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辰被夏辛问懵了, 脸上呈现出明显的呆滞。
直到夏辛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召回他的神志, 他才匆忙收拾好表情, 垂下眼睑。
没来得及回答, 便听见夏辛问他:怎么?你不愿意啊?没有。
方墨辰抬头,已恢复了素来淡然, 你想见我娘的话,随时都可以。
不过最近我娘不在夜烬宫, 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夏辛闻言倒也不失望,笑起来两眼弯弯:那就等你娘有空。
身在高位的人总是很忙的, 她理解。
随后她感慨:有关系就是好啊,走后门多方便, 三千世界第一魔门的宗主说见就能见。
说这话时,夏辛两眼星辰闪烁,是一种纯粹的快乐。
数度同生共死, 她对方墨辰放下了戒备之心,展现出坦率开朗的另一面。
对待朋友,她向来不吝惜热情。
一旦被她划入自己人阵营,就能享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
方墨辰真的觉得夏辛很奇怪, 别家门派弟子若听说夜烬宫, 唯恐避之不及, 哪敢惹上半分关系, 谁像夏辛这样,上赶着要认识外界传言中的夜烬宫女魔头。
但因为她是夏辛, 一切与众不同的行为若发生在她身上, 则似乎理所当然。
夏辛又让方墨辰讲讲他娘的事迹, 方墨辰捡了一两个流传较广的江湖传说,比如数十年前夜烬宫屠灭一个正道宗派满门,而这个宗派与夜烬宫唯一的交集是他们的长老杀了一个夜烬宫的弟子。
江湖中人都以为夜烬宫是为了寻仇,但真实原因乃是那打着正道旗号的宗派人面兽心,私下豢养了无数炉鼎,最小的女孩儿年仅九岁。
那夜烬宫弟子偶然得知真相,试图救人却反被重伤。
他拼死逃回夜烬宫,将此事告知宫主,随后才有夜烬宫屠宗救人的行动。
江湖中人不相信魔门会有此善心,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的臆想,并想方设法将罪名叩在夜烬宫头上。
但夜烬宫根本不在乎世俗所言,方墨辰的娘亲更是一个不遵循礼法,肆意妄为之人,从事发后千夫所指,到后来数十年,这件事缓慢被人遗忘,她从未辩解过一句。
夏辛听得津津有味,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夜烬宫宫主更加崇拜。
每个人心里对错的标准都不一样,如果一味遵循别人定下的规矩,路只会越走越窄。
夏辛听完方墨辰讲的故事有感而发,管别人怎么说呢?守住自己的底线,无愧于心就好了,你娘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无惧于世俗眼光,放在现代二十一世纪,仍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活在别人定好的框架里。
倘若自己心里有明确的目标,认为这就是对的选择,那也无可厚非,但更多的人是迷茫的,他们随波逐流,不知道选择是什么。
夏辛或许会为这些人感到可惜,但也不讨厌,因为那是别人的人生,于她而言事不关己。
但还有一种。
他们惯爱用极高的道德标准要求别人,分明自己也没做几件好事,却总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分青红皂白先谴责一通,事后即便真相大白,他们也要固守成见。
要么坚持只有自己是对的,要么当做无事发生。
捅进别人身体里的刀子不当回事,可若被反驳一句,立即跳脚,恼羞成怒甚至不惜将愤怒转化为暴力。
便是方墨辰方才讲的故事里,那些断章取义,闲言碎语的江湖人。
这一类,夏辛最为反感。
所以她很佩服方墨辰的娘亲,原本模糊的印象因这些江湖传说多了几分实感,更添了一抹传奇。
不过,她话说完,没听见方墨辰回应。
却见方墨辰直直看着她,从神色间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夏辛眨眨眼,倏地意识到:她作为晚辈评价一位前辈有大智慧,多少是有点逾矩和不礼貌。
咳。
她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就瞎说两句,你别这么看我,怪瘆人的。
方墨辰依言转开视线,眼神中仍残留着几分深意,夏辛看不懂,也不想深究。
话题岔开后又随便聊了几句,夏辛回头瞧了眼门外天色,饮下杯中最后一口清茶,方墨辰适时起身告辞。
