这个薛青,怎么没有杀死宋婴呢!一击不中,再无机会,薛青是彻底完了。
四大师,请快些告诉大家,谁是宝璋帝姬。
宋元道,从抬着的架子上坐起来。
王烈阳垂下视线没有再去看薛青宋元宋婴等等人,等候四大师的宣判。
这件事,现在不可说。
四大师的声音响起。
现在不可说?是什么意思?王烈阳抬起头,宋元僵直身子,众官神情愕然。
站在四大师身侧的宋婴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在另一边的薛青挑眉,似是预料中嗤声。
大师!宋元喊道,你八月十五。
四大师打断他,视线越过众人看向前方:你们二人来苍山,我会递交手书,此事尘埃落定。
这样啊现场的众人神情复杂。
宋婴没有丝毫的迟疑:是。
宋元动了动嘴唇,将话咽回去,皇寺的话听从便是,在场的官员们亦是俯身,但也有人不听从。
苍山是哪里啊?这问话的声音响亮,毫不掩饰质疑。
宋元一声冷笑,看向说话的方向,众人的视线也都看了过去。
薛青看着众人的视线,道:干吗这种眼神看我?我的问题很古怪吗?苍山,是大周皇室的御山。
宋婴道,当初先祖就是在苍山被皇寺所救,授予奇书定国安邦。
薛青哦了声,道:我失忆了,不知道这个很正常,也没有人告诉我。
宋婴看着她,道:还有,父皇当年打猎受伤就是苍山。
先帝受过伤的事倒是知道,原来是在那里啊。
薛青哦了声,道:听起来那里不太安全啊。
你可以不去。
宋元冷冷道。
薛青笑了笑,道:宋大人放心,我只是不信你们,并不是不敢去,我们苍山见。
将手里的铁条一挥插回背后,孤,摆驾回城!郭子安应声是,身边的几十兵士齐齐迈步开路。
而随着他们的迈步,现场的官员们微微的骚动。
这两个帝姬还未定真假,恭送还是恭送殿下回城!有声音大声响起。
正迈出队列的黄沙道知府愣了下,他好像刚张口啊,再一看原来是王烈阳站出来,对着薛青俯首。
咿!竟然被人抢先了!黄沙道知府忙俯首急急的道:殿下回城。
随着王烈阳的迈出,更多的官员们俯身,声音越来越响亮。
恭送殿下回城。
薛青甩袖负手从分开两列的官员们中阔步向前。
宋元在后咬牙啐了口,再看向说话俯首的一片人影,他虽然看不清,但声音认得出,你们这些人!宋婴神情平静不以为意,对四大师施礼含笑。
大师,苍山见。
她道。
苍山吗?秦潭公看着俯身在面前的侍从。
真是奇怪啊。
身边的官员道:公爷说的不是苍山吗?秦潭公道:我与四大师说好的的确是苍山,但是手指敲了敲膝头,但是时候不对。
在场的官员们不解。
大师出场说话提前了。
秦潭公道,这两个孩子都还活着呢。
又笑了笑,看来,大师慈悲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局面既然是两棋子相争,必然要一生一死,否则棋局怎能算落定。
帝姬殿下甩开了众人,调安利永静两军潜行黄沙道,分明是要将黄沙道诸人一举歼灭。
一个男人凝眉说道。
再加上宋元掌控的顺安广信军,踏平黄沙道不成问题。
另一人道。
当然,那薛青孤胆英雄,擒贼擒王去刺杀帝姬殿下,也未尝做不到。
又一人道。
总之两方必然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棋盘上厮杀,从来没有共存。
我是看好薛青的,此等小人物红了眼,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事都敢做。
秦潭公道。
那四大师是护住了帝姬殿下?有人问道。
这意味着什么,不妙啊,诸人看向秦潭公。
秦潭公神情温和笑了笑。
这没什么,大师到底是慈悲,不忍心看年轻人互相残杀而已。
他站起身来,那就由我来做这件事吧。
室内诸人应声是,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施礼。
公爷,宫门被围住了。
他道,语气些许紧张。
屋子里的人们听到了微微一怔。
宫门被围住了?被谁围住了?有人问道,神情惊讶,或者说谁敢围宫门。
先是王烈阳去黄沙道验证地宫门事件,接着宋婴亲赴黄沙道,御史中丞闾阎陪同,朝中留下陈盛坐镇,维持朝会安稳朝堂百官。
但宋婴离京不久,秦潭公就将陈盛禁锢,借口有疾对外暂停朝会。
朝中的官员们虽然对陈盛的称病有疑,但一来因为有秦潭公的党众在其中安抚,二来也因为王烈阳闾党众趁机争权,陈盛的同党们孤掌难鸣,所以并没有闹起来。
无声无息的怎么今日突然围住了宫门?老师既然有疾,我等怎能不探视?曲白说道,看着宫门前挡路的皇城司首领。
曲大人,陈相爷的病迅猛,且极有可能传染他人,所以才吩咐不避人。
首领说道,有太医们照料大家尽可放心。
相爷病体要紧,我等知道,只是朝事不可耽误。
又一个声音响起。
首领的视线看去,宫门们聚集了七八十人,年纪不等但多数都是年轻人,除了曲白等寥寥十人,很多面孔都生疏,显然是不入流的小官,此时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穿着低等的官袍,相貌俊秀。
朝事递交内阁,各有分派定夺便是。
首领道,看着这年轻人,各司其职,各有大人负责。
委婉提醒你这种低级官员并不需要关心这种事。
张莲塘道:正是有各位大人迟迟定夺不了,我们的政事无法进行,所以还是要相爷决断。
首领的脸上浮现冷笑。
哪位大人定夺不了?他问道,咱家来定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张莲塘眉头一竖。
大胆!他喝道,尔等竟然要定夺朝事,什么时候我大周阉人当政?皇城司禁卫,又名亲军指挥使司,隶属司礼监,首领由内侍担任,这就是宫中内侍可以担当的武职之一。
内侍们虽然可以担任武职,还可以外派领兵,但在这些文臣面前还是不入眼,更被提防弄权。
那首领没想到自己一句口误被这小官抓住呵斥,面色顿时青红一片。
我是说我可以代传给陈相爷,由他定夺。
他亦是拔高声音。
张莲塘没有丝毫的退步,道:我不信你,我要亲自面见相爷。
身后数十官员们齐声附和。
我等不信你们,我们亲自见相爷。
眼看众人上前涌涌,首领不由后退一步,旋即站住喝道: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大事需要相爷定夺,逐级上报便是。
论级别他们距离面见相爷还远呢。
有人声音淡淡道:国事无大小,臣子无高低,都是圣人子弟天子之臣,需不需要见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就连天子也不能。
伴着这一句话,人也站出来迈步。
你可要拦我?又是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首领倒认得,蒋显的亲戚,裴禽,这可是当着文武百官宝璋帝姬的面质问四大师的家伙。
上次冒失之后在家关了一些时日,如今放出来越发以谏臣自居了!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身后官员们齐齐迈步。
你们可敢拦我等!他们亦是喝道。
这群家伙!首领握住了腰刀面色变幻。
你们胆敢闯宫!他喝道。
站在前列的曲白道:天子在宫中病了,臣子还能探望,更何况今日陈相爷。
哗啦一声,首领佩刀拔出,在他身后的禁卫们也纷纷拔出腰刀。
你们,是要违禁吗?首领喝道。
张莲塘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惧,神情平和道:错了,这只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说罢将头上的官帽取下,一手握着笏板,如果这是违禁的话,臣愿意一死。
随着他的动作,其他官员们也纷纷摘下官帽手握笏板在身前,一步一步上前。
几十个官员在皇城禁卫面前毫不起眼,但不知是官袍的威压还是他们神情的肃重,让禁卫们不由后退。
别以为我们不敢动手!首领喊道,面色铁青,将腰刀对准了张莲塘的胸口,擅闯皇城,其罪当斩。
张莲塘道:贼子拦门矫诏,为臣者当死社稷。
轻轻迈一步。
噗嗤一声,刀尖刺破了官袍。
首领反而吓的后退,腰刀愤怒又羞恼举起。
将他们拿下!他喊道。
不杀他们,拿下他们关起来,总可以吧。
宫门前禁卫们齐齐应声涌上,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要拿就把我们都拿下!伴着喊声又一群二三百人乌压压的涌来,亦是年轻人居多,不是官吏,穿着国子监监生衣袍。
而在他们身后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的响起。
秦潭公勾结西凉贼人祸乱。
帝姬离京,相爷被困。
秦潭公勾结西凉贼祸乱!不止是身后,城中各处也正嘈杂一片,无数人在奔跑。
真的假的?真的,陈相爷已经被抓了,宫门锁上。
秦潭公已经把控了朝廷!西凉人要打过来了!快去解救陈相爷!守住朝廷,就是守住京城,守住大周。
站在高高的皇城城墙上可以看到,京城四面八方人潮涌涌向皇城而来,战事尚未停,宝璋帝姬不在京城,陈相爷被控制,这让京城所有人都变得惊恐。
皇城前如溪流汇聚成海,宫门前的禁卫人墙变得东倒西歪。
这要是杀,可杀不过来,只怕会引发更大的骚乱,那京城就要血流成河了。
怎么会走漏了风声。
身边官员们声音紧张。
秦潭公依旧神情平静,道:事情既然做了走漏风声不足为奇,我们的人在朝廷中,朝廷中自然也有有心人察觉。
只是这煽动闹事没有察觉!另一个男人道,神情惊讶愤怒,何人为首?蒋显吗?还有曲白,真是好胆。
秦潭公看着皇城门下的人群,有官有士子有平民百姓,甚至还有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女妓不知不觉这朝堂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道,笑了笑,除了王党陈党秦党以及洁身自好党,还有新党了。
那是什么党?何人为党首?大概是年轻人为党首吧,最近年轻人多了,年轻人做事总是想的少一些。
秦潭公玩笑道,看着前方,既然如此,我就先不出面了。
原本按照计划秦潭公会走出来,宣称自己受到了污蔑,推翻先前的罪名,当然会引起喧哗质疑,不过控制朝堂对秦潭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现在有人比他们更先一步煽动了民众,散播秦潭公与西凉贼勾结的谣言,人心惊惧,事情就有些麻烦。
京城血流成河我也并不是不敢。
秦潭公道,只是这些人死活并无所谓,他们不过是棋子任人摆布而已,今日被他人摆布,来日亦可为我所用,就等皇寺四大师昭告天下之后吧。
拂袖转身。
我先去苍山。
哐当一声,值房紧闭的门被撞开,门外的官员们一涌而入。
老师。
曲白跪倒在床榻前,看着其上面如金纸的陈盛。
短短时日虽然瘦但结实的爱好劳作的老者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陈相爷!其他人的喊声也乱乱响起,伴着太医们被推过来。
陈盛醒来看清眼前,并没有让太医近前,而是抬起手抓住了曲白,抬起的衣袖上有血迹斑斑。
秦潭公势大,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他干涩急声,快去救帝姬殿下。
说罢再次剧烈咳嗽,喷出血沫。
曲白眼中含泪喊太医。
张莲塘上前道;相爷无须担心,皇寺四大师在黄沙道,宣告会将手书交予帝姬,此事可落定。
四周的官员们也纷纷点头宽慰。
相爷安心,有皇寺四大师在。
一切无忧。
秦贼罪名天下皆知,人人得而诛之。
陈盛面容没有丝毫的欣慰,带着血迹的嘴边浮现苦笑。
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寺四大师,如果是秦贼一党呢?他道。
皇寺,四大师,是秦贼一党?这,还真没有想过。
如果真是这样值房里顿时一片安静。
张莲塘放在身前的手握紧,面色凝重。
如果真是这样,也没有事吧。
对于薛青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皇寺和四大师,与她无关,无关也并不依靠。
只是又多了一个敌手而已。
是吧?这就是苍山啊。
薛青抬手搭眼遮挡秋日的炙阳,看向前方。
真是一座大山!然后放下手。
这种地方能打猎才见鬼呢。
这座山不是郁郁葱葱,树木茂盛鸟兽成群,而是巨石险峰矗立,恍若巨斧从天而落,歪歪扭扭光秃秃嶙峋面目狰狞突兀的出现在大地上。
吓人。
薛青从马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诸人,要不再跟那位四大师说,换个地方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月下皇寺,决定着大周天子的传承,它说哪位皇子可以继位哪位就可以,连天子都不表示异议。
对皇寺的决定表示反对的,薛青大概是第一个。
虽然这反对的事只是一个地方。
身边的诸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她身边围绕的人很多,大家都可以指望别人。
黄沙道知府眼观鼻鼻观心神态恭敬随时准备应和,胡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戒,其他官员们抬头望前方关切有没有四大师的踪迹好迎接。
王烈阳道:殿下不要说笑。
此次赴苍山,黄沙道知府胡将军必然相陪,而王烈阳等人见证这个时刻也必然跟随。
薛青道:没有说笑。
微微侧身对王烈阳压低声,都说先帝曾在这里打猎受伤,我看这里根本就不是打猎的地方,只是容易受伤的地方,那个四大师可靠吗?王烈阳道:首先,天子金口玉言。
先帝说是打猎受伤就是打猎受伤,作为臣子相信便是,至于真相如何并不知道也不敢过问,所以先帝打猎受伤可以说是一个秘密。
再者,在黄沙道四大师没有当场定夺你们身份。
他看着薛青,我觉得还是可靠的。
他在当场二字加重了语气。
平心而论,相比于早已经在众臣面前被四大师接见两次的宋婴,四大师没有当场指出帝姬真假,薛青可以说是占了便宜。
如不然,根本就没有机会来到苍山。
所以,殿下还是有希望争取一下的。
薛青对他笑了笑:王相爷果然厉害,知无不言,不知则不言,跟你说话简单痛快。
王烈阳看着这含笑的女孩子,苦笑道:不如殿下厉害,我现在并笑不出来,前路未卜啊。
他在宋婴那边的路是走不通了,而薛青的前路也未卜。
薛青道:世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再次搭眼看苍山,嘀咕道,不过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些路能不走还是不要走。
如今哪里还有选择,能让上山已经是不错了,刀山火海也要去啊,不去,也是刀山火海,王烈阳也看向前方,道:山下人来齐了。
薛青收回视线看去,见对面的大路上仪仗彩旗烈烈。
宋婴来了。
黄沙道四大师说出要大家八月十五苍山见后就离开了,宋婴没有跟随四大师离开,也没有留在黄沙道,而是带着宋元回转与闾阎等朝廷官员们汇合,因为是潜行而来并没有太医相随,要赶去为宋元治伤。
王烈阳没有跟随,理由是与宋元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互相避嫌。
看着那边涌涌的官员,王烈阳道:我已经给闾中丞去信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来拜见殿下。
薛青笑了笑道:相爷不如多给四大师写几封信。
如今决定局面的是四大师,其他人再拉拢也没有用,此时动不如静,不选择,等待被选择,才是最安全的。
王烈阳默然,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宋婴知道,其他人也知道,所以宋婴不在意王烈阳的态度,那边的人马停下安营扎寨,并没有再靠近,也没有人过来,苍山恍若界石,将大路一分两边隔开二人,两方所率的兵马也各自散布两边将苍山围拢,似乎相对但终将会相容。
只要两个人只剩下一个。
至于相容之后会如何,就各人各有命了,而命不可阻挡。
..........皇寺在苍山授予宝璋帝姬手书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苍山遥远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不过天空上的月亮人人可见。
从月牙到渐渐月圆无可阻挡也不做假,不因为谁的紧张担心期待而改变。
我现在觉得我们的选择是明智的。
郭怀春坐在残破的寨堡上,看着半空中的月亮,喝着才送来的补给物资中的一壶酒,欢喜说道。
我们保家卫国,为帝姬殿下尽忠,所以不管是哪个帝姬,都不能问罪我们。
要是留在黄沙道那可就不妙了。
郭大将军,酒好喝吗?妙妙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郭怀春扬起酒壶道:好喝啊,笃大人做后盾,吃喝都有保障。
月光下妙妙笑眯眯:好喝你就多喝点,戈姐亲自给你送来的。
郭怀春手里的酒壶落地,伴着说话声。
我什么都没有说啊。
妙妙姐,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啊,戈大人不能怪我啊。
那薛青真那啥了,是命啊,有什么办法。
..........命就没有办法了。
长安城柳家宅院里,月上中天铺满一地,柳老太爷坐在月光中转动金球。
不是福就是祸,总归只有一个结果了。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柳老太爷皱眉不悦,看向一旁。
你哑巴了?现在没话说了?胆子这么小,怎的敢做这种祸家灭族的事?月光下有年轻人倚着栏杆看小池中游动的鱼儿,月光在其中碎粼粼,转过头来,褪去少年青涩的面容唇红齿白俊美。
不是只有一个结果。
柳春阳道,要么福,要么不服。
柳老太爷道:怎的,皇寺定了之后她还要不服?柳春阳道:为什么不?收回视线看着摇曳其中的银鱼儿,她岂会把命交给别人决定的?别说是皇寺,是四大师,是老天爷都不行。
她的命只会自己做主。
他从不担心,自从被她从双园的墙头拽下来之后,抬起头看着夜空。
妖怪嘛。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薛青抬头看着天空,然后手拢在嘴边,视线看向前方。
有个人影在前方月下迈步。
喂,先登上山顶的,有没有加分?薛青喊道。
前方的人影身形微晃,似乎看不清路趔趄,而对于四周的其他人来说神情更多的是疑惑。
加分是什么意思?或者谁先登上谁就是真的帝姬。
薛青说道,总要比些什么吧,难道真的只是登山吗?玄幻小说里都不是这样写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四周的人更加不解,但前方的人似乎听懂了,声音滚滚而来,如山中巨石滚落。
没有!只是登山!飞上去爬上去都一样!现在上去明天上去都一样!然后下一刻人影便消失在月光下。
那有没有陷阱,机关,路途标识,蛇虫提示什么的....薛青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这样有什么意义?宋婴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又能对结果有什么影响?很显然什么影响都不会有。
薛青看向她,道:图我开心以及让别人堵心,这就是意义。
宋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迈步向上走去。
既然先后都没有影响,我就在你后边吧。
薛青道,果然迈步跟在宋婴身后。
月光清亮,嶙峋的山石变得柔和,陡峭的山中有清晰的小路,连灯笼也不用提,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慢慢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此一去,大概只有一个人回来了吧。
无数的视线在月光下交汇,焦虑,紧张,不安,期盼,以及不舍。
谁将再见,谁将再也不见?山风吹散月光,青光渐渐洒满山间。
宋婴再一次坐在山石上停下脚歇息,抬袖子擦汗,平缓气喘,到底是一个年轻的柔弱的女孩子。
在她身后不流汗不气喘的女孩子也坐下来。
一路上薛青没有快行一步,始终与宋婴保持同样的步伐。
为什么?宋婴忽的说道。
因为没有好处,先后都一样啊。
薛青道,环视四周。
她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薄雾浓浓,四周看不清了。
我是说。
宋婴转过头看向她,我知道你知道。
薛青看向她,道:我也知道你知道。
同样的话,似乎是不同的意思,但双方却又都听得懂对方的意思。
晨雾萦绕,二人之间却清晰可见,各坐一山石,视线相对。
宋婴道: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薛青笑了笑,道: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因为你这样做了。
比如许你厚禄荣华,比如请你离开朝堂。
宋婴道,比如让你被追杀,比如让你出生入死,比如让你骨肉分离,比如让你身陷险境,这样做的事吗?薛青道:看,我知道你知道。
宋婴道:我的父皇被弑杀,我的母后被追杀,奸臣当道,权盛遮天,我是大周天子血脉唯一的幸存者,我是大周皇室的传承者,我是背负冤屈的受害者。
我当忍辱负重。
我当拨乱反正。
我当驱逐奸邪。
我当不负忠臣义士前仆后继。
我当不惧生离死别。
她站起身来,看着薛青。
我这样做,我有错吗?..........山风吹过,山间沉默。
你这样做没有错。
薛青并没有沉默,坐在山石上看向宋婴,但是,我也没有错。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事我并不意外你做的事,也不意外宋元做的事。
薛青道,神情认真,我能理解你们的做法。
身为天子血脉的幸存者,家仇国恨背负一身,要忍辱负重,要隐名埋姓,要战胜敌人要活着。
就像一场大战,明知前方有敌,明知迎战会死,将帅还是要调兵遣将,要下令冲杀,甚至要故意设置陷阱,有先锋,有暗哨,还有诱饵。
战败则很多人死去,战胜同样也会有很多人死去。
成就胜利的路上必然铺满了无数的尸首。
一将功成万骨枯。
将帅有错吗?没有错。
薛青道,将帅没有错,你们也没有错,而且我看过一个这样的故事。
故事里权贵王族被害,为了保住被害的贵族血脉,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用自己的孩子替换。
那个孩子死了,坏人被瞒过了,贵族血脉的孩子活下来了,长大了,然后在一众忠臣勇士的协助下锄奸诛恶。
故事里有人赴汤蹈火,有人舍身取义,悲壮感人,故事的结局自然是沉冤得雪,恶人有恶报,好人的付出没有辜负。
这个故事没有错,这个故事里的人没有错。
宋婴的这个故事本该也是这样,只是出了个意外,那个被替换去死的孩子,活下来了。
当然活下来也没有什么。
薛青道,依旧应该完成这个故事,就像其他人做的那样,也像你们安排的那样,但是。
山风吹动她们的衣衫,山间的晨雾一拂而过,没有遮挡她们的视线。
宋婴看着薛青,居高临下。
薛青盘坐在石头上,抬头平视。
这里有一个问题,在有没有错之前。
她道,将帅发布了命令,士兵自己穿上了战袍,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有生有死各安天命。
而我不知道。
宋婴摇摇头:你说的不对。
不对?薛青看着她。
这不算你不知道,应该说,你知道的和真相不太一样,薛青,你不服的不是你出生入死,不是你被欺瞒,而是这个结果不如你意。
宋婴抚了抚被山风吹起的衣衫,重新坐下来,如果你是帝姬,你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她看着薛青,神情平静。
你要的不是知道,而是回报。
我知道你的不易,知道你的付出,我给你荣华富贵,给你锦衣玉食。
甚至你要权势,你想要为官,我也可以给你。
这是你该得的,我也敢给你。
但是,身为帝姬,天子,我对你权利制衡也是应该做的。
这是为君之道,为臣之本。
但你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薛青,说到底,你这样做不过是贪心私欲。
假做真太久了,你,不舍了。
所以我知道你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才是窃国,你在做错事。
你说得对。
薛青道,抬手揉了揉脸,纵然在山间夜行不算什么,一夜未眠还是有些倦意。
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直视一下我的内心。
人心和太阳都不可直视啊,我竟然觉得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看向宋婴苦笑,在山石上将盘坐的双腿颠换了上下,又活动了下肩头。
宋婴神情平静:你说我看着宋夫人死不救,这是事实,然而她的死并不是我的错。
我真心真意勤勤恳恳照看她十年,问心无愧。
我待你们都是如此,真心真意,你们信不信不是我的事,你们不信也不是我的错。
所以做错事的不是我,我坦坦荡荡,我无所畏惧。
薛青点点头道:我说过你没有做错,甚至可以说,你错的真不错。
宋婴看向她没有说话。
薛青对她笑了笑:我这话也是真心真意。
宋婴道:我并不在意你是不是真心真意,我不需要别人的认可。
但事情离不开人,结果也由人来决定。
薛青道,你没有做错事,你只是遇到了我。
宋婴看着她,薛青站起来。
这个故事本来没有问题,你们任何人都没有问题,故事的结局也没有问题,问题是,那个孤儿是我。
说到这里薛青笑了笑。
这只能说算你倒霉吧。
孤儿?宋婴没有说话,虽然不知道孤儿何来,但这并不影响她理解意思。
薛青又叹口气。
我何尝不倒霉,原本以为是主角,所向披靡,结果一路狼狈如狗。
这些感叹就不说了,我换个说法,我们不说对错,因为这件事跟对错没有关系。
我也不说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被欺瞒所以才委屈愤怒做出今天的事。
这件事只有一个问题。
薛青伸手指着自己。
我,不想。
我们不说好人坏人对错。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做的事也不都是对的。
我不评价你君王之术之业。
我也不评价宋元以及其他人的信念礼义廉耻。
故事里那个孤儿死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做选择,我也不对他的选择感叹评价。
现在这个故事里的孤儿是我。
薛青一根手指按在肩头,看着宋婴。
我没有死,而且我做了选择。
我的选择是不。
我不想成为你们想要的那样。
如果我不成为那样,你们就不允许我活着。
她从身后抽出铁条,在地上轻轻一顿,山间响起叮的轻响。
你想要活着,你没有错。
我不想死,又有什么错?她迈步走向宋婴。
宋婴端正的坐在山石上,看着这女孩子走近。
既然我没有错,那我就不该死,谁想让我死,我就让谁死。
薛青道,看着宋婴微微一笑,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你干掉我,是你比我厉害,我认输我死而无憾,我干掉你,是我比你厉害,你也就认了吧。
她抬手,宋婴没有退避,神情依旧不变。
薛青的手落在宋婴的肩头。
这个故事,就这么简单。
手只是在肩头轻轻拍了拍便收回,铁条在地上轻点,薛青大步向山上走去。
晨光跌落驱散一层层山雾,似乎连接天际的山顶渐渐清晰,山路也更加崎岖,山石也更加狰狞。
山间沉默,又别样的美。
宋婴从山石上站起来,没有神情变化,先前的对话并不能扰乱她的心神。
这只是你的道理。
她道,不是世间的道理。
薛青扬了扬铁条,声音抛过来:世间的道理干我屁事。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宋婴收回视线抬脚迈步,不管是先前在薛青之前还是此时在薛青身后,她的脚步都稳稳。
她们没有再互相说话,既然道理不通,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她们沿着山路安静的攀爬,当日光大亮的时候,来到了山顶。
前方一片平坦,边缘山石起伏层叠,恍若一只被捧在手心的莲花,云端跌落的万道日光笼罩其上,炫目灿烂。
此时当吟诗一首。
薛青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伴着吟诵拂袖,衣衫迎风飘荡,颇有仙人之姿,只是这个故事虽然跟原本的不一样了,但是,有些事还是一样的。
那些所谓的高人。
有事不当场说,非要约定个日子。
放着大平地房屋不用,非要找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是变态,莫名其妙。
一点悬念和创新都没有!没有继续吟诗,只有抱怨以及铁条敲打山石的嘈杂,仙境被打破。
有笑声响起。
这话你不是第一个说的。
有人说道。
薛青握住铁条,回头看宋婴。
你在说话?她道。
宋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前方,平静的神情就像池水投入石子,有涟漪散开。
这当然不是她在说话,那是一个男声。
前方莲花山石中有人倚坐,手中握着一只玻璃酒杯,其内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日光下荡漾。
美酒在荡漾,但四周的一切都似乎瞬时凝固。
锵的一声响,薛青将铁条顿在地上,打破了这凝固。
就知道会出现这种场面,果然还是个老套的故事。
她道,看着坐在山石间的男人,神情好奇,秦公爷,这话你也说过啊?第一百二十八章 之约苍山是四大师之约,但此时此刻,四大师并没有出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本该在牢房里被锁链重重锁住的秦潭公,此时没有锁链,没有囚服,穿着一贯的大红衣袍,悠闲而坐饮酒。
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场面。
但眼前的两个女孩子并没有发出惊叫,也没有愤怒质问。
宋婴的面色是变了,但什么话都没有说,脚步都没有多迈一步。
薛青更是好奇的询问是谁说了那句话,似乎这是现在最令人关注的问题。
她们的反应也应该是奇怪的。
秦潭公也并没有惊讶,质问或者嘲讽。
不是我说的。
他温和说道,微微一笑,是先帝说的。
先帝啊。
薛青更加好奇,向前迈了一步:他跟我说的一样吗?所有的话?他是怎么说的?看起来她是真的很在意这个问题,并不是故作的镇定随意。
秦潭公看着她,认真想了想,道:当然不都一样,是有一句话,有事不当场说,非要约定个日子,非要找这种地方大概这种意思。
不是现代标签明显的两句话,看来不是穿越前辈,薛青颇有几分遗憾哦了声。
秦潭公并不知道她想什么,有另外的理解,很多孩子都希望自己和亲长或者仰望的人肖像,有共同之处。
先帝小时候比较顽皮。
他含笑道,并不是对四大师不敬,也是对四大师亲近才童言无忌。
薛青笑了笑:公爷很维护先帝和四大师。
并没有因为弑君就说先帝的坏话。
秦潭公笑了,道:那是事实,我没有必要避讳它,因为它也妨碍不了我,先帝不论是不是顽皮,是不是对四大师不敬,我都可以杀了他。
谈笑间论杀人啊,真是轻松自在风流。
公爷果然是公爷。
薛青赞道,坦坦荡荡。
这不叫坦坦荡荡。
一直沉默的宋婴开口道,看着秦潭公,如果真坦坦荡荡,何须卑躬屈膝装腔作势这么多年,不过是贼强辩自诩而已。
薛青看她不悦低声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摆出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这都什么时候了,夸人家两句会死吗?又看向秦潭公笑,公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对,她不懂的,不用理会她。
秦潭公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道,薛青,你真不错。
薛青略羞涩一笑:是吧,很多人都这样说我人特别好。
秦潭公再次大笑。
所以,你先前说那么多,其实就是逆贼。
宋婴看薛青道,你与他是串通好的。
薛青皱眉看她:说了不要说这个了,事情跟这个根本就无关。
又看向秦潭公,公爷,都说好人有好报,但看来我这个好人今天运气不好,四大师不在,我先告辞吧?秦潭公微微一笑,道:你们来见四大师无非是要拿手书。
说着手中的酒杯放下,微微一抖手中便多出一个卷轴,日光下明黄晶莹。
见我便可以。
日光刺目。
不知道到山顶了没有。
蝉衣低声说道,手搭在眼上看着眼前的苍山,虽然已经天大亮,但还有浓雾萦绕,山顶恍若藏在天际云层中不可窥测。
应该到了。
郭子安道。
话音刚落,就听得前方一阵嘈杂,远处骚动。
京城来人了。
京城出事了。
喊声也随之散开。
京城?出事了?蝉衣面色微变,郭子安已经疾步向那边奔去。
虽然都是大人们,蝉衣和郭子安因为身份特殊也顺利的挤进来,看到几个风尘仆仆面容狼狈血迹斑斑的令兵。
秦潭公越狱了,囚禁了陈相爷。
秦潭公将京城隔绝,阻止了消息的传达。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人面色发白,但也尚能镇静,毕竟隔绝的消息还是传递过来了。
曲白张池等人率官员士子并京城的百姓们围宫门,救出了陈相爷。
京城的困局稍解,我们闯过了封锁赶来。
只是秦潭公不见了。
在场的人都面色沉沉,议论争论猜测到底怎么回事了,责怪没有肃清秦潭公余党吵闹嘈杂一片。
现在就不要说这些了。
王烈阳面色沉沉,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秦潭公在哪里?他抬起头看向苍山方向。
不会吧大家都看出他的意思,也都看向苍山,再次色变。
秦潭公弑君又一心要杀了宝璋帝姬,此时此刻苍山的确是他会来的地方,真假两个帝姬都在这里,一锅端这里是苍山,有四大师在。
有人喊道。
但下一刻就被另一个消息打破安慰。
陈相爷说,四大师极有可能与秦潭公同党。
快上山!诸人顿时呼喝传令调兵遣将向山上奔去,不止他们这边,另一边也是人马齐动,双方官员在山脚下相遇。
拿下他们。
宋元喊道,这些逆贼果然与秦潭公勾结。
王烈阳呸了声,看着担架上的宋元。
都什么时候了,还糊涂呢。
他喝道。
争执中又有喧哗,后边兵将冲来。
大人,有兵马将苍山附近围住了。
是秦潭公的兵马。
不待众人惊骇,前方也响起了嘈杂。
黑甲卫!是黑甲卫!已经冲到苍山脚下的郭子安站在队列的前方,看着前方山上似乎雨后春笋冒出的黑甲卫,他们密密麻麻居高临下占据险峻将苍山围拢如铁桶。
这是前后被围住了。
原来入狱的不是秦潭公。
王烈阳说道,神情怅然看向苍山,入瓮的是我们呐。
而且能在苍山提前做了这种布置,可见陈相爷的猜测不是可能,四大师他就知道这个人不可靠。
薛青轻叹一口气。
自己邀请客人来,却又托付他人。
又看着秦潭公手里的明黄卷轴,好奇。
这就是手书吗?秦潭公道:你可以拿去看看。
手向前一送。
薛青后退一步摇头道:不用了,我看了也不认得,我失忆了嘛。
