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 房门再度被人敲响，方墨辰清了清嗓子：进来。
主子。
出现在门外的果然是周萧。
他手里拿着一套干净的衣服，见方墨辰躺在床上休息, 气色比一个时辰前好了许多, 上半身仔仔细细缠着绷带, 打理得整洁干净，周萧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周萧走到床边, 扶起方墨辰替他把衣服穿好，顺便汇报了夏辛斩除邪魔, 轩辕剑宗经历魔祸之后元气受创，他们一行正准备前往云霄剑宗等诸事经过。
嗯。
方墨辰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穿衣的动作牵扯后背的伤, 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片刻后他问周萧, 夏辛去哪儿了？夏姑娘说房间里太闷了要去外面走走。
方墨辰点头，视线瞥见床边一堆染了血的碎布，又问：我的伤是她包扎的？对。
周萧问一句答一句, 夏姑娘嫌我碍手碍脚还不让我帮忙。
这话不知触到方墨辰哪根神经，他呵地笑出声，仿佛亲眼看见夏辛一脸嫌弃的模样，甚至能想象她当时说话的语气。
周萧偷偷瞄了自家主子一眼, 不大明白方墨辰在笑什么。
方墨辰理了理衣襟, 站起身准备出门, 周萧跟在后边, 不解：主子，您去哪儿？房间里太闷了, 去外面走走。
方墨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拉开门时脚步顿了顿, 你不用跟来。
周萧：……得，他现在成万人嫌了是吧。
主子放了话，周萧不敢不从，于是将房间里的血布收走，离开前带上了门。
·夏辛从客栈出来，暂时不想见到方墨辰，故而下楼到街上晃悠。
凡人城池中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她拿自己种的甘青叶到药材铺换了些银两，然后一路买一路吃。
方墨辰远远看见夏辛的时候，她正守在一个烤地瓜的小摊儿前，跟那摊主聊得火热，讨论哪只瓜更甜，得烤到几成熟才好吃。
那摊主见小姑娘模样乖巧，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缝，会说话嘴巴甜，夏辛买一只他还给送了一只。
夏辛眼睛大肚皮小，抱着两只瓜吃不完，扔了又觉得浪费，便在这时凑巧瞧见了方墨辰。
你怎么下来了？到楼下转了转，刚才屋子里的尴尬情绪被夏辛抛到脑袋后面，不计前嫌主动向方墨辰打招呼。
方墨辰扫了眼她手里的烤地瓜：躺太久了，肚子有点饿。
哦，也是。
夏辛回答。
她惯性思维不觉得方墨辰这话有什么问题，完全忘记了修仙之人可以辟谷，基本上不吃东西的设定。
然后顺手将烤地瓜递过去：刚烤出来，还是热的，尝尝？方墨辰自然而然接过，学着夏辛的样子把烤地瓜掰成两半，浅尝一口。
夏辛歪头看他：甜吗？出生在仙门之中，自幼被父母师长以各种天材地宝喂养长大的方墨辰感受着舌尖陌生的口感，垂眸对上夏辛视线：甜。
甜就对了！夏辛嘴角翘起，眉毛往上跳，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这可是我亲手挑的，火候刚刚好，不干不腻，瓜也是好瓜。
方墨辰视线落在她脸上，似乎被夏辛的笑容感染，神态也自然而然变得柔和，顺着她的话点头：嗯。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人身体虚弱脾气就会变得柔软，夏辛觉得方墨辰今天格外听话，也不故意端着架子气她。
这样相处她感觉舒服多了，心情好了话也多，两个人一人抱着一只烤地瓜坐在街边儿的石阶上聊天。
轩辕剑宗那魔祸是怎么回事？夏辛嘴里包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
方墨辰回答她：魔祸起源于上古时代，数万年来从未断绝，受灾百姓祈求天佑，于是上界派神族立下神碑，以此界苍生信众之力召请神兵，驱斩邪魔。
那你干嘛摧毁神碑？夏辛皱起眉。
照方墨辰这个话说，神碑的存在是为了召请天神清除魔患，方墨辰让她把神碑砸了，那还请个屁的援军？方墨辰看着掌间剩了大半的烤地瓜，忽然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他说：你知不知道万年前有一方小世界，名唤天华。
这句话似和夏辛的疑问风马牛不相及，但夏辛今天耐心比较好，闻言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她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并不了解，属于夏辛原身的记忆也模糊不全，印象中根本没有与天华相关的信息。