他今日来玄阳宗倒也并非专程看望夏辛,不过恰巧有事从山脚经过,正好传来消息说夏辛醒了,他便过来看看。
似乎还有意外收获。
这点意料之外的喜悦鼓舞了他,临行前,方墨辰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向剑道子前辈递了书信,解除和柳兰心的婚约。
啊?夏辛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未见惊喜,反倒显出几分复杂。
方墨辰观察她的表情,猜测她的想法。
他以为夏辛会高兴,因为他答应了,放柳兰心自由。
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夏辛垂下头,出乎方墨辰意料,得知这个消息,她竟有些沉默。
怎么了?方墨辰心里没由来生出些烦躁,情不自禁沉了声,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或许他抱着某些私心,解除了婚约,他自己也松了口气。
但夏辛的反应再一次让他产生心理落差,分明是她主动提出让他放过柳兰心,他照着她期望的去做了,她却仍不满意。
他不明白,到底怎么做,才能切中夏辛所想,所求?别说方墨辰不懂,其实夏辛自己也不明白。
若在柳氏变故之前,方墨辰告诉她这个消息,她一定会为柳兰心摆脱渣男感到高兴。
可现在,她得知柳兰心原来需要和方墨辰在一起才是眼下唯一驱灾避劫的办法,解除婚约就意味着直面心魔。
哪怕她再天真,也知道这条路对柳兰心而言有多危险。
因而听方墨辰说婚约解除,她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担忧。
再就是那场战斗让她对方墨辰的印象发生了改变,她发现自己以前或许对方墨辰多有误会,夜烬宫也并非她以为的,无恶不作的魔门。
她听信系统的话,囿于对方墨辰的偏见,横插一脚,强行拆散这组官配CP,和那些主观臆断还插手别人人生的无关好事者有何区别?几种矛盾的情绪凑在一起,如油盐酱醋洒了一地,夏辛心里的滋味很复杂。
而她心里这些想法,又无法宣之于口,所以她才没办法给方墨辰一个明确的回答。
她呼出一口气,敛下心里莫名涩然的情绪,正了脸色:以前是我蛮不讲理,我向你道歉,你和柳师姐之间的事,我作为一个外人,不该插手的。
方墨辰眉头拧起来,这样的夏辛,让他感到陌生。
难不成这次受伤之后,她伤到了脑子,竟然连性情都变了?夏辛竟然会主动向他服软道歉,不可思议。
以往,夏辛会为了柳兰心跟他大吵大闹,现在得知方氏血脉可逆改天命,她竟可以接受自己和柳兰心之间有婚约存在。
一时间,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被夏辛处处针对和夏辛对他完全不在意这两种情况,哪一个更悲伤。
但你已经插手了。
方墨辰回答她。
夏辛被怼得说不出话,她从方墨辰话语中听出了不加掩饰的埋怨。
确实,如果道歉有用的话,就不需要警察。
原先坚持认为对的东西受到冲击,固有的信念随之坍塌,也让夏辛感到无所适从的混乱,令她不禁怀疑自己,那些有失妥当的行为和言语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面对方墨辰责难的眼神,夏辛感觉自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正接受灵魂的拷问。
她达成了自己的系统任务,却影响了别人的人生,改变了剧情走向,她该为此承担怎样的责任?见夏辛神色瞬息万变,良久不说话,方墨辰忍不住问出口:你在想什么?像是被他的声音拉回思绪,夏辛抬起头,对上方墨辰的眼睛:我在想,如果没有我向你提出的要求,你会这么做吗?会吗?方墨辰凝神深思。
在遇见夏辛之前,或许不会。
尽管他与柳兰心并无任何感情基础,只是为了达成任务,阻止天灾。
若无别的选择,他会按系统的要求履行婚约,以防天命将柳兰心带走,催化为降生灾厄的傀儡。
那时候的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问题,但现在……他扫了眼夏辛。
更深的缘由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下去。
最后,他说:会。
解除婚约,并非因为夏辛一句话,他没有说谎。
夏辛意外地看着他,随后又听方墨辰问她:你以为你能凭借一句话就影响我的决定吗?语气孤高桀骜,不容置疑。
对哦。
夏辛险些忘记了,这个男人,可是夜烬宫的少宫主。