又对宋婴示意,你去看看。
宋婴没有理会她,也没有上前,看着秦潭公,道:你杀了四大师?秦潭公还没有说话,薛青已经先开口了。
你傻啊,你就那么信那四大师!她道,怎么就不能是四大师给秦公爷的?又对秦潭公一笑,秦公爷这么坦坦荡荡的人,要是杀了四大师,也不会遮掩。
秦潭公再次哈哈笑了。
薛青忙道:既然四大师将手书给了公爷,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我就先告辞了。
秦潭公道:这手书不是四大师给我的,是我从先帝手里拿到的。
先帝?手书不是在皇寺吗?皇子拿到登基后就交回皇寺,等待下一任皇子,并不会留在皇帝手中,就算是秦潭公杀了先帝,也拿不到啊。
先帝不在了,你可以坦荡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婴道。
秦潭公道:殿下,你也不能因为先帝不在了,别人说的话就都不相信。
他看向四周,手书为什么在先帝手里,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你们想不想听一听?不想。
薛青立刻道,神情诚恳,我相信公爷说的,事实就是公爷拿着呢,公爷怎么拿到的并不重要。
秦潭公哈哈大笑。
她想听你就讲给她听吧,我就先告辞了。
薛青再次道,抬脚迈步。
秦潭公道:不行。
薛青抬起的脚老老实实的收回来。
装疯卖傻有用吗?宋婴看着薛青道。
山顶的气氛平和,算不上旧友重逢般欢悦,但也没有山崩地裂喧嚣,当然平和之下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苍山是个笼子,秦潭公是猎人,而她们则是猎物。
逃走是猎物的本能,薛青一直在表达这个意图。
薛青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宋婴道:你不是胆子很大吗?不是要当帝姬,跟我抢抢手书吗?去抢啊,为什么这般胆小如鼠一心要逃。
不知道是经过一夜同行大家熟悉了,还是此时此刻到底扰乱了心境,宋婴说出的话多了些许情绪。
比如嘲讽。
薛青苦笑道:我是胆子大,又不是傻。
看秦潭公,神情带着几分恭敬,我怎么敢从秦公爷手里抢。
事到如今,神出鬼没的秦潭公是最不可测的人物,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又是怎么发生的,并不妨碍认识到这个事实。
人可以大胆,不能傻大胆呐。
秦潭公温和一笑:你不用抢,我要这手书也没有用,它十年前就在我手里了,今日就是要送给你。
宋婴不说话了,平静而不屑。
薛青还是很有礼貌的答道:公爷不要说笑了,天下人都知道你带着小皇帝拜求皇寺这么多年。
秦潭公道:我带着兕子拜求的不是手书,是要请四大师教导他,这件事暂且不说,我先讲清过去发生的事。
他看着薛青,你并不是个坦荡的人,不给你说清楚,你不会相信我。
薛青道:我坦荡不坦荡,相信不相信,对公爷并不会有妨碍。
道理来自秦潭公先前说的那句那是事实,我没有必要避讳它,因为它也妨碍不了我,先帝不论是不是顽皮,是不是对四大师不敬,我都可以杀了他。
秦潭公手抚着膝头笑了。
这就是小人物的透彻和无奈。
他道,看着薛青神情赞叹,又看向宋婴,殿下,你和先帝是不会明白的。
宋婴道:对于你们难填的欲壑来说,明不明白也都没有区别。
秦潭公温和道:我们有欲望,你们也有,先帝就是因为欲望,最后天不容他,他死了。
宋婴道:你是天吗?秦潭公没有反驳她的嘲讽,道:我不是,我说过,我之所以能杀他,是因为天意,我这辈子原本都没有机会杀他,直到天让他受了重伤。
薛青插话点头感叹道:这个地方真不适合打猎。
宋婴没有理会薛青,只看着秦潭公,道:天是谁?这不是第一次提及先帝受伤,但此时此刻提及,意思就不一样了。
秦潭公看着她,道:四大师。
薛青啧了一声。
我说错了,这个故事跟我认为的还是不同。
她对宋婴道,你我也比我原本认为的还要倒霉。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问题四大师有问题,当走上山顶看到秦潭公坐在这里时,大家已经各自有猜测了。
薛青当然是从人之初性本恶,凡事都先从最坏的结果来猜测。
而由人推及事,这个故事也有问题。
一开始薛青的确认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赵氏孤儿的故事,不过随着秦潭公在很多事件中的反应,四大师的古怪,以及先帝过往不为人知掩藏的秘密,很显然这个故事要比赵氏孤儿复杂一些。
至于到底怎么样还揣测不出来,毕竟秦潭公和皇帝都是她不熟悉的人,她熟悉的只有四大师。
当然,这种熟悉现在看来也可能是假象。
不过假象也是一种印象。
薛青越来越认为,四大师不是大家认为的那种人,不是朝廷官员们口中说的可以信赖依靠的存在,相反他可能是秦潭公的同党,帮凶。
甚至主谋。
尽管已经有了猜测,当结果确认的时候,还是难免心情复杂,这种心情已经体会过几次了,也早就没有了希望,没有希望就是没有失望,但心情反应这种事有时候跟希望失望无关。
每当我觉得自己很倒霉的时候,总有更倒霉的来证明我想错了。
薛青摇头道。
我不信。
宋婴干脆道。
当然不是不信薛青的话,她根本就没有理会薛青。
我不信你说的话。
她只看着秦潭公,我不信四大师会这样做。
大周王朝传承这么久,皇寺以及大师们都是从不被质疑的存在,对于民众来说它们虚幻缥缈敬畏,对于大周皇室来说除了敬畏还有亲近。
每一任皇帝都是由皇寺教导,每一个大周的皇子不管有没有成为皇帝,都多少皇寺生活过,读的书习的武都带着皇寺的印迹。
亦师亦父。
天子是天之子,天虚幻,皇寺则像是具体的天。
我不是天。
有苍老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薛青和宋婴转过头,看到穿着僧袍的四大师从山下走来,视线看着宋婴,这句话是回答她。
没有人是天。
他又说道,说这句话视线看向秦潭公,这是反驳他。
一直安坐的秦潭公起身,恭敬的施礼:大师说得对。
宋婴施礼,薛青抬手掩住鼻头恰好打个喷嚏,放下手四大师已经从她和宋婴中间走过去,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宋婴道,向四大师那边走了几步。
薛青向左边移动了一步,这个方位距离秦潭公和四大师便差不多远近。
四大师看着宋婴道:就是他说的这样。
宋婴的脚步停下。
这话什么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断绝。
不过她依旧没有惊怒,神情平静,视线看着四大师,垂在身侧的手握在身前,脊背越发端正挺直。
所以,是大师你杀了我父皇。
她道。
四大师看着她没有说话,神情怜惜。
你这样说不对。
秦潭公道,我已经说过了,先帝是我动手杀了的,只不过他之所以能被我杀死,是因为先前受了受伤,并不是四大师杀了先帝。
宋婴道:孤听四大师说。
打断了秦潭公。
秦潭公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四大师道:这件事复杂又简单。
沉默片刻似乎在追忆,大平二年冬,元祝如以往冬猎。
元祝就是先帝的名字,四大师当然可以直呼其名。
以往?一直安静的薛青插话道。
四大师看她一眼。
我父皇喜欢打猎,历来的皇帝皇子们也都喜欢打猎,尤其是冬天,都有固定的日子。
宋婴说道,视线看着四大师。
薛青哦了声:我就随便问问,你们继续。
他在皇家的猎苑并没有多久,就自己偷偷跑来苍山。
四大师说道,说到这里脸上浮现笑,偷跑这种事他从小就常做。
这话她以前听到过,薛青低头看着地上,可惜苍山太高了,地上没有蚂蚁蛇虫。
那我告诉你一个能令你振奋愉悦的消息吧你爹当年也跑过。
他啊笨死了,翻墙爬洞在外边跑了一夜,结果自己摔道沟里爬不出来饿了两天那时候他也十四岁了,这也算是一代比一代强吧。
你不好奇你爹当年为什么跑吗?果然父子相承他是个胆大的人,小时候敢这么做,是天性,做了皇帝还如此肆意,是自信,元祝的功夫足以让他独行天下无惧。
见我没有那么麻烦,那些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元祝想要见我,向来都是直接来找我,他知道我在那里,我也会见他。
四大师的声音继续响起,就像很多老人说起自己的孙辈一般慈爱和骄傲。
此处就叫插旗。
薛青嘀咕一声。
她的声音再小,此时在场的人物哪个也听得到。
说话声一停,视线看过来。
薛青讪讪:你们继续继续。
然后呢?宋婴问道。
四大师视线看向她,苍老的面容平静,道:然后他上山来猎鹰,失手伤了自己,我给他疗伤,他趁我不备砍了我两刀,我便打了他两掌,就这样。
他砍了我两刀,我打了他两掌,就这样。
从前面含笑直呼其名,到回忆少时顽皮,再到表明来往的亲密,陡然的你刀我掌,这个故事就说完了。
山顶上陷入凝固,又似乎空寂。
很久的疑惑,不解的矛盾,解答起来也就这么三言两语。
几十年光阴漫长,亲仇恩怨复杂,惊心动魄你死我活,描述起来也不过是几句话。
在这一刻,人生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世事复杂又简单。
后来呢。
薛青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似乎唯恐打破这山顶的空灵。
四大师道:后来我醒了,他已经走了,我没有再下山,他也没有再来苍山,直到几年后听到他的死讯。
死讯是我来苍山告诉四大师的。
秦潭公道,我先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的我已经不在京城,当听到先帝猎苑受伤,我千里奔回,他只隔着帘帐见我一面,就喝令我回边境。
伴着说话他走过来。
因为他怕我发现他伤的不对,但我怎么能不发现呢,他伤的真是太重了,隔着帘子,听着声音都掩饰不住。
后来我让左膀右臂刺杀他一次,就更确定了。
秦潭公走到四大师面前,单膝跪下。
大师,我担心您,却不敢也不能去探望您,当我杀了他之后,第一时间就上苍山。
谢天谢地,您没有事。
我不信。
宋婴的声音响起。
她脊背挺直的看着四大师,以及跪在他面前的秦潭公,声音拔高,从未有过的响亮。
我不信。
秦潭公要说什么,四大师抬手制止,然后展开双臂,僧袍瞬时而开,将胸膛赤裸展露在大家的眼前。
半垂着眼数蚂蚁的薛青一瞬间睁大眼。
衰老的肉体并不好看,但眼前的老僧不仅仅是不好看,而是恐怖。
僧袍的下的身形枯瘦,肌肤干涸,肋骨凸出,乍一看就像骷髅。
而在这骷髅的身上有两个拳头大的洞。
接近心口,胸腔之中。
血肉已经凝结,窟窿变得光滑,透过孔洞隐隐可以看到白骨,看到山雾薛青嗓子发干,宋婴手捂住嘴挡住了惊呼。
这般超脱常理的存在,这般非人的神奇,薛青和宋婴惊骇,一旁跪着的秦潭公神情亦是震动。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四大师的伤。
这就是适才说的砍了两刀啊。
这伤吓人,这伤者活着更吓人。
这世上能伤我如此的只有他。
四大师的声音淡淡响起。
伤如此还能活着的也只有我。
孩子,这般的我,何须骗你。
在这样的人面前,身份血脉又有什么用,都是蝼蚁一般,伸手捏死谁又能奈何。
这世上没有他惧怕的,自然也没有他需要欺瞒的。
宋婴挺直脊背塌下去,她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双手掩住了脸。
真是可怕的故事。
薛青喃喃道,原来我真不是主角。
第一百三十章 仁慈这个故事是很可怕,但山顶上并没有因此就陷入死静。
因为可怕的故事带来了更多的疑惑。
先帝为什么要杀你呢?当然,我不是在质疑你十恶不赦该杀,我就是问一下。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不论对错。
还有你秦公爷两个什么关系?看起来很熟哈。
还有薛青的声音不断的响起。
秦潭公起身回头笑了。
你不是不想听故事?他问道,怎么问这么多?那边宋婴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她并没有哭也没有说话,无声无息,似乎对外界一切都隔绝了。
薛青眼睛一亮,道:我现在可以走?秦潭公道:不行。
薛青将抬起的脚收回。
那就只能听故事了。
她耸肩道,要不然大家聚在这里干坐着多没意思。
秦潭公温和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都会告诉你,今天就是让你来听明白的。
薛青哦了声没有说话。
我和四大师没有关系。
秦潭公接着道,四大师是帝师,我没有资格称呼他一声先生,虽然有幸被他指点,才有了今日的我。
他看向四大师,神情恭敬。
我做的事四大师并不知道,是我杀了先帝之后进山告诉他,他才知道的。
薛青哦了声,手揉了揉鼻头,视线从秦潭公身上移开,看向四大师。
那四大师也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存在吗?既然四大师不是跟宋元陈盛宋婴一伙儿的,而是跟秦潭公一党,那么一开始并不知道宋婴的存在,只知道她。
所以,那么多次的见死不救,并不是因为她是替身,而是仇人之女。
或者说,跟秦潭公一样,是在追杀她,只不过方式不同,一个用残暴,一个用温情。
这才是这个故事的最可怕的地方。
她自始至终都生活在一个又一个虚假的故事里。
这也才是她想知道的问题,至于那些前尘恩怨,你死我活,与她何干。
你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对。
秦潭公再次开口说道。
在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告诉你另一个问题。
问题问的不对?薛青看向他,另一个问题?秦潭公道:我在京城出来的时候已经告诉陈盛了,想来你们还没有收到消息,我是知道你们两个的存在。
两个哦薛青眼角一扬,虽然还震惊但也瞬时理清头绪。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宋婴的存在。
她道,宋元陈盛这些人这些事这些打算。
秦潭公点头:一直都知道。
薛青哈的笑了,果然又是这样,当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倒霉的时候,事情就会再次超出她的想象。
这可真是戏中戏碟中谍。
她道,转头看宋婴,你听到没,我刚才说的没错,你和我比我想象的还要倒霉,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是你死我活然后就天下无敌尘埃落定了,其实是在台上演戏让人家看热闹罢了。
宋婴坐在地上依旧手掩面无知无觉,没有丝毫的反应。
秦潭公温和道:也不能说一开始就知道,你被笃救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过了几年才查明宋元等人的谋划,其实他们做的真的不错。
薛青道:公爷真是谦虚了,明明是公爷厉害。
秦潭公道:不是我厉害,是你厉害,如果不是你,不会有现在,所以适才的问题你应该问的是,四大师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
薛青哦了声,老老实实诚诚恳恳道:四大师也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秦潭公道:不是。
一声轻叹,薛青手抚上脸用力的揉了揉。
这真是个复杂又百转千回的故事。
她道,放下手对秦潭公苦笑,我没有什么要问的,公爷你们这种天一般的人物,怎么做都可以,你们开心就好。
秦潭公哈哈笑了,道:你不要生气,正是因为没有人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我才做了这件事,我告诉四大师我杀了先帝皇后,宝璋帝姬在逃,我也告诉四大师我会继续追杀宝璋帝姬,我这样做并非要取而代之,大周的江山还是大周,只是他楚元祝一脉不配。
所以你假称贵妃有孕,扶了一个假皇帝来传承大周的江山。
薛青问道。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既然要听就要认真的听,适时的表达自己听懂。
秦潭公含笑道声是:我要证明楚元祝他不配,我做的没有错,我把我做的事告诉了四大师。
说到这里看向四大师,四大师说不再踏入红尘不再理会凡事。
薛青道:也就是说,四大师也同意你的做法咯。
秦潭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在先帝眼里不过是先帝的一个臣子,一条比较得宠的狗,他对我再无情也可以理解,但四大师不同,不说皇寺和大师们的地位意义,只说师徒。
轻叹一声,看向远处日光下的山雾,你不知道四大师对先帝多好。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山顶上陷入沉默。
有时候没有言语描述,沉默更能表达。
薛青半垂视线看脚下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感悟,直到秦潭公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种痛不仅仅是肉体上留下两个伤疤,大师他心灰意冷,不再过问世事了。
他道,我明白四大师的选择,告辞离开了苍山,后来我发现了宋元的阴谋,宋婴的身份,陈盛的谋划,这些虽然意外,但与我要做的事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没有再来惊扰四大师。
薛青道:然后呢?然后兕子长大了,我还是想让四大师能教导他,也正好需要按照规矩拜见皇寺,便开始按照惯例仪式。
秦潭公说道,四大师就如约出现了,可见四大师是赞同我的做法。
可是。
薛青说道,手指抓了抓脸颊,神情疑惑,四大师也见了宋婴了啊,那这意味着什么?秦潭公道:这只是意味着四大师的仁慈,虽然先帝伤害了四大师,但恩怨与她无关。
看向还捂着脸坐在地上的宋婴。
女孩子坐地上肩头缩起很是娇小可怜。
她只是个孩子。
秦潭公道,神情怜悯。
你们真是仁慈。
薛青说道,神情诚恳,旋即又皱眉。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你既然扶持了小皇帝,一心要灭掉先帝的血脉,又知道真正的宝璋帝姬是宋婴,干吗不杀了她,而是到现在,还让她走到人前?你这不是吃饱撑的吗?秦潭公没有丝毫的不悦,道:我说过我之所以要杀先帝一家,并不是我想取而代之,只是不服他的所作所为,我要的是证明他不配为天子,他落得如此下场是天意,是天不容他,所以同样的道理,宝璋帝姬既然逃生了,那也是天意。
薛青怔了怔,道:公爷真是个讲道理和规矩的人。
秦潭公道:所以当我追杀宝璋帝姬始终不能得手时,我是有些灰心,可能天还是认定先帝一脉,直到我发现了你是假的,发现了宋元做的一切。
这就是天意啊。
薛青一拍手,道,让公爷发现了,公爷可以动手解决他们,一切就结束了。
秦潭公摇头,道:不,那时候我才恍然明白,天意不是让我动手解决他们,而是你。
薛青后退一步,瞪眼道:怎么突然说到我了?我在这故事里是个配角再一次听到奇怪的词句,看到薛青这与现场氛围不合的举止,秦潭公笑了,能在此时此刻还轻松自如的也正是薛青才能做到。
虽然是奇怪的词句,他只要一想也明白意思。
你的确是个配角,是个用来死的蝼蚁。
秦潭公道,你是个替代,是个不该存在的存在。
他收起了笑容,神情郑重又几分傲然。
然而你历经了生死劫难不仅没有死,反而站到了世人面前。
这就是没有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做,先帝如此,皇后如此,陈盛宝璋帝姬宋元也是如此,我就要看着,看看天是否随他们所愿。
果然宝璋帝姬又如何,宋元陈盛相护又如何,你活成不属于你的样子,直到今时今日,成了世人眼中的帝姬。
这才是真正的天意,天意证明先帝一脉不配为天子。
薛青,你才是天意选中的人。
秦潭公的声音回荡在山顶,温和的声音隆隆如雷,击打在心上,捂着脸的宋婴似乎被震醒抬起头。
薛青没有后退,怔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我原来还是主角啊。
她喃喃道。
秦潭公看着她神情温和:你当然是,你做了多少事,历经了多少磨难,你能站在这里,当之无愧,就是天容你,你是天选之人。
说到这里笑起来,神情感慨又傲然。
天也容我,我做的是对的!我终于安心了。
正如他所说,杀皇帝不是为了取而代之,只不过是不服,所以先帝死了,皇后死了,如今宝璋帝姬也不能登上大周的皇位,这是天意,这是天有公道。
秦潭公手抬起,那个明黄的卷轴递过来。
薛青,杀了她,你的手书拿去。
薛青道:好。
锵一声,铁条点地,寒光切断金灿灿的日光。
叮的一声,日光下并没有鲜血四溅,而是碎石飞扬。
宋婴还坐在原地,没有被切成两半,她茫然的双眼里没有薛青的影子。
叮的一声,铁条再次切下,莲花瓣般的山石碎裂,站在其前的秦潭公在碎裂的那一刻移开,落在旁边的山石上。
没有等他站稳,铁条再次袭来,山石再次碎裂,薛青的身影翻飞,就像一双顽皮的手,将盛开的花瓣撕裂扬起。
但铁条距离秦潭公的红袍总差一个边。
锵的一声,又击碎一块山石的身影恍若被碎石弹起,擦着地向外飞去,像流矢又像风筝眨眼就到了山顶外,山路陡转直下,人随着飞溅的碎石也落下去但秦潭公手一甩,断线的风筝就像被绳索套住,猛地被拽回来,噗通砸在地上,坚硬的石山上顿时被砸凹陷,薛青变成一个大字,尘土碎石跌落砸在她身上。
站在莲花山石边的秦潭公拂了拂衣袖,神情温和,摇了摇头。
薛青。
他说道,你适才不是说了,要杀了她吗?趴地上的薛青没有动,有声音闷闷的传来。
我要杀她,是因为我要杀她,而不是因为别人要我杀她。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不敬这个原因吗?秦潭公温和道:你是误会了,并不是我要你杀她,我如果想要杀她,她现在就不会活到现在,现在只是到了天不容她的时候了,薛青,你在山路上也说了,你们两人只能存活一个,很显然,这个人必须是你。
他上前一步,看着手里的明黄卷轴。
想想你能活到现在,还能站到如此地位,谁又能挡你,薛青,这是天命所归。
趴在地上的薛青发出几分闷笑,手撑着地面,然后人一点点的起身,尘土碎石再次从她身上跌落,她抬起头看向秦潭公。
可去你大爷的吧。
她道。
又是从未听过的词句,不过这一次听起来意思比先前隐藏的冷嘲热讽更明显,秦潭公没有说话,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女孩子。
我能活到现在,那是因为我。
薛青接着道,看着秦潭公,抬起手伸出一根中指向天,跟天有个屁关系啊。
人从地上站起来,晃了晃身子,再次抖落尘土碎石。
还有,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傻子啊?好吧,想一想这一路还真的有点傻。
秦潭公神情温和的看着她,道:是我说的哪里不对吗?薛青看着他,道:你早知道我和宋婴两个人的存在?秦潭公点头道:是。
薛青道:你知道我是替身?秦潭公耐心道:是。
薛青道:宗周是不是在追杀我?秦潭公看着她道声是。
薛青道:黑甲卫是不是在追杀我?秦潭公笑了笑点头。
薛青道:所以你明知道我不是,明知道真的宝璋帝姬在哪里,但你还追杀我,然后说这是为了证明老天爷选中我,明明什么事都是你做的,老天爷和我都要谢谢你啊。
秦潭公道:这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他的话没说完,薛青打断他。
降你妈比。
她说道。
秦潭公活到现在,第一次被人这样骂,神情有些愕然,似乎不知怎么反应。
但山顶并没有陷入尴尬的沉默。
就像华丽的袍子被撕下,就像精美的面具被砸烂,沾满尘土碎石,脸上受伤擦痕血迹的女孩子再没有半点文雅羞涩,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嘲讽,粗鄙话像豆子一般蹦出来。
你当我是傻啊?十年前杀了皇帝,杀了皇后,烧死了黄沙道一城的人。
别他妈的说火是宋元放的,就算他不放火,你也是要放的,只不过这傻比比你早了一步。
哦这傻比按照你的说法也是你所谓的天意证明之一,可怜的天。
你他妈的不救人反而围城看着一城人烧死,就为了造出什么天降恶灵雷火之类的狗屁谣言,天他妈的真谢谢你。
十年间你明知真假帝姬,还惺惺作态的追杀我,死了多少百姓死了多少五蠹军多少大臣,才换来我的不死,到你嘴里成了天意了,天他妈再次谢谢你。
证明天意,扯什么蛋,你要真想证明天意,你提着刀直接把宋婴砍死不就证明?你能把人家老子娘砍了证明他们不配为天子,多砍一个又有什么?你让大周十年腥风血雨,死了那么多人,朝廷搅成一锅粥,就为了天意证明?你是不是神经病?天和我还有死了人都谢谢你啊,我们真是三生有幸了。
信你这种神经病的话,我也是神经病了!状元才情,女孩子的衣衫,都无法阻止眼前的薛青展现另一个面貌。
对于秦潭公来说是这个从未见过的面貌,不止是薛青,其他的时候其他人也从未有能在他面前展现这种。
高高在上如他,这种粗鄙从来到不了他的眼前。
秦潭公并没有因为这劈头盖脸的骂而暴怒。
他道:做事,总是要死人的。
神情说话依旧温和,但此时听来却让人觉得寒彻骨。
死人对于他来说,是根本无足轻重的事。
去你大爷的吧。
薛青扬眉,如果真是天意如此,秦公爷你也信奉我为天子,那你就自尽来证明一下我金口玉言吧。
秦潭公笑了,道:这个证明不了。
薛青没有笑也没有再骂,道:我想试试。
伴着这一声,站立不稳些许佝偻的身形陡然弹起,一道寒光向秦潭公而去。
话音起人出手,话音落便是锵啷一声,又一块莲花石碎裂飞溅如雨。
雨水散落中秦潭公手抚着腰带安然而立。
薛青的手中多了一柄短刀。
铁条在先前被秦潭公打飞时跌落,没想到她还有兵器。
短刀脱手飞向秦潭公,薛青并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手一扬寒光尘土日光中细芒闪闪她的人也随之扑来。
先前扑身一击接近了秦潭公,此时距离更近,寒芒短刀出手,几乎已经到了秦潭公的眼前,三个方向将秦潭公笼罩。
生死不过是眨眼间。
秦潭公眨了眼,短刀落在他的手中,寒芒如同撞上铜墙跌落,薛青则恍若被一只手拍中,发出一声闷哼,砸在地上寒光闪动,短刀并不是刺向她,而是在秦潭公手里转了转。
秦潭公又看地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细芒,这些东西倒不是多锋利,而是闪着幽光,显然是淬毒。
你这孩子,怎么来见四大师竟然带了这么多暗器。
他道。
薛青在地上道:废话,来这种鬼地方,见这种鬼大师,不带暗器是傻比。
秦潭公皱眉道:不要骂人。
薛青道:我就骂人,怎么着?你的鬼天意还管得了我骂人吗?这真是好了,都停下。
沉默许久四大师的声音响起。
你让我停下我就停下啊,我挨打的时候你怎么不让停下?薛青道,我就不。
说罢啐了口。
一口血水落在秦潭公的脚边。
山顶沉默一刻,坐在山石上的四大师抬手一甩。
趴在秦潭公脚边的薛青被大力拽起跌落在另一边,闷哼一声靠在山石上。
四大师没有再看她,而是看向秦潭公。
潭公,把手书给宝璋。
他道,声音沉沉,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手书给宝璋?一直坐在地上恍若呆傻的宋婴抬起头,秦潭公也看过来。
大师他有些惊讶。
四大师道:先帝杀我,不是他的错。
薛青也看过来。
当然,也不是我的错。
四大师接着道,神情怅然,这件事无关对错。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过错..........他要杀的并非是我,而是皇寺的存在。
四大师说道。
皇寺的来历你们很清楚吧?宋婴视线看向他,眼神还有些茫然神魂不在,没有说话。
刘邦斩白蛇吕后看云彩。
薛青靠着山石说道。
传说当初那寺庙的和尚看出大周高祖是帝王之像才救助赠书授业,这跟历史上很多帝王传奇一样。
这也是皇寺被天下所熟知的来历。
秦潭公道:皇寺原本是一位隐士避居的地方,隐士博才多学天文地理皆能,扶助了高祖。
传奇是传奇,透过传奇还有真相。
四大师道:博才扶助是真,吕后看云彩也是真,成就帝王霸业,离不开真真假假。
秦潭公应声是,恭敬道:如果没有皇寺,大周楚氏就死在大齐末年了。
四大师道:当初先师救助他教授他天文地理,高祖也确有过人之才,能当上帝王成就一番霸业,不单单是某一个机缘的功劳,如果高祖自身无能,教授那些天文地理也没用,高祖没有遇到皇寺,也不一定就成就不了霸业,或许会晚几年吧,这些事谁又能说得准。
过去的事就不说了,皇寺对大周高祖有恩,大周高祖也给了皇帝至高的回报,这回报,对于双方来说也是互惠互利。
皇寺的先祖是个怀才不遇的隐士,收到了高祖这个弟子,一跃成为帝王之师,所学可以传承天子,夫复何求。
而对于当时的大周来说,国初立,前朝余孽残留,各地军匪作乱,有皇寺认天下主的传说存在,可以安抚民心稳定朝纲。
所以皇室认皇寺为师,且还将下一任皇帝交由皇寺大师来认定,好证明大周的皇帝是天定,而皇寺大师也很愿意有天子为弟子,这世上没有比天子这种学生更能将自己的才学理念传承发扬广大了。
这就是皇寺以及大师和皇帝们的关系。
除却了安抚民众彰显大周楚氏皇族血统的需要,我相信,一开始的时候皇帝们是真心要跟随大师学习,大周的皇帝们也相信,大师也只是想要当个老师,好好的教书。
这句话啊,薛青微微垂目,倒也不是听他第一次说。
那时候为了救张撵引发一系列事,四褐先生发现她才是幕后主使时,两人互相真真假假的表明了一下各自的心迹,她为什么会做些事,因为最初心的目的是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教书先生,询问四褐先生为什么教授明知是女孩子身份的她,他说他是个教书先生,只想好好教书。
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啊。
四大师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看向前方。
然而。
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
皇权是天下至高无上的,刘邦斩白蛇也好吕后看云彩也好,传奇以及声名对于它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必不可少,当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并非由大周皇帝来定传承,反而由一个传奇存在决定,矛盾就开始了。
帝师不是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而学生们也不仅仅是为了读书学习。
不再为了学习的学习,不再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师徒就渐渐的没有了师徒的本心。
最初皇帝和皇寺,我相信是有师徒真情,我也相信传承中肯定有真心学习的皇帝和真心为师的帝师,但世事无常...没有了本心,时间又最无情,曾经的情分淡去,矛盾越来越多,比如皇帝和皇寺中意的皇子不同,比如皇子们为了谋取皇寺中意各用手段,比如皇寺大师们也并非无欲无求,皇帝和皇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诡异。
或许大家都察觉到这一点吧,但牵绊太深,传奇谎言太久已经没有办法解决,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直到元祝的出现。
四大师收回视线看着在场的三人。
元祝是个特别聪明特别厉害的孩子。
他道,眼中毫不掩饰骄傲,虽然是个生在深宫的皇子,心性却不亚于开国成霸业的高祖。
当第一次见皇子们时,我就看中他。
但第一次他就表达了对皇寺和我的质疑。
当时来见我的是他和元佑,元佑就是谦王,元佑对我恭敬有礼又畏惧不安,而元祝则随身带了条蛇,趁我送别皇帝时,放在了我蒲团下。
薛青哈哈笑了,山顶上只有她的笑声,略显尴尬。
不好笑吗?她道,看了看秦潭公和宋婴。
宋婴自然没有理会她,秦潭公对她笑了笑。
先帝小时候是比较顽皮。
他道。
这不是顽皮,这是不喜欢。
薛青道。
四大师默然一刻,道:他一开始是不喜欢我,胆子又大,送到苍山三天跑一次,竟然坚持几年而不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后来我让他明白我是真的教他读书习武,让他知道他要学的都是最好的,他是个爱学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要什么,渐渐的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不再胡闹。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也开始喜欢我吧,攀岩越来越厉害后,他常去悬崖峭壁上偷鸟蛋,烤好了带回来给我吃。
几个鸟蛋......就馋死了,薛青撇撇嘴。
大师。
秦潭公忽道,其实陛下他并不是喜欢,他有一次喝多了,说你对他一点也不好,对谦王很好,他就想让你看看自己多厉害,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当天子的人,所以才努力的学习。
可怜,薛青干笑两声,秦公爷真是太不厚道了。
四大师再次沉默,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骄傲感慨酸涩混杂。
大师,我不该说这个。
秦潭公施礼道,先前不说,现在此时也不该说。
你是他的臣子,先前不说是理所当然,此时说也合情合理。
四大师道,原来他始终没有以我为师,我还以为至少有那么一段他是真心的呢。
他没有再停顿,神情也恢复平静。
我对他很严厉,对元佑和蔼,那是因为他们二人性情不同,因材施教,没想到他竟然会怀恨在心,且还能因为怀恨而发奋亲近我。
看来谦王早亡也是这时候种下的因果。
我明白他的恨意,他与其说恨我,其实是恨皇寺,他被迫来跟我学习,身为皇帝的儿子,却还要受到皇寺的认可才能当太子当皇帝,对于聪明自傲的元祝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历来这样想的皇帝皇子不是少数,但元祝不仅敢想还敢动手了。
为了这一天,他默默的准备了十几年,待自己功夫高超赶上我,待坐稳朝堂,手握重兵,国富民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四大师笑了笑。
而直到他动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他要做什么,教出这样的弟子,我是该骄傲呢还是悲哀。
秦潭公上前一步道:大师,这是他无情无义。
四大师道:对于皇子们来说,皇寺只是一个决定他们身份地位的地方,他们敬或者畏还有不服,从来就没有情,而皇寺以帝师自居以师徒之情掌控天子之选,也是自我欺瞒。
不是为了学,又何谈教。
既然不是师徒,又非皇族天子,却掌控下一任天子人选,这是什么?这是敌仇两方啊。
既然是敌仇两方,你死我活也在所难免。