方墨辰似乎并不意外夏辛的回答，或许三千世界之中，除了那些活过万载的老家伙，已经很少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天色不觉间暗了，他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大而圆，四周泛着银蒙蒙的光圈。
天华界是我们三千世界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世界，但就是因为它不起眼，所以当魔祸爆发之时，所有人始料不及，当他界修士得知魔讯，前往天华镇压魔祸，事态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夏辛听着耳旁不疾不徐的叙述，脑海中构想当时天华界发生魔祸是个怎样的乱局。
她只在轩辕剑宗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邪魔之乱，窥见魔祸冰山一角，万年前天华界经受魔灾，恐怕严重程度远远超出她的设想。
方墨辰的嗓音随风飘远，但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都像没有听见：天华界的魔祸难以压制，于是便有人提议触发神碑寻求救援。
夏辛被他的话勾起好奇心，见他说到此处便停下，不由追问：然后呢？是不是神兵降临天华界大败邪魔？尽管心中怀着这样美好的祈愿，可夏辛心里明白，倘若真是如此，方墨辰提起天华界便不该是这般沉重萧索的语气。
随即，她便听方墨辰说：天华界之人已无力改变战局，于是寄希望于神碑，他们收集万民信众之力触发神碑，请动神界之人，最终……言及此处，方墨辰蓦地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对愚蠢信众的嘲讽。
夏辛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
方墨辰下一句话便印证了她的猜测：天华界变成了异虚战场。
夏辛心陡然一沉，没吃完的半块烤地瓜掉到地上，滚出两丈远，被路过的行人踩了一脚，烂成一摊泥。
神魔交战，根本不管凡人死活，高高在上的上界神明，利用神碑汲取万众信仰，最后亲手摧毁了天华界。
耳旁，方墨辰还在继续讲说天华界的动乱，夏辛两只耳朵嗡嗡响。
她见识过异虚战场的样子，也大概知道正常的世界该是什么模样。
她想起手持巨斧，不让人迈近一步的凶灵，想起那座地底石窟，数不清的凡人骸骨，想起那颗蔚蓝星球某个民族历史上所遭遇的一次次大屠杀。
忽然间，悲从中来，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所谓神碑，不过是一场阴谋。
方墨辰呼出浊气，语气中添了一抹前所未有的愤慨与悲伤，人类如此渺小脆弱，却能拥有堪比神魔的悠久历史与文明，不论神族还是魔族，都觊觎三千世界的强大气运。
魔族选择发动战争，神族利用神碑让三千世界与上界以契约相连，下界气运源源不断被神碑抽走，数万载来，轮回不休，三千世界已近末路，近万年来无一人飞升。
他看向夏辛，神色复杂而陌生，是夏辛未曾见过的，方墨辰的另一面：人族所拥有能对抗神魔之力的东西，除了渡劫境修士，便只有十大神兵。
其实上次他去找夏辛，就是想和夏辛说这件事，岂料两人话不投机，夏辛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哪儿都不对劲，说不到两句话便吵起来。
这次谈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顺利，夏辛从头到尾没有反驳他，反倒是认真听他说完。
末了，似还沉浸在方墨辰刚才讲述的故事中，眉目间透着无言的悲伤。
不知过去多久，夏辛闭上眼，深呼吸，道出心中疑惑：总不能只有你们知道这段历史与神碑存在的弊端，可为什么没人提起这件事？就连柳师姐，她身为剑神宗大弟子，似乎也不知内情。
她问完，许久没听到回音，于是扭头看向方墨辰。
方墨辰唇角微微勾着，面上带了两分浅笑，仿佛早已料到夏辛会这么问。
或者说，他一直在等夏辛问起。
又是这副万事皆在掌控的聪明劲儿，伤刚刚好点就摆出欠揍的模样。
夏辛撇撇嘴，压下到了嘴边的碎碎念，只是牙根泛痒，忍不住磨了磨。
好像感受到夏辛的不耐烦，方墨辰侧了侧眼，忽然坐正身体，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掰开来，还没吃的另一半烤地瓜塞到夏辛手中：你那块掉了，吃这个吧。
地瓜有些凉了，但味道还好，夏辛斜睨他，挑眉，没有拒绝。
她将地瓜掰成小块当零嘴，示意方墨辰回答她的问题。
方墨辰没立即回答，却反问：倘使你是上界仙神，设了个局偷偷窃取下界气运，而这个秘密被下界之人发现，他们要反，你会怎么做？不必过多思量，夏辛脑子灵活，一点就透。