他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征询别人的意见?所以他解除和柳兰心的婚约,是因为他也反感包办婚姻咯?影响剧情发展的变数,不止她一个。
方墨辰的话虽然很不客气,却有效减轻了夏辛心中的负疚感。
若真如此,就如她不愿强迫柳兰心做选择,至少在她将方墨辰看作朋友的当下,她也尊重方墨辰的意愿。
夏辛朝方墨辰笑了:好吧好吧,知道了,你最牛最了不起!说着她便推了推方墨辰的肩,把他往门外送,再见了您嘞,慢走,不送!方墨辰离开后,夏辛耳朵里响起久违的机械音。
系统:他就是另一个系统的宿主,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合上屋门的瞬间,笑容也从夏辛脸上消失。
醒来大半日,未听见系统说话,还以为它又遭到破坏,现在看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一上来就兴师问罪,你就没有需要向我解释的?夏辛问它。
系统沉默了,没吭声。
夏辛冷哼:我不知道他在原来的剧情中是个怎样的人,但就我现在看到的,和你先前告诉我的,完全是两码事。
系统辩解:你看到的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夏辛:谁的伪装能多得过你?撇去主角光环不谈,若她当时不出手救方墨辰,他的确很可能被逍遥剑尊杀死,但他是为了救下柳氏那么多人,选择独自面对逍遥剑尊才会身陷险境。
她的确对方墨辰有偏见,但她不瞎。
至少她认识方墨辰到现在,除开最初那几次见面不愉快,再之后他也算安分守己,没再故意惹出什么乱子。
反观在她耳边不住叫嚣的系统,对方墨辰的敌意如山崩海啸,汹涌不息。
现在想来,她针对方墨辰的一些尖锐言语,也是受了系统的刻意引导,是她没有自己思考,轻易相信系统说的鬼话。
系统:它攻击我,摧毁了我的数据!夏辛问它:你怎么能确定是方墨辰的系统攻击你?系统:只可能是他!夏辛:为什么?系统:因为……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它似乎想解释,却有话说不出口。
连系统也有顾虑。
夏辛嗤笑。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它原本该是柳兰心的系统。
夏辛脑中灵光一现,随即沉了脸:倘使你真的如愿绑定师姐,是不是也会引导师姐和方墨辰为敌?自它诞生之初,便想方设法拆散柳兰心和方墨辰,哪怕数据缺损,它的目标也一直很明确。
系统不答话,但夏辛已经猜到它的回答。
你说过,存在更高等的文明维持书中世界的秩序。
夏辛垂眼,神色愈发冷漠,这个高等文明,该不会就是天命吧?柳兰心是天命选定的继承人,而系统原本要绑定柳兰心,多凑巧。
若真是巧合,这样的重合几率,大概约等于连中两次双色球。
系统:……夏辛知道答案了。
一切线索串联起来,所以系统才会说,那地底神碑有关它的任务,但因为数据缺失,它记不清任务内容是什么,因此不小心说漏了嘴。
它大概是遵循上界仙神的命令,要保护神碑。
所以上次数据修复之后,它才如此沉默,大概一直在思考对策。
夏辛不再纠结系统的态度,语气不善:我最讨厌欺骗,下回你再有什么动作,可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不管你以前听谁的命令,但你记得,现在你的宿主是我。
系统不说话,但它了解夏辛,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必怀疑。
如果它自以为能驯服她,再试图左右她的意志,或许,她宁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也要将它彻底摧毁。
夏辛看上去性格温和,开朗,热情,也极其护短,但她眼里绝不容许揉进沙子。
它绑上了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
夏辛坐下修炼,以往她还可以倚靠好感系统提升修为,但如今看清系统的真面目,她便不再能全无保留地信它,过度依靠系统提供的便利,难保日后不会反噬自己。
算起来,这还是她穿越到书中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冥想修炼。
闭上双眼,灵识陷入一片黑暗,夏辛运转玄阳宗的基础修炼法门,仅靠灵识感受环境中的灵气,将他们纳入身体,经由经脉炼化,吸收,据为己有。
倏然,她灵台一清,识海中显出一道淡金色的影子。