元祝为了他的帝王传承大业要除去皇寺,我为了皇寺的传承不想死,他杀我,我杀他,谁有错?他的视线看向宋婴,宋婴坐在地上依旧没有反应,神情茫然。
他看向秦潭公,秦潭公俯首却没有说话。
他看向薛青,视线看了一半又后悔了忙要移开.....但还是晚了。
你们都有错。
薛青认真说道,而且这事怎么能算是无关对错呢?..........秦潭公皱眉道:怀璧其罪并不是错。
薛青看向他:贪得无厌就是错,说的大义堂皇又悲情的,不过都是贪得无厌罢了。
大周皇帝贪图天定之名,皇寺贪图天子之师,各取所需本来没有错,但又各自贪得无厌,走到今日的局面,就是你们活该,而且都该死。
你们都是饱读诗书天文地理无所不能的高人,皮袍下却是狗屁不如的小人。
又来了....秦潭公道:不要骂人。
啧,事情做了,还不让人骂?薛青道,你们还真是当了婊子又立牌坊。
骂的更难听了....秦潭公皱眉。
说你们是小人,还不服气?是,你们厉害,我这么厉害的人在你们面前连一招都使不出来,打我就跟拍苍蝇似的,这天下你们能呼风唤雨,神仙一般,谁也奈何不了你们。
但你们活着连个大街上扫垃圾的都不如。
人家扫垃圾的至少让大街保持了干净,让大家心情愉悦,你们呢?世人把你们当神仙,当君王,当重臣能将,敬畏信赖尊崇你们,结果呢?看看你们干的这些破事!让多少人遭殃,让天下生灵涂炭!争权夺利是不可避免,想活着也是理所当然,但你们做事之前,想一想自己的身份,以及会造成什么影响吧!事情你们做了,不是一副被逼无奈,我好痛苦我好无奈,就是什么天意如此,我是正义的使者,什么玩意儿!还无关对错,无关你妈比。
秦潭公面色沉沉,道:我再说一遍,不要骂人。
薛青道:我也不想骂人。
手一扬,碎石向秦潭公砸去。
石头当然砸不到秦潭公,还未到身前就落地碎成粉末。
但秦潭公的脸色像被砸到一样。
我其实只想打人,可他妈我打不过啊!薛青道,我打不了你们,还骂不了吗?你说天意让我做皇帝了,我骂你们又怎么了?要不你杀了我?你要能杀了我,就说明天意真不让我骂人,我就不骂了。
秦潭公忽的又笑了,摇摇头。
看来青霞先生只教读书,没有教你做人。
他道。
薛青淡淡道:你也配说做人。
好了。
四大师沉声道,这一次没有停顿继续开口,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是我们错了。
看向秦潭公。
潭公,这是我们三人的事,牵涉太多无辜了,元祝他有错,自己付出了代价,你对他有恨,杀了他也算是出气了。
天意什么的,没什么好证明的,人的对错都是自己决定的,跟天意无关,此事到此为止吧。
你已经当众认罪,宝璋帝姬天下皆知,是时候还朝廷民众一个安稳了。
秦潭公上前一步应声是。
四大师看向宋婴:我说过你是个孩子,此事与你无关。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薛青啐了口。
就她一个孩子吗?我呢?她道。
四大师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再看秦潭公。
秦潭公毫不迟疑将手里的卷轴捧起,没有直接交给宋婴,而是递给了四大师。
四大师接过再次唤宋婴,宋婴看向他。
你回朝去吧,秦潭公我会留在苍山。
四大师道,又看薛青,你下山后也到此为止。
止你大爷。
薛青道。
秦潭公没有说话,恭敬的后退一步站在四大师身侧。
宋婴茫然的眼神渐渐凝聚。
你拿去吧。
四大师看着她,我已经在手书上写了宝璋的名字。
将手书书向前一递。
宋婴看着他,慢慢的站起来,走过来,伸出双手。
从此以后没有皇寺,你我也再见。
四大师道,你去吧。
手书放在面前这双纤细的手掌中...手掌的主人似乎不堪重负,身子向前栽去....四大师伸手扶住她,但下一刻宋婴就站直了身子向后退去。
有人影从莲花瓣的山石后翻出将宋婴挡住在身后,同时寒光闪闪向四大师的面前,秦潭公一步站在四大师面前,抬手挥动。
锵啷两声,两只飞镖跌落在山石上。
你!秦潭公喝道,要向前迈步。
别动。
四大师道。
秦潭公不解但还是立刻停下脚。
是的,别动。
在不远处站定的宋婴说道,身边季重相护,看着四大师和秦潭公。
再动一步你们都要死。
死?秦潭公低头看到一条灰黑的细线在脚下穿过,他转过头,看到四大师的手还保持搀扶的样子,手心里托着一颗黑色的铁丸,灰黑的线就是从其上垂落在地上蜿蜒。
这就是当时差点烧了皇宫的那个道士留下的那颗雷火丸?秦潭公道,陛下说要研制成火器给军队用,必将天下无敌,只是那道士死了配方无人知晓始终不得。
宋婴道:是的,既然你对父皇的事如此清楚,自然也清楚它的厉害,我已经打开了机关,只要你们一动,它就炸了。
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秦潭公点头道,神情并没有惊怒,又看向她:我以为皇后娘娘已经用了。
宋婴道:见不到杀害父皇的凶手,母后不舍得用。
薛青哈的一声坐起来道:喂,原来你也带着暗器和帮手来,说好的信任呢?那可是你的四大师。
宋婴神情平静,先前的茫然呆滞半点也无。
信任?她道,从黄沙道他没有当场指出你为假时,与我就没有信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骤生骤生变故,山顶凝滞。
四大师手托黑丸端坐一动不动恍若佛像,秦潭公虽然脚下只踩着一条线,但似不知厉害而不敢迈步。
这个小子跟你上山,我们并不在意。
秦潭公道,影卫不离左右,况且有薛青在,你戒备也是可以理解,却原来戒备的是四大师。
宋婴神情漠然,道:我当然要戒备他。
我是谁,天下人被薛青混淆,四大师难道也不清楚吗?却在人前做出这种姿态。
她的视线看向秦潭公身后的四大师。
先前我也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做?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皇寺和大师是我大周楚氏的守护者,当然我可以理解你不是神,所以父皇母后的死被秦潭公欺瞒,你没有为父皇报仇,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却原来...宋婴说到这里笑了。
却原来你是害死我父皇的真正凶手。
这样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秦潭公道:我和四大师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听明白,这件事是你父皇错在先......我父皇何错之有?宋婴打断他,四大师不也是说了吗?我父皇要杀他没有错。
那四大师要杀他,我要杀他,也没有错。
秦潭公淡淡道。
话题似乎又回到先前,永无止境。
宋婴笑了笑。
秦公爷,这种事不是无关对错。
她道,我是要做事,不是问对错,对错与我何干?薛青啪的击掌:这才叫坦坦荡荡,做坏事就是做坏事,还要为了减轻心理负担而自我辩解,尤其是推给天意,那就是小人了,秦公爷你还是老了,不如年轻人。
秦潭公笑了笑没有说话。
宋婴也没有理会薛青。
四大师轻叹一声:那你是要为父报仇了。
宋婴道:确切的说,我是要完成父皇未完成的事。
她的神情平静如以往,双眼深邃又闪闪亮。
先前闻听过往的震惊失魂落魄似乎从未有过。
父皇要杀你们而未成,那就由我来完成。
..........薛青翻身跃起。
那你们慢慢解决,我先走一步。
她说道,话音落人一掠数丈,向山下而去。
季重。
宋婴道。
寒光一瞬间砍断了山顶的日光,长剑直向薛青的后背。
长剑未近,剑气已然入骨。
黄居!薛青几乎是同时喊道。
并没有人出现,只有寒光迎面而来,这是一柄长剑从山侧飞来,恍若流星,薛青伸手握住,没有回身顺势后击。
锵啷一声响,身后的长剑飞了出去,噗嗤一声没入一旁的石缝,颤抖发出嗡嗡响。
季重的长剑被击飞,人没有丝毫的停滞到了薛青的身后抬脚。
锵啷一声响,薛青的长剑也飞起刺入一旁的山石发出嗡嗡响,人翻跃向后,山侧再次有寒光闪,又一柄剑飞来,薛青伸手接住落地。
季重亦是落地,一只腿上裤子撕裂,只留下浅浅一道剑痕。
先前在黄沙道城,季重对对宋元出手的黄居出手,薛青救黄居,二人并没有直接交手,又因为宋婴围城,无暇与其缠斗,季重施然离开。
此次交手在眨眼间,薛青虽然毫发未伤,但被迫回到了山顶,被截断了下山的路,算是平手。
你有病啊。
薛青骂道,你打我干什么!你主子的仇人在那边呢,快去杀了他们。
季重漠然不语。
宋婴看过来,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下山?薛青瞪眼:废话啊,谁会认为自己会死,你不要犯傻,那两个人最厉害,你先专心对付他们哈,我们还年轻,你以后打我的时间多的是,你要分清主次,不要贪得无厌....话音未落人已经挥剑,因为季重再次袭来。
季重手中没有兵器,但整个身子都化作利器,尤其是那一双腿,与薛青的长剑相撞,发出金石之声。
长剑弹飞,但瞬时又有新的兵器从山侧甩出来。
弯刀挥出一道弧线,季重的身子诡异的扭曲,险险的躲过,抬起的腿宛如刺出的长枪,锵啷一声击中。
薛青没有丝毫的迟疑,只要兵器相接,就立刻松手,再闪电般的向上伸手,伸手便有兵器从天而降,天恍若是口袋,源源不绝,取之不尽。
兵器五花八门。
弯刀,腰刀,短斧....每一件兵器都有不同的攻势...劈,砍,刺,挑....山顶撞击声接连不断,缠斗的双方变成一团光影,不断的有兵器从中飞出跌落。
兵器被击飞,薛青丝毫未受影响,兵器不断的攻击,季重也未受重伤。
缠斗掀起狂风,但狂风却并没有横扫一片,秦潭公和四大师面前似乎屏障围拦,衣角纹丝不动。
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缠斗并没有眼花缭乱,可以清楚的看到一招一式。
薛青兵器不断攻势咄咄,但身形却是要退。
季重周身为利器挡住了攻击却又禁锢四周,不让薛青离去。
兵器不停的交换,脱手的未落,便又有新的袭来,恍若一人化作数人围住了季重,一刀一刀一剑一剑.....噗的一声轻响,不是季重的衣衫被撕破,而是周身的气息刺破了一道小口子....就是这个时候。
已经松开尚未跌落的兵器,薛青还握着手里的兵器,一瞬间没有再向前,如同雨水打在伞面一般飞溅出去,薛青亦是变成了雨点.....她没有向山下去,而是向宋婴。
季重的身形陡然暴涨,如同撑开的伞扑去,要弹开薛青,要护住宋婴....三人的身影渐渐重叠。
宋婴的站在原地,薛青手中匕首向她的胸前,季重如同利箭紧随薛青的后背。
这就是互相残杀的画面,当鲜血接连绽放的那一刻,一定很美。
就是这个时候,秦潭公身形一旋,平地无风,除了他的动作,四周的一切都瞬时凝固,脚下的灰线飞起,带动着四大师手心托着的铁丸.....凝固瞬时又被劈开,四周依旧无声,铁丸如流星一闪飞去。
尽管只有一闪,在秦潭公的视线里可以清晰的看到,铁丸已经变了形状,黑红,膨胀.....薛青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
这一场对战她面对的不是只有季重和宋婴两个,还有秦潭公四大师.....她看到的铁丸变化更大,不止铁丸在变,四周的空气也在变,就像日光炙烤地面,干裂,卷起,耳边似乎能听到驳驳的暴裂声,这场面异常的恐怖,而更恐怖的是这画面正在接近自己。
薛青心中的脏话如巨浪滚滚,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秦潭公要出手,谁能防住,挡住到可以一试,只是飞来的偏偏是这种东西....挡就是死!咔的一声,半空中突然伸来一只手,在那铁丸上轻轻一弹,干裂的空气一瞬间凝滞,铁丸被这弹动一颤,四周的气息也随之而颤,在这颤抖中,铁丸换了个方向......薛青凝滞,季重越过了她,然后看到飞向他前方的铁丸,他的眼瞬时瞪圆,没有丝毫后退也没有停下脚步,一跃抱住了宋婴,将她整个人环住裹在怀里,他的身子就像铁伞猛地撑开.....砰的一声。
一道雷似乎从天而降,炸裂了山顶,碎石如雨,声震耳膜。
薛青脚下悬空没有来得及攀住任何一块山石,就在跌落的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她....如雨的山石从身边跌落万丈深渊,脚下炙热席卷。
鲜红的火焰在半空中腾起,萦绕苍山的山雾瞬时蒸发,如一层层白浪翻滚,其间夹杂着嫣红,整个山间恍若牡丹盛开。
真好看啊。
薛青怔怔,花开的很快,谢的也很快,白雾向外翻滚又向内涌去,转眼吞没了一切。
薛青看着万丈深渊中翻滚的山雾,其间有人影呈现,只一眨眼便随着烟火消失不见。
宋婴和季重,就这样结束了。
薛青悬在半空,爆炸的炙热呛人的气息还在不断袭来。
烟花,灿烂只在瞬间。
生命也是如此吧。
四大师。
秦潭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纷乱的气息。
脚步声穿透耳膜的嗡嗡,然后停下来。
你的伤,原来,还没好啊。
这话似是疑问担忧,又似是叙述平静。
伤?薛青抬起头,看到抓着自己手腕的一只手,干瘦苍老肌肤如枯枝。
此时有一行鲜红在枯枝上如同藤蔓缠绕,然后蔓延到薛青的手腕,手臂,然后如有雨滴跌落在脸上,腥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打破这是血。
薛青再抬头要看清伤的如何,身子一悬,人被甩了上去。
翻越落地,脚下碎石,气血上涌,踉跄噗通半跪在地上,噗的吐出一口淤血才稍缓。
阿弥陀佛。
四大师道,在山崖边站直身子,声音苍苍沉沉。
这东西竟然如此厉害,超出人力可为啊。
他侧头看胳膊,一条胳膊的衣袖被烧焦断裂,露出小臂上一块被揭去皮肉的伤,血正从那里涌出,他抬另一只手伸过去在伤口一抚,手再离开,伤口涌出的血便已经停下了。
他没有看秦潭公,站在山崖边看着重新云遮雾掩的山间,烟火气息早已散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苍山高险峻,一面勉强可以有路上山,另一边则是恍若刀斧劈过,峭壁悬崖深不可测,飞鸟也绝迹。
跌落其下死路一条,更何况还有雷火丸的爆炸。
秦潭公脚步向他迈过来一步。
大师的伤原来并没有好。
他道,所以未能扔开雷火丸,还是杀死了宝璋殿下。
山顶陷入沉默,四大师看着山间云雾,叹息一声,神情悲悯。
死人总是悲伤的事吧。
别装了!被看穿了!薛青喊道,快点干他!..........刚刚受的伤当然不能立刻就好。
所谓的原来,指的自然是以前的伤。
自从被先帝砍伤后,四大师避世十年没有再受伤,这以前便是指的十年前,适才展示与人前的身上的两个伤口。
薛青的声音没有撕裂沉默,喊出来后山顶继续沉默。
四大师的视线从山间收回看向秦潭公,苍老的面容慈悲,眼眸有些空洞,是因为突然的死亡还是其他的什么....。
秦潭公依旧神情平静,眼神温和。
两人相视,谁也没有说话,四大师没有回答,似乎这个问题不能回答,秦潭公也没有再问,似乎这个问题不能再问。
沉默,凝滞,萦绕山侧的雾隐隐开始翻动......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蠢货!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恼怒。
说了让你快点滚下山,就是不走!..........山顶的沉默陡然被打破。
啊,这怪我啊?要不是你,我能上山吗?你们不上山,他能上山吗?他不上山,你在山下能活吗?聪明如我想出这个局,都被你这个废物毁了。
我废物怪我吗?如果不是你废物,我能这么废物吗?下不了山怎么能怪我!嗬,连站都站不住了,说话倒是挺有力气。
你有力气说话,还有没有力气解决这个大麻烦?没有的话提前说一声,你掩护我先撤。
四大师呸了声甩袖,然后发现袖子没了,神情更加恼怒,瞪眼看向秦潭公。
此时此刻的他肩头塌下,苍老的脸上拧眉扁嘴瞪眼表情也不再是沉稳慈悲,有羞有恼有不耐烦有抱怨混杂,再加上那被烧焦的袖子飘飘,虽然依旧光头僧袍,但半点佛祖气息也无,看上去狼狈又油腻腻。
眼前的四大师恍若变了一个人,秦潭公的神情没有惊讶。
大师跟薛青很熟。
他道。
薛青一手撑着膝头一手抬起摆了摆:我们不熟,不熟,公爷不要误会。
当初在牢房里你说是你杀了宗周和左膀右臂,我虽然说信了,心里还是怀疑的。
秦潭公看向她,又看向四大师,温和一笑,原来师在这里,那我就毫不怀疑了。
薛青再次摆手道:不不,跟师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我真的很厉害。
四大师哼哼道:我能教出这样蠢笨的弟子?你是看不起先帝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秦潭公的视线再次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转。
大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他道,先帝应该也没有见过。
四大师看着他,道:谁又能了解谁?秦潭公默然一刻,点头:大师说得对。
温和的神情有几分好奇,不过你和薛青是怎么认识的?听到这句话,四大师神情陡然羞恼:这还不是因为你!将没有袖子的手臂一甩,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来,我以为她是真的宝璋。
原来如此啊。
秦潭公道:我的确是故意瞒着你,没想到反而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再看薛青,然后有了今日的她,原来不是天意让她做到如此,而是四大师你。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大师你,还是天啊。
四大师道:我说过了我不是天。
薛青道:我也说过了我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我自己,跟天意没关系。
秦潭公再次看他们,笑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见她,因为她是元祝的女儿?。
他道,自嘲一笑,所以你是真的不怪罪元祝,哪怕他要杀你。
四大师看向他,道:我说了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只是好奇去看看,然后就被她缠上了。
秦潭公一怔,哈哈大笑。
薛青在这边皱眉:说清楚啊,谁缠上谁。
四大师恼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薛青道:你也没少说啊。
二人争执又起,一旁大笑的秦潭公恍若不存在,他的笑便停下来。
除了这件事.他道,当初我杀了元祝后去山上看你,你对我说你自己也受伤了,但有回生丹护身所以并无大碍,是在骗我吗?四大师看着他点点头:是。
秦潭公道:其实你伤的比元祝还要重?而且到现在都没有好?四大师再次应声是。
你是不是傻,干吗说实话?薛青恼怒道,再装一装啊。
四大师亦是恼怒道:你懂个屁,我们这种神仙人物,都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可装的,谁又能骗的了谁,也只有你这种没用的才需要装傻充愣。
被提及先前的各种失态,这是她穿越以来最狼狈的表现,薛青有些羞恼:那还不是因为你,要么你就教我厉害点,要么你就早点杀了他,秦潭公再次哈哈大笑,视线看着他们,温和的视线有几分羡慕。
大师你待她比待元祝还要好。
他感叹道。
你眼瞎了吧!有异口同声响起。
秦潭公微微一笑没有与他们争执。
大师当时如果没有伤重的话,是不是会杀了我。
他道。
四大师点头道:是的。
............秦潭公微微一笑。
正如四大师所说,对于他们来说互相欺瞒是没有必要的,同样,因为残酷的事实而愤怒忧伤更是没有必要。
四大师看着他,道,那时你上山来看我,是不是来杀我的?秦潭公点头道:是的。
神情几分可惜,我完全没有看出一点破绽。
四大师嘿嘿一笑,得意:那是当然,我怎能被你看出破绽。
又道,这么多年来,你做出这一番姿态,要证天意,要维持朝堂安稳,要与王烈阳他们争斗等等事,其实最终戒备的人只是我?秦潭公点头:是的,因为大师你是大周的守护者,我怀疑你的伤,但又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一直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这个苍山之约,大师这个苍山之约,其实是为了我吧?四大师道;是的,因为我是大周的守护者,我要杀你了。
............为了杀对方,他们都等了十年。
十年光阴漫长,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能做到想要做的事,光阴并无所谓。
秦潭公笑了笑,道:是的,我知道,不过这也是我给你的局。
他指了指山下,指了指那边还在半跪着喘气的薛青,又看向四大师裸露的胳膊,虽然晚了十年,但终于知道大师跟先帝一样。
他站直了身子。
所以,我也要杀你了。
黄居!薛青的猛地喊道。
伴着她的话音,寒光从山下飞来,就如同先前一般飞向薛青,只是砰的一声,这一次没有落在薛青的手里,而是砸在了她的头上。
日。
本来半跪的薛青噗通彻底跪在地上,手捂住了头。
秦潭公笑了笑,大约是力气耗费不能精准的接住兵器了,也可能是装的,不过这都无所谓,对于他来说,薛青就算再多兵器,也不过是蚂蚁举着枝叶罢了。
黄居,你到底带了多少!薛青抬起头喊道,神情恼怒,不要扔了,我是让你快跑吧。
山下寂然无声,但也再无兵器扔来。
秦潭公道:不用担心,只要他不自寻死路,我是不会杀他的。
薛青点头道:我相信公爷。
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哈的一声指着山边,手书。
秦潭公看去,见碎石下有露出明黄卷轴一角,先前宋婴和季重被炸坠崖,手书被气浪推回掩盖在山上了。
薛青已经手脚并用飞快爬了过去,将手书挖出来,看向秦潭公。
公爷。
她神情诚恳道,你先前说我杀了宋婴就让我拿着手书下山的话还作数吧?秦潭公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当然不作数。
他摇头道,我也是要杀了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层出薛青坐在碎石中,将手书在腿上拍了拍,不知道是要抖落手书上的碎石尘土还是自己腿上的。
公爷怎么说话不作数了?她道。
秦潭公道:因为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薛青道:公爷真是坦荡。
秦潭公道:没有骗得了你被你看穿的事算不上我坦荡,不过我送手书让你当皇帝是假的,但夸赞你很厉害出乎我意料天选之人的话都是真的。
薛青摆手,道:我厉害当然是真的,这个做不得假。
秦潭公笑了,道:我要杀你并不是因为你厉害,而是你要的我给不了。
薛青看着手书,道:公爷说笑了,皇帝而已,你能给那个小孩子,也自然能给我。
秦潭公洒然一笑,不否认他能:可你要的不是皇帝,而是自由。
薛青摇头:公爷你高看我了,没有人能有自由,都在樊笼中。
秦潭公道:自由与樊笼无关,自我即自由。
看着薛青神情遗憾,你要的太大了。
薛青将手书举起,神情傲然道:我既然不死,就是天容我,天既然容我,我要的就不大。
坐在碎石中形容狼狈的女孩子这般姿态,恍若一位狂生。
秦潭公并没有嘲笑,反而赞赏的点头。
你说得对。
他道,所以我要杀了你。
薛青将手放下来,道:要不,我可以改,不要自由了,当皇帝。
秦潭公失笑。
薛青,这时候说笑没有什么意义。
他道,看向另一边坐着的四大师,我和四大师都年纪大了,时间浪费不起。
四大师抬起头神情和蔼道:人生在世说笑本身就是意义,潭公你着相了,时间不会浪费,不能说笑才是人生的浪费,所以请尽情尽意吧。
秦潭公默然,一向儒雅温和平静的眉间似乎有些疑惑。
大师,不知道是不是我对你卸下了戒备,你这句话跟以前说的那些佛法道理一样,但我听起来,总觉得他道,看向四大师,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斟酌着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总觉得有些,无赖?四大师眼神慈悲,道:相由心生。
秦潭公再次默然,道:比如这句话,我觉得大师你其实是在骂我是无赖。
四大师欣慰点头道:潭公,你终于顿悟了。
薛青用手书拍腿,眉飞色舞的喊秦公爷:其实这句话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叫淫者见淫!四大师看向薛青,慈悲眼神顿消:你不会骂人就不要说话,太粗俗了,让人听懂了还怎么骂!薛青皱眉道:先生你其实是不会骂人吧,骂人本就是粗俗的事,又不是为了杯酒言欢你开心我开心,就是要让对方恼羞成怒,让人听不懂的骂人算什么骂!有什么乐趣四大师恼羞打断她:你少说两句会死吗?除了说话有别的本事吗?薛青道:没有。
这都怪四大师道:闭嘴。
又忙补充一句,大战在即,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薛青想了想没有再说话。
山顶恢复了安静。
似乎直到这时才重新出现在山顶的秦潭公看着他们二人没有恼火,平静道:你们这样拖延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并不能改变死的结果。
四大师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语气和蔼,神情慈悲,但落在秦潭公眼里,感觉再也不同了。
如果早知道大师你有这般样子,我那时见薛青就不会猜不透她师从何人了。
秦潭公道,又笑了笑,大概也不会有今日的苍山之行了。
四大师抬手摸了摸脸,神情有些怅然:所谓近墨者黑,我这般人物竟然也没有逃过吗?薛青不悦道:谁墨谁!秦潭公道:在死亡面前,这些都是小事。
薛青道:那也不一定,前人有句话说,若为她的话没说完,秦潭公打断她。
到此为止吧。
他道,看了薛青一眼。
他的神情依旧温润,声音温和,但这一眼看过来,薛青只觉得胸口一闷,瞬时窒息,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好了,吓唬她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意义。
四大师道。
伴着这缓缓的声音,薛青的窒息顿消,她抬手按住心口咳嗽一声,散去了心中淤气。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最高手吗?比起能死战几百来回的左膀右臂,虽然利用示弱取巧但能一招击杀的宗周,一眼就能让她跪了,连动手的机会的都没有吗?真不是玄幻修仙设定吗?她喃喃道,故事其实还没开始吧。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或者嘲讽她的话,并不是他们没听到,也无关听懂听不懂,只是不再理会了。
一眼威慑,一语解困,秦潭公与四大师二人相视。
秦潭公道:那就做有意义的事吧,我等了十年了,不能再等了。
四大师点点头,道:我也是,甚至我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做这件事,让这么多人无辜送命。
秦潭公笑了,道:大师慈悲。
伴着这一句话,他踏步抬手。
薛青只觉得眼一花,耳边已经响起砰的一声,再看秦潭公抬起的步子落下,不是原地,而是已经到了四大师面前,手如刀砍下。
砰的声响,并不是肉体相撞。
秦潭公的手停在四大师面前,凝滞,一动不动。
四大师依旧盘坐,似乎这时候才察觉秦潭公到了眼前,他抬眼,身前的手成掌。
阿弥陀佛。
他道,手向前一推。
砰又是一声响,依旧没有肉体相撞,而且也没有眼花,四大师的动作很慢,慢的就像小孩子笨拙,薛青可以清晰的看到才落脚的秦潭公向后退去,散落的碎石在他脚下碎裂,发出一连串的咯吱咯吱声。
碎石声停下,秦潭公站住脚,停在了他先前站着的地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秦潭公没有任何反应,再一次抬脚,薛青依旧眼一花。
地上散落的碎石变成了粉末,秦潭公的脚在四大师的面前落下,这一次手如刀刺向四大师的胸口。
四大师一如先前,推掌。
如此往复,他们就像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孩子对一个枯燥的动作乐此不疲,大人也耐心的陪同,直到秦潭公再动作时,薛青发现自己能看清了。
是秦潭公的速度放慢了,还是她已经适应了。
这两者都是好事。
秦潭公速度放慢,说明不如先前。
她适应了则说明自己功夫涨进。
但当视线落在秦潭公的脚下,薛青的脸色又沉下来,人也蹭的站起来,此时的秦潭公退回站定的地方与最初的的位置相差两步。
大师。
秦潭公看着依旧端坐在山石上的四大师,道,你伤的真的不轻。
四大师笑了笑,道:就因为这推手游戏?现在和小时候玩当然不一样了。
秦潭公道: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四大师默然,低头看推手的胳膊,赤裸的胳膊上先前雷火丸造成的伤口有血渗出,日光下凝结成珠,鲜红晶莹。
他手掌拂过,血珠顿消。
新鲜的伤口而已,不要怕。
四大师道,微微一笑,又不是旧伤出血,那才是吓人。
秦潭公道:大师控制不了新伤,旧伤也不远了。
说罢身形一动且慢!薛青的声音响起,同时伴着铁器声。
秦潭公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走过去捡起了先前扔在地上的长戟。
这种时候不讲公平的。
薛青握住长戟,看着秦潭公道。
秦潭公道:所以,要二对一了吗?回应他的是长戟在地上碎石中划过溅起一串火花,薛青的人飞跃而起,但不是向秦潭公这边来,而是向山侧的一块石头砍去锵啷一声,山石裂开,长戟没有停下继续向前,前方也并没有嶙峋的山石,而是一个人恍若从地下冒出来站直了身子。
这山上不止他们三人是早已经知道的事实,不管是谁,从武力上来说都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这个人与武力无关,他的身份秦潭公身形收起。
不,一对一。
薛青也答道,视线看着秦潭公,我会杀了他。
秦潭公没有开口,有清脆的声音先响起。
谁杀谁?语气似乎质问又似乎不屑。
薛青的视线看向他。
秦梅一身黑衣,大约因为抬着下巴眉角高挑,脖颈显得更加颀长。
长戟并没有抵在他颀长白皙的脖颈上,甚至也没有贴近身前,他一只手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长戟直刃尖。
呸。
他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破薛青知道他呸的是什么。
按理喊出这句话刀应该是架在挟持人质的脖子上,至少也该是占据了上风。
但现在她的长戟被秦梅两根手指轻松抵住,没有半点被挟持的样子。
薛青又看向秦潭公:等一会儿我就能杀了他。
话音落秦梅的两根手指一弹。
锵的一声,长戟并没有被折断,在弯曲之前顺势翻转,薛青也随之翻转再落地长戟已经收回。
那我现在杀你。
秦梅道。
秦梅。
秦潭公道。
秦梅停下脚看过来,露出白牙,日光下闪着光,脸上展开笑,道:爹。
秦潭公道:你来了。
秦梅嗯了声,道:当然要来,这么大的事,说不定你就死在这里了,我怎么也得来看看。
虽然此时此景寒暄很奇怪,但父慈子关心并不违和。
秦潭公道:当初一边是围困了十几万大军,一边是以子为质,我当然选择了前者,子女嘛,小小年纪的也没什么用,没了可以再生,所以送走你的时候,你就算是被我害死了。
秦梅笑了,嘴角弯弯:可是我没有死。
秦潭公道:那是你厉害啊,跟我没有关系了。
喂。
薛青道,秦公爷,这时候说这种事也没用啊,我是要杀他,我可不管你和他之间的父子情仇恩怨苦情。
这种把戏电视上看多了,装作无情还是为了让儿子离开嘛。
秦潭公看薛青,笑了笑,道:我是说,他的死活,跟我也没有关系了,人不能死两次。
薛青一怔,道:其实人是可以死两次的。
旋即皱眉摇头,不,不,公爷,逻辑不能这样的,你再.....四大师打断她道:薛青,同样的道理,你的死活我也不管的。
薛青恼怒道:这怎么就同样的道理了?你又不是我爹。
四大师亦是恼怒道:这不就是道理吗,我不是你爹,我管你死活!抬手挥动,快滚,你们一边死去。
四大师这一挥手并不是向薛青,而是向秦潭公,同时人站了起来迈步。
秦潭公没有退避,一如先前速度极其快,一步抬起一步落到了四大师面前。
这就开始了,真正的开始了,先前的观战让薛青现在能看清他们的动作,四大师挥手,地上的碎石陡然飞起,天地恍若颠倒,碎石如同大雨骤降,一瞬间的凝滞后便呼啸着砸向秦潭公。
秦潭公的手如刀才刚举起。
轰隆地面震动,薛青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到,人也随之摇动踉跄向后退去。
锵啷一声,长戟插在地上山石中,薛青停下脚,再看一旁秦梅也正在后退,在薛青看过来的那一刻,他抬起的向后的脚猛地落地,硬生生的停下,比薛青退的少了一步.....二人视线相对,一瞬间凝滞,下一刻同时身动。
秦梅的脚瞬时到了薛青的面门,虽然比不上四大师那一挥手带起满天碎石雨,也夹杂着不少碎石,发出破空的啸声。
不是试探也不是对战,而是一击必杀。
长戟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转动声,薛青握住长戟双脚离地翻动,避开秦梅的腿,下一刻人和长戟同时向秦梅的脖颈刺去,恍若利箭。
利箭擦着秦梅的而过,人恍若大鸟一般展翅从地面掠过。
砰的一声,长戟被秦梅一掌劈翻,薛青再次在空中翻动,力道之大让整个长戟都颤抖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一块块山石裂缝,直到锵啷一声,砸碎一块山石长戟再次插在地面上薛青才停下来站住脚。
前方掠地的秦梅黑披风如翅膀收起紧裹身上,落在一块山石上,转头居高临下看过来,视线掠过薛青的脸,停在她的手上。
手握着长戟,有血正滑落,在长戟上蔓延。
秦梅挑眉:谁杀谁?..........呸。
薛青道。
太过分了,她上辈子二十多年的功夫加上这辈子的勤奋,也算有四大师多多少少的指点吧,结果比不过这两个玄幻文似的老家伙,连打个小小年纪的秦梅都不容易。
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
他们两个两招交手,那边四大师和秦潭公已经不知道多少招。
哗啦一声,山石落地如雷的声音停下,云遮雾掩的尘土散去,四大师和秦潭公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里。
四大师站在原地,除了整个人蒙上一层尘土变得灰扑扑,其他的都没有变化,而站在对面的秦潭公则变了样子。
身上的红袍已经碎裂,露出片片肌肤,肌肤上也渗出片片血迹,人虽然还站在原地但身形缩起,胸口剧烈的起伏,可见对战的辛苦。
秦潭公抬起头,口鼻有血迹流出,先前的儒雅不复存在。
薛青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握拳晃了晃,这是落了下风了吧!大师。
秦潭公抬手擦了嘴角,看来你的伤没有先帝的重。