能想出如此阴损的主意偷窃下界气运，那些仙神的素质品格可见一斑，不论神族魔族，他们都没把凡人当一回事，如果下界修行之人全部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上界，上界仙神铁定坐不住。
甚至不用魔乱，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与地位，很有可能亲自出手，让三千世界彻底消失。
夏辛理解方墨辰的顾虑。
如此说来，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异虚战场的真相。
夏辛单手托腮，心情缓缓平复，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地瓜，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认知觉醒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维系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坚定更是难能可贵。
可让方墨辰产生与别人不同的认知契机是什么？他也不像那种别人说什么都会信的人，没有足够的信念绝难维持冷静与清醒。
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太过锐利，又让方墨辰沉默了片刻。
夏辛总是如此嗅觉敏锐，虽然她有时候讲话难听，往往思路清奇，但句句在理，就连方墨辰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见解独到。
这一回，方墨辰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冷静地回答她：追根溯源，又要说起万年前的神魔之争。
夏辛吃掉最后一口地瓜，将剥下来的地瓜皮揉成一团，扔到路边的草丛里。
随后她双手托起下颌，看向方墨辰，一脸认真：洗耳恭听。
方墨辰扭头便对上她的眼睛，那双眼瞳似藏了万千星光，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街上行人渐渐少了，客栈阁楼上，陈芸推开窗，视线扫过街角时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目光驻留须臾，倏地摇头笑了笑。
良久，方墨辰撇开视线，定了定神，这才又一次开口：天华界爆发魔乱，三千世界道法万家，纷纷赶往支援，其中就有轩辕剑仙和逍遥剑尊，此外还有我方氏先祖，人称天衍神算子的玄道奇才，方衍。
方衍在前往天华界之前祭炼寿元以窥天机，结果口吐鲜血重伤倒地，卧床数月才醒，醒后给方氏后人留下一句话，再不久他动身前往天华界，随后一去未归。
夏辛听罢陷入沉默，甚至没有追问他的先祖当初说了什么。
万年前那一战牵扯甚广，去了那么多三千世界有名的高手，仍无法改变最终的战局，夏辛只觉壮烈可悲。
然而方墨辰话已至此，显然已做好准备将真相和盘托出。
先祖拖着术法反噬的重伤之躯赶往天华界，是为了阻止众人召请仙神，当初他留下的那句话是……不必夏辛追问，他便接着往下说，神碑不毁，大道焉存？仙魔同出，灾祸之始。
夏辛闻言，脸色一变，似乎猜到了什么。
紧接着，方墨辰的话再一次证实了她的猜测：他被众人判为异端，说他不愿信奉天神，盼着天华界被魔族摧毁，其心可诛，只有逍遥剑尊愿意相信他卜算的结果，但两人的努力杯水车薪。
后来……方墨辰话音稍顿，蓦地沉声，逍遥剑尊遇刺，动手之人正是他的剑童，柳氏先祖，柳真铭。
夏辛倒抽一口冷气，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说不出话。
难怪后来逍遥剑尊没能从异虚战场出来。
联系柳氏后来的族规，轩辕剑仙对待逍遥剑尊的态度，以及轩辕剑最终出现在逍遥剑尊魂躯之中，夏辛脑袋里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想。
她脱口道：轩辕剑仙买通柳真铭，两人联手杀死了逍遥剑尊？方墨辰叹了口气，垂眸应道：不错。
夏辛心情复杂，时局真是瞬息万变，难怪逍遥剑尊会怒斥轩辕剑仙是个阴险小人。
但这件事不难理解，如果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那么众人初衷都是为了拯救天华界。
如果设身处地，她在当初的乱世之中，天华界危在旦夕，所有人都告诉她只要触发神碑召请天神就能驱走邪魔，这时候突然有个人蹦出来说，那一切都是假的，是阴谋，她也难以相信，会下意识怀疑他的用心。