随着夏辛的注意落在他身上,那影子愈发清晰,正举剑起舞,施展一套又一套剑招。
片刻后,散着金色光芒的人影旁又出现一道银色的影子。
两道人影在她识海中交手过招,出招速度不快,像是特地演示给她看。
那些陌生的剑法一招招映入她的双眼,刻入记忆深处,成为她身体的本能。
即便闭着眼,夏辛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并指成剑,照着识海中那两道影子施展的剑法,模仿动作。
一套剑招练完,她似有所悟。
沉心盯着那两道人影看了半天,夏辛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两个人看着非常眼熟。
再凝神细细观察,片刻后,夏辛大吃一惊。
那金色的人影不正是轩辕惊风么?在他身旁与之交手,不断喂招的剑客,似乎是魔气散尽之后的逍遥剑尊。
且这是年轻时的逍遥剑尊,执剑起舞之时,宛若天神降世,丰神俊朗,俊美不凡。
夏辛倏地想起来一件事。
她离开轩辕剑宗时,轩辕惊风将自己半生修炼剑道所获的感悟送给她,那团金色小球沉入她的身体,埋在她识海深处,只要她冥想就会自然出现。
可她却因为系统的缘故,从来没有打坐修炼的习惯,故而至今才发现这个小人。
至于逍遥剑尊,他魂飞魄散之前,也两指点过她的额头,将什么东西注入她的识海,只是那时她意识趋近湮灭,醒来就忘记了。
这可是轩辕剑宗和剑神宗两大剑宗剑意真传!三千世界无数剑修趋之如骛的两套剑道传承,奉之为剑修圣经也不为过,竟然就被她如此轻易的集齐了。
嘶——夏辛倒吸一口冷气。
这比连中两次五百万还要离谱。
她惊得险些原地跳起来,急急收功,才避免运功岔气走火入魔。
待理顺了气,夏辛原地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双手托腮,惊疑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跳将起来,一阵风似的往掌门人洞府跑去,还未走近便高声呼喊:师父!距离丹祖洞府还有数丈之遥,突然视野扭曲,夏辛周遭景物像沉进漩涡之中,眨眼之后她便现身洞府之中。
丹祖一如往常坐在药鼎前,蹙着眉看向她: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不知从何时起,夏辛已不惧丹祖脸色。
她笑嘻嘻地凑近去,往丹祖身边一坐,将自己刚才的发现和盘托出。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这一系列的举动,太自然,太顺溜,像极了小时候有什么重大发现就迫不及待要告诉父母。
夏辛一脸认真乖巧地请教丹祖意见:师父,你说我要不要跟着练啊?或者先练哪个?剑法练得太杂会不会不太好?练啊,为什么不练?丹祖似乎丝毫不为夏辛有此奇遇感到意外,理所当然地回答她,技多不压身,何况你本也适合剑道,这样的机缘,可遇不可求。
夏辛也觉得是,听话地连连点头。
丹祖目光落在夏辛身上,视线温和。
似乎这次醒来,夏辛才完全放下对他戒心,将他当做值得信赖的长辈。
若换在以前,她早已自己拿了主意,又怎会来问他该不该这样做。
不过。
丹祖话锋一转,为师对你有一个要求。
夏辛眨巴眼睛,黑亮的眼珠子闪闪发光:什么要求?你说。
丹道不可废,你修一套剑法,就要炼一种丹药。
说到这里,他话音稍顿,朝夏辛笑了笑,配得上轩辕剑宗和剑神宗真传的,想必得是天阶丹药。
夏辛傻眼,什么意思?她练会一套顶级剑法,就必须炼会一种天阶丹药?下巴掉下来,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现在反悔行不行?夏辛哭丧着脸,都不学可以吗?被夏辛这副沮丧的模样逗笑,丹祖难得畅快开怀,然后伸手拍拍她的发顶:你说呢?夏辛兴高采烈地来,垂头丧气地离开,站在洞府门外还回头朝里面摆了个鬼脸。
啧,忒。
我看你就是嫉妒!夏辛歪歪嘴,这么优秀可爱独一无二的徒弟别人抢着要!来之前她一门心思只想找个人分享喜悦,现在才后知后觉,轩辕惊风和逍遥剑尊把真传给她,这不是明摆着要和丹祖抢徒弟么,他能高兴才怪。
夏辛自认猜到了丹祖的想法,得意得像个抖尾巴的狐狸,大摇大摆回去了。
丹祖坐在药鼎前,倏地摇头笑了笑。
夏辛在洞府门外压低声叽叽歪歪半天才走,她以为他听不见。
他将一味药材扔进鼎中,眼瞳映出鼎内跳跃的炉火。
随即,他淡淡地,自言自语:是啊,我就是嫉妒。
嫉妒他的弟子,有如此高的天赋,逆天的强运,能做到他穷尽此生也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