四大师道:就算伤重也过去十年了,你动手太晚了。
秦潭公笑了,随着笑又有血从口鼻喷出。
但是,你的旧伤犯了。
他道。
薛青的视线瞬时再次看向四大师。
四大师站在原地,蒙尘的旧僧袍胸口慢慢的有血迹渗出,恍若墨汁在水中散开。
竟然犯了啊。
他低下头,似乎也是才发现,抬起手,这一次没有放在胸前,而是在腰间摸了摸,那就补一补吧。
伴着说话拿出一颗黑乎乎的大丸。
这个!薛青眼微微一眯。
并不陌生,她以近乎自杀的方式杀了宗周那次,就被四大师喂过这个,奇效,神丹,超出她的科学的认知。
应该不止一次,黄沙道那里也是靠着这药让她死里逃生的吧。
四大师已经将药塞进嘴里,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活该,早说了让你做的色香味俱全一些,薛青撇嘴。
四大师抻着脖子瞪眼将药丸咽下,脸色已经憋青,他伸手在脖子里顺了顺,再用力的咽了口口水,吐口气,恢复了法相庄严:阿弥陀佛。
伴着佛号声,手从咽喉向下按在了身前,适才展示过的有两个窟窿的所在,晕染的血迹已经一大片,但随着手按上去,血迹竟然如水在日光下晒干般慢慢的消退。
只一呼一吸间,手拿开身前恢复如初,血迹似乎从未出现。
似乎还怕秦潭公不信,四大师将僧袍解开,身前那两个伤口依旧,并没有出血骇人。
秦潭公的肩头塌下去。
现场响起了两声叹息。
不止是秦潭公,薛青也舒口气,那几次她伤重要死昏迷只知道自己吃了药再然后便好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这药效是多神奇,所以,真的是修仙玄幻世界吧。
潭公,你现在再来试试。
四大师的声音沉沉有力,看看我这伤犯了又如何。
大师,真是神仙般的。
秦潭公道垂下头,然后再抬起,不过,我还没死,就可以再试试。
话音落缩起的身形如碎石般弹起,化作一道光影扑向四大师。
四大师抬手。
这一次没有碎石如雨飞扬,薛青的视线能看到秦潭公伸出的手如刀如爪,寒光闪闪,啪的一声,四大师的手打在他的手腕上。
脚还没落地的秦潭公就在半空中一抖,地上散落的山石再次瞬时而起,如雨砸向秦潭公。
耳边声音再次如雷,似乎还夹杂着骨头断裂的声音,尘烟再起,薛青瞪眼努力的看去,隐隐可见秦潭公被砸在地上,碎石跌落将他掩埋,但就在即将埋住的那一刻,四大师身形一晃,一只手从碎石中伸出。
电光火石间,如同龙爪的手抓住了四大师的小腿,然后滑落,血肉瞬时从腿上脱裂。
噗通一声,四大师单膝跪倒。
碎裂的山石似乎因为四大师的跌跪震动而再次飞起,密密麻麻一瞬间遮云蔽日。
薛青将长戟从地上拔出来。
..........一步,两步,三步,薛青向前迈步。
山顶地方并不大,她走的很慢,不是因为山石嶙峋难行,而是因为前方的气息如同屏障。
越接近这边越艰涩,直到恍若撞到一面墙走不动。
薛青站直了身子,将长戟一挥,劈向前方。
犀利的破空声刺耳,哗啦一声,那遮挡视线的碎石被撕开了一道缝隙。
也仅仅是一道缝隙而已,薛青的神情平静没有丝毫的懊恼,紧接着又挥出长戟。
金石相撞声刺耳,似乎长戟已经砍中了乱飞的山石,实际上还隔着一段距离。
咔吱一声,薛青的脚向前再迈了一步,踩碎了山石。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她再次弓步挥出长戟,往前方去劈山斩海。
噗嗤一声轻响,一颗碎石从后而来,速度极快落在薛青的肩头,穿透,带着血滴疾飞,撞倒了无形的屏障,再次发出一声轻响落地。
两声轻响发生在眨眼间。
直到声落,薛青的肩头才一歪,脚下踉跄,肩头血花绽开蔓延。
但薛青没有倒地也没有回头,而是借着踉跄的一步,膝头顺势一压,身子旋转手中的长戟挥出刺目的寒光。
不是向后方,而是向前。
砰的一声,脚再次落地,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站在山石上抬起的手指还保持弹出姿态的秦梅长眉扬起,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相信他的弹出的石子能挡住的人并不多,但并没有真的想到会穿透薛青的肩头,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不可能,基于这么多次交手得出的结论。
薛青会在他手指屈起的时候就发现,会躲开,甚至会反击回来。
但是石子毫无障碍困难的接近了薛青,穿透了她的肩头,就像穿透一块豆腐那般轻松。
薛青,竟然,后方全开,没有丝毫的戒备,防护。
秦梅惊诧散去,神情恼怒,冷笑。
他当然知道薛青在做什么,她要杀入到那两人的对战中,就像兔子要加入大象的战斗中。
她要做的第一步不是怎么杀死一只大象,而是怎么接近大象。
她全部的精神力气,都凝聚在那长戟的每一次挥动中,她的视线里只有前方的二人,对于身后对于其他人全部舍弃,无知无觉。
真是疯了,这是可笑,也是寻死。
或者被前方的大象踩死,或者被身后的人捏死。
拼命,是为了找到一条生路,但此时薛青的拼命,却是一条死路。
秦梅眉梢冷冷,嘴角讥嘲,另一只手抬起,手中捏着一只飞镖,薄如蝉翼,看上去毫无威胁,但,最有威胁的从来不是武器,而是使用武器的人。
噗的一声轻响,飞镖在日光下化作一道白光,这一次不是肩头,而是薛青的脖颈。
女孩子横握长戟,双肩打开,瘦背挺直,沾染的尘土鲜血青衫凌乱,脖颈更显得修长。
身后的疾风让她的脖颈上汗毛倒竖。
这是身体对危险来临的本能。
然而,也仅仅是本能反应,身体没有得到指挥来怎么应对,只能茫然的等待着。
噗的一声轻响。
砰的一声脚落。
薛青的手中的长戟向前劈去。
耳边闪过一道白光,发丝飞扬旋转跌落。
劲风大作,劲风又一瞬间消散。
哗啦的响声,前方山石跌落,两个缠斗在一起的人影清晰的呈现在眼前。
秦梅举在身前微微侧斜的手垂下。
去死吧,小人。
他面色漠然道。
是不是小人,是不是偷袭,是不是不公平的对战,薛青毫不在意。
当长戟挥动终于劈开前方迷雾,她的脚没有丝毫的停留向前,这一次没有踩碎山石,而是脚尖一点,人毫无阻力的跃起,再落下,伴着咔吱一声山石碎裂声,手中的长戟狠狠的刺向秦潭公的腰侧。
第一百三十七章 时候这是最笨拙的毫无技巧的一刺。
有的只是速度和力量。
前世今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和力量。
长戟的尖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钻铁破石,噗嗤一声轻响,贴上了秦潭公腰间露出的肌肤,一滴血在矛尖涌出。
秦潭公转头看过来,这边抬起的手没有停下,砰的劈下来,擦着四大师的耳边落在肩头。
四大师身子一斜,手啪的打在秦潭公的手腕上,人便翻滚到了一边,噗的吐出几口血。
你这个不孝子,怎么现在才出手,我都快死了!他骂道。
薛青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只牢牢的握着长戟向前,血滴却未曾变大,一只手握住了矛尖,阻止了前进。
秦潭公看向薛青,劈开四大师的手成拳击了过来。
这一拳看起来很慢也没有什么特殊,但对于秦潭公来说,本来也不需要什么花招,他挨到你,然后捏死就这么简单。
这不是左膀右臂的拳头,薛青松开长戟向后疾退,长戟在秦潭公的手中断裂,但拳头依旧紧追着她,丝毫未停,越来越近砰的一声薛青向后飞起,拳头还未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以及全身都变形,五脏六腑全身骨肉皮似乎都被砸碎这哪里是拳头!怎么挡?血肉之躯挡不得,手无寸铁一道寒光从山侧飞来半空中的薛青几乎是在同时伸出双手,硬生生的接住铁条。
锵啷一声,铁条顿地,在碎石中溅起一片火光,向后退去的薛青一个翻转迎向秦潭公。
砰的一声。
血花四溅。
不是铁条砍断了秦潭公的拳头,而是拳头砸在薛青的胸口。
血从薛青的口中狂喷而出,身子瞬时佝偻,但同时整个人缠住了秦潭公的拳头,就像一只八爪鱼。
身子和脸都因为这一击扭曲疯狂的抖动,但她的眼神清明,以及杀意满满,因为紧握在手中的铁条刺入了秦潭公的胸口。
秦潭公裸露的沾染着尘土胸口冒出一滴血。
然而如同适才一样,也仅仅如此,铁条无法再进一分。
秦潭公看着将整个拳头乃至他的手臂都包起来而得以靠近的薛青,神情平静而温和。
这么近以及血雾弥散中的温和带给人另一种感觉。
他的眼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弱小的,可以温和相待也可以随手捏死的一切由他操控的存在。
薛青。
他道,你当初是怎么样杀了宗周的?这时候这个问题,是嘲讽吗?她如此弱小,不堪一击。
薛青闷哼一声,抓住因为疼痛而疯狂流逝的理智,所有的精神力气都凝聚在握着铁条的手上,将铁条向前送去。
毫无用处。
秦潭公看着她,也没有再说话,胳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道是他的胳膊转动还是缠在其上的薛青在被绞碎噗的一声,秦潭公的身前再次喷出一片血雾。
不是迎面而来,而是从身前。
秦潭公低下头,看着自己另一边的胸口,长戟矛尖露出来,血从其中喷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惨叫,而是抬起头看向薛青。
我知道了。
他道,你当初是怎么杀的宗周。
伴着说话,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抬起捏住了身前的矛尖。
薛青的眼瞪圆张口要说什么,却只能喷出血来,她的身子瞬时松懈,人向后挣脱,但先前要攀附的胳膊变成了吸盘,不能脱身。
秦潭公胳膊收回来,带起一阵疾风噗嗤一声,薛青期待的恨不得将生命都凝聚在其上的要送出去的铁条,终于刺入了秦潭公的胸口,一寸两寸三寸不停薛青的眼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欣赏期待的这一幕,视线越过秦潭公看向其后。
四大师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捡起了地上被秦潭公折断的长戟,从他的背后刺穿。
他一击要转动,但矛尖被秦潭公捏住,动弹不得,就在这瞬息间,砰的一声,秦潭公的胳膊收回扬过头顶,其上的薛青如同破布被甩了出去,而她手里的铁条则穿透了秦潭公的胸口,噗嗤一声,未停,刺入四大师的胸口,穿透。
锵啷一声,穿透两具身子的铁条飞出去撞倒山石跌落下来。
砸落在碎石中的薛青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听到砰的一声,充血的视线里看到有人跌坐在地上,又听得锵啷一声,似乎是铁器滑过地面,视线里又有一个人跌坐下来。
山顶瞬时安静,先前凝滞的气息,碎石的响动,云遮雾掩都消散了。
平静清晰的令人恍若重生。
哗啦声响,薛青手脚并用的爬过来,顾不得自己还流血的口鼻,伸手在四大师身上乱摸四大师垂头盘坐似是睡着了,血在身上涌出,被铁条穿透的伤口都看不到了,打湿的僧袍紧紧贴在身上,让胸口凹陷的怪异形状清晰的呈现。
你干什么啊。
他说道,似乎被惊醒抬起头。
药丸,你的神仙丸,快点吃。
薛青急促的颤声说道。
四大师抬手拍开她:吃什么吃啊。
薛青轻松的拨开他的手,再次乱摸,手掌上满是血:秦潭公还没死,你快点吃了起来继续打。
四大师呸了声,气息孱弱,少了些气势。
你以为我像你这么没用啊,我出手了,谁还能活。
他道,我积攒了十年的力气就等着今天呢。
所以他在黄沙道并不是见死不救,是不能出手,他有伤,没有好,所有的力气等待着今日今时,等待着秦潭公,这个只有他才能对付的人。
薛青看着他,四大师看向秦潭公,得意的笑起来,随着笑,胸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摇摇欲坠的石垛要塌陷。
秦潭公。
他扬起声音,你要死了。
是的,我要死了。
秦潭公的声音传来,气息微弱,更显得温和。
薛青这才看去,见秦潭公盘坐在地上,赤裸的胸前两个穿透的洞血水涌涌,将他变成血人。
在血色的映衬下秦潭公的脸色越发的白皙,神情依旧平静,垂着眼皮,原本插在胸口的半截长戟被他拔了出来,撑在身侧倚靠,就像一个疲惫的将士在歇息。
他生机再无,不用再近前补上一刀,虽然这些高人先前看不透,但面临死亡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薛青收回了视线。
先生,这不是你一个人干的,主要是我。
她只看着四大师,道,你不要这么得意,我们也算是以多欺少了。
四大师呸了声:屁,当然要得意,什么以多欺少,他死了,你活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傻。
他的气息急促说的话有些含糊,但薛青还是听到了其中的三个字,在四大师身上翻找的手微顿。
药在哪里啊?她恼怒道,你已经知道我不是杀你仇人的女儿,以前见死不救的事我就不再提了,好东西还对我藏着掖着干什么?四大师也恼怒的道:没有了。
薛青默然一刻,道:是身上没带吗,你住在这里,告诉我去拿。
四大师忽的笑了,原本就苍老的脸,因为血的流逝变得更加干枯:薛青,不用了。
薛青看着他,道:是来不及去拿还是,没有了?没有了这三个字说出来,声音干哑,余下的那句是不是给我吃了,所以不够了没有了说不出来。
那时候,耳边嘀咕的这是续命啊那句话,并不是玩笑所以是真的,给她续命了,拿了他自己的,命。
薛青看着他,急促的喘息,嗓子干涩,嘴里又咸涩的味道,是血水还是什么流进了嘴里了四大师看着她,笑容慢慢填满脸上的沟壑,摇了摇头:不是的,什么原因都不是,薛青,是现在,时候到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师说死去的时候到了。
我已经活的太久了。
四大师长叹一口气。
久到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多少岁了。
薛青道:扯蛋,没有人嫌弃自己活得长。
又盯着四大师的脸看了看,再说你可能只是长得老成,你看你扮和尚的时候多虚假。
什么扮和尚!我就是四大师眉眼一挑,但下一刻微垂,停下了反驳,枯皱的脸上慈悲:我也不是我自己,我是代表皇寺的,大周成也皇寺,败也皇寺,是时候结束了。
薛青按了按鼻头,鼻头因为手掌上的血变成红的:得了吧,人就是自己,谁也代表不了谁,不要自视高大,你也不要把皇寺看的太高大,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吉祥物。
吉祥物是什么,听起来就不像是好东西,四大师长长出口气,视线看向前方,山间清朗萦绕始终的雾气散开。
雾气都散了,可见天意大师,这是到正午了,雾气就散了,你明天来看,天意也在。
沉默。
我是大周的守护者,秦潭公的威胁已经消除,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喏,那边,你看他儿子还活着呢。
站在山石上的秦梅冷冷看过来。
大师你看,那小子的臭脸,马上就要为父报仇把咱们两个一起炖了,你以前多少次对我见死不救,这一次我都舍命救你了,你怎么也得表现表现你刚才不是说了不提这事了?刚才那么生死关头你还记得这个?做事不专心啊先生,怪不得我们伤的这么惨。
四大师看着薛青,枯皱的脸抖了抖,不知道是伤痛还是气的。
你这个兔崽子,非要我说我是因为打秦潭公打的伤重不治了才行吗?他喝道,抬起手在薛青的头上拍了两下。
薛青依旧没有避开,就像以前每次挨打一样。
不一样,现在我是受伤了,躲不开,这个无关紧要就不说了。
她说道,看着四大师,我的意思是,有病治病有伤治伤,不要扯什么命啊运啊时候到了之类的话。
四大师哼了声:无关紧要你还说。
将手收回放在膝头搓了搓,学生啊,当年我比元祝伤的重,但我还是运气好,元祝认为我死了,拿了手书就走了,并没有在山上仔细翻,所以我有七颗回生丸他没有拿走。
他眼睛放亮啧啧两声。
这回生丸多厉害你看到了吧,唔你自己也吃过,除了色香味不咋地。
这据说是皇寺先祖,也就是救了大周先祖的大师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几百年药效不行了,非说什么七颗都吃了就能起死回生金身不老听听,为啥非得七颗都吃了,难道是为了噎死金身不腐?四大师说着哈哈笑。
薛青也跟着笑起来,又认真的想了想:也不一定,说不定可以召唤神龙。
神龙听得懂,但这个句子的意思还是半懂不懂,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四大师哼了声。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龙,也没有什么神药,人,吃五谷杂粮,皮肉一具,万物一等,有生有灭,到时候,就是到时候了。
他说道。
先前简单的几句话说了一件事,回生丸没有了,药没吃足,药效不够,回天无力。
但他说的轻轻松松,薛青听的平平静静,一个没有慈悲郑重神情,一个没有捶胸顿足悲痛。
他给了,她受了,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毫无用处。
其实你说得对,没有人想死,若不然秦潭公就不会杀先帝,我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对秦潭公动手,我那时候很生气,很不服,我做错什么,就这么倒霉。
此时说起来还气呼呼,四大师将手捶了捶腿。
老子就想去他大爷的,老子不管了,什么大周,什么江山黎民百姓,一点好处没得到,要死了也没人管,死了更没人理会,说不定还鼓掌相庆,图个啥。
然后吧我就自自在在去活着了,可是真奇怪,这活着没什么意思,好吃的好喝的女人咳咳四大师几声咳嗽喷出几口血水。
薛青啧了声,将手拍了拍膝头靠在一旁山石上,没有扑上去哭天喊地先生你怎么了。
四大师也没有计较学生的无礼,反正也习惯了。
总之,我活的自在了真觉得没意思,于是我就想去看看你。
他擦了擦嘴角,看向薛青,再次重申,真的只是去看看,没有教你的打算。
之所以教你,不是因为你是宝璋帝姬,而是因为,你是你。
其他的话没有再说,一个看字,便描述了所有。
过去发生的所有的事。
二人相视,都笑起来。
没想到,你是个假的。
四大师抚掌,真刺激,你说得没错,活着真有意思,谁都知道终究会死,这世间也到处不堪,但一个个都拼死拼活的活着,图啥,图个热闹,图个你都不知道你会遇上什么,你会看到什么,那些好看的绚丽的,哪怕是惊鸿一瞥,烟花绽放,只有活着才能看到。
薛青手抚了抚衣袖,抬头斜看天:正因为我们在劫难逃,万物才显得美好。
话音落四大师一个巴掌拍在额头,将她拍个后仰。
又是你哪个先人古人说的吧,你少来给我装腔作势。
他道,你也就骗骗那些小年轻。
薛青道:我用得着装?状元,诗词神童,文成武功,我说什么都是真理。
四大师点头道:还有,活着才是真理。
薛青默然。
你看看,元祝死了,被人害死也成了天意活该,皇后死了,安排托付却无法掌控,现在秦潭公死了,他这十年图谋也成了空。
四大师说到这里又哈哈笑,看向秦潭公。
潭公啊,我说过了棋子都会死,这天下没有执棋人,都他妈的是棋子,所以谁也别瞧不起谁,谁也别自视过高。
秦潭公在那边倚断戟闭目,无知无觉。
薛青道:所以,大师你也别死啊,你死了说不定就成了传说中的恶魔害死了秦潭公宋婴,只有我九死一生降妖除魔滚你娘的蛋。
四大师骂道。
薛青道:不要骂人。
四大师呸了声,扬眉得意。
我不一样啊,我他妈的活到最后了。
我教出了一个学生,别的事忽略不计,考中了状元,啧,对天下所有的老师来说这是最大的荣耀了。
我熬死了想杀我的学生,我杀了想杀我的秦潭公。
我吃了皇寺传下来几百年的神药,总算知道它是什么味,真难吃。
学生,你说我活的值不值!薛青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值。
学生,我活的够不够!薛青点头:够。
学生,那我能不能死?薛青默然,看着膝头,她的手在慢慢的搓着一块碎裂的衣角。
能。
她道。
学生,我活到了能自己决定死的时候的时候,你说我牛逼不牛逼?薛青抬起头看向他,微微一笑:牛逼。
四大师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低声道:这苍山呢没有藏什么好东西,你到时候别瞎翻。
薛青皱眉:那就真一点好东西都没有?你好歹是个吉祥物四大师呸了声,似乎有些不情愿,最终一咬牙狠心示意薛青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
薛青这才点头:这还差不多,还有别的地方吗?不要藏着掖着了。
四大师恼怒道:没了!又看着薛青,我还有一个问题。
再次示意她附耳。
薛青依言靠过来,听四大师在耳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对于四大师来说,以及秦潭公的描述来说,薛青是宋元的女儿,那个当初被用来替换宝璋帝姬,本该跟着皇后一起烧死的小驿丞的女儿,这是很清楚的事。
此时问这个问题,奇怪,也不奇怪。
薛青在世人面前几种身份几幅面貌,但在四褐面前是最真实的,唯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们也是相处时间最多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作为这个世上很厉害的老头,要看出点什么也不奇怪。
薛青道:这要说起来有科学有玄幻,牵涉到太多天地玄黄,不好说明白。
四大师哦了声,道:就是说你也不明白。
薛青恼怒道:我当然明白!四舍五入简单的说。
看着四大师,肃重的了神情,我,是个神仙。
四大师看着她,点点头:这就是了,跟我想的一样。
咿?薛青惊讶,难道还有先行者?四大师见过所以并不陌生奇怪?毕竟他活的久的自己都记不清了,人活得久了什么怪事也能见得到。
我当初一看到你就觉得熟悉。
四大师看着她,神情感叹,原来果然是同类啊。
类你大爷,薛青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的双手掩住脸,手缝中有血流出来。
似乎笑的声太大震破了伤。
但那血迹比先前要清淡一些,混杂了太多的水。
一行一行从手缝中涌涌,越来越多,蓬头垢面血水横流尘土满身,这样子比当初遇到的乞丐还狼狈。
四大师含笑看着,并没有像以往那般说出嘲笑的话。
已盍然而逝。
秦潭公抬起头看过来。
大师死了啊。
他道,白如纸的脸上浮现一丝笑,虽然我也要死了,但我还是比他晚一步,我赢了。
你赢了什么?有声音问道。
声音清脆,不是嘲讽而是询问,似乎是真的好奇。
不是薛青,那边女声大笑,笑声然后呜咽,渐渐低沉忽远忽近,最后无声。
秦潭公看向说话的方向,黑衣年轻人依旧站在山石上,日光下俯视,似居高临下又与世隔绝。
你能看着我死,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
他没有回答,而是温和道。
秦梅亦是笑了,满面明媚。
爹,你当初看着我死,现在我来看着你死,这是应该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下山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又没有道理。
父慈子孝,但父子之间生死,又怎能一个看字了结。
他们父子含笑相视,又漠然无情。
不过,秦潭公点点头。
这世间本无道理,都是自己的道理,你说得对。
秦潭公点点头,我们这个结局不错,很圆满。
秦梅笑了笑没有说话。
秦潭公看着他,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说是父子,但他们相处不过几年,然后十几年不见,除了所谓的血缘,他对于秦潭公来说还不如身边的护卫熟悉。
要说陌生也并不陌生,秦潭公看着面前始终没有再上前一步的年轻人,那飞扬的眉梢很熟悉,跟自己少年的时候有几分肖像。
其实也有些话可以说一说,比如小时候将他举在肩头去摘树上的果子,然后他就吓哭了,也好也不好,女孩子胆小嘛,毕竟那时候假扮女孩子。
比如为什么假扮女孩子,在他先前的哥哥们都夭折了,天下将帅多的是,怎么就秦潭公杀戮太重得了报应,天意?这世上哪有什么天意,看看谦王就知道了,谦王揣透了天意,一根绳子自己把自己吊死,才能留下一个病怏怏的儿子活命。
比如天意是什么,天意就是楚元祝的需要,他需要的时候西凉就是妖魔鬼怪,要举全国之力踏灭,将士们就是英雄,百姓们就是死得其所,为国捐躯,他不需要的时候,西凉就是温顺的猫狗,将士和百姓们就要忍辱负重,就是坏大周安稳的罪人。
而那些将士们百姓们依旧奉其为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过是人棋盘上的棋子,也不在意。
天下不过是棋盘,众生不过是棋子,他不要做棋子,他要做执棋人。
为了做到这些,他可以舍妹弃子,无所不为。
这些乱糟糟的过往啊,过往太多了,都不记不清了。
比如,有时候看着小皇帝,就像是看到了他,还没来得及教他读书写字,摆兵布阵女孩子的身份也不能学既然是过往,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毕竟再有过往,他最终选择放弃儿子,哪怕那时候一句卸职就可以避免这个选择,至于卸职之后麻烦当然也有,但做什么选择都有麻烦,后来自己做的杀皇帝的事,也是麻烦重重,还不是做下来了。
区别就是当时那一刻,谁更重要。
他选择了自己。
都到这时候了,温情也好无情也好,都一样。
谁和谁其实都是陌生人,那就这样吧。
秦潭公对秦梅笑了笑,闭上眼垂下头。
山顶上一片安静。
山风探头探脑,发觉没有危险,便大摇大摆的旋转而过,掀起一阵尘土,夹杂着草屑,扑打在垂头而坐似乎睡着的三人身上。
没有人在意这恼人的秋风。
直到有脚步声响起。
要走,把人带走。
垂头而坐的薛青声音淡淡道。
山石上才转了身迈出一步的秦梅侧头道:什么?身后的女子盘坐头和肩都低垂,道:这是四大师的山,不留别人在这里。
秦梅道:你喊一声四大师的山,看它答应不。
薛青抬起头但没有看秦梅:把你爹尸首带走,否则我把他扔下山,粉身碎骨。
秦梅嗤声:谁在意?我在意还是死人在意?停顿一刻脚步一转,跃下山石,三步两步到了这边,看着依旧倚断戟而坐的秦潭公的尸首,伸手抱起来走到崖边没有丝毫迟疑的一扔。
人在山雾散去的山间坠落,一开始很清晰,渐渐化作一个黑点,再然后消失不见。
如同一块石头。
人跟石头一样,最后都是一捧土。
秦梅转身走开了,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薛青一眼,消失在山顶。
山顶更加的安静。
薛青看着面前的依旧含笑的四大师遗容,抬手在脸上揉了揉。
先生啊先生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这都最后一句话了,还不忘来吹捧自己。
她道,笑了笑,又点头,神仙,行,你跟我一样,都是神仙,这次我就不反驳你了。
一撑身子用力的站起来,披血带伤摇摇晃晃,她长出一口气看四周。
行吧,我这个还留在世上的神仙,把你埋了吧。
她退后认真地看,嘀嘀咕咕这边那边哪里是风水宝地不被风吹不被日晒雨淋又能看到最好的风景,好一会儿才选中一地,捡起先前散落的兵器挖出一个容身之处,将四大师抱起来放进去。
太仓促了,也没有好酒好菜的给你放进去。
也行吧,你自己想吃了就随便溜达到处去偷,以前别人看不到你,现在更看不到。
哈哈哈,那这么说其实都一样,没啥区别。
她一面自言自语说笑,一面将土石填回坑中,渐渐的将四大师掩埋,直到最后垒砌一个小小的石头包。
这就结束了。
人这一辈子薛青的神情闪过一丝惘然,但又笑了笑。
比我强,我那一世连个土包都没有。
她说道,力气用尽了一般跌坐下来,靠在石头包上,低头几声咳嗽,口鼻震出血来,她抬手擦去,感受着浑身的疼痛。
接下来做什么呢?在这里睡一觉吗?大概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妈的,这就是人,真是麻烦,疼成这样还不能死,因为时候不到。
山顶的秋风更加肆无忌惮的盘旋来回奔跑,不知道找到什么好玩的玩具,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薛青看过去,见一角明黄的卷轴从碎石中露出随风摆动。
薛青看着看着,将先前已经捡回来的铁条一撑起身走向那边,俯身拨开碎石将卷轴拿起来,看也没看,抖落碎石灰尘和铁条别在身后向山下走去。
我走了,以后,也不来看你了,你若想看我就自己来吧,不想,也没事。
她扬扬手,没有再回头。
一个清晨,山上来来往往,以及生生死死的热闹,高高的山以及云雾遮掩山下并不知道。
山下的人们亦是生死喧嚣热闹。
马蹄震动,厮杀声不断的传来。
不止是山下的兵马和黑甲卫,还有从远处传来。
被一层层兵马围着的大臣们聚集在一起,这时候也没有再分谁和谁,反正只要不是秦潭公的谁就行。
现在最关键的是山上。
宋元挣扎起身,恼怒的喊道,别管外边的围攻,要上山,殿下在山上。
宋大人,四大师在山上,比我们这里要安全的多。
王烈阳道。
可是那四大师不可靠!宋元喝道。
王烈阳看着他,没有嘲讽以及反驳,而是苦笑:宋大人,如果真是那样,也没有必要上山了。
一个秦潭公多厉害大家都知道,再加上一个四大师,就是秦潭公的兵马都反戈大家一起打上山也不能奈何他们。
这道理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再次响起一片哀叹声。
天要亡大周了么。
有几个年长的官员神情悲戚低语。
宋元当然不信这话,更加闹着要上山,但现在不是他说想就能的事,还好黑甲卫没有打过来,要不然前后夹击此时此刻根本就不可能安坐在这里。
远处喧闹马蹄声声逼近,官员们顿时都站起来。
怎么?打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烈阳依旧安坐,喝了声:都坐下,乱臣贼子有什么可畏惧的。
众官员们便各自有坐下,胡将军疾步而进,神情欢喜。
相爷,是笃大人的兵马来了。
他大声道,秦贼的兵马已经被击溃。
刚坐下的官员们顿时又都站起来,这一次王烈阳没有呵斥他们失态,而是点点头。
很好,不错。
他神情欣慰。
快让他带人上山。
宋元喝道。
又有人冲进来:郭小将军杀上苍山了。
真是好事连连,大周怎么会亡!官员们顿时更加欢喜,但胡将军皱眉。
近距离的对战,黑甲卫十分强悍。
他说道,只怕不妙。
先前黑甲卫守住苍山不让众人靠近,双方弓箭对战,偷袭试探,一步一步逼近,现在终于破了黑甲卫的防守冲上山。
山上不是平地,易守难攻,尤其是对方是黑甲卫,相比于军阵作战,他们个人更是强悍,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天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倾斜,苍山下的厮杀还在持续。
弓箭的声音已经停下,兵马涌涌逼近,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进攻了,这一次终于踏上了苍山。
山林间的黑甲卫们可以看清面容。
到了近战厮杀的时候了。
锵啷一声,长刀挥出,换来一声惨叫,持续的厮杀让郭子安的胳膊有些发麻,但挥动的长刀进攻的脚步却没有丝毫的偏差。
身边倒下的人很多,又有不少散布到山间,一声声惨叫不断的传来,不知道是自己人的还是黑甲卫的。
其实,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对战,郭子安专注而无畏,很快又一个黑甲卫从山石后出现。
郭子安将长刀一挥就要上前,耳边忽有尖啸。
嗯,是长矛吧,纵然身子僵硬发麻,眼角的余光都来不及看一眼,郭子安还是闪过念头。
有埋伏,那黑甲卫投出长矛,长矛的角度是他的头,会从耳朵穿透他的头。
这样死了尸体很难看,会不会吓到她?又一想,什么能吓到她。
锵啷一声,耳边巨响,还有火光四溅,长矛被撞飞,又噗通一声,是人翻到落地。
郭子安握着长刀的手也砍下来,前方的黑甲卫迎战,锵啷一声二人相撞。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长刀再挥,身前的黑甲卫却已经噗的一声栽倒,在他身后插着一根树枝。
树枝?郭子安抬起头看向前方,山石嶙峋中有人走来,走的很慢,摇摇晃晃。
先退去与笃大人会合。
上山的就不要救了,救不回来了。
现在要防着黑甲卫们冲下来,我们这边太危险。
王烈阳等人被官兵们拥簇着要上马,其间夹杂着宋元喝令上山,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听从。
山上传令黑甲卫们已经伏诛。
就在众人要上马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
这怎么可能?就靠着郭子安领着的区区人马击溃了黑甲卫?接到传令的兵丁神情都似乎不信。
脚步踏踏从苍山而来,虽然看上去形容狼狈,但确信是自己人。
王烈阳等人迎上去,刚要问怎么回事,走在前方的兵将们散开两边停下,有一人在众人的注视先晃晃悠悠走来。
西斜的日光下这人的形容比兵丁们还要狼狈,大约她也知道这一点,走出来后停下脚,抬起手整理了下衣衫,理了理头发,又用袖子抹了下脸,似乎要让大家看清楚她是谁。
然后她从身后拿出明黄的卷轴举起来,手一松哗啦展开。
明黄刺目,看不清其上的字,但这时候还要去看上面的字,那就是个傻子了!王烈阳跨上前一步,迎头跪倒,双手伏地,朗声颤颤包含着激动欢喜悲痛。
帝姬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随着他的拜倒,身后哗啦一片,先是王烈阳这边,紧接着其他犹豫的大臣也跪下来,再然后胡将军以及兵将们,苍山脚下乌压压一片,唯有一人站立。
还有一个宋元,但他是躺在担架上,此时被放在地上,并不显眼跟跪着没什么区别。
薛青嗯了声,将卷轴一收。
爱卿们平身。
她道。
你!被遮挡了视线的宋元听出了声音,惊怒的抬起头挣扎起身。
为什么是你!第一百四十章 自去营地再次安置,一架由营帐布搭成的屏风围绕一处,前方王烈阳率官员们静立,有太医们进进出出,伴着声音传出来。
秦潭公的确是在山上。
偷袭我和宋婴,还好四大师在制止了他。
秦潭公在与四大师的争斗中跌下山崖死了。
临死前承认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杀害先帝皇后,以及真假帝姬。
四大师自愧未能制止秦潭公祸害苍生,将手书给我,携宋婴归隐而去。
营帐布遮挡后薛青声音传来,寥寥数语描述了山上发生的事。
先前在山下,面对拿着手书出现的薛青,宋元震怒不已质问,薛青并没有当场喝令将他拿下,当然,也没有立刻当场讲述山上发生事。
有王烈阳在,众官也不会没眼色到让帝姬殿下受此辛苦。
治伤休息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是帝姬殿下昏睡过去,十天半个月不与他们说话,也没有什么不妥。
手书在手,帝姬之身,做什么事都合情合理。
薛青并没有让大家等十天半个月,一边更衣洗漱治伤吃药敷药,一边将山上的事讲给众人。
原来如此王烈阳点头感叹。
其他人尚未跟着附和,宋元愤怒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