此事恰巧被我方氏先祖撞见，逍遥剑尊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带走并封印了轩辕剑，后来神魔之争的结局你也看见了，几乎无人生还。
逍遥剑尊魂躯留在异虚战场，被仇恨折磨，经过万载时光的磋磨，受魔气侵蚀，心魔难消，才变成凶猛的恶灵。
方墨辰话音落下，瞥见夏辛欲言又止，遂问，你想问我张玉诚师弟的事情？夏辛抿唇，方墨辰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每个想法都探得明明白白。
她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经给了方墨辰回答。
见她一脸情绪复杂的样子，又拿自己没有办法，方墨辰掀了掀嘴角，难得没卖关子：方师弟的确与轩辕剑仙有些渊源，但他只是轩辕剑仙残魂转世，苏醒了一部分记忆罢了。
难怪张玉诚对轩辕剑没有那么执着，夏辛就感觉这个人平时言行举止不太像一个死而复生的老怪物。
想到先前张玉诚与方墨辰同行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夏辛问他：他现在跟你一伙的？怎么，对以前的事后悔啦？方墨辰被夏辛的用词逗笑：也可以这么说。
两人坐在路边有一句没一句聊了将近两个时辰，方墨辰头一回没惹夏辛生气，对于夏辛提出的疑问，他也知无不言。
夏辛很满意他的态度，见天色晚了，夜深露重，考虑到方墨辰背上挂伤，该回去休息了，夏辛拍拍衣摆站起来，伸个懒腰：累了，回吧。
回头，见方墨辰没起身，只直直望着她。
夏辛疑惑：你不走？打算在这儿过夜吗？你怎么不问我柳兰心去哪儿了？方墨辰问她。
不知怎么的，夏辛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一点执拗，平白无故要和什么东西一较高下的那种好胜心。
夏辛没作多想，只当他又开始发神经，受伤的人情绪敏感古怪情有可原。
她倏地伸手拍拍方墨辰的脸，触感温凉细腻，手感意料之中的好。
方墨辰一愣，却见夏辛扬唇一笑：你不说我还忘了，你讲了那么多，真实性有待考究，但看在你今天那么乖的份上，我勉强信你，明儿一早我就出发去剑神宗，别的事，你少管。
她最担心的是方墨辰把柳兰心藏起来，不过现在看来，事实和她的猜想有很大出入，方墨辰似乎也不是那么坏。
但她今日听到的只是这个男人的一面之词，还需多方面取证调查才能进一步还原万年前神魔之争的事实真相，她得去见见其他相关之人，寻找更多线索和答案。
就比如，剑神宗宗主，剑道子。
夏辛迈下石阶，准备回客栈，走出去几步发现身后方墨辰没跟来，正要回头就听见咚一声响。
她猛地回身，见方墨辰侧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不是吧？又倒了？夏辛心里一咯噔，快步走近，将方墨辰从地上拽起来。
她这才发现男人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就连身上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背上渗出零星几点血印。
这哥们儿一直在硬撑吗？一时间无语凝噎，夏辛惭愧扶额，她只顾着听故事忘了方墨辰是个伤员，看他状态不错，都能自己下来找吃的，就以为他真的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得亏他是男主命硬，否则不小心玩死了夏辛还要担个看顾不力的大锅。
夏辛把方墨辰背回客栈，周萧见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不过这回夏辛有了经验，加上有周萧在旁辅佐，脱衣复查伤口情况，换药包扎等一系列动作比先前熟练不少。
第二天夏辛到底是没走成。
方墨辰半夜发起急热，不仅没醒伤势好像还更严重了，周萧急得在屋子里打转。
陈芸看过方墨辰的伤势之后，给出治疗方案：他这是出血过多，元气受损，昨晚在外面待得太久风邪入体，需要一味凝元丹配合生血草固本培元，再由外力运功助其驱寒。
听说陈芸说完，夏辛扶额叹息，说来说去，果然还是她的责任。
生血草易寻，可凝元丹哪里去找？周萧额角跳起青筋，急得眼睛都红了，最近的仙坊还有四百余里，来去得一整日，主子的伤势拖不得。
陈芸也陷入沉默，显然也很为难。
这时，夏辛忽然开口：凝元丹没有，那炼制凝元丹所需的千针叶，银蛇胆和培元果，能找得到吗？众人闻言一愣，陈芸看向夏辛：你……夏辛：只要你们能把药材找来，我可以炼制凝元丹。
陈芸很是惊讶，周萧这时后知后觉想起，夏辛确乎会炼丹，她可是那位丹祖的弟子。
我去。
一道人声自门口响起，屋里三人同时回头，见张玉诚站在门前，接过夏辛的话，我回轩辕剑宗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