你胡说八道!他喝道,人已经不躺在担架上,撑着杖子站起来,你说的都是假的。
王烈阳皱眉道:宋大人,你还是快快认罪吧,四大师已经说了这都是秦潭公的阴谋,你果然始终都是秦潭公的走狗。
宋元不理会他,只看着薛青声音所在。
你说四大师说,四大师为什么不亲自来说?他的声音颤抖又冷冷。
四大师说他愧对苍生所以不再见了。
薛青的声音传出来,似乎因为疲惫而些许懒懒。
你胡说。
宋元道,分明是,你把他们都杀了。
有官员要出声制止,王烈阳垂目轻轻摇了摇头,那官员便领会不再言语。
薛青的声音依旧懒懒,并没有愤怒,反而几分笑意。
宋大人真是把我当神仙了啊,我要是这么厉害,还用等到现在啊,早就把他们都杀了,现在怎会躺在这荒天野地。
说到这里又一声轻叹,不用多说话,在场的人心里顿时同感疲惫。
是啊,想想这些时日,落得满身伤痛,里外兵马围困,几经死难危机。
苦啊。
薛青,你不用花言巧语,你宋元声音冷冷颤颤。
住口。
薛青打断了宋元,声音淡淡,却让现场一静。
哗啦一声,充作屏风的布扯开,斜倚卧榻的薛青展露与众人眼前。
一张卧榻上薛青斜倚,散落的头发扎起露出清丽面容,破损的衣衫更换,不似先前的乞丐逃难模样,此时一条胳膊还裸露在外,蝉衣跪坐专注的裹伤口。
孤不想再为此事劳心伤神。
孤就是孤。
有大周皇陵黑石可证。
有皇寺手书可证。
上有父母下有皇寺,还有谁要证孤!啪的一声,明黄卷轴拍在几案上,几案抖了抖,在场的人心里也不由的抖了抖。
王烈阳噗通跪下:殿下息怒,臣有罪。
其他人亦是下跪顿时一片认罪。
宋元撑着杖子独立。
父母可证,你也敢说,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他道。
拿下。
薛青淡淡道。
这一次再没有人迟疑,两边兵将上前将宋元按住。
薛青你宋元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下巴就被卸掉拖了出去。
现场一片安静,官员们跪地无声,感觉薛青的视线扫过,她没有再开口说话,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谁,还有疑问?谁,还要质问?谁,是宋元的同党?视线扫视很慢但似乎又很快,一呼一吸间薛青的声音再次响起。
相爷,众卿们快快起身,此事与你们无关呐。
打破了凝滞。
王烈阳没有起身,在地上再次叩头,声音哽咽悲痛:殿下,臣惭愧,识人不清,不辨是非,致使殿下受此磨难,臣有罪啊。
众官亦是俯首齐声:臣等惭愧,臣等有罪。
薛青轻叹一声:不知者何罪之有。
蝉衣剪下伤布起身垂头后退,薛青抬起裹着伤布的胳膊,俯视众人:诸位大人,请起。
这一次不用王烈阳为领,众官齐齐俯首。
谢殿下。
众官起身,外边有报,笃大人到了。
伴着传召笃披甲而来,并没有抬头看薛青,垂头在几步外停下单膝下跪施礼。
臣得到消息有兵马向苍山来,无令擅自调兵前来,请殿下恕罪。
他说道,声音沙哑,虽然低着头,先前走来时大家也看到他憔悴的形容。
可见是日夜不停急行军而来。
薛青没有说话,看着俯身的笃,若有所思。
她不说话,现场的气息便陷入凝滞。
这次又是笃大人机敏察觉,率兵来救。
薛青说道,打破了沉默,就像十年前一样,孤要怎样谢你才好?她的声音淡淡又轻柔,似乎带着笑意,又些许怅然,令人闻之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笃再次俯首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王烈阳轻叹,亦是再次俯首:殿下,这正是天佑大周啊。
众官附和。
奸佞得诛,百姓们受苦了。
薛青坐正身子,越过众人看向前方,夕阳西下,暮色笼罩。
摆驾回宫。
她道。
帝姬殿下一声令下回宫,并非立刻就拔营走,要安排的事太多,清剿秦潭公余党兵马,沿途信报,殿下的身体伤情等等,一夜忙碌,无人入眠。
当然此时的无法入眠跟以前不同,内有帝姬已定不用辗转反侧思虑,秦潭公死去,外有笃的兵马围护,忙碌而心安。
天光大亮的时候,回宫的仪仗准备好了。
但又有一个问题不得不打扰帝姬殿下。
宋元闹的很厉害。
王烈阳低声道,当然他闹得再厉害,也能看得住。
薛青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王烈阳便又道:秦潭公已经死了,宋元作为其党,当定罪审判昭告天下,只是他伤重,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回京。
如果他一心求死的话。
薛青睁开眼道:他要如何?王烈阳道:他要上山去找宋婴。
薛青嗯了声:让他去吧。
王烈阳微微愣了愣,就这样?殿下竟然是同意了?让宋元上苍山去找?王烈阳回到自己所在,立刻被心腹们围着询问。
王烈阳点点头道:还不用派人看着他。
那宋元要是跑了呢?那苍山上可清理过了?有人疑问还有人疑虑。
薛青下山到现在人马都在这里,可以确信没有去清理过苍山。
清理什么?王烈阳皱眉道,有什么可清理的,难道你们也认为宋元说的,她把人都杀了。
众人忙一片嘘声,些许慌乱。
王烈阳哼了声甩袖:不要像宋元那么蠢。
相爷,我们是说,就这样放下宋元,不带回京城审判定罪昭告天下。
一个官员低声道,毕竟真假帝姬闹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分出了真假,该定罪的定罪才算有始有终,她就不怕天下不服?天下不服又怎样?王烈阳沉声道,她拿着手书,又有先前黄沙道地宫门为证。
更重要的是,宋婴不见了,天下没有第二个宝璋帝姬了。
众人对视一眼。
还以为相爷会劝一劝殿下呢。
一个官员表明真实目的说道,毕竟这件事这样做不合理啊。
自从薛青下山后,王相爷的表现是言听计从,有点不像他了。
做事要讲理吗?是的,王烈阳一向遵从这个,也毫无畏惧的会据理力争,但想着那个从苍山上摇摇晃晃走来的瘦小狼狈的样子,在想着躺在卧榻上文静清秀的样子知道这一次只能有一个人下山了,但当真的她一个人下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不安。
万一,宋元说的是真的呢。
她,把那三个人,都杀了。
可怕。
如此,这天下谁能奈何她?先避其锋芒,不要莽撞,做事一定要慎重啊,王烈阳摆摆手。
听殿下旨意行事便是。
日光大亮,苍山下人马喧喧,无数马蹄脚步踏起尘烟,而此时的山上反而是一片清明。
昨日守山的黑甲卫活着的散逃被追缉,死尸都被清理,一夜湿气血迹都散去了很多,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脚步声声音在安静的山间响起,伴着人声呜咽。
殿下啊。
殿下啊你在哪里?婴婴啊,你在哪里?宋元拄着一根木杖,因为烧伤双眼视线模糊,跌跌撞撞摸索着前行,不知跌了多少脚,喊的嗓子出血,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山下的喧嚣听不到了,他也爬到了半山腰,伤痛疲惫让他随时随地都要昏死,但又始终没有倒下,一步一步的向上挪,忽的视线里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殿下!他抱着木杖惊喜的站直身子,用力的瞪眼看去,殿下吗!刺目的日光下影子越发的模糊,似乎是人影,又似乎是块山石,一动不动的挡着他的前方。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抛却殿下!宋元再次喊道,向前走了几步,视线比先前好了一些。
这不是女孩子的身形。
季重?季重!殿下呢?宋元脚下一个踉跄,再抬起头,眼前的影子已经消失,只有一块山石矗立。
果然是山石啊。
一口气松懈身子再也撑不住,宋元扶着山石软倒,有日光透过稀稀拉拉的树木晒在身上,炙热恍若再次被火烧。
殿下,殿下不见了。
他声音喃喃,殿下被害了。
说道被害这二字,声音又猛地拔高,手攀山石挣扎要起身。
殿下不能有事!殿下啊,娘娘的托付啊,我,怎能辜负。
力气到底用尽,挣扎了几次爬不起来,跌落在山石下,声音呜咽含糊听不清说的什么。
黄居蹲在一旁的山石上,漠然的看着。
这就是宋元。
先前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容易的看清他,现在也看不清了,脸上裹着伤布遮住了。
宋元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这个名字其实也是,直到朱义凯来到黄沙道他才知道世上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人是烧了黄沙道的凶手,这个人杀了他的哥哥,这个人毁了他的家。
这个人现在四周没有侍卫林立拥簇,像条离开水的鱼在日光下挣扎残喘,甚至不需要用刀,捡起一颗石头砸下去就能砸死他。
他甚至不知道有人就在他身边,等着取他的性命。
黄居蹲在山石上,一动不动。
日光刚刚倾斜,山间雾气便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不过对于宋元来说没有影响,他的视线原本就看不清。
木杖敲打在山石上发出没有节奏的声响,癫狂的呼喊已经停下,佝偻着身形气喘吁吁的宋元专注的眯着眼看着山间。
殿下不会死的。
殿下是被她害了,但殿下一定不会死。
有季重在呢。
殿下是真命天子,怎么会死。
他口中自言自语,声音颤颤但语气很是冷静。
说到这里又猛地抬头看向一旁,惊喜激动闪过又自言自语。
又是石头啊。
他用木杖敲打那块山石确认,手便撑在石头上斜靠再次歇息一刻。
我对不起娘娘和殿下,最后竟是我的女儿害了殿下。
这真是天下最好笑的事。
我宋元做了这辈子都没想到的大事,结果最后被我的女儿毁了。
说到这里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呜呜的哭,哭着哭着又一擦眼泪。
那个薛青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她是个恶鬼。
撑起身子拄着木杖又向前踉跄迈步,口中反复的嘀咕。
她是恶鬼,是恶鬼,她该死,她该死。
她活着,我们都不能活,善娘不能活,殿下不能活。
她害我们,她拖着我们,她像个恶鬼看着我们。
她是鬼我也不怕,她是我生的,她的命就是我的。
我要她死,她就要死。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下来,视线里出现一片火红,身上也传来炙痛。
是火吧。
是黄沙道那夜的大火吧。
宋元呆呆的看着,忽的将手里的木杖扔过去,这还没完俯身在地上摸索,捡起枯枝落叶扯着杂草向那边扔去。
烧死你,烧死你。
他大声的喊道,视线里的火海跳跃,似乎有一个人影在其中,小小的摇摇晃晃烧死你。
宋元激动又开心,忽的一怔,不对,不是她,是殿下,殿下别去啊。
他顿时焦急的向前冲去,一脚被绊倒毫不迟疑的爬起来,没有了木杖走不动,就爬。
殿下,快离开那里,危险啊,不要去啊,我们走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我答应娘娘了,我一定会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越来越近了,触手可以碰到鲜红的火焰,火焰舔着他的手,整只手都在燃烧。
他不怕。
他死了也不怕。
他做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肩负着从未有人肩负的重任,他做的是顶天立地的大事。
他宋元这辈子值了。
殿下,我来救你。
人毫不犹豫的扑向火海。
人瞬时消失在山崖的晚霞中。
黄居蹲在崖边的山石上,神情依旧漠然,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苍山下被黑暗吞没。
昨夜火把明亮的营地已经不在,只余下点点星火遍布山下。
听到脚步声在身边响起,郭子安没有惊慌为什么会有人悄无声息的越过布防。
他呢?他问道。
前方的黑暗里一个人影一晃出现,然后清晰,走到了面前。
死了。
黄居道。
郭子安哦了声,没有问怎么死的,也并不在意。
你要去哪里?他问道。
黄居没有说话。
好吧,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回答过。
你就跟我在这里守山。
郭子安将斗篷一甩坐在山下的石头上,这里最适合你,到处都是你的同类。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跟人开玩笑了。
想当年在长安府他除了跟人打架,也是会骂人不带脏字的。
郭子安嘿嘿的笑起来,笑声才起,啪的一声,有石子砸在他的头上。
郭子安嗷的一声跳起来。
黄居!他吼道。
眼前的人影一晃退回黑暗中,再无声息。
郭子安恼怒的呸了声。
有种你别跑!四周脚步声响,火把亮起,一队兵丁疾步而来,神情肃重紧张。
郭都监。
他们道,什么事?郭子安肃整神情,道:无事。
又道,如今尚有秦潭公余孽在逃,要严加防守,以免他们作乱,随我巡山。
众人齐声应是,举着火把跟随郭子安向山间的夜色中而去。
薛青收到了郭子安的信,信很简单,并没有说宋元如何,只说黄居离开了苍山,薛青没有再写信去问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让人去找黄居,将信一甩,继续躺在马车上叹气。
是伤又痛了吗?蝉衣愁眉苦脸道,将手里的药碗搅了又搅。
没办法啊,伤就是这样,是要痛的呀,不可能一下子就好了。
先前离开苍山时御驾有些寒酸,但很快经过几座城池后,就换成了华丽的车驾。
薛青躺在厚厚的车厢里,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要不唤相爷来,说再走慢些?蝉衣提议道。
薛青摇头:走得慢也痛啊,算了算了。
蝉衣便应声是:殿下,吃药吧。
薛青再次唉声叹气:药苦这种事,真是古今都没有解决这个难题,我最怕吃药了。
却从不怕受伤,蝉衣抿嘴一笑,任她撒娇。
路途再遥远还是会走到,薛青的车驾进入京城的时候,盛况空前。
西凉入侵被击退,民众们不用担心国破。
薛青持皇寺手书归来,真假帝姬之争落幕,民众们不用再惶惶无所适从。
薛青坐在车驾上,撤去了围挡,让夹道欢迎的民众们得以亲见龙颜。
不过,当年曾经状元跨马游街,这龙颜咱们是早就见过了。
看着御驾过去,还跪在地上激动的一个民众忽的说道。
这句话便引发了更多的声音。
哎,那殿下在家吃过面!我得快去将桌子收起来。
状元殿下从我家门前常走过呢,要不要把路面挖下来?街边响起了热闹的说笑,丝毫不逊于御驾正走过的地方。
一路热闹进了宫门。
回京的路上已经有官员提前快马进京,再加上原本在京城留守的官员们处置得当,京城以及皇宫都已经肃清了秦党余孽。
这次多亏了曲大人和张大人。
王烈阳说道,是他们及时联合众官,冲破了皇城门,又对京城民众揭露秦贼阴谋,阻止了秦潭公控制朝堂,救出了陈大人。
有功不瞒,他可不是那种欺瞒打压别人功劳的人,他只做奖赏别人的人。
薛青走下车驾,看向面前肃立的文武百官,随着王烈阳的说话,曲白以及张莲塘出列施礼。
赏。
薛青道,又侧头对王烈阳低声,赏什么?王烈阳微微一笑,垂目恭敬道:容后再议,殿下先回宫歇息养伤为重。
薛青便由他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命百官继续清肃朝堂,查缺补漏安抚民众天下。
回到宫内薛青并没有歇息。
秦潭公的事走漏了消息,被关押的秦氏得知后服毒自尽了。
王烈阳道。
薛青哦了声:也好,倒也痛快了,走漏消息的人抓住就好。
秦氏已经无所谓了,而递给她消息的人才是要紧的,绝不能让其潜伏在朝堂皇城中。
王烈阳应声是:已经抓了大多数了,还在继续追查,绝不放过任何一个遗害。
又道,只是,那个孩子,兕子,没有死。
那个小皇帝啊,按理说这假皇帝也是不能活着了。
而且按理说,一定会有人提前解决这件事,这是残酷的又无奈的现实。
现在竟然被王烈阳送到了她的面前。
这种事让皇帝来定夺,到底有些不妥。
看来目前大家还不是以皇帝为重啊。
薛青看了王烈阳一眼没有说话。
殿下。
王烈阳没有丝毫的不安,神情恭敬道,他说,是秦潭公留话,要他见殿下,事关秦贼,臣当慎重。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请求秦氏和假皇帝一直都在皇城司的牢狱里。
秦潭公被抓入狱,她们也随之进了牢狱,后秦潭公出狱掌控皇城,也并没有把她们带出来,所以秦潭公死了以后,大家也省却了再抓她们入狱的麻烦。
秦公....舅舅....他说,在牢房里是最安全的。
穿着囚衣,头发乱糟糟的站在监牢里的男孩子怯怯说道。
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
秦公爷,乱臣贼子已定,这个称呼不能用。
舅舅,天下皆知他是假的,贵妃不是他的生母,秦潭公自然也不是他的舅舅。
他,这个称呼最合适。
薛青笑了笑,这个小孩子并不傻嘛,虽然当初坐在龙椅上只是一个摆设。
现在跟在金銮殿上见到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瘦了很多,脏兮兮的,不过看起来并没有挨打。
秦潭公说的对,在牢房里是最安全的,不管是先前还是现在,区别大概就是是不是真的坐牢。
先前秦潭公认罪被抓是假,依旧掌控着牢房,所以住在这里除了环境差点,其他的罪不会受。
后秦潭公离开皇城,如他这般谨慎的人,大概也知道事情有成败两个结果,如果败了,住在宫殿里的秦氏和小皇帝肯定要被人再抓起来。
抓捕过程中必然要有争斗,刀剑无眼,伤亡就说不定了,尤其是秦氏和假皇帝的身份。
反而在牢房里,没有理由动手,也没有理由伤亡。
当然,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所以秦氏在牢房里还能自尽而亡。
是,是他给我们的毒药。
男孩子向前走了一步说道。
两边的侍卫忙上前制止,挡在牢柱外。
无妨。
薛青道。
王烈阳道:已经都搜检过了,没有任何私藏,殿下请放心。
薛青嗯了声,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看着她,虽然神情怯怯,但说话并不含糊:兕子,小名兕子。
兕子。
薛青道,你的毒药呢?兕子低头道:他走的时候给我和娘娘的,说想死的时候就吃了,娘娘吃了,我,扔了。
他的脚在地上蹭了蹭。
地面上并没有痕迹,王烈阳先前说这里都搜检过了,想必被清扫了。
薛青哦了声没有说话,看着他。
兕子抬起头:我不想死。
薛青道:这就是秦潭公留给你的话?兕子神情怯怯但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这个秦潭公,厉害啊,死了还要给薛青挖一个坑,王烈阳在一旁垂头,皇帝都爱好仁君这个名声,秦潭公和秦氏谋逆大罪当诛罪不可恕,这个假皇帝其实倒是无辜,但再无辜,因为假皇帝这个身份,是留不得的。
此时,这小子竟然直接开口向薛青求生路,薛青岂能不答应?答应了皇帝金口玉言,这小子就不能死。
死了,天下人只会猜测是皇帝不容人。
真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成了烫手的山芋。
当皇帝不容易啊,王烈阳安静而立,并没有出列呵斥贼党余孽还敢狡言。
他可是宰相,不是宋元那般佞臣。
薛青笑了,也没有迟疑道:你这小孩子还挺听话。
这回答,靠着说笑揭过这个问题吗?那是不行的呢,王烈阳垂目。
兕子低头看着地面:我原本也是要跟着娘娘一起死的,我怕,怕这个不好吃.....然后,然后那天的牢饭有半个鸭头.....我,我想吃....就想等一等...然后就....等到现在了。
有时候人求死也只是一瞬间,也是需要勇气的,只要一犹豫迟疑,勇气散了,死就没那么容易了。
只是没想到,让这个孩子散去勇气的,是半个鸭头。
薛青哈哈大笑。
这个孩子也厉害啊,到底是龙椅上坐了几年的,又岂能真的当孩子看待,王烈阳微微笑了笑。
他当时给我们毒药的时候,也说了一句。
兕子低声说道,如果不想死的话,就给你说,他说,你会让我们活的。
薛青停下笑,哼了声。
牢房的气息瞬时凝滞。
既然提到秦潭公这个逆贼,那就有借口发怒或者悲痛,然后结束这次谈话,然后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所以这个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做事不够周全,不该多此一举,王烈阳站直了身子,准备劝慰。
他说的你,是谁?薛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问话。
而且这问话,有什么意义?王烈阳抬起头。
兕子似乎并没有想这有什么意义,立刻道:是,薛青。
薛青挑眉,道:这乱臣贼子,倒还是认得孤是帝姬,不像有些人犯糊涂......如此,孤,允许你活着,不用死了。
哎?王烈阳看向薛青。
牢房里已经响起兕子高兴的道谢声。
..........殿下,此事要慎重啊。
走出牢房,跟在薛青的肩舆旁,王烈阳神情肃重低声道。
此子来历以及身份都有不便,如今边境未稳,秦贼余党还有在逃。
一个小孩子而已,秦潭公已经死去,再无翻案,他的身份天下人皆知是假,他的身份又有什么用?用他做什么?自己往自己身上扣乱臣贼子的罪名吗?薛青笑道。
王烈阳道:这个小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被秦潭公一手教他,心思诡异啊。
薛青道:聪明人才好呢,聪明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他这么怕死,肯定会好好的活着,肯定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相爷不用担心。
王烈阳要说什么,薛青手扶住头,轻叹一口气。
殿下身子有不妥?王烈阳忙关切道。
虽然不做佞臣,但敬重尊爱帝王是一个忠臣能臣应该做的。
有些累了。
薛青道,神情忧忧,相爷说得对,事情还有很多啊,边境不稳,秦贼余孽,百姓们要安抚,而孤又刚回朝,什么都不懂......看向王烈阳,神情切切,一切都有劳相爷了。
王烈阳俯首道:臣必当鞠躬尽瘁。
薛青露出笑脸,道:有相爷在就好了,诛灭了秦贼余党,安稳了朝堂天下,这个孩子活着也就忽略不计了。
等候在外的几个太医上前迎来,长途跋涉伤重归来,所有人都小心谨慎,薛青便遵照医嘱要好生歇息,再次将政事切切托付王烈阳。
王烈阳遵旨施礼告退,走在向宫外去的青石路上微微皱眉。
那意思是不是说,这假小皇帝将来闹出幺蛾子的话,就是因为他没有诛灭秦党没有安稳朝堂?道理不对吧?不管道理对不对,堆积的朝事都要处置,朝堂也要有序的运转起来,西北战事,苍山皇寺等等事件不断的通过邸报昭告天下。
秋末的长安府一扫往日的阴霾,天高气爽金黄明媚。
吴知府依旧在任,依旧不断的来往长安府内的各大家内,但再不是抄家查罪,而是将朝廷最新的消息告知,毕竟对帝姬殿下大家都是许久的担心,如今终于真相大白落定,当同贺啊。
虽然郭家的大门依旧紧闭,但柳家门外的戏台已经摆了起来,喧闹了半个长安府城。
柳五儿碎步疾走进了院门。
哥,哥,祖父叫你呢。
她说道。
窗边柳春阳手握书卷站立似乎在诵读,专注没有理会她。
哥。
柳五儿进了屋内,娇声道,,你听到没?想到什么走到柳春阳身边,伸手去抠他耳朵。
柳春阳躲开,将耳内的两团棉絮拿出来,杏眼一瞪;什么事?..........第一百四十三章 日常九月末天没有那么炎热,柳老太爷院子里的凉棚撤去,在树下安置了桌椅,今日没有相扑娘玩乐,只有两个盲师在铮铮拨弦。
柳春阳在一旁站定,安静待柳老太爷听完。
如今京城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柳老太爷并没有让他等候,也没有阻止琴师,径直开口道。
柳春阳道:不知道。
柳老太爷嗬了声,道:你不知道才怪呢,吴知府不知道反而不奇怪,你一天天的去六道泉山社学做什么?柳春阳道:读书啊。
又想到什么,正要跟祖父说,大家想要把知知堂的草屋重新建起来,每个人都捐些钱。
柳老太爷道:捐什么钱,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这种事找吴知府,谁推倒的谁修,他求之不得呢。
柳春阳道:修这个不是为了...她...殿下,就是我们大家读书而已,所以还是愿意每个人都出力,这样也自在。
柳老太爷摆手:我才懒得管你们,再说用钱不用钱的,你跟我说不跟我说不都一样。
对于用钱的事,祖孙二人至今没有互相挑明,柳春阳装作没有这件事,柳老太爷也装作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指出。
柳春阳迟疑。
柳老太爷已经坐直身子皱眉道:别人我不管,我是要问你,你打算在家里读书读多久?怎么还不回京城?柳春阳道:祖父的身子不是还没好。
你个不孝子,青天白日咒我。
柳老太爷骂道,不要跟我装疯卖傻了,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是你回去的时候了。
柳春阳抬起头道:正因为尘埃落定了,孙儿才觉得不用回去了,我本也不会做什么官。
柳老太爷道:说你蠢你就是...骂道一半又停下,深吸一口气,肃重神情,春阳,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做官,而是做人。
做人?柳春阳不解看着柳老太爷。
帝姬殿下经过这一番波折磨难回到朝中,她需要的不是官,是人。
柳老太爷道,朝中从来不缺官,缺的是她的人,现在是尘埃落定,也是波折才起。
看着柳春阳,那张家的小子难道没有和你说如今朝堂的形势?柳春阳听得认真,但对于柳老太爷这一声突然的问话,却并没有脱口答出。
最近没有收到莲塘少爷他们的信。
他道。
那张家的小子要是不写信来,吃独食可就不义气了。
柳老太爷嘀咕一声,也没有再追问柳春阳的话是真是假,只郑重道,关起家门来我冒犯说一声,薛青这孩子是很厉害,终于拨乱反正,但做皇帝可不是容易的事,尤其是她这种养在民间半路归朝的,那些大臣们,可是很会欺负人的。
先前那个小皇帝就是个摆设,朝臣们什么样他也亲眼见过,柳春阳点点头,小皇帝还有秦潭公撑腰,她如今回到朝中,是什么人都没有...同乡,同窗,同科。
柳老太爷拍了拍扶手,一字一顿,才是她这个新朝堂可用的人,你,不可或缺,难道还要她来请你吗?说到这里又摇摇头,现在估计她连请你回去都不能做主。
............莲塘说了,半个月没有见到殿下了。
朝会都有王相爷主持。
如今陈盛以宋元同党获罪,朝中无人能与其抗衡。
殿下伤重休养可以理解,但据说能见到殿下的都是王相爷准许的。
六道泉山上,几个少年人围坐在山石上,手中或者身边散落着书卷,低声说话。
乐亭看向柳春阳。
所以你祖父说得对,殿下在朝中无人可用啊。
他道,我们别人去不得,你有官身又是京官有资格入朝。
柳春阳放下手里的书卷,道:我们也没有什么资格,也就大朝会的时候能见她。
官职低微啊。
乐亭微微一笑,道:春阳,你想错了,是她有资格见你们。
柳春阳一怔,旋即恍然。
她是帝姬,马上就要当皇帝,王烈阳就算再弄权,难道能一手遮天,天下都是她的,朝臣怎能见不到。
更何况她是薛青呢,帝姬皇帝如此艰难几经波折都能当上,掌控朝堂又算什么难事,慢慢来便是。
我知道大家心里现在有些不知所措。
乐亭说道,看着手中的书卷,这是当年薛青去国子监读书将知知堂的藏书赠与他的其中的一本。
那时候并没有想到,她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且以后也不会回来了,当了皇帝出巡是极其不易。
也不对,她回来过一次。
乐亭收回走神。
她不再是薛青,是宝璋帝姬,不再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的君王。
我们跟她很熟悉,但又变得陌生,不知道该怎么自处。
是啊,正是如此,他才不想回京,柳春阳些许怅然,其他人亦是如此,这些日子他们既激动又不安,似乎欢喜又莫名的惶恐,觉得整个人生变得不真实。
天子,曾与他们同窗,同乐,同饮花酒逛青楼......其实很简单,我们结社读书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
乐亭说道。
少年们看向他。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乐亭说道,我们读书是为了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天子是谁我们都不改志向,是明君则辅佐,有昏庸则谏言,所以,又有什么不知所措的?少年们哈哈笑起来。
乐亭真不愧是能辨春秋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怪不得都说乐亭是我们六道泉山社学的定海神针。
咿,听说最近又有两个儒师要来讲学。
这里是帝姬殿下读书的地方,也算是潜邸吧,谁人不想在此传道授业,天下多少人虎视眈眈。
不过他们来也可以,只是休想驱逐我们关学。
有乐亭在无忧也,乐亭最近诗经也读通了吧?也差不多三四年了。
说笑嬉闹在林间响起,伴着一旁叮咚跳跃的山泉,一扫这些时日的惶惶拘束。
柳春阳也跟着大笑。
他也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了,是啊,不要想太多。
虽然自己没什么大用,在朝堂上帮不上大忙,跑腿打杂总是可以的。
............长安府外十里,送行的人们停下脚步,看着柳春阳的马车在数十人的护送下远去。
柳三老爷被众人拥簇着,并没有离别的感伤,很是激动。
父亲让这么多人马护送春阳进京呢,真是太破费了。
他说道。
这可不算破费。
旁边有人带着几分酸意道,你家春阳比你的月钱还多呢。
具体多少当然除了管家老爷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春阳少爷用钱跟柳老太爷一个待遇。
柳三老爷道:那是因为春阳在朝为官,要应酬的多,当官不容易啊。
又矜持的捻须,父亲说了,春阳是做官的大才,朝中不可或缺,这才催着他回京呢。
柳家大宅里,柳老太爷与几个当家主事的晚辈安坐,他当然不会亲自去送柳春阳。
祖父,我哥真是当官的大才啊?柳五儿捧茶在一旁插话道,能做多大的官啊?要多久啊?赶不赶得上我选婿啊?有个当大官的哥哥,夫婿的门庭可以更高一些。
柳老太爷嗬了声没有理会她,只对那几人道:钱要准备的足足的。
太爷放心,准备足足的,要多少有多少。
服侍的人也都精挑细选了,儒师是在宫廷里教学过的,伺候的妈妈是宫里放出来的女官。
所以还是靠着钱来打通官路,但又觉得怪怪的,柳五儿竖着耳朵。
柳老太爷神情郑重点头:春阳什么本事都没有......咿?柳五儿瞪圆眼,为官的大才呢?.....但也正是这什么都没有,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柳老太爷说道,看向诸人,皇夫之位,我们柳家一定要争。
哗!柳五儿伸手掩住嘴,将惊呼堵回去,原来是为这个啊!在座的人们再说什么她耳朵嗡嗡的听不到了,心跳砰砰眼神闪亮。
那,岂不是说,她柳五儿,要当,国舅了!............柳春阳的马车进入京城,京城已经如同以往那般喧闹繁华。
四门大开无盘查,街上也没有兵丁们奔驰来往,十月金秋,民众摩肩接踵,店铺挂满了彩旗,酒楼茶肆人满为患。
夜色降临热闹更甚,不少权贵门庭车马往来,内里更有许久不见的歌舞。
王宅便是其中之一。
挂满彩灯的庭院里女妓们歌舞如仙境,内里杯酒交错说笑热闹。
就是这一件为难事。
李会仙坐在王烈阳身侧,容光焕发道,殿下当初在我们楼里写的那些文章,怎么处置?是送还殿下呢,还是再挂出来?王烈阳倚在引枕上,一手敲着膝头,半眯着眼看歌舞,道:当然是挂出来。
李会仙道:那会不会冒犯殿下?王烈阳笑了,道:这怎么叫冒犯呢?事情的确是她做了呀,生在民间的帝姬就是这样,处处留下痕迹,难道都要消除啊?怎么可能。
相爷,吃梨子。
春晓将一片梨子送过来。
王烈阳张口吃了,接着道:更何况帝姬殿下状元之才,这是好名声啊。
睁开眼对李会仙一笑,但凡是帝姬殿下的好名声,都要大力的宣扬,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这个殿下是个十全十美的好皇帝,有个好名声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幸事。
好名声,有时候也是束缚的绳索啊,李会仙如何不明白王烈阳的意思,咯咯的笑起来。
我们相爷最厉害了。
她欢喜道,这朝廷里少了谁都不能少了您。
那些人起起落落都倒下了,只有王相爷依旧。
王烈阳眯眼笑而不语,坐在身边的春晓忽的哎呀一声抬起头。
那我呢?我有个皇帝恩客这件事,与帝姬殿下来说,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啊?她怯怯道,很显然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名声,怎么办,殿下不会杀了我吧?王烈阳和李会仙都笑起来。
你个小东西,谁会在意你。
你自己不要总是拿出来说就好。
拿出来说也无妨啊,算什么大事,帝姬殿下岂能如此不容人?这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笑,有两个男人端着酒杯上前唤了声相爷。
关于新报上来的一个案子,那事主想请相爷指点下。
一个低声说道。
相爷,刑部那边宋元的人清了太多,事务繁杂忙不开,有几个人想为相爷效力。
另一个说道。
王烈阳嗯了声没有喝退,留他们说话。
李会仙向后挪了几步,春晓低下头专心的削梨子,席间歌舞以及低语混杂。
京城的繁华热闹,灯红酒绿对于深宫里的养伤的人来说,虽然只几道宫墙几条街之隔,也是遥远隔绝的。
早睡早起,吃完睡睡完了吃,就是目前薛青的日常,前几日经过太医们的研究,又王相爷等一干臣子们的斟酌,可以允许她去御花园走走,至于上朝且不急。
当然,朝事还是会定期送来,由王相爷或者太监们读来听,然后薛青再盖上玉玺,便可以了。
目前通过官员们的汇报可知,朝堂安稳,边境战事接连胜利,秦堂余孽追剿顺利,天佑大周万事如意。
帝姬这个工作还是很轻松的。
一夜好眠,薛青在大大的龙床上滚了滚才唤了宫女们伺候起身。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神清气爽的坐到饭桌前,一道道御膳传上时,蝉衣拎着药箱进来了。
大礼参拜,薛青说了平身后,她从药箱里拿出一药包:这是今日要用的丸药。
薛青看着药包,笑道:孤,最喜欢吃丸药了,比汤药有趣多了。
尤其是药包上画着知知堂符号的丸药。
外边又有什么新鲜事呢?第一百四十四章 所好有几个捧着奏章的内侍走来,这是司礼监来送朝报,看到门外的内侍摆手便停下来。
殿下还没用膳?为首的内侍姓胡,是如今司礼监的大太监。
这短短一年,皇宫里几经变换,宋婴入朝由陈盛宋元主持更换了一批,宋婴离开薛青归来又有王烈阳主持更换一批。
用过膳了,刚吃了药,在看书呢。
门口侍立的内侍道,说不让人打扰。
胡太监透过窗缝向内看去,见穿着常服简单挽着头发的女孩子,斜倚在罗汉床上,握着一卷书正看着,认真而专注,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摞书卷,另有笔墨纸砚散落。
殿下真是喜欢读书。
门外的内侍低声说道。
胡太监道:殿下是读书人,真正的状元之才。
宫中藏书甚多,而且多都是民间极少能见到的孤本古籍,哪个读书人看到不喜欢,除非是装腔作势假的读书人。
殿下怎能是哪种人。
胡太监微微一笑。
这些先不要送进去了。
他收回视线低声道,不要打扰殿下读书,我们午间再来。
门外的内侍们看着胡太监带着人走开了,其中一个年长的老太监摇摇头轻叹。
也是欺负人呐。
他低声道。
旁边的小太监不解:不打扰殿下读书不好吗?老太监低声道:不打扰读书人读书是好,但殿下不是读书人呐。
转头看了眼内里,国事岂能比读书重要?小太监点点头明白了。
他们这是故意的。
老太监低声道,天子其实很容易被欺负。
小太监是刚送进来的新人,跟着老太监学徒,听到这话眼睛瞪圆,天子这般尊贵的人还会被欺负?长在皇城中,坐在金銮殿,高高在上,金口玉言,其实呢,是孤家寡人,臣子们拉帮结派,各有所图,天子能看到听到的,都是臣子让他看到听到的,一层层传上来,经过各方删减真相早已经扭曲。
除此之外,天子为天下人之表率,还要被各种声名礼节所束。
老太监低声细语,小太监听得似懂非懂。
这些事在宫里久了你就看明白了。
老太监笑着收了话,不再多说。
小太监是新人但知道在宫里要少问少说话,不过有件事不得不问。
师傅。
他低声道,看向胡太监一行人的背影,那我们做些什么?要不要提醒下帝姬殿下?老太监笑了,道: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就行了,就是伺候人。
那就是什么都不做咯,就看着殿下别欺负?小太监眨眨眼,他们是伺候人,伺候的不是殿下吗?换了三波主人了。
老太监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比划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看小太监,你为什么能来这里?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将手揣回袖中,我们伺候的是皇城的主人。
先前的小皇帝也好,半路的宋婴也好,现在的薛青,都不算是真正的掌控这个皇城的主人。
他们为她做事,得不到保障,而且就算做了事对她也没用。
小太监似懂非懂,默默的在心里想着领会。
不过。
他忍不住又开口。
老太监对他摇摇头嘘声制止,退回到门边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小太监只得也学着他的样子回到门边站好,看着殿前的院落眼睛眨呀眨。
不过,现在这个宝璋帝姬殿下,不是长在皇城中的呀,还会被臣子们欺负吗?小太监忍不住悄悄的回头看去,门内罗汉床上的女孩子忽的看过来。
那一双眼亮的如同星辰。
小太监吓了一跳。
来人。
帝姬殿下声音响起。
小太监应声是,待老太监先进门才跟进来,殿内侍立的宫女们也都上前跪地为帝姬殿下穿上鞋子系上腰带。
秋光正好,摆驾御花园。
帝姬殿下说道,手握书卷,长袖一甩负在背后,款款迈步。
读书,赏景,再吟诗一首,这便是读书人的风流呐。
............读书人的风流不仅是吟诗作对,当夜晚来临的时候还有灯红酒绿。
醉仙楼里人声鼎沸,走廊拱桥上彩灯高悬,数百女妓行走其间彩裙飘飘,恍若仙境。
但门口的对话并非是以往或者其他青楼中惯语。
今日可能上最高楼?不行啊,今日已客满。
听到这个回答来客们响起一片遗憾的叹气,然后才询问酒菜和妓女。
那最高楼上有什么?初次来京城长见识的外乡人很是好奇,难道是最高的花魁?休得胡言,不可亵渎。
四周响起呵斥声。
外乡人被呵斥的讪讪又莫名其妙,来青楼里提一句花魁怎么就成了亵渎了?这还是青楼吗?醉仙楼不是一般的青楼。
醉仙楼里有帝姬殿下的亲笔状元文章。
就在最高楼上。
啊,我想起来了,我听说过状元醉仙楼斗文章。
对哦,帝姬殿下可是考中状元的。
这可是帝姬殿下逛过的青楼,当然不一般。
七嘴八舌的解释介绍在大厅里响起,引来惊叹或者恍然,这是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张莲塘收回视线,从人群中穿过向外走去。
张小大人,这么早回去啊。
有认识的迎客热情的说道。
张莲塘与他们说笑几句走了出去。
京城的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张莲塘没有骑马坐车只带着一个书童穿行其中,越过茶楼酒肆,从提篮叫卖的小贩处买了一包炸果子,与书童一边走一边吃,路过一间书铺时停下来。
张小大人,今日有新文册刚送来。
站在门口的伙计熟稔的招呼。
张莲塘将手中的果子递给书童,让他在门外看花灯,自己进去了。
走进内厅,关上房门,推开书架,穿过夹道,三声轻响敲开一面墙,来到一间室内。
室内已经坐了不少年轻人。
莲塘哥,今日要开什么会?楚明辉问道,扭头看一旁,连焉子都来了,这是大会啊。
角落里裴焉子正和张双桐解连环,很是专注认真,没有理会楚明辉的调侃。
张莲塘在一个位子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知道。
咿?针对知知堂的搜捕早已经结束,朝廷也宣告了这是秦贼欲加之罪,大街上知知堂的匾额已经重新挂上,按照张莲塘的安排,设了一个小私塾,专供长安籍的商人们将自己家小孩子送来启蒙,街坊四邻们再次像以前那样可以白天借听晚上借灯。
知知堂只是一个读书的地方,没有人再多加关注。
但事情终了后,知知堂在京城的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全聚,今日大家接到级别最高的会议通知紧张的赶来全聚,召集的张莲塘却说不知道要开什么会。
也不算全聚。
张莲塘道。
春晓来不了。
有年轻人道,结束后告诉她内容就好了。
张莲塘笑了笑没有说话。
叮铛一声轻响,裴焉子放下手里的九连环,道:竟然能来吗?真是刺激。
谁?刺激?屋中的少年们看向他,柳春阳神情已经变了,惊讶不可置信。
不会吧。
他脱口道。
而此时临街的书铺外,一个少年正收回看向匾额的视线,灯下眉目清丽,神情几分羞涩,对迎客的伙计道:天王盖地虎。
..........驳驳驳三声响起,室内少年们询问催促裴焉子的声音顿时停下,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
他们都在室内坐着,谁还能敲出这样的暗号?难不成春晓真来了?楚明辉道。
张莲塘已经起身打开了门,有人影低头迈进来,灯光如水倾泻在她身上。
这个暗号,实在是太羞耻了。
她抬起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莲塘哥你怎么就真用了。
室内鸦雀无声,所有视线都凝聚。
她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此志她青衫长袍做男儿装扮,但声娇柔毫不掩盖女儿身。
灯下面容清丽双眼寒星秋水,此时娇嗔抱怨眸光流动。
不管是声音还是相貌,都是陌生的。
但奇怪的是,又非常的熟悉,除却相貌声音之外,还有什么让他们觉得熟悉呢?仪态的文静又羞涩?语气的熟稔和自得?就因为是随口一说,不是大家都熟悉的常见的话,所以才更适合用。
张莲塘笑道,指了指一个空位,坐吧。
他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滞,随着这一指又哗啦响,原来是被指着位子的四周的少年们有的站起来有的向一旁挪去,瞬时混乱。
这屋子太小,大家都是挨肩擦背的坐在一起,但现在可能再跟她挨肩擦背?两重的身份都不合适啊。
这屋子太小,再退再挪动,又能空出多大地方,反而乱动更加拥挤。
我站着说。
薛青笑了,对张莲塘点点头,你坐吧。
张莲塘没有再说什么依言坐下来,其他的少年们还是有些无措,是站着呢还是坐下来?薛青已经开口了。
大家,好久不见了。
她含笑说道。
是啊,除了张莲塘柳春阳裴焉子等几个入朝为官的,偶尔见过她一两次,楚明辉张双桐这些大概从去年薛青夜街遭到狙击后,就再没有见过了。
快要一年了吧。
这一年后再见,天翻地覆。
不见面倒还觉得一如先前,突然见面了,反而觉得陌生了。
该说什么?怎么说?室内再次鸦雀无声。
薛青道:今天我来,是让大家看看,我。
伸手轻拂袖在身前,对众人微微一笑,我是长这样的。
噗嗤,不知道哪个没忍住笑出声。
室内便再次骚动,大家一顿乱看找是谁,有的神情绷着,有的似乎想跟着笑。
薛青已经看向张双桐:张双桐,我长这样怎么样?张双桐手指揉了揉鼻头,道:还行吧。
薛青忽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铜镜举在眼前照着端详,道:我觉得很不错啊,挺好看的。
这一次更多人噗嗤噗嗤忍不住笑出了声。
三次郎你真是更有楚明辉脱口道,话说一半又嘿嘿笑了停下。
好看不好看的不是什么大事啊,你,你不要变成女孩子,就在意这个了。
有一个少年大着胆子道。
薛青依旧握着小镜子,看向他道:不是的啊,双桐少爷没变成女孩子,不也天天在意这个?这一次室内哄的大笑起来,夹杂着张双桐喂喂的声音,凝滞拘束的气氛顿消。
在一片笑声中薛青抬抬下巴点了点,有个少年下意识的伸手将身边空着的圆凳一推,圆凳向薛青滑过来,薛青抬脚停住青袍一撩坐下。
我的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天我来让大家看看,我真正的样子。
她说道,还有,也让大家看看,我的伤好了,无须挂念。
从少年薛青变成了少女帝姬,期间发生的事少年们或者亲身经历或者听说,此时一句让大家看看我,便是让众人看到这件事的结果,过往种种无须多叙,有些事也不能详叙,此一言概之,尘埃落定,简单明了。
少年们心领神会,虽然还有些不知道怎么说话,但心情已经不似先前那般拘束无措紧张茫然眼前的人是陌生的,但还是熟悉的。
殿下还可以随意出宫吗?门外是不是高手遍布?那我们这里是暴露了吗?室内响起七嘴八舌的询问,是玩笑也是好奇。
殿下当然不可以随意出宫。
薛青可以呀,高手,天下还有比我更高的高手吗?虽然我是第一次来,第一次用你们当初告诉我的暗语,但保证万无一失,不会有人发现。
女声清亮回答的干脆。
还有啊,我认识你们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真的吗?你也被瞒着?我是在考完县试后才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张莲塘哦了声,道:所以,你才突然离家跑了两次。
提到过往少年们都热闹起来。
对对,我记得,落水那次吧?说是什么抓鱼。
还有骗人说去上学,结果被青霞先生找到家里揭破了,还骗了莲塘少爷。
薛青笑着点头,是的,就是那时候。
原来是要去京城报仇啊。
少年们感叹道。
嗯,这个么,就永远是个秘密了,薛青含笑点点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女的?有少年脱口道。
话音落就被身边的同伴们抬手打。
你糊涂了不是。
问的什么傻话!啊啊,我错了,我只是顺口薛青哈哈大笑。
殿下,什么时候登基?一番过往闲谈说笑中,有人问到了现在。
薛青道:应该是下个月吧。
看向张莲塘,先前王相爷与我说了,选了三个日子,待钦天监再斟酌。
张莲塘点头道:昨日选定了,十一月十三,这样殿下就能以天子身份主持冬至大典。
薛青嘻嘻一笑:那我下个月就当皇帝了,要上朝了。
皇帝啊,室内的少年们从过往回到现在,看着在身边坐着的少女。
他们,现在跟皇帝坐在一起啊。
她做皇帝了,他们接下来做什么呢?殿下要上朝主持天下了,我等更要继续好好读书了。
张莲塘道。
薛青道:是啊。
环视众人,做官的好好做官,读书的好好读书,孤不负青霞先生教诲,你们也要不负青霞先生弟子之名。
这是她进来后说的第一个孤的自称。
但奇怪的是,众人并没有觉得生分紧张。
我说过,我是在县试之后才知道我的身份。
我们知知堂结社在前,当初为读书而立,便永为读书而存。
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无心,我们求立。
生民有难,我们求命。
圣学旁落,我们求正。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不管将来是为官还是为他业,知知堂是为读书而存在,吾等此志不改。
室内桌椅响动,在座的诸人都站了起来,神情不再无措拘束,肃重又激扬。
吾等此志不改。
他们齐声说道。
薛青坐在圆凳上,看着高高低低的年轻人们,站起身来。
孤,此志亦不改。
她说道。
繁华夜色的掩盖下,年轻人们的身影三三两两接连离开了书铺。
春阳啊。
站在书铺门口,薛青将披风系上,想到什么回头唤道。
正接过店伙计递来的书卷的柳春阳看过来,迟疑间,薛青已经冲他招了招手。
什么事?柳春阳走过来低头看着脚尖道。
你回来的正好。
薛青靠近他,手拢在嘴边低声道,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是吧,所以说,回来就是能帮忙,柳春阳嗯了声,感觉那女孩子更贴近,附耳低语几句。
记住了吧?薛青说完,站直身子道。
柳春阳点点头,看她一眼嗯了声。
书铺门头悬挂的灯下女孩子微微一笑,柳春阳收回视线,将披风裹紧走开了。
看着柳春阳消失在街上的人群中,站在一旁的张莲塘道:走吧。
薛青转头对他一笑,抬脚迈步。
兜帽遮住的面容,二人一前一后相错一步穿行在夜市上,身后书童甩着袖子跟随。
上朝的事还不急吗?张莲塘道。
薛青道:不急啊。
连登基的日子我都比你先知道了。
张莲塘道。
先前的对话啊,张莲塘还是那么细心,薛青转头看他,兜帽下眼睛弯弯一笑,道:真不急,这些都是小事,就算我知道不知道,登基都是我。
那倒也是,张莲塘一笑。
莲塘哥你不用担心,现在我很多事都不熟,有人替我做事,挺好的。
薛青又道,对他眨眨眼。
这没有什么啊,我只是不太熟,我看三次就好。
张莲塘想到那时候邀请薛青参加蹴鞠,这个小个子就站在场边安静的这样说,然后,接下来的事都证明了。
不熟的事,只要她愿意,她都会做好,无人能挡。
那时候,他跟她也不熟,从没想过要为她做什么事。
你跟我不熟,你要是跟我熟了,就会跟我要好,那小少年神情平静的说道。
是的,跟她熟了就好,就没有人想要欺负她,或者不想,或者,不能。
张莲塘一笑,抬手敲了下她的头。
走了。
他道,越过她向前而去。
薛青抬手按住额头,道:怎么什么时候都带着扇子啊?这大秋天的。
前方路口张莲塘停下脚。
还有一件事。
他想到什么转过头。
薛青跟上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曲白曲大人,想要见您。
张莲塘道。
您。
薛青道:为了陈盛么?张莲塘点头没有再说话,这件事他不便也不能说话,更不能问薛青见不见,这一声您,相谈的不再是过往,身份也不再是同窗。
薛青点头道:我知道了。
对他微微一笑。
张莲塘亦是一笑低头转身,他要去的方向在另一边,刚迈步又被薛青唤住,转过身来,看到街口的路灯下薛青摘下了兜帽。
这边已经离开了繁闹的夜市,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
灯下少年女郎面容如玉,眉目含笑,青衫布袍,清丽出尘。
莲塘哥,比起上一次,这一次的我如何?她笑盈盈问道。
上一次么?王家大宅,空中悬吊死尸,人仰马翻混乱之际,那一头撞在怀里的浓妆艳抹绚丽夺目的女子,张莲塘微微一笑,认真想了想。
现在好看。
他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说好听到张莲塘的回答,薛青咿了声。
我觉得应该是各有千秋吧。
她道,不是应该说都好看吗?张莲塘哈哈笑了,道:你以前不好看的时候,我也没嫌弃你,就不要挑刺了。
薛青道:我以前哪有不好看?张莲塘再次做认真想的姿态好了好了。
薛青道,服了你们了。
抬手拱礼。
依旧是男儿的礼仪。
张莲塘笑着亦是抬手一礼。
还有,我后天午间会去藏书阁。
薛青道。
这是回答张莲塘先前说的曲白的事,张莲塘应声是,俯身施礼。
薛青没有再还礼,一摆手:走了。
转身负手款步而去。
张莲塘一刻后才起身,抬起头看着那少年身影在夜色里远去。
这应该是薛青最后一次来知知堂,之后再见便是宝璋帝姬,是殿下,是陛下。
谁能想到四年前的春天,那个在长安府老西门郭家大宅旁巷子里,和一群小童玩蹴鞠的瘦小少年,会变成大周的皇帝。
人世间实在是太有趣了,真好。
张莲塘微微一笑,转身慢步而去。
夜色深浓,街上的喧闹渐渐褪去,醉仙楼里的热闹也变得迷离,其内人来人往不断,除了妓女和客人,还有不少小贩穿梭伴着说话询问。
这是云大姐儿要的米花青梅酒。
王家婆子的浮元子是哪位的?醉仙楼里虽然有各色精美酒菜,但还是有人想要吃街上的吃食,醉仙楼并不阻止,还提供了叫卖,除了客人女妓们也会偶尔购买尝鲜解馋。
临街的一间房内,小婢女走出来关上门,将楼内的喧闹也将内里的小食响起隔绝。
春晓艳妆未卸,歪坐在妆台前,并没迫不及待的吃摆放在小几上的食物,而是捏着小食盒子外包裹用的纸在看,灯下肌肤如雪眉间点红梅灿灿,神情时而惊讶时而又得意。
竟然敢私自出宫嗯夸我就对了,我给的消息当然是最厉害的不过这些话就看不懂了。
她嘀嘀咕咕,如今没了各种盘查,用于传递消息的纸上写的多又详细,读书,为民为圣人什么的,此志不改我又不是读书人,那我怎么办?不改什么志向?做天下第一女妓?说着自己咯咯笑起来,笑了一刻又接着看,看到最后一句眼睛亮亮。
会对我委以重任。
春晓念完这一句,将纸张攥在手里,神情期待,紧张,激动。
会对我委以什么重任呢?难道是冬至祭天大典,由我来主跳祭祀舞?天啊,妈妈,妈妈,我要再请两个舞师。
说罢起身赤足蹬蹬的拉开门跑出去了,在长廊上洒下一路环佩叮当响。
虽然有王烈阳等重臣兢兢业业,但此时西凉入侵,秦贼定案,宋元窃国,才拨乱反正,国事繁杂,养伤的宝璋帝姬也不能真的只是吃吃睡睡,司礼监的奏章推迟一天半天还是堆满了薛青的案头。
除了奏章,今日勤政殿里的奏对一直持续到午间,直到看到薛青借着喝茶打个哈欠,王烈阳才制止了几位朝臣的说话。
殿下该进膳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薛青坐正身子,看了眼案头堆放的奏章,道:孤会尽快批复完这些。
王烈阳道:当务之急是西北边境,如今我军势头正盛,当乘胜追击,所以请殿下尽快批复新选出的这三人,这是挑选出来的能征善战将帅,以补充秦贼余党后的空位。
薛青点点头,道:也正好让他们携功赏补给前去。
王烈阳满意的应声是。
薛青又问诸臣还有其他事要议否,王烈阳已经发话便无人再奏事皆俯首告退。
待他们离开,薛青身子一歪倒在龙椅上,两边的内侍们吓了一跳,忙上前唤殿下。
无妨,孤累了。
薛青摆摆手。
现在传膳吗?一个内侍恭敬问道。
薛青坐起身来扫过几案上的奏章,似是厌烦不已,皱起眉头:孤不在这里吃,摆到御花园的望春阁吧。
皇宫之内吃喝玩乐由殿下做主,内侍们齐声应声是。
朝臣们还是要辛苦一些,从勤政殿告退,一众人又在王烈阳的值房内继续商议朝事。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殿下登基大典,务必万无一失。
王烈阳道。
诸人应声是,气氛轻松了很多,说笑间有小吏从外进来,对王烈阳附耳几句。
王烈阳摆摆手:让他回去,陈盛之罪天下人皆知,还有什么可再议的。
小吏道:他说要求见殿下。
旁边的大臣道:又是曲白?王烈阳点头,嗤笑:谁要见?曲白吗?朝事有奏章递交便是,陈盛吗?谋逆之贼,殿下允许他在府内苟延残喘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还胆敢要挟求见,真是狂妄之极。
如果不是看在曲白先前有围皇城逼退秦潭公的功劳,就凭他与陈盛的关系,就能治他同谋之罪。
一个大臣冷笑道。
王烈阳淡淡道:逼退秦潭公他也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被囚禁的陈盛,只不过此时殿下才归朝堂,先要稳定人心。
说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待殿下登基之后,且再说。
室内诸人点头,门外响起笑声,伴着脚步嘈杂。
相爷,您果然还在这里呢。
门帘掀起,胡太监含笑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捧着各色食盒。
室内的官员们都看向他。
胡公公怎么来了?王烈阳含笑问道。
是殿下惦记大人们,吩咐送御膳来。
胡公公笑道,命内侍们将食盒捧上来。
王烈阳忙起身,其他诸人也都起身,一起向皇宫大内的方向施礼谢殿下千岁,然后才坐下来。
殿下可用了饭?王烈阳和气道。
胡公公笑着应声是:殿下很是有品位,在御花园用膳呢。
这可不叫有品位,只怕是懒得再看政务,官员们互相看了眼低低一笑。
慢慢来。
王烈阳道,政事对于年轻人来说,到底是枯燥无趣,适应吧。
诸人纷纷道是,那先前报信的小吏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再次被拒之门外,曲白神情已经木然。
曲大人,您怎么想不开呢。
有相熟的官员过来低声道,如今大家都避之不及,你偏偏还要为陈盛说话,当然身为弟子为老师出头也是理所应当。
弟子为有罪的老师说情也是亲亲相隐的一种,可以说是美德,比起那些避祸的反而要更得好名声。
只是,不要太过了。
那官员拍拍他的肩头,差不多就行了。
中庸之道嘛,惹恼了帝姬殿下就得不偿失了。
曲白轻叹一声对这官员拱拱手算是还礼,转身离开了,其他人也不以为意各自散开,并没有注意到曲白没有离开皇城,而是向皇城西门而去。
秋末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曲白在高大的城墙边站住脚,这边临近太子东宫以及钦天监等处,来来往往的官员不多,内侍们偶尔有走动,越过宫殿的飞檐,可以看到御花园内的参天古树。
宝璋帝姬殿下会从这里出来吗?曲白站在原地有些犹豫,自从进了皇城后,宝璋帝姬从不出后宫。
不过,张池的身份其实也并不一般。
虽然跟王烈阳等人相比天上地下他说可以来这边试试,虽然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那就,试试?曲白神情变幻,最终稳稳的站在原地不动。
御花园内薛青已经用完了饭,透过门窗看几个宫女在阶前打秋千,神情跃跃欲试,胡公公在一旁含笑回话,带来王相爷等人的谢恩。
相爷和大人们都辛苦了。
薛青收回视线整容道,孤会尽快把奏章批复完,免得国事堆积。
说罢便离开御花园回勤政殿,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的藏书阁。
胡公公。
她停下脚唤道,你去帮孤取几册书来,待忙完政事孤再看。
一面将书名说了。
以往都是薛青亲自去藏书阁中挑选,一去就消磨半日时光,看来今日的确是要勤政了,胡公公笑着应声是,带着几个太监去了。
薛青继续慢步,忽的又停下脚。
肖彩子。
她道。
走在一旁的一个小太监一愣下意识的应声是,抬起头看到树荫下薛青含笑的眼。
你去帮孤做件事。
她道。
肖彩子碎步走在甬路上,看着脚下的青石,握在身前的双手慢慢的搓啊搓。
殿下让他去钦天监叫人来问个话,登基的日子已经定了,殿下关注过问这件事也是很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为什么让他去?明明先前胡公公在。
肖彩子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取书和传大臣来问话,哪个更重要。
更重要的事自然要交给更重要的人去做才对,除非,那个人不可靠肖彩子心跳咚咚,还有,支走不可靠的人,让其他人去做的事,肯定也不是字面意思的事。
殿下说,那个人在等着了。
那个人,可还是大家理解的钦天监的人吗?还有,为什么,要他来做这件事?肖彩子进宫以来第一次脑子忙成这样,比学规矩记礼节还要忙,直到视线里出现一个人,脑子嘎嘣一声人便站住了。
那个人,穿着官袍,是个官员。
至于是什么官员,他完全不知道,不认得。
那个人也在同时看过来,似乎也很惊讶。
别,别看我别,别过来他,他过来了!肖彩子站在原地,手脚僵硬,脑子却更加转飞快。
殿下支走了胡太监,因为知道胡太监不可靠,殿下选了他来做这件事,因为他是新进宫的,殿下想要用他,至少觉得他可用,想要试一试老太监说过,他们是伺候人的,谁也不帮,因为有些忙帮了也没用。
干还是不干?肖彩子看走得越来越近的中年官员。
不,这件事,最关键的是,殿下从未出宫为什么却知道有人等在这里?肖彩子一步跨上前,对着要开口的官员欢喜的一礼,抢先开口道:啊大人,您是钦天监的吧?快跟我来吧,殿下正等着您。
曲白怎么会见到殿下?王烈阳神情如同脚步一般沉沉,喝道,为何没人阻拦通传?胡太监呢?身边官员们小步跟随七嘴八舌的回答。
曲白谎称是钦天监的人。
殿下这几日一直都在问登基的种种事,钦天监的人多有被传召,相爷您是知道的。
今日是个小太监去传人,结果不认得,被那曲白趁机欺瞒了。
欺瞒?曲白好大胆!不过,这事也太巧了。
是真巧还是谁在背后捣鬼?王烈阳面色沉沉思索,眼下最关键的是拦住殿下去见陈盛。
但还是晚了。
相爷,殿下已经到了陈盛家门前。
宫门外传来消息。
是啊,这个殿下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出个门要车要马要准备,她可是君子试御射榜首,还能杀人,能飞檐走壁,抬手随便牵过一匹马就能走,就算不骑马在大街上跑,也没几个人比她的脚程快!只能速速跟去了,王烈阳加快了脚步登上马车。
薛青跳下了马,摘下兜帽抬头看面前的府宅。
陈府。
这里不是第一次来,此时再来,跟先前不同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立陈盛的家门前这几年几经变幻,车水马龙到门庭冷落再到人来人往热闹。
但不管是热闹还是冷清,相比于朝中其他四位辅政大臣,陈盛在百官民众眼里是清俊如竹。
从来没想过他的门前会被官兵围绕,门上贴了封条,整个宅院变成了监牢。
先前陈盛守皇城,被秦潭公一推有伤,然后被禁锢值房,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再加上急火攻心身子便不好了,后来曲白张莲塘等人闯了皇城将他救出,始终没有好转,待传来苍山四大师携宋婴归隐而去,薛青接手书下山归来,就此陷入昏迷,太医们诊治过不了冬了。
所以虽然被认定为秦潭公宋元同党,鉴于病重没有入狱,而是就地看管起来。
老师有时清醒,清醒时说想要见殿下。
曲白在一旁说道,再次施礼,臣斗胆替老师上奏请求。
曲白你大胆。
有呵斥声从后传来。
街上传来嘈杂的车马声脚步声,王烈阳在一众官员的拥簇下近前,除了他们还有更多的官员从四面围来。
薛青从见到曲白到出宫动作很快,也没有下令准备护卫仪仗等等,只走出皇宫从禁卫手里要了匹马,带着四个太监在一群禁卫的护送下直接到了陈盛的门前。
但消息还是立刻就传开了。
薛青回头看去,见其中有不少认识的官员,比如康岱石庆堂等人,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神情不安又期盼。
陈盛被认罪,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免不了牵连,除却参与到保护帝姬事件中的官员外,还有陈盛的弟子门生,朝中一多半官员都惴惴不安。
此时大家要么闭门哀叹,要么心灰意冷准备辞官,要么托关系向王烈阳等人投靠以图生路。
没想到当初与陈盛不合的弟子曲白,竟然替陈盛奔走,不顾王烈阳的阻扰求见宝璋帝姬。
更没想到,宝璋帝姬真的应求来见陈盛了。
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陈盛的罪案有转机?王烈阳走近薛青,随从的官员们呵斥守兵们,将曲白等一干人拦住向后屏退。
殿下。
王烈阳神情肃重,又轻叹一声,这是陈盛要挟殿下之诡计啊。
薛青道:其实,孤也想见见他。
也是轻叹一声,当初孤,是真的信任他。
最后却被陈盛欺骗,所以到底是心有不甘要来问一问?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是年轻人更是执念。
王烈阳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只是此举会让殿下声名受累。
他看了眼四周,远处有更多的官员涌来,陈盛一向有好名,跟宋元不一样,定罪与他必须由三司来做,殿下不能出面,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殿下的意愿,会让殿下背负刻薄之名,如果不定罪或者轻判,殿下得仁善之名,但会乱了国法律规,难以震慑朝中奸党余孽。
薛青道:相爷说得有理,孤也明白。
再次轻叹口气,神情似乎冲动过后有些后悔,不知所措。
王烈阳道:殿下既然来了也无妨。
俯首,请殿下在门外等候,由老臣代殿下进内去见陈盛。
薛青神情瞬时肃重,道:相爷更不是宋元,怎能让相爷替孤做这种事。
说罢转身迈步。
一切太快了,王烈阳只来得及喊道殿下,薛青已经站到了门前,双袖一挥,紧闭的大门便哐当而开,拂袖在身后跨过门槛,断裂的封条飘动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个小子!王烈阳跺脚跟上,看他迈步,曲白一把推开官兵跟上,另有几个官员也呼啦啦的涌进来。
不许进。
站住。
殿下没有让人跟随!但殿下也没有说不让进。
门外骚动,禁军官兵阻拦维持,到底有些重臣不便阻拦进去了,当然大多数官员都被拦在门外,他们聚集低声议论神情各异的看着重新被关上的宅门,似乎能透过门看到里面。
陈妻带着子媳孙辈家仆跪倒在厅外迎接,低头俯身听着脚步走近,听着曲白道声老师在这边,再听着脚步声向内去了,然后才抬起头。
有女子们低低的啜泣声响起,但下一刻就被陈妻喝止。
不许哭。
她道,跪在地上脊背挺直,有什么可哭。
身后的女子们掩嘴不敢出声。
老爷,殿下,来了。
老师,老师,您要见殿下,殿下来了。
耳边哽咽的急切的唤声让陈盛从昏昏中醒转,殿下?殿下!他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闯入一个赤色少女身影,衣衫上隐隐可见龙纹。
殿下。
陈盛开口道,撑着要起身,神智顿时凝聚,然后也看清了站在床边的人。
十七八岁的少女,赤色窄袖袍,身形如衣袍一般利落,面容陌生的。
陈盛凝滞,然后惊喜的神情慢慢散去,混乱的思绪也渐渐的理顺,过去发生了什么,此时如何,都在一瞬间清楚了,然后人倒回在床上。
这是你真正的模样啊。
他道,声音哑涩低低。
此趟回京薛青当然用的是不再遮掩的真实面容,对于曾经熟悉薛青的人来说是陌生的。
薛青没有说话看着陈盛。
你不像先帝皇后。
陈盛道。
老师。
陈盛你大胆。
哀求和呵斥声四起。
陈盛轻叹一声:我只是实话实说。
薛青笑了笑道:陈相爷的实话是自己的实话,又不是天下人的实话,当然可以说,无须大惊小怪。
侧头看身边,看似制止王烈阳等官员,其实还是在说给陈盛听。
王烈阳等人如何不知,俯身应声是大声道殿下圣明。
薛青道:你们先下去吧,孤与相爷说说话。
王烈阳等人对视一眼。
殿下。
王烈阳上前一步道,有话还是在人前说吧。
抬起头看着薛青,免得让天下人猜疑,毕竟殿下的身份几经波折。
这是提醒?这是警告。
薛青微微一笑:孤的身份几经波折还能走到今日尘埃落定,这天下的猜忌,孤有何惧?收回视线不再看王烈阳,你们退下吧。
殿下可以不惧臣子的禁言,臣子却不能不惧忤逆殿下的声名。
涉及到国家大事抗命进言是忠臣良将,这点小事抗命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得不偿失,不占理。
王烈阳俯首应声是,带着官员们都退了出去,站在床边的老仆迟疑一下也低头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下他们二人。
凳子挪动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安静,薛青抬脚勾过床边的秀凳坐下来。
陈相爷要见我是要确认一下,回来的真的是我吗?她道。
这句开场白,轻松随意又一言概括了发生的所有事。
陈盛看着坐在床边的女孩子,虽然恢复了女装,但发鬓简单,淡施粉黛没有佩戴珠宝,乍一看还像个少年。
当初的那个少年啊。
陈盛道:是梁凤与我引荐的宋元,我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先帝皇后的死因有疑,再加上秦潭公的种种动作,所以宝璋帝姬还活着我并没有意外,我意外的是宋元这个人。
但无可否认,正因为他是个意外,也才让这件事变成了可能。
我见到了宋婴。
说到这里看向薛青。
我见过小时候的宝璋帝姬殿下,我还教过她写字。
所以他要说的是,他能认得宝璋帝姬,尽管宋婴毁了容貌,又长大了几岁。
薛青道:相爷,靠着相貌来确认的话,你应该学秦潭公。
陈盛道:你这孩子,看起来老实,其实最能言善辩。
薛青道:老师,其实我都是实话实说。
一声老师让陈盛默然,曾经的种种浮现又消散,病弱的面容上神情些许怅然。
我从来都是无意伤你性命的。
他道。
薛青道:所以我今日会来见你。
谁对我好,谁对我的善意,我都知道。
陈盛默然一刻,笑了笑,再看向薛青:不是吧,你是更想让曲白康岱石庆堂他们见见你吧。
王烈阳是什么人什么做派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的很。
历经了这么多波折你拿到手书,登上皇位,王烈阳有功无过朝臣们皆看在眼里,你总不能做个恩将仇报的君王吧?薛青啊,你需要用人,这些老家伙你是不用了,也用不了。
我罪名已定如山倒,他们没有依靠还会受到牵连,此时此刻需要找个新的靠山啦。
王烈阳不让你见他们,不让你见我,不过是让他们知道殿下你是不会原谅他们的,他们无路可走只能在王烈阳手下求条生路。
其实原谅不原谅根本就不重要了,薛青,你已经拿到了手书,确认了身份,过往的种种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你要的是往前看。
听到这里薛青摇头,道:其实不是的,我这人很小气的,得罪我的人,我不会原谅的。
陈盛默然一刻,道:所以你杀了梁凤。
薛青一笑道:是的。
又道,相爷,不是我故意要瞒着你,是因为那时候你们很多事也瞒着我,所以我怕说穿了,大家都尴尬。
这种解释真是清奇,也只有她能说的出来,陈盛忍不住笑了,道:因为青霞先生吗?这问的是杀梁凤的原因。
薛青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咳嗽响起,床上陈盛手抚着胸口,起伏剧烈但声音却是缠绵无力。
薛青从一旁端了水来,陈盛没有拒绝她的搀扶,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略压住了咳嗽再次躺下。
先前的话题便揭过了。
宋婴的事只有宋元梁凤和我知道,石庆堂康岱李光远等等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
陈盛道,他们是一心为了宝璋帝姬的,所以他们做的事没有错,他们不是有罪。
薛青道:孤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来。
一声孤,学生老师便不再。
陈盛再次默然一刻,道:如此,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薛青站起身来。
如此,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薛青转身陈盛又开口。
殿下,我要死了。
他道。
薛青回头神情平静道:人都会死的,陈相爷应该不是畏死的人。
陈盛看着她,道:你,到底有没有秘密?你真的是宝璋殿下?人之将死,得到一句真话,解惑一个秘密,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薛青微微一笑,看着他:我没有秘密,这件事没有秘密了,我,就是宝璋。
陈盛道:那我真是被宋元梁凤蒙蔽了?薛青点头,道:是的,陈盛,你被秦潭公宋元蒙蔽了,你对不起孤。
说罢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陈盛躺回在枕头上,手按住胸口,压住涌上的咳意,听着门打开,听着恭送殿下的声音乱乱,听着脚步声杂乱向外,也有脚步声向内而来。
老师。
老爷。
你怎么样?陈盛没有说话思绪纷乱但又专注的看着帐顶,外边便有更多的脚步声来。
曲大人!殿下,在门外见大家了。
老爷,老爷,殿下在门外说你是被蒙蔽的。
相爷,相爷,殿下,殿下见我们了,我们,殿下说我们不知者无罪。
各种纷杂的声音充斥室内,陈盛却并不觉得嘈杂,慢慢的什么也听不到了,一片安静。
适才的对话,她表示她会原谅不追究且还会重用曲白石庆堂等人,但并没有原谅他,也没有说豁免他的罪,她还说他对不起她。
这真是令人难过的事,但陈盛的脸上却浮现笑容。
我真是被蒙蔽的啊,那,我做的事没有错。
他道,我是为了宝璋帝姬,为了大周皇室,我做的没有错。
没有错,便也无憾了。
建兴四年十一月初十,陈盛病故。
建兴四年十一月十三,宝璋帝姬登基为帝,改元太安,大赦天下。
此时边境三战连胜,西凉太子被围困,西凉王发国书求和。
冬至,太庙祭祀大典,天降瑞雪,是为吉兆。
一个盛世在望。
第一百四十八章 如初今年冬天的雪比去年要来的早来的多。
长安城街上覆盖的积雪尚未清理,人在其上面留下杂乱的脚印,而积雪也随着鞋脚进了郭家的大宅。
郭家的人在一个深夜回到了长安城,就像离开时那般悄无声息,天亮的时候便如同先前一般融入长安城的日常生活中。
门前攀爬上马石的顽童被门子呵斥,叫卖的货郎被从角门走出来的仆妇婢女喊住,围着挑挑拣拣,赶着骡马的家院说说笑笑而出,这是郭二老爷要去田庄,下了雪总要去看看。
街坊四邻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偶尔有人上前打招呼探看,但并没有引发围观。
郭家是替皇帝做事的,如今长安府人尽皆知。
郭大将军当年之所以突然卸职回家,其实是为了养护避难民间的皇帝。
再也没有人嘲笑郭家武将粗鄙,唯有称赞忠勇。
郭二老爷和郭三老爷对这个赞誉很是不习惯,觉得以后欺负人不太方便,提议举家搬迁换个地方住,被郭大老爷骂了一通老实了。
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宠辱不惊才是真英雄,这是郭大老爷告诫郭家诸人的,日子也如同郭大老爷所愿恢复如常,但是......厅堂里响起几声野鸡叫,这野鸡色彩斑斓肥美,什么都不用加直接炖了就味美之极。
野鸡是不错,不过来历让人头疼,郭怀春伸手按了按额头,视线从地上的野鸡移到旁边椅子上坐着的妇人。
你是跟戈大人认识的?郭怀春道。
妇人身材矮壮面色黑黝黝,脸上带着淳朴的笑:是的呀是的呀,郭大将军,你忘了,俺男人跟你也是拜过兄弟磕过头的....郭怀春抬手道:停停停,我郭怀春到底跟多少人拜过把子啊?也太随便了,这里没外人,这位大人你好好说话就可以。
妇人笑道:这个理由方便嘛,要不然我说是郭大将军你的远房亲戚?怎么都行吧,郭怀春视线转向站在妇人身旁的男孩子,男孩子瘦小,穿着粗布破袄,脸上黑乎乎脏兮兮,视线盯着野鸡,眼睛瞪得溜圆,似乎第一次见,不知道是好奇还是馋,有口水流下来,他抬起袖子擦了,嘴边便露出白嫩的肌肤.....这位就是...郭怀春按了按额头道。
我叫兕子。
男孩子听到了忙转过头说道,对着郭怀春扬起笑脸,我今年十三岁了,我爹上山打猎跌死了,我跟我娘活不下去了,我爹临死前说....好好好...郭怀春再次抬手制止,怎么连词都不改一下?还有这话应该让你娘来说...我娘让我说。
兕子说道,神情高兴又得意,我娘说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我说的好说的清楚,我来说,郭大伯,求求你看在我死去的爹的面子上...说着噗通跪下来,就要去抱郭怀春的腿,还好郭怀春动作快将腿抬起避开了,饶是如此也还是吓了一跳。
行了行了,起来起来。
他道。
兕子便应声是站起来,脸上的乌黑被泪水又冲洗几道:我还有好多话可以说呢,我在路上还学了乞丐们唱的讨饭歌,我唱的可好了,你问我如今为何落到这般地步,哎,银钱用完了...说着果然唱了起来,郭怀春一个头两个大,扬声唤管家。
吴管家从门外跑进来,郭怀春三言两语吩咐了,让他带着这母子二人离开。
厅内安静下来,远远的可以听到那男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吴管家?是管家的?我和我娘你多多照顾啊,我们孤儿寡母...郭怀春摇摇头甩走寒战。
竟然是个话痨。
他道,奇怪,从来也没有听闻小皇...话出口又忙咽回去。
现在的皇帝可只有一个,不能乱说话。
旋即又头疼。
这个薛青怎么把人送这里了,把他这里当什么!这是欺负老实人啊。
门外有脚步声,郭怀春斜了一眼看去,见郭三老爷在外探头。
郭三老爷见他看过来便挤眉弄眼。
哥,又来一个投靠的啊,这个孩子,需要定亲吗?他道。
郭怀春道:滚。
..........郭家大宅旁的杂院里空房子不少。
这里就是...吴管家指着一间小院道,话说一半便不说了。
意思大家都明白。
这里自然是皇帝避难时曾经住过的地方,小院修整的干干净净,门上加了锁子。
这里你们不能住,这里是我们整个长安城都供起来的地方呢。
吴管家揣着厚厚的袖子说道,向后边走去,宋嫂子被她女儿蝉衣接进京城了,她家的房子空出来了,你们住这里。
妇人牵着兕子连声应是:怎么都好,怎么都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大杂院这边不比郭家大宅,到处是积雪,伴着孩童们的笑闹砰的一声,几块雪球砸过来。
吴管家恼怒的跺脚:顽皮!前方的一堆孩子们便做鸟兽散。
兕子倒是开心的捡起地上散落的雪球:娘,我也要玩。
妇人笑哈哈的道:去吧。
兕子便高高兴兴的举着雪球向那群孩童追去。
吴管家道:这孩子倒是不认生。
妇人笑道:山里孩子野惯了。
吴管家笑而不语半点也不问这妇人来自哪里的山,身为郭家的管家,当然知道郭家现在的门庭,那可不是随便一个山头的人就能来借住的呢。
本着不问不说不殷勤不疏离的态度吴管家安置这妇人便离开了,刚走到后门前,见一个兔耳帽从墙边探出,紧接着女声清脆。
吴管家,我娘让我来问大老爷在吗?吴管家矜持的脸上顿时散开笑容:暖暖啊,你们要出门啊?帽子上的兔耳点了点,暖暖面容长开几分,但不知道是不是吃的太好了,依旧肥嘟嘟,看着这边眼睛眨啊眨。
去吧去吧,车已经备好了,不用问大老爷了。
吴管家摆手道。
暖暖哎了声转身蹬蹬跑开了。
吴管家回到厅中,郭怀春还坐着发呆,地上的野鸡也在扑腾。
老爷,我把这个拿下去?吴管家问道。
郭怀春回过神哦了声,又狠狠道:给我炖了送过来,我好好补补。
爹你补什么?郭宝儿从外进来,将手里的鞭子一甩扔在桌子上,道,给我也补补。
你补什么补。
郭怀春没好气道,看着她的斗篷鹿皮靴,你又哪里跑去了?下雪也不在家安生。
郭宝儿道:我去找柳五儿了,爹,柳五儿可能疯了。
柳老太爷张狂的快疯了才是,郭怀春哼了声,那薛青当了皇帝,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柳五儿竟然请了一堆的先生来读书,据说还头悬梁锥刺股,搞得要考状元似的。
郭宝儿撇嘴道,我喊她出来玩,她竟然说国之重任什么不能耽于玩乐,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国之重任。
郭怀春听得头疼,没有理会,郭宝儿并没有停下说话。
爹,说道重任,你给那个...给皇帝写奏章了吗?问问到底什么时候让我从军去当将军?那宋婴当初还能答应我呢,她难道不如人家....郭怀春一拍桌子:滚。
..........来路不明的妇人和男孩子,没脑子的女儿,还有乱叫的野鸡都离开了,厅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郭怀春坐在椅子上,看着外边的雪景一脸愁容,这日子怎么的确还跟以前一样,没个消停的时候!造了什么孽啊。
相比于郭怀春的愁容,柳老太爷则是满面欢喜,手中的金球转的飞快。
老太爷,问清楚了。
一个管事低声道,停顿下,春阳少爷离开京城之前的确是见过陛下的。
爹,那这是什么意思?是陛下赶走他了?另一边坐着的柳家老爷面色不安低声道。
柳老太爷道:要是陛下赶他走,他早回来了,就凭他那脸皮....说着一笑,这分明是陛下交代他去做事了。
是这样啊,屋子里坐着的人都松口气,气氛重新变得欢喜。
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私密。
这个千万不要去打听了,装作不知道就好。
只交给我们春阳少爷去做,岂不是说,我们春阳少爷独得盛宠?第一百四十九章 为君雪后风寒,一阵风过吹动斗篷,骑在马上的柳春阳打个喷嚏。
柳大人,我们今晚是到前方驿站落脚,还是再向前赶到下一个城府?随从问道。
柳春阳将斗篷裹紧,道;前方是眉川府城,那边有我远亲,赶到城里去吧。
随从们应声是,挥鞭催马待夜色浓浓才赶到一座府城前,城门已经关闭了,随从上前递交了文书,察看了身份是京城六部观政进士老爷出差,城门守官不敢怠慢,忙打开了城门,殷勤的要安排住处,柳春阳谢过表明城中有住处,那官员便不再强求目送一干人在夜色里驶入城中。
马蹄声敲打安静的夜色,停在街上最繁华地方一间宏丽的豪宅前。
随从们都知道这位柳谒柳小大人出身长安豪富之家,但乍一见连远亲都这么豪富还是很惊讶,被吵醒的门房带着倨傲和恼火,对夜色下出现的一众陌生人又很是戒备。
我是何四老太爷的远亲,今日路过特来拜访。
柳春阳亲自上前道。
此言一出,倨傲的门房顿时变了面容,急忙又有些慌乱的将他们请了进去,宅院里更多的灯火亮起,有披着衣衫的白胖中年男人疾步而来。
夜深人静旅途劳累,柳春阳劝住了这位亲戚的叙旧,请他先安置大家歇息。
随从们被管家亲自送到干净的客房,传来清淡又丰富的宵夜,美貌的婢女们备齐了热水洗漱,豪富之家待客连随从都是前所未有的享受。
而此时正客柳春阳却并没有如此待遇,待这些随从们离开,那白胖的中年男人便恭敬的递上来一把钥匙,带着柳春阳走过雕梁画栋朱栏曲槛来到一间屋门前。
大人您自便。
白胖男人恭敬的告退。
柳春阳点点头看着那男人离开,手中的灯笼照耀下一直平静的脸上才浮现好奇。
这里藏了什么宝贝呢?钥匙嘎达一声打开了门,点亮了烛火,撤去了罩着的厚厚的布幔,出现在眼前的是几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卷,原来是书房啊。
柳春阳迟疑一下上前查看,越看越惊讶,书架上很多书都是他只听过从未见过的古书孤本。
这还真是宝贝啊,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得到其中一本足可以传家,怪不得她要托付给他,别人还真不放心,丢了偷了弄坏了....柳春阳一面想着怎么收装运送,一面巡看书架,直到到了最后一架,除了先前罩着的布幔,这里还单独罩着一层,看起来是宝贝中的宝贝。
柳春阳小心翼翼的掀开,这个书架上亦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不等的书册,他顺手抽出一本,封面有古朴心经大道四字,这个连书名都没听过了,柳春阳深吸一口气掀开一页,顿时眼瞪圆,一口气呛住,啪的一声合上书册,灯下白玉般的俊美面庞已然通红。
不知道是呛的还是....不堪入目。
柳春阳有些烫手的将书册放回去,神情踌躇一刻又抽出一本,小心翼翼的掀开一页,便再次扭头啪的合上....简直!该不会这一架全都是...这种书吧?书架轻响,手从其中又抽出一本,谢天谢地打开并没有图画,但是内容....杏眼瞪圆凑近看了几行,便再次闭目合上。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站在书架前灯光下,不得不默诵心经,真正的圣人心经。
这些东西,真要给她带回去?然后成为她的私藏?这种事,为什么要交给他来办!那么多人呢!这个妖怪,从来都只欺负他,从蹴鞠下黑脚踹倒他,到诳他赌注认大哥,拖着他半夜杀人....现在还让他来给她置办这些东西。
坏事在他面前做尽,人前一本正经。
少年官员一脸恼怒,大不敬的问候在皇宫里安睡舒坦的皇帝。
............皇帝的安睡也不能持续多久,天不亮就被叫醒了。
寒冬清晨的风呼呼,大朝殿内点亮了火把,冬天就是这样,早朝很多时候让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大朝殿内文武百官肃立占据了中央,余下的空地则有寒风填满。
御史中丞闾阎已经安坐,侍立的内侍们甩响了净鞭,帘幕遮挡后乐工们吹拉敲打韶乐悠扬,前列独立的王烈阳手持笏板俯身高呼万岁领群臣叩拜。
在侍从官、手持各色礼器太监宫女们站定后,一身黄袍头戴幞头的女帝缓步而来入座。
众卿免礼平身。
清柔的女声在殿内响起,韶乐瞬时避之停下,众臣高呼谢恩站直身子。
张莲塘的位次比起先前要靠前些许,这是和曲白逼进宫城的功赏,站在这里抬起头能看清皇帝白玉的面庞以及寒星闪闪的双眼,合体的皇袍将她衬得俊秀挺拔,这个冬天看起来个子长了一些.....朝会在王烈阳的主持下进行了,主要的议题还是西凉战事,张莲塘半听不听,这种事也轮不到他发言,偶尔看一眼龙椅,其上的女孩子端坐如松神情专注,不过,真的专注吗?陛下,今日如何?伴着这一声询问,殿内安静下来,安静并没有多久,龙椅上立刻传来说话声。
今日天更冷了。
呃?殿内再次安静一刻,张莲塘低头抿嘴藏起暗笑。
龙椅上薛青的视线已经看向说话的官员,下一句话也随之传来:天更冷了,凡事要尽快决议,莫要拖延太久,以免民事兵事都不易。
这样啊,先前说话的官员俯身:西凉王国书已经递交三次,议和之事可否今日有定论,天寒地冻,战事越发艰难,昨日报来的伤亡以及流民的数目又增多了。
薛青哦了声,身子微微前倾,道:增多多少?王烈阳眉头皱了皱,道:陛下,统册昨日午后已经呈报了。
薛青神情略有不安,道:昨日的奏章较多,有几件雪后灾情朕多看了些时候,余下的还没看。
没看?这是装傻充糊涂?这件事的根本难道真是要靠伤亡具体的数目来定夺?更何况用这种这种看不过来的借口拖延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留下个无能的形象,得不偿失。
王烈阳便顺口接话,道:还请陛下尽快查看,战事已经半年了,国库损耗民伤累累已不堪重负。
龙椅上的皇帝点点头,却又道:相爷,这件事根本并非时间和损耗伤亡,而是西凉王的诚意。
所以伤亡灾民多少她根本就没想看,跟他玩这个把戏!王烈阳俯身道:陛下,西凉王递交的求和书新增三座关口。
这足够诚意了,他王烈阳进言朝事难道不知道有理有据吗?薛青道:这样啊。
又好奇,哪三座关口?不待王烈阳回话,坐直身子,请兵部并西北诸司会议,这关口的兵家经济关系厉害呈上决议。
兵部便有人出列,但没有应声遵旨,而是趁机俯首道:陛下,臣有本奏,收到西北急报,西凉军近日抢攻我两寨,没有丝毫的和意。
王烈阳看了眼,说话的人是兵部主事方奇,心里冷哼一声,这些陈盛余党,如今越发的大胆。
陈盛最终定罪为受秦贼宋元蒙蔽错认帝姬,但也正是因为蒙蔽一词,让其余党众反而获益,不知者无罪,拨乱反正的功劳依旧,而陈盛死去,王烈阳欺压,让他们干脆自成一派,竭力在新皇帝面前表功,上蹿下跳张狂之极。
因为方奇这一句话,朝堂再次陷入新一轮的争执,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没有再发表意见,专注认真的听着众臣的辩论。
朝争从来不是立刻就能分结果的,此次朝会再次无果散去。
陛下就是故意的。
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慢慢学来,一切由相爷做主,但每次却又推三阻四。
那方奇为什么上蹿下跳坚决反对议和?还不是陛下暗中指使。
自古以来兵者,凶器也。
我大周不是惧战,而是知战。
天子贪心,臣子贪功,兵甲不休,两败俱伤。
朝会散了,但百官们的政务才开始,王烈阳的值房内官员们散坐议论乱乱。
王烈阳神情倒是平和,握着滚烫的茶杯暖手,道:陛下不同意议和,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笑了笑,陛下可不是个仁善怯懦之辈,像那些妇孺,一听到兵亡民伤流离失所,就剜了肉一般心疼流泪,为了民生西凉一求和便立刻止战。
看着众人。
她可是敢在皇城门官军兵戈围困之中搏杀的,对自己狠,对他人更狠。
在座的官员们遥想,神情复杂点头,这个皇帝跟先帝一样,文成武功俱全,且比先帝还厉害,小小年纪在追杀中度过,被杀也杀过人。
她同意以及不同意议和,与我们来说都可以接受。
王烈阳又道,喝了口茶,暖意让皱纹舒展,我原想她才登基为了面子民心,得仁善之名,应该会同意议和,如此,她得了面子,我们则可以收回西北军务。
为了抗击西凉,笃趁机领兵得权,但时间尚短,并没有将整个西北牢抓手中,这时候议和,战事停了,笃就没有借口再固权,更换将帅人马立刻就能让他在西北的威势烟消云散。
在座的诸人点点头。
但她比我想象的更贪心,她这个皇帝得来不易,所以更想要通过征战西凉来得功称霸树威名,或者一鼓作气将西凉彻底打垮。
王烈阳笑了笑道,其实我们谁不知道,西凉小儿不可信,但要打垮西凉可不是容易的事,非狠心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能也,如此也好,她得了威名,我们得了民心。
对于百姓来说可不会想那么远,大家要过的是眼下的安稳日子,有个好战的君王,兵甲不休,终日不安,可不是什么好事。
年轻人,治国可不是读书,慢慢来吧。
王烈阳说道,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所以说,当皇帝不容易啊。
在座的官员们对视一眼都笑起来,笑意才起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连通禀也忘了,可见事情的紧急。
相爷,陛下召相爷,商议与西凉议和之事。
他道。
咿?室内顿时一凝。
王烈阳的脸上也浮现惊讶:现在,同意了?来人点头:传旨的太监马上就到,其他的官员们也都在传召了。
这就奇怪了,明明一直拖着不同意,怎么突然同意了?决定不可能是突然做出的,既然想要议和却一直不说,那就是在等什么....西北有什么新消息?王烈阳放下茶杯问道。
这边话音落又有人疾奔而来。
相爷,刚西北急报大捷,西凉太子索盛玄被俘。
来人道。
竟然俘获了索盛玄,在座的官员们顿时也一片惊讶。
那西凉王为何如此急着议和,一多半的原因是为了拖延,好救出被困的索盛玄,没想到还是被笃抢先一步。
如此....啪的一声响,伴着王烈阳的笑声。
这是大喜事啊,当贺当贺。
他抚掌道,又看众人,陛下原来也并非不议和,只是在等一件大功啊,能俘获索盛玄,再与西凉人议和,这是陛下文成武功煊赫,这么久的征战值得啊。
所以还是为了一己威武之名,好战不休,在座的官员们纷纷齐声高和万岁,向外涌去。
当日,皇帝同意与西凉议和的消息便传开了,京城万民齐乐。
朝廷达成了议和一致,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过那都是官员们忙碌的细节,皇帝这边轻松了很多。
但夜幕降临勤政殿里薛青依旧坐在龙案前,另有兵部主事方奇侍立,灯下面色忧沉。
陛下,笃大人说,其实西凉王庭也并非不能拿下。
他道,不一定非要议和。
说到这里又迟疑一下,笃大人说,陛下不用为难,他可以抗旨不收兵,直取王庭。
征战的民怨皇帝的为难他们如何不知,但西凉不除祸根不断啊,此时有一鼓作气的时机,为此他愿意背负好战好杀矫诏抗旨之名。
就像当初秦潭公那样吗?薛青笑道。
方奇默然。
朕不是说笃大人会是另一个秦潭公。
薛青道,朕的意思是,这样做得不偿失,还是代价太大了。
轻叹一口气视线落在桌上散落的奏章上。
伤亡的兵士,流离的百姓,数目多少,朕知道的比他们报上来的还要多,就算笃大人拿下了西凉王庭,战事也并非就能结束,西凉反而会绝地求生死战不休。
方奇道:陛下仁善。
薛青笑了,道:不,不,朕不是仁善,是因为朕在等别的人来做这件事。
别的人?方奇不解。
薛青道:这次议和,你们别的条件都不要管,只要一条必须给朕保证,索盛玄来大周为质。
索盛玄为质?方奇惊讶:他是西凉太子,西凉王可会同意?薛青道:他不同意,就接着打,这就不是我们不议和了,征战就不是贪功而是无奈了。
方奇点点头,确是好办法。
西凉王会同意的。
薛青道,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最寄予厚望,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西凉王会想清楚的。
对于皇族权贵来说,子女再亲也并非不可弃,这种事现成的例子摆着呢。
是的,西凉王妻妾成群,子女亦是成群。
方奇道,皇帝嘛总是不缺子女的。
不过这样是为了羞辱西凉王?索盛玄为质有年限,四年五年差不多了,不过具体的时间再看。
薛青道。
看什么?方奇看着她。
薛青微微一笑:看西凉王新选出的儿子是否成才,如果成才了,就可以把索盛玄送回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知道如今在任的西凉王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
少时将异己的兄弟们清除,几经波折登上王位,坐稳王位几十年后,也没防住亲信的兄弟谋逆。
罕禄亲王当年的宫廷刺杀差一点就成功了。
罕禄亲王是西凉王亲兄弟,为人老实又懦弱,一直都是兄友弟恭,没想到还能作出这种事。
在权欲面前,人伦是不可定论的。
朕与索盛玄殿下很熟悉,索盛玄殿下是个很厉害的人。
薛青赞叹道,他如此出众,想必他的兄弟们也不差,西凉王能养出一个索盛玄,必然还能养出第二个。
说到这里神情欣慰。
朕,很期待啊。
方奇道:陛下圣明,臣明白了,臣定不辱使命。
薛青道:方大人辛苦了。
方奇俯身施礼,看着薛青拿起了奏章,自登基后国事繁重,殿下的伤据说还在养着,每日太医院方药不断,辛苦啊。
其实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忍不住道:陛下,还是要注意休息。
薛青没有反驳或者说一番国事为重的话,而是点头:是的,身体是做事的本钱,没有好身体空有心也做不好事,你们也要谨记。
方奇再次俯身施礼应声是告退了出去。
御街上有两个官员等候看到方奇走来忙迎上,还没询问方奇还开口了。
你们还记得当初在青霞先生家第一次见陛下吗?他道。
冬夜寒冷,昏灯照耀下说话有团团雾气,让大家的面容变得更加昏昏。
石庆堂康岱对视一眼。
记得啊。
石庆堂道,怎么能忘,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陛下。
后来更发生那么多事,摩肩接踵目不暇给一件比一件刺激......至今晚上还会做噩梦惊醒。
不过你说这个干吗?陛下此事怎么考虑的?是不是顶不住王烈阳的压力了?你要跟陛下说,哪怕我们来背负矫诏恶名也愿意陛下得万世无双之功。
康岱急急道,过去的事还说它干什么,眼下要紧。
他们三人说着话脚下不停,裹着大厚斗篷已经走出了御街站在一道桥上,前方可见夜市灯火如星海。
方奇没有理会康岱,继续道:那时候陛下瘦小文弱有些不起眼。
康岱道:那是假扮男儿嘛,怎能露出天子真容气度,你看现在陛下,可还不起眼?石庆堂哈哈笑了:康大人口中是不会有不敬的。
方奇笑了笑道:但虽然不起眼,陛下说话举止进退有度,没有任何的不妥,我还记得青霞先生说陛下很懂事,有什么事只要给她说清楚,她就能做好。
只是当初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后来....凡是不跟她说清楚的事,就都被她砸了,而且砸出了她自己掌控的精彩。
念及过往,多少物是人非,再想到他们这些时日的提心吊胆日子艰难,康岱石庆堂都有些戚戚。
现在和过去一样。
方奇的声音继续,陛下还是那个陛下,说话举止进退有度,心里对什么事都清楚明白,她没有因为战事的伤亡百姓的流离立刻就接受议和,成大事不动小情,现在又没有因为战事大胜而贪功好战,不管是王烈阳还是我们都没有干扰到她,她一直都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做到了就立刻收手。
石庆堂和康岱点点头。
那你还没说议和这件事...康岱又道。
方奇打断他,道:我说了这么多,她做事我们放心就是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康岱一怔,石庆堂再次哈哈笑起来。
是,是,我明白了。
康岱笑了,耳边也传来嘈杂,抬头看原来已经走到了夜市街上。
街上各色摊铺已经开张,虽然天气寒冷但并没有阻止人们在其中游走吃喝说笑的兴致。
闻着饭菜烤肉烧酒香气,康岱忍不住动了心。
来来,既然诸事无忧,我们今晚就好好的喝一场。
他招呼道,大方的拍了拍胸脯,我请客。
方奇和石庆堂都笑起来随着他向一间烤肉的铺子走去。
你说,陈相爷要是没有被蒙蔽,现在还在,该多高兴。
石庆堂忽道。
这话让三人的脚步都微微一顿,陈相爷如果没有被蒙蔽,陈相爷自小教过宝璋帝姬写字,陈相爷会不会被蒙蔽.....这些过去的事不要说了。
康岱道,冲着摊铺后的老板扬手,老卢,切两斤猪肚,捞一盘姜萝卜,加点莴笋梅干,再烫两壶酒。
店主在蒸汽腾腾后拉长声音应和,石庆堂和方奇笑呵呵的走进来,拉凳子推桌子坐下,三人的身影说话融入在夜市的喧闹中。
皇宫勤政殿里皇帝还在握着奏章视线凝注,几案旁的灯照耀着她肃重的面容。
不知又是什么重大国事要做抉择。
当皇帝苦不苦?薛青道。
旁边站着的两个小太监点点头:苦。
薛青道:这么冷的天,每一天都要早起,你们知道多痛苦吗?知道的,两个太监点头,其实他们起的更早,这话当然不能说,按照叮嘱听皇帝诉苦就好了。
大朝殿里连个火盆都没有,朕的坐在龙椅上每次都要被冻僵,想打个盹补个觉都睡不了。
朕说多摆几个火盆,或者换个地方,竟然一群人说不合祖制。
这日子还怎么过?这边殿内嘀嘀咕咕声未落,有人疾步进来:陛下,陛下。
声音欢悦,肖彩子抬起的脸上也是笑容满满。
您吩咐过的宵夜,今日终于备好了。
宵夜为什么说今日备好了?往日也有啊,殿内的内侍宫女们一时不解,这边薛青已经轻叹一声。
吃宵夜是为了什么?为了更辛苦的早起批奏章以及跟大臣们扯皮打嘴仗。
她道。
肖彩子对殿内的内侍宫女们摆手,内侍宫女会意低着头退了出去,见外边暗夜笼罩的地方影影绰绰站人,今晚的宵夜看起来不少啊.....殿门关上,内里灯火点亮更多,看来今晚殿下又要勤政到深夜了。
啪的一声,龙椅前端坐的薛青将手里的奏章一抛,打落堆积的奏章哗啦散在几案上。
这日子没法过了!她道,抬手侧身斜躺下。
伴着这一躺,一旁站着的肖彩子抬手一挥,殿内一字排开的十几个内侍将身上裹着的斗篷甩开,伸出手来.....他们手中并不是御膳房的食盒,而是一把把折扇,内里穿着的也不是内侍们的衣衫,而是青袍,两边明亮的灯火照着他们形容。
这是一群或者清秀或者俊美或者英武不等,身材高瘦相似的十六七岁少年。
一旁幔帐也随之拉开,有几个乐工安坐,皇帝吃饭时有乐奏也是祖制,虽然多数用于正宴,但宵夜也是饭,这些小细节就不用太过于纠结了。
斗篷跌落,少年们伸出手将折扇举起在眉前,位于队末的一位少年摇扇一步而出,乐声随之而起,那少年手持折扇滑过队列,随着他飘然而过,肃立的少年们或者举扇身前,或者执扇相看,或者半蹲或者踮脚或者斜肩.....箫笛悠扬,柔缓婉转,鼓点挝响,折扇清响,如风吹林间,少年翩翩。
薛青斜倚在龙榻上,手搭在身侧轻轻打着节拍。
这才叫皇帝的日子。
这才叫穿越,这才是主角。
冬日的殿内薰然如醉。
............冬日的醉仙楼里温暖如春,亦是令人沉醉,来这里享乐一番,是招待远途归来朋友最好的方式。
在朋友们的说笑声中,几杯酒下肚柳春阳脸上的风尘疲惫都消散了,门也在这时拉开。
裙角飞扬环佩叮咚迈进门,其后的小婢立刻将门拉上,隔绝了屋内的喧嚣。
年轻人们都抬起头看向门前,春晓拉长的脸闯入视线。
屋内的说笑一顿。
..........春晓日常在醉仙楼并不招待长安府的年轻人们,既然今日她来了,外边必然已经周全,可以放心的说话。
春晓啊,你来的正好,春阳刚完成重任回来,我们......楚明辉笑道。
话没说完被春晓打断。
现在不要跟我说重任这两个字。
她道。
灯下盛装打扮的女子樱唇微撅,气呼呼。
第一百五十一章 请师既然春晓来了这里,这间房内便没有再有女妓进来,张双桐在一旁懒坐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琴弦,发出不成曲调但也不刺耳的声响。
春晓扶着袖子斟茶,香茶袅袅,旋即被一口气吹散,茶一饮而尽。
说什么重任,原来是让我找一群男人给她享乐。
她哼声道。
室内嘘声顿起,制止春晓说话,其间夹杂着张双桐的笑声。
不要乱说。
柳春阳道,她不是那种人。
春晓竖眉:她怎么不是,以前她就跟着你们逛青楼吃花酒,我那时就看出来了,就是个花花肠。
又指着在座诸人,你们这些读书人都一样。
室内年轻人们顿时叫屈:我们是无辜的。
也夹杂着其他的声音:春晓,也找来让我们看看呗。
诸如此类的的打趣。
室内嘈杂又别有轻松。
张莲塘敲了敲桌面制止了喧闹,含笑道:不要说气话,让你选一些伶人来给她歌舞,就像我们读书时候,蹴鞠玩乐消遣一样,虽然现在她不用读书了,但也是很辛苦的。
春晓哼了声: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享乐也能说得这般理所应当。
室内诸人再次都笑起来。
这可不是享乐,这是苦中作乐。
楚明辉道,说起来三次郎也怪可怜,困在那皇宫里一个人,没得玩没得吃。
将面前的酒杯端起滋的一声嘬尽,又捡起一块辣鸭头大嚼,油手一甩点张双桐。
来,唱个惊梦。
张双桐手拨琴弦,扬声一啭,曲调摇曳: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室内顿时齐声叫好,鼓掌,举杯,绚烂薰然。
身在这般其中,春晓拉长的脸忍不住噗嗤笑了,对张莲塘娇嗔:可是好气人,冬至大祭不让我跳主舞,竟然还好意思说我是自己人,让我替她做事。
张莲塘道:正因为是自己人,才不能让你如此露面,如今相爷尚握大权,我们要韬光养晦,你跳了主舞,天下人聚焦与你,反而会给你引来麻烦。
春晓哼哼两声:在莲塘少爷看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张莲塘一笑道:因为她做的都是对的啊,不是因为我说才对。
春晓撅嘴:反正当了皇帝就是欺负人。
不当皇帝的时候也欺负人。
张莲塘笑道。
春晓哈的一声,眉眼笑开:你看你看,我说得对吧,她就是坏的很。
张莲塘笑而不语,这种话天下大概也只有在这里能听到了吧,因为此时在这里的人,没有人真的认为她坏,没有人真的生她气,他们知道,她也知道。
春晓的重任我们知道了。
楚明辉道,看向一个方向,春阳你的呢?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柳春阳神情一顿。
现在,他也不太想听重任这两个字,尤其是听完春晓的重任后。
只说春晓的重任,大家还可以认为是享乐。
如果在加上他的,那几箱子书,送进去,然后,看书,看男人歌舞,看不能再深想!没什么,不是什么重任。
他端起酒杯道,就是帮她拿了些藏在外边的书。
所以说嘛,春晓你不对,我们三次陛下就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楚明辉拍桌子道,都当了皇帝了,还惦记要读书别看我,别说了,别问,柳春阳将酒杯端起挡在眼前,但世上的事到底是难如愿。
春阳,都是些什么书?说来让我们也跟着读一读,我们知知堂也有些日子没有一起读书了。
我没看,那么多呢。
咿?你没看怎么知道那么多?我天生聪明,你不知道吗?所以还是花钱买的聪明,真的读书人就是随便扫一眼也能记住书名的。
张双桐,你有钱你也买一个试试!我不。
聚在一起还是会吵闹争执,就像少年时一样,张莲塘微微一笑,斟酒一饮而尽。
那个她,当年陋室草堂坐,案前也不忘有野花长草摇曳。
那个她,岂是几场歌舞就能腐化奢靡沉沦。
冬深夜寒,天色将明的时候,醉仙楼的热闹也散去了。
环佩叮当响,春晓在廊桥上缓步而过,走进了一间房内,这里是阔朗的大厅,此时灯火依旧明亮,照着或者坐或者站着十几个少年,他们有的说笑有的抚琴有的则在轻甩衣袖活动腰身,看到春晓进来,大家都停下动作。
春晓缓步在他们面前走过,视线一一扫过这些少年的脸。
哪有我好看。
根本就没我好看。
长的没我好看,跳的也没我好!凭什么不看我跳!真是气人!伴着娇嗔嘀咕恼怒恨恨掠过,春晓在厅内站定,抬手挥了挥。
开始吧,一个一个来,让我看看你们跳的怎么样。
伴着京城零零散散响起的爆竹声,年节一步一步临近,几次朝会争论商议,与西凉王的合议终于达成了。
西凉王同意索盛玄为质,西凉的使者会在不久之后来到京城,而索盛玄太子则会早一步被笃大人的兵马护送进京。
索盛玄本有我大周进士身份,所以进国子监当学监很合适。
翰林院如果他愿意也可以,我大周包容四方。
请陛下恩准。
坐在龙椅上神情专注的薛青含笑点头:准。
虽然索盛玄为质,但还是要有个好听的名义,索盛玄钦慕大周儒学人尽皆知,又考过大周科举,让他在大周为官长留,这是合情合理又皆大欢喜。
此事算是尘埃落定,官员们还要忙碌应对西凉使节等等琐碎后续之事,但足矣告慰大周臣民过个安心的年了。
国泰民安,盛世终于在望了。
但朝堂的纷争并没有因此而散去。
陛下,一开始就提议要索盛玄为质,结果也必然如此,议和还能早一些以及少些伤亡。
王烈阳道。
那可不一定。
方奇道,如果不是索盛玄被俘,西凉王又怎会同意他为质。
那就不议。
王烈阳淡淡道,正可以看西凉王是否真有诚意,他若无意,我大周百姓则知此战之荣,殿下之功。
现在议和又岂不是大荣大功?方奇道。
方大人,你没接到西北那边弹劾笃的奏章吗?御史台这边都堆积如山了。
有御史出列道,对薛青俯身一礼,臣一直压着奏章,唯恐影响战局。
方奇怒道:战事刚结束,你们就要弹劾将帅,岂不是要寒了天下兵将的心!奖罚分明,那笃矫诏贪功,在议和停战之际,以数万将士换取索盛玄被俘,揽功自夸,因为他有功而恕罪,那才是寒了天下将帅的心。
那御史冷笑,秦潭公之祸可是还未散尽呢。
真是胡言乱语!矫诏贪功可有证据?殿内顿时吵闹成一片,王烈阳似是难以决断垂目,御史中丞闾阎也似乎没有听到,没有出言呵斥。
好了。
薛青道。
女声轻柔,瞬时被殿内的争执吞没。
好了。
薛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女声并没有尖细,但却如雷炸落在众臣耳边。
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的视线凝聚向龙椅。
站在队列后裴焉子瞬时抬起了头,双眼明亮。
龙椅上端坐的女子已经站起来,冠冕流苏摇晃,将浓密长睫,挺直鼻梁,微翘樱唇的面容展露与众人眼中。
落地声音冷冽,但面容上却渐渐浮现几分羞赧,似乎不好意思被这么多人盯着看。
朕,这次是思虑不周。
薛青道,声音恢复了清柔,惶惶乱乱举棋不定,多有疏漏。
陛下,臣等汗颜。
王烈阳俯身道,是臣等无能。
你好我好大家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已经认错的帝王,他王烈阳并不是不讲理的人。
殿内诸人忙随之俯身称罪。
相爷。
薛青走下龙椅,站到王烈阳面前,又看诸人,朕是如何重回大宝,天下人知道,爱卿们也知道,朕五岁遭逢大难,逃亡流离民间,隐名埋姓躲藏如丧家之犬女孩子秋水眸涟漪,红了一片。
殿内诸臣俯首有的道陛下受苦了,有的已经抬袖擦泪。
朕十年间只求保命,直到后来才遇到青霞先生,有了先生儒师教导,但也不过三年,青霞先生便说到这里哽咽不能言。
王烈阳叹息俯身:陛下节哀。
薛青抬手轻轻按了按脸颊,擦去滴泪。
青霞先生教授朕读书明理,让朕有了状元之才,但并没有来得及教朕治国之道。
她道,向后退了一步,抬手俯身,请相爷为师,教授朕治国之道。
师!殿内顿时喧动。
王烈阳有些惊讶,忙跪地还礼:臣惶恐,臣何德何能薛青伸手扶住他的双臂,道:相爷,父皇当初留下五位顾命大臣,如今只余下你与闾大人两位,相爷不能教授与朕,天下还有谁能?不待王烈阳开口,便再道。
君不明,国不安,民不生,相爷,请为了大周黎民,教授朕。
薛青的话音落,殿内的先有一声请相爷为帝师,旋即便有更多的声音响起。
看着扶着手臂的含泪诚恳的女帝,再听殿内一片赞同,又有那一句为了大周黎民,他王烈阳今日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对不起大周黎民了?臣,惭愧。
王烈阳道,臣愿为陛下竭尽所能。
薛青顿时欢喜破涕为笑,再次郑重一礼:宝璋多谢老师。
殿内响起一片恭贺,在恭贺声中薛青将王烈阳搀扶起身,新晋师生皆是神情欢喜。
此等大喜时候,弹劾奖罚都不便议论了,朝会便散去。
走出朝堂官员们的神情各异,更多的是还没回过神。
怎么就拜了帝师了?曲白低声道。
在他身后是张莲塘,闻言道:陛下一向好学。
如果不好学,只靠聪慧是不可能考中状元的,曲白是读书人进士出身明白这一点,但现在不是好学不好学的问题。
王相爷本就把持朝堂,再成为帝师,那陛下更不能反驳他的话了。
张莲塘道:还有,陛下是个很勤奋的学生。
靠近曲白侧身低声,王相爷可要费心耗神的传到授业解惑了。
越过曲白向前而去,衣袍轻摆,嘴角弯弯含笑。
年纪大的人精力总是有限的,这边费心,那边就要疏忽一些,曲白恍然又失笑,这算什么,这是仗着年轻欺负人吗?欺负人也是很辛苦的好吧?龙袍衣角翻飞,鹿皮小靴如踏云,冠冕已经摘下,女孩子负手在背后摇曳而行。
肖彩子带着几个内侍在后碎步跟随,一面点头连连。
是的,是的,陛下太辛苦了,国事处置日夜辛劳,还要听课。
他道。
没办法,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为了让他在这里少说两句,就只能让他在别的地方多说两句。
薛青道。
能量守恒定律是什么东西?肖彩子再次连连点头:陛下说得对。
薛青回头看他,圆眼弯弯。
肖彩子忙停下脚,眨眼:陛下。
肖彩子,你这样总是对对对的,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太谄媚。
薛青道,多少帝王就是因此而成了昏君的。
肖彩子瞪眼惊恐道:那怎么办!陛下教奴婢啊。
并没有说自己有罪,而是请陛下教奴婢不谄媚薛青哈哈笑了,道:要想不犯错,就要先认识错误是什么样。
说着抬手挡在嘴边压低声,昏君的酒池肉林今天有吗?肖彩子整容道:新的一批昨日送来了,奴婢斗胆已经先认识一遍了,简直太警诫了。
跟随这些时日,肖彩子不知不觉学了很多皇帝用的词语。
薛青挑眉一笑:那今日就传令勤政殿,有事启奏明日趁早。
肖彩子看着前方的勤政殿,向另一个方向一转,俯身施礼:陛下摆驾御花园。
声调拉长传开,薛青笑着就要迈步,忽的又停下来,只见勤政殿那边有人晃动,听到这一声喊,那人影便向这边走来今日还有朝臣要奏事?不都该忙着去分析新晋帝师之后的形势?陛下,我们装作没看到肖彩子低声道。
薛青却没有迈步,摇头道:别的人也就罢了,这个人不能啊。
柳春阳俯身施礼,看着脚下青石。
臣柳谒有本奏。
他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奏对勤政殿比起大朝殿祖制规矩没那么严格,皇帝的日常起居召见大臣批阅奏章多在这里,摆设杂乱又随意,几案上除了累累的奏章笔墨纸砚,还有一只梅瓶,其内老梅含苞待放,幽香已经阵阵。
薛青端坐在几案后,专注的听柳春阳说话。
君臣奏对已经持续一些时候了。
柳春阳讲述了自己怎么到的眉川府城,怎么找到的黄府,怎么对明明是黄府却要找何四老太爷,对方怎么接待,又雇了多少辆车,以什么名义运送等等事无巨细。
薛青不时的点头,或者惊讶或者欢喜或者询问一两句。
所有的书都送入了藏书阁,整理登册由柳春阳负责,算是暂时在藏书阁做事。
这些工作虽然繁重枯燥,但对于进士出身的柳春阳不是什么难事,进行的很顺利,登录册子也送来了。
薛青认真的翻看,对于这些古书珍迹很感慨。
这大概就是皇寺存在的真正意义吧,让这些前人的智慧传承下去。
只是这一架书,不知要怎么处置。
柳春阳道,看着薛青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架?薛青看到这一页只写了一个编号,余者空白一片,她抬头看柳春阳,神情询问。
柳春阳避开视线,低头看自己的官靴,道:就是那种书。
哪种啊?薛青问道。
有人怎么说啊!柳春阳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旁站着的一个内侍,那内侍正抬手打个哈欠这内侍真是胆大,以为薛青与自己说话就不会注意他了吗?陛下去看就知道了。
柳春阳道。
薛青耸耸肩哦了声,忽的又眨眨眼噗嗤笑了,然后道:哦——。
听到她拉长的声调,柳春阳就知道她知道是什么了,不由面色一红,羞恼,她怎么知道?自己可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说,她真是!心里就是惦记这种书呢!殿内响起女孩子的笑声。
朕就知道。
她道,不知道知道什么,越笑声音越大,身子乱颤然后伏在几案上袖子抬起掩住了脸。
柳春阳抬起头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就看到那边的内侍又打个哈欠,还是看着他打的。
有那么累吗?当奴婢的这么累,那薛青岂不是更累?累的话才会更容易被腐蚀柳春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肖彩子轻咳一声,小声唤道:陛下。
薛青抬起头笑声收起嗯了声。
肖彩子没有说话,视线看向柳春阳。
柳春阳没有察觉,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官靴。
殿内诡异的沉默。
薛青坐正身子,将册子合上道:朕知道了,朕去看看之后再说怎么安置。
柳春阳应声是,又迟疑道:陛下也不用急着看,还是国事要紧。
薛青便又笑了。
笑什么笑啊,柳春阳羞恼的抬头,薛青收住笑整容点头。
殿内再次沉默。
柳卿,还有事奏吗?薛青问道。
柳春阳低着头嗯了声,但却没有说话。
薛青抬手轻掩鼻头遮住笑,哦了声:柳卿前些日子才从长安府回来,不知柳老太爷的身子如何?柳春阳施礼道谢:已无大碍。
六道泉山社学如今怎么样?乐亭他们学业如何?薛青好奇的询问着长安府的人和事,柳春阳认真详细的一一作答,殿内君臣奏对再次继续。
陛下。
肖彩子端了一杯茶过来。
薛青接过茶。
陛下,时候不早了,今日咱们的人是傍晚当值,晚了就没法送出去了。
肖彩子趁机低声道。
春晓送进来的歌舞少年们当然是不能留在宫里的,而时候尚短肖彩子掌控的人脉也并不多,只能配合自己人当值接进来送出去,如此才能掩人耳目,若不然被那些大臣知道,勤政殿都要被掀翻了。
薛青低声道:你知道唐太宗和魏征吗?肖彩子进宫也是奔着大志向的,所以努力的读了几天书,闻言点头。
薛青低声道:难得他想要做魏征,朕就当一次唐太宗,今天的鹞子放走吧。
端起茶杯喝茶。
肖彩子晕晕乎乎似懂非懂,不过关键的三个字放走吧是听明白了,忙俯身应声是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肖彩子迈出门直起身来,听殿内薛青与柳春阳的说话声继续响起,他摇摇头叹口气。
彩公公,怎么了?有什么为难事?门外的内侍忙殷勤问道。
肖彩子姓肖,称呼姓氏总觉得配不上他如今深的圣宠的身份地位,所以机灵的内侍们便称呼他为彩公公。
进宫为内侍,子孙根都不要了,姓氏也无关紧要,肖彩子并不在意。
怪不得祖制规定不是什么官员都能随意面圣,只有那些地位高的才行,现在看来除了掌管事情做出决议不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些高官们持重。
他一面走一面对随从的内侍道,这些年轻的官员真不会看颜色,我又是动作又是使眼色,那人就是看不懂,赖在陛下这里不走,耽搁了陛下的要紧事。
内侍们点点头表示赞同,内里那个柳谒能奏对这么长时间的确不合理。
无关紧要的小官,能有什么本奏,就算有奏也是给他的上司奏,他上司无法决断的才会拿到陛下跟前来。
陛下真是太和气了。
肖彩子道,再次感叹当皇帝的辛苦。
美味已经摆在面前了却吃不到只能端出去,苦啊。
日光渐渐倾斜时,勤政殿里的柳春阳停下说话,旧事已经叙到他和郭家兄弟五岁打架了,实在是没得说了,再说只怕要说他祖父等人的童年旧事了。
时候也差不多了,歌舞应该看不成了,柳春阳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歪坐在榻上的薛青。
臣告退。
他俯身施礼道。
薛青道:不准。
呃?柳春阳愕然。
薛青懒懒看他一眼,道:春阳,给朕跳个舞。
哈?柳春阳瞪圆眼,下意识的左右看,脸色顿时涨红,这是,说什么呢!殿内的内侍宫女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了,只有他们二人。
你,你,不要乱说话,现在跟以前不同了。
柳春阳压低声结结巴巴道。
薛青撇嘴:你知道现在跟以前不同了,还敢来坏我好事?自己这破绽百出的心思她又怎么看不出来,柳春阳涨红脸,干脆梗着脖子道:你不能做这些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什么样子。
薛青哦了声,手里捏着奏章一下一下的转,道:知道了,柳大人。
看她这样子真是柳春阳羞恼道:还有,不要看那些不正经的书。
薛青蹭着坐起来,眼睛亮亮看着他,道:哎,你看了啊?怎么样?我没看!柳春阳瞪眼道。
薛青嘿嘿的笑:骗人,你没看怎么知道是不正经的书?柳春阳,你看了——柳大人甩袖:臣告退。
说罢转身疾走。
柳大人。
薛青在后喊道。
声音郑重。
嗯,现在到底是陛下了,跟以前不一样,柳春阳迟疑一下停下转过身。
薛青以手支颐肘撑龙案,眼睛弯弯含笑:给我跳个舞呗。
恼人!柳春阳甩袖脚不沾地的疾步而出,咯咯的女声笑粘在身后走出宫门都似未散。
夜幕降临,宫灯点亮,落在重重宫殿中如同繁星,闪闪却只能为黑暗点缀。
放下一本奏章,薛青伸个懒腰。
陛下,宵夜备好了。
肖彩子道,又补充一句,是普通的宵夜。
薛青哈哈笑了,摆手道:不吃了。
肖彩子道:那陛下歇息吧。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
薛青站起身活动了下肩头,道:你们下去吧。
并没有要人伺候。
肖彩子也没有再询问立刻带着太监宫女们退下,看着这边勤政殿灯火熄灭陷入黑暗。
黑夜也是玩乐最好的时机,尤其对薛青来说,夜幕下的皇城才是她自在的所在。
虽然皇城禁卫遍布,但对于她来说在宫殿间翻腾穿越,比起当初夜半爬山攀岩还是容易的多。
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能做的其他几个人都不在了。
也不对,还是有人能做到的。
落在一间宫殿上的薛青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的飞檐,夜色浓浓灯火如星踩在脚下,黑暗中有一处更深浓。
那是一个人,或者说,一根木桩。
没有木桩会放在飞檐上。
薛青落在飞檐下,仰头看着上面的木桩,忽的想起了一些往事,哈的一声。
你好像我以前见过的一个神经病。
她道。
凝滞打破,木桩微动,裹紧的衣袍剥落飘动。
呸。
他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奈何薛青站在飞檐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上方。
秦梅,你不要仗着朕不杀你,就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她肃容低声道。
呸。
秦梅道,居高临下俯瞰,夜色昏暗中的女孩子变的更加矮小一团,你杀我啊。
薛青道:朕九五之尊话音未落,闪身一避,脚下啪的一声溅起火光,一块瓦片在地上碎裂。
小人,明明是你杀不了我。
秦梅道,斗篷一甩重新将自己包裹人也转身向另一边而去。
三下两下飞跃,在起伏层叠的宫殿间如同夜鸟滑过。
锵啷一声轻响,瓦片贴着身侧滑过落在前方,秦梅脚点地翻身向后,避开了瓦片下碎裂溅起一片。
人也因此停下来,在他身后薛青也跃近。
秦梅。
她皱眉道,我要是真想杀你,难道做不到?更不用说现在我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天下齐动,你一个人再厉害,天下之大你也难逃。
秦梅挑眉斜眼看她,道:你言啊,让整个天下都来抓我。
薛青道:你想的美,你还不值得劳动整个天下。
秦梅道:所以你还是杀不了我。
薛青重重的吐口气,道:先不说这个,秦梅。
她再走近些认真地打量秦梅,夜色笼罩下裹着黑斗篷的年轻人什么也看不清,当初在黄沙道,你是不是有一晚在城墙上杵着,还往下甩了一根绳?秦梅道:我天天这样,怎样?薛青抚掌:所以果然是你。
再上前一步转到秦梅面前,抬脸看着他,你不记得了?我当时借着你的绳子上了城墙,我受伤很重的,如果不是你的绳子,我就进不去了,身后还有黑甲卫追兵。
转头看向浓浓夜色,轻叹一口气,大概那一晚我就死了吧。
那一晚的夜色也是这般的浓。
不过,不会死的,四褐先生虽然没有出手帮忙杀人,但在夜色里看着呢,等她真要死的时候,肯定会跳出来。
她抬起手抚了抚被夜风吹起飘落在脸上的几根发丝。
所以,秦梅啊,你救过我的命,我怎么会杀你。
女声轻叹幽幽。
那我岂不是禽兽不如?黄沙道的事她很少再去想,过去的事也不想去想,今日借着夜色见到旧人回望,原来之前还有这般前情,真是令人感慨呸。
秦梅道。
少来这套,你知道我没有救你,别把你杀不了我的理由栽赃我头上,那晚是你,还是一只猫一只狗,又有什么区别,你还是因为杀不了我。
你会不会聊天?我都找了这般台阶了,你好好说句话会死啊?你杀不了我,奈何不了我,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别一口一个我杀不了你,我又不是真杀不了你,谦虚一下而已。
你杀啊。
这样说吧,你不配,我现在,不,朕现在九五之尊,你也配朕出手。
所以还是杀不了,一堆废话。
我去你大爷。
行走在皇城中的一队禁卫手中火把明亮,忽的前方的禁卫停下脚步,身形紧绷,身后的其他人立刻警戒。
你们听,有声音。
他道。
声音?夜晚的皇城空旷又阴沉,冬夜的风穿梭宫殿之间发出怪叫,有猫儿细细的嘶叫,有嘁嘁喳喳太监宫女们的私语,有咯噔咯噔似乎瓦片被踩动混杂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像是有人在房顶上跑。
禁卫道。
在皇宫的屋顶上?众人警戒的抬起头,夜色沉沉并不见人影,也听不到跑动的声音。
我去问问暗哨。
一个禁卫道,举着火把跑向夜色里,片刻之后回来了,摇摇头,他们说没有异动。
皇城之中除了明面遍布的禁卫,还有无数的暗哨,怎么会被人轻易的潜入其中。
禁卫们放松下来。
今年发生的事太多,单单皇城里就换了三四次主人,大家难免精神紧张,这并不是坏事,禁卫首领赞许几句让大家继续保持警戒。
皇城里游走的火把渐渐褪去光亮,夜色也渐渐变青。
一间宫殿的屋檐上一声轻响,薛青倒挂悬在其上,再看对面屋顶追来的秦梅,青光蒙蒙中秦梅身上的斗篷已经不见了,黑色的衣袍裹着精瘦的身形。
停。
薛青道。
秦梅脚步停下,冷冷俯视。
这边就是秦氏住过的宫殿。
薛青道,伸手指着下方,你要不要去看一看,毕竟是你姑母。
青光中青梅白玉的脸上浮现冷笑,抬脚薛青翻身从飞檐上落下。
不看就不看,反正你跟她也不熟,除了一个姓氏也不过是陌生人。
她落地再抬头,又指着一个方向,那边是我住的地方。
秦梅冷笑:我跟你很熟吗?薛青道:我可没要你去看,朕九五之尊,朕要怎样就怎样,朕现在要去喝口茶了。
说罢转身疾奔,在夹道宫墙中转眼不见了。
肖彩子突然惊醒,看看天色蒙蒙一片。
外边的内侍还没有来唤他起床,时候尚早,还没有到去勤政殿唤陛下起床准备早朝的时候,还能再睡一会儿,肖彩子打个哈欠翻个身,但下一刻他就猛地坐起来,隔壁的勤政殿有动静,是殿下起来了吗?滚烫的水冲入茶中,绿叶翻腾舒展,香气也随之弥散。
这可是朕亲手烹的茶,朕如今九五狗屁的九五之尊。
薛青放下茶壶,看着面前不远处盘坐在地上的秦梅,道:不要骂人。
秦梅冷笑:你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知道她的秘密,那就是秦梅,当然还有至于黄居,不过一颗石头忽略不计。
薛青将茶杯端起吹了吹,水汽在她面前散开,女孩子的面容也忽隐忽现。
我是什么人,跟我是不是九五之尊没关系。
她道,看着秦梅一笑,我是什么人,跟这个世界也没有关系。
秦梅冷笑不语。
薛青抱着茶杯,道:不过,秦少爷,给个面子,这里毕竟是皇宫,你能不能别像逛菜场一样?秦梅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薛青道:因为我给你面子啊,你在这里闲逛这么多天,朕就当没看到,让你随意真的是把你当朋友。
秦梅道:那是因为你杀不了我。
薛青无奈,道:秦梅,你就那么不想活着?非要我杀了你?第一百五十四章 人间冬晨静谧,室内温暖如春,虽然相对而坐的男女隔的有些远,但气氛还算融洽,只是这口口声声离不开死活太煞风景。
你我之间其实没什么生死大仇啊。
也就是当初我给你下过药让你拉肚子,君子试比赛赢了你,脱了你的衣服把你挂城墙听起来好像是很惨哈哈哈哈秦梅冷冷看着拍桌子笑的前仰后合的女孩子。
薛青收了笑,整容道:这不过是你我比斗有输赢而已,并不真的就非要你死我活,而且我不想死,更不想无缘无故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杀你。
我们两个身世经历差不多,都挺惨的,但我们的人生并不是就只剩下求生和求死了,人间还有很多的乐趣。
饮酒看歌舞荒淫享乐的乐趣吗?秦梅嗤声,道:少自以为是,我可没觉得惨,我活的很有趣。
冷冷打量薛青一眼。
比如看你这种小人装模作样。
薛青哦了声,道:所以原来我是你活着唯一的乐趣,你才缠着我不放?你这也太惨了吧。
不是被缠着的人惨,而是缠着人的人惨?薛青神情诚恳的看着他。
秦少爷,这个世界很大,还有很多有趣的事,还有很多有趣的人,你就出去看看吧。
秦梅冷笑:我能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不是为了别人让我怎么样。
薛青无奈垂头,斟茶,推过来道:好,你厉害,我说不过你,那请你喝茶。
秦梅道:这种把戏一次就够了。
话音落脸色一变,小人!人猛地起身,这边薛青已经哈哈笑了。
茶里下药是你干过的,茶香有药是我干过的,这种把戏当然一次就够了,我怎么会那么没本事用第二次。
药当然是洒在了地上,你一进门就在其中了。
随着笑她的人也跳了起来,扑向秦梅。
小公子,其实我看你也很有趣,不想走就留下吧。
虽然药力发作,但秦梅还是晃身向一旁避开,只是因为身子僵硬慢了一步,被薛青抓住了肩头。
他们对于对方的实力都是再清楚不过,这一避,这一抓,都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刺啦一声。
蹑手蹑脚走到殿门正踮脚贴近窗格向内张望的肖彩子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一个男人的后背赤裸展露闯入视线里。
肩背腰精悍匀称,白如玉但又结实如石,炫目。
肖彩子蹭的冒出一身汗,眼都没敢眨一下人贴着门滑落离开了窗格,有女孩子的大笑从他头顶越过:你跑啊你跑啊,看你怎么跑。
彩公公有内侍跟上来张口要喊。
肖彩子已经连滚带爬的离开门边拦住他们。
走走走。
他连连道摆手。
直到殿前台阶下的甬路上,肖彩子才拍着胸口站直了身子,用袖子擦额头的汗。
怪不得怪不得不看歌舞了。
他口中喃喃道。
身边的跟着退来的内侍们小心翼翼:彩公公出什么事了?殿内似乎有陛下说话的声音啊,怎么不进去伺候反而退开了?肖彩子深吸一口气,看着他们:没事,你们下去吧,没有传唤不许任何人靠近勤政殿。
自己站定脚步摆出要死守这里的姿态。
内侍们不敢多问应声是退了下去四散守住勤政殿。
蒙蒙青光中的勤政殿前只有肖彩子,他神情恍惚又思绪纷乱。
这不是内侍们能有的身材,也不是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肖彩子喃喃,眼前不断的浮现那男人精壮的后背,虽然惊鸿一瞥没看清,但还是很好看他又忙摇头甩去这幻影。
怪不得陛下不看歌舞了,看歌舞哪有这个有趣他可是看过书的,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酒池肉林嗯,原来陛下喜欢的是这种,强壮,结实,峻拔,赤裸不过这个人是哪里的?没看清样子,不过看那肩,背,肌肉,应该练武之人宫中能有练武的正常男人,就只有禁卫了。
禁卫?肖彩子的思绪一顿,看着青光中有一队人走近。
脚步在青石上踏出有节奏的响声,一个个英武俊逸披甲带械,这是禁卫啊。
肖彩子眯起了眼。
宫中禁卫跟真正的官兵还不一样,相比于能征善战悍勇杀敌,他们更注重形象英武,作为天子随侍,为的是足够威仪尤其是在接见使臣的时候。
嗯,并不是所有的禁卫都好看,嗯,那么要挑更好看的,要更赏心悦目的彩公公,早,你为首的禁卫走近停下,打招呼。
话没说完就见青光中的内侍对自己展颜一笑。
禁卫后背发麻,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这内侍怎么笑的让人心里发毛?太安元年的春节到来了。
黄沙道爆竹声连连不断,街上到处都是跑闹的顽童,其中一个块头比所有孩子都大的少年更是跑的欢快。
嘴边挂着口水,很明显智力有问题,但孩子们没有嫌弃他,显然是已经玩的很熟悉了。
虎儿啊。
有唤声从街边传来,奔跑的胖少年停下脚。
街边一条巷子口站着一个妇人招手。
虎子啊,快回来,你姐姐送年货了。
妇人柔声唤道。
听到姐姐二字,胖少年咧开嘴发出更大的笑声奔过来,蹬蹬穿过街上的人群,跑过一间铁匠铺子,一口气到了妇人面前。
妇人笑眯眯的抚了抚他的头,拉着他向内走去。
深深的巷子里小宅院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另有街坊们在外说笑,看到这母子二人都热情的打招呼。
崔家嫂子,你大女送年货了啊。
人回来了吗?妇人含笑一一答了是啊,没回来,拉着虎子进了门。
崔家嫂子的女儿过年也不回来看看啊。
一个街坊道。
另一个街坊则浑不在意:说是嫁的远,回不来。
哎呦这一个寡母一个傻弟的,还嫁那么远,怎么照看?有街坊可怜道。
那街坊便嗤声:你不用瞎操心。
看了眼停在门口的马车,眼中羡慕,嫁的人家很富贵,你看看这满满一车的年货呢,还有什么比这个照看更厉害的。
那倒也是,几人看着那华丽的马车猜测着先前从车上搬下的货物都是什么。
门外热闹,院门内也是热闹。
七八个下人整理院中堆积的各色礼盒,米面粮油肉菜布匹等等,一个年轻人跟着进进出出,事无巨细的盯着。
子谦啊。
妇人喊道,歇会儿吧别忙了。
郭子谦笑着转过身道:崔婶子,我不累。
戈川微微一笑,身边的虎子已经冲郭子谦喊了声姐姐。
郭子谦抬手抚着自己的脸:虽然我长的很好看,但真不是女孩子啊。
戈川哈哈笑了,唤出一个小丫头:去,给少爷读小姐的来信。
又拍了拍虎子的肩头,你姐姐给你写信说话了,你去听她说什么。
虎子咧开嘴高高兴兴的跟着小丫头进去了。
婶子,你带他,辛苦吧。
郭子谦低声道。
戈川笑着摇头:不辛苦啊,他很听话的,是真听话,跟他姐姐当初可不一样。
当初那个女孩子表面上老老实实听话读书练武,然后私下却又是杀人又是放火的。
郭子谦嘿嘿笑了。
门外脚步声响,郭子谦几分警惕,眼一花有妇人闪进来。
哟子谦来了。
妙妙将一背篓放下,院子里立刻散开鱼腥味,你大伯呢?躲在家里享清闲呢?让你跑动跑西的。
郭子谦嘿嘿笑:没有没有,大伯在家忙呢,家里人多他盯着走不开,子安哥不在家,我也愿意跑东跑西。
神情几分激动,我这就去京城了,妙妙姐你有什么要我带去的吗?妙妙哦了声,指了指背篓。
鱼吧。
她道,我的心意。
郭子谦愕然,这怎么带虽然是冬天,也会很臭的吧,他可不要带着一身臭气去见青子哥好了,不要逗他了。
戈川笑道,你还是留着,等笃大人来了吃吧。
妙妙的眼睛顿时笑弯弯,扳着手指算:到底什么时候来呢?不是已经到了京城了?面圣也该面完了,还不回来。
戈川看向京城的方向:还有很多事忙吧,没有那么快。
当个臣子这么忙,当皇帝就更忙了吧。
不知道吃的可合口。
妙妙噗嗤笑了:你啊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没别的事担心。
戈川羞赧一笑:别的我也不懂。
郭子谦笑道:婶子你放心,我去京城后好好吃一顿,看看那御膳的手艺怎么样,然后告诉你。
戈川笑着道谢:那婶子就等你消息了。
妙妙摇头:你们一个个真的一拍鱼篓,好了,子谦先尝尝我的手艺吧。
郭子谦应声是,小院里说笑热闹一片,与街上城中的热闹爆竹声声混杂相溶。
而京城亦是爆竹连天火树银花不夜天。
民众们放下一年的疲惫,暂不想接下来一年将要面临的辛苦,肆意的欢庆享乐。
但皇帝和大臣们则依旧忙碌,因为笃押解俘虏进京,西凉使节也随之到来,议和细节你来我往就是朝廷这个年节的内容。
不过那些自有重臣高官们费心,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还是可以歇假享受年节的轻松。
酒楼茶肆人满为患,豪门权贵家宴日夜不停。
富贵有富贵的欢乐,穷门小户也有自己的喜悦,京城知知堂所在的街上,小童们奔跑嬉闹而过,过年期间知知堂停了学堂,大多数长安府的学子们都回家团聚。
此时在屋内团坐的人不多,裴焉子柳春阳张双桐在内,楚明辉回家去了,趁着过年把亲事说定然后再安心读书。
咯吱一声门响,裹着斗篷的张莲塘走进来,抖落一身的酒气。
他的脸上眼中清明并没有丝毫的醉意,很显然这是在宴席上沾染的。
看到他进来,柳春阳急忙起身道:莲塘,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张莲塘嗯了声:听说什么?她,她的事啊。
柳春阳急道,那句话还是说不出口。
陛下跟侍卫在宫廷嬉戏。
张双桐替他说道,现在皇城的禁卫换了好些人,都是选的长的好看的。
别瞎说还不一定呢。
柳春阳忙回头呵斥他,是谣传呢。
张莲塘坐下来,笑道:帝师王相爷已经为此训斥陛下了,看来不是谣传。
啊我听说了,陛下诚恳认错,然后写了一大篇自诫书给了王相爷批阅,引经据典,据说好些典相爷都不知道,于是在家翻找书卷,已经三日没有出门上朝也没有见客了。
有年轻人笑道。
屋子里响起笑声。
真是要累死相爷了。
她这么忙文章竟然还进益了?竟然还有相爷不知道的典?哪里读来的?应该是那几架古书吧,她真的去读了啊,柳春阳欣慰,但旋即又不安,那那一架不该读的呢?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更有要紧的,他摇摇头甩去杂思。
那禁卫的事是真的?其实也猜到不是谣传了,只是不愿意承认。
柳春阳坐回椅子上,喃喃:怎么会这样,我已经进言过了,她怎么还张双桐竖耳听到,用脚踹他:你进言什么了?她还有什么荒唐事?快说来听听。
柳春阳恼怒踢开他:她才没有。
张双桐耸肩撇嘴:她不做荒唐事才怪呢,谁能管得了她,以前没有人,现在更没有。
张莲塘笑道:不用担心,她是喜欢玩乐但有分寸的。
柳春阳愁眉似乎没听到,这边一直看书的裴焉子忽的抬起头。
她今年多大了?他道。
张莲塘道:过了年十八了。
裴焉子哦了声,将手中的书合上站起身来:我去见见她。
张莲塘怔了怔,柳春阳抬头皱眉道:你不要去进言,还是再问清楚一些裴焉子打断他道:我不是去劝诫的。
那你去做什么?张双桐笑道,不是陛下荒诞,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有趣?其他人也都看向裴焉子。
二十二岁的裴禽裴焉子也不再是当年少年模样,面容更加清朗,下巴丰润了几分,此时站起来蓝袍长身玉立,伸手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白斗篷,回头道:我去跟她自荐当皇夫。
室内鸦雀无声,除了视线,众人的神情也凝滞了,张莲塘握着茶杯,张双桐嘴里含着一块年糕,刘春阳瞪圆眼听,错了吧?没有啊。
裴焉子道,将斗篷披在身上,白色寒裘衬着他的面容更加清亮,我想当皇夫。
又微微点头,我还从未当过皇夫。
从未当过柳春阳咚的跳起来声音打破了凝滞。
你你,我们谁都没当过!他道。
裴焉子道:那你们也可以想啊。
此言一出室内椅子咣当响,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慌乱晃动椅子跌倒。
不,不,我们没想。
他们摆手道,没做过的事多了,不是什么都想的。
裴焉子一笑道:我想了,我去做。
说罢转身。
在众人视线的注视下,他迈过了门槛,斗篷摇曳在冬日的廊下,渐渐的在众人的视线里远去,消失。
室内安静。
噗嗤一声张双桐笑出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拍着椅子前仰后合。
张莲塘微微一笑,将握在手里的茶送到嘴边喝了口。
其他的年轻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复杂,但也都带了笑意。
唯有柳春阳。
他,他。
他指着门外,要跟出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就不管他了?他怎么能这样?男未婚女未嫁,业已经立,谈婚论嫁正合适了。
张双桐手枕在脑后,哈哈笑道,怎么就不能这样了?谁都可以这样,春阳你也可以这样啊。
柳春阳面色涨红:不要胡说八道,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张莲塘含笑道:是,但不想,是更不能怎么样的。
柳春阳张张口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视线看着门外。
下雪了。
他忽的说道。
室内年轻人们的视线便都看向院子里,天上有细细密密的雪粒子洒落。
太安元年正月,御街上脚步匆匆来往的官吏中,施然而行裹着白斗篷的裴焉子停下脚,看向前方。
冬雪飘落,青石路上明黄的瓦片上,天地间都铺上一层薄霜,闪闪发亮。
人间美极了。
(全文完)后记这篇后记先前写了很长,这个故事怎么来的,看了哪本书的序章,被震动,然后怎么想,然后故事里的人又怎么想的等等,但还是都删了,就简单一些吧,大家要看的是故事,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理解的故事,不是作者的说教解释和心灵历程,作者和读者之间都简单一些痛快一些。
大帝姬的故事就到这里了,那天登基那章说正文可以完结了,意思是帝姬的故事在那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女帝的故事,帝王的故事当然可以是美好的欢悦的,但帝王的故事到底也有阴暗和鲜血,就如同帝姬之路上铺就的那些鲜血和生命,这大概就是现实和梦想的无奈。
很多读者说最喜欢他们少年时长安府的那一段,但是没有办法,少年总会长大,总要面对这个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世界,先帝秦潭公也有过美好肆意的少年时光,陈盛王烈阳也都是从少年进士得意跨马游街走到位高权重,少年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少年心多保留一些时候,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愿吾等少年永不老。
现在故事里的人都有了自己的结局,或者找到了自己位置,不管是甘心的还是不甘心的,少年人们也开始想长大后该想的事,比如爱情和婚姻,爱情和婚姻会很复杂,但只要想了动了心思,还想去做,事情就并不难,就会有结果,至于结果如何,那又会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女帝的爱情故事。
现在就让这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时候吧,从此以后故事里的人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不过有一件事要肯定的答复一下,薛青是不会离开归隐什么的,她拿起手书的那一天,就已经做了选择,就如同她在河水中回头救起郭子安,就如同她在皇宫门口喊出我是宝璋帝姬,她选择了她就会去做,这是承诺责任也是她自己的乐趣,她不以为苦,会乐在其中,所以不用担心和讨论这个问题,自由和轻松并不是逃避离开就能得到的,这是我一贯的理念,又说教了,哂笑,惭愧,打住。
原本准备一个尾声,但我斟酌了一下,考虑到大家保持美好的心情,还是不放出来了。
至于新书,休息一段后再想,好像凡夫俗子公主女帝都写了,不知道该写什么了,玄幻修仙离开凡间飞向仙界怎么样?哈哈哈。
最后,就是每次结尾情绪都很复杂,写的时候觉得累,等真要结束了,又伤感怅然空虚,今年码字十年了,认识最久的朋友我们已经一起走过十年了,最新的大帝姬认识的也有一年了,别的废话也就不说了,人生苦短,少说话,多做事,愿我们有缘下本书见。
我爱你们,谢谢你们,鞠躬。
哦还有,大帝姬灵感来源的那本书太监了,虽然我只看了序章,但我知道这个故事不好写,活下去的那个孤儿也很难,人生都很难,但人间还是极美的,我们大家加油享受生活,再次爱你们,鞠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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