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宗。
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阳光洒落门前,照亮夏辛鞋边绣线勾勒的寒梅。
日光亮得她睁不开眼,在那黑暗中沉寂太久, 再醒来, 瞧见洞府外熟悉的风景, 一簇簇争相绽放的花枝,湛蓝天空中不时划过的飞鸟, 甚至门边悬挂的木牌和空气中草木的清香,她全都觉得陌生。
恍如隔世。
踏过门前青石板, 一步步走向西山,这片天地仿佛随着她的脚步接近而苏醒。
正在药田中劳作的玄阳宗弟子瞧见了她, 不约而同停下手中的活儿。
周小泠推了下郭晓涛的肩膀,郭晓涛顺着她手指的视线看向身后, 手中账本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这清脆的声音引起了夏辛注意。
他们看见夏辛,夏辛也看见了他们。
她不大明白这些同门为什么如此惊慌,就好像她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夏师姐……周小泠嗓音发颤, 喉头哽咽,眼圈也飞快红了。
郭晓涛慌慌张张捡起账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
夏辛看向他们,疑惑:你们为何这般看我?我脸上可是有花?没有没有!郭晓涛连连摇头, 夏师姐你终于醒了, 你都昏迷一年多了!方墨辰说你……他话没说完, 被身旁周小泠一手肘击中肋下, 眼珠子险些凸出来,话也说到一半就断了。
夏辛愕然。
一年多?她就只是睡了一觉, 没想到竟然已经过去一年。
难怪她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周小泠刚打完人, 面朝夏辛又扬起笑脸, 分明眼角还有泪花,语气却故作轻松:区区一年算什么,我们修仙之人何在乎这点时间?如今该改口叫掌门人了!郭晓涛缓过神,接过周小泠的话,点头道:对对对,掌门人!掌门人。
这个称呼令夏辛皱起眉。
——从今往后,你就是玄阳宗宗主。
熟悉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夏辛垂下眼眸,神情郁郁。
周小泠与郭晓涛对视,脸上表情微妙。
总觉得这一次夏辛醒来变化很大,寡言少语了许多,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叫他们很不习惯。
但是,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性情发生改变也无可奈何。
你们还是叫我师姐吧。
夏辛开口,以我之能,当不得掌门人的称呼。
郭晓涛还想再说什么,周小泠打断他,顺着夏辛的话道:一样的一样的,师姐叫习惯了,还感觉更亲切些!周小泠不停朝郭晓涛使眼色,接到示意的郭晓涛抓抓后脑勺,不再随意吭声了。
夏辛却在这时看向他:你刚才提到了方墨辰?……是。
郭晓涛想了想,他的确说过。
他眼下也在玄阳宗?夏辛问他。
在的。
郭晓涛有问有答,今天上午我还见到方师兄,夏师姐昏迷这段时间,是由周师姐的师父齐长老代掌掌门令,方师兄战后将前掌门和夏师姐带回来,齐长老一直视其为座上宾。
夏辛稍作思量,后问:我师父在何处休养?郭晓涛摇头:这我不知道。
夏辛遂看向周小泠,岂知周小泠跟郭晓涛一样不知丹祖下落,她告诉夏辛:掌门人的伤势比较特殊,寻常人也治不了,方师兄说怕有仇家趁人之危,故而未对外透露其休养之所,夏师姐不若去问问我师父。
说完,周小泠主动请缨:师姐,你随我来,我带你去。
夏辛应她:好。
离开西山,前往齐长老住处的途中,夏辛忽然开口:谢谢你,小泠。
啊?周小泠讶异地眨眨眼,顿了须臾反应过来夏辛的意思,她笑了笑,师姐,你我之间就不必言谢了,且不说你曾帮我找回本心,后来又屡次救我性命,要说谢谢也该是我谢你。
她语气真诚,目光清澈。
夏辛看向她的眼睛,感觉背负在肩上的枷锁因为周小泠这两句话倏然间轻了许多。
既然如此,我们都不再说了罢。
夏辛随周小泠一块儿拜见齐长老,见夏辛醒了,齐长老既惊又喜,当下便说要交还掌门令,夏辛摆手拒绝:掌门令便由齐长老代掌吧,我一介小辈,资历尚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再者说,虽然师父眼下尚在昏迷,但并非没有醒来的可能,日后权柄如何分配,等师父醒了再谈不迟。
话已至此,齐长老见她并非推脱,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遂叹了口气:既然你心意已决,老夫便也不勉强你。
夏辛朝他拱手:多谢长老,晚辈感激不尽。
随后齐长老将丹祖疗养之所告诉夏辛。
从他口中,夏辛还得知,原来柳兰心也在玄阳宗内疗养,并未被送回剑神宗。
据说,这是方墨辰的决定。
一来柳兰心与丹祖伤势相仿,在一块儿方便照看,二来将柳兰心留下,夏辛或许能早些醒来。
没曾想方墨辰还有这般考量,夏辛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安置丹祖和柳兰心的别庄坐落在寒龙潭,位于玄阳宗北侧,靠近玄阳宗边界的地方,方位的确偏僻,但环境还不错,适合受伤之人静养。
得到确切消息后,夏辛便向齐长老辞行,独身前往,周小泠没有跟去。
前往寒龙潭需要穿过一处深谷,谷外两侧皆是峭壁,是为易守难攻的天险。
方墨辰将别庄位置选在这儿,各方面的影响都考虑到了,即便在别庄中养几个夜烬宫的杀手也不会给齐长老施加太大的压力。
进入谷地不久,夏辛灵识探到谷中藏着几个暗哨。
暗哨分布的路径与水流重合,地面潮湿,覆有青苔,柔软的泥地上残留着人走过的行迹。
夏辛继续沿着山谷中的道路往里深入,不多时,又看见前面有座石桥。
她在石桥前停下脚步,稍稍仰头,看向立在桥上的人。
一袭白衣素净清雅,袖口青竹纹栩栩如生。
他眉目璨若星辰,只是站在那儿,便似一道风景,叫人挪不开眼睛。
可眼下,这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的男人褪去了儒雅与清贵,向来冷静镇定不露破绽的人,此时竟红了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桥下缓步行来之人,愣住出神。
方墨辰。
夏辛叫他。
周小泠说,她昏迷后这一年多,方墨辰一直留在玄阳宗,一次也没回过夜烬宫。
起先他暂住西山小木屋,但齐长老不喜见一个外宗,且是魔门之人时常在玄阳宗宗地出入,方墨辰便主动搬走。
但每日三次诊脉他坚持要去,哪怕回回只是看一眼就走。
周小泠还说,有一回她来探望时偶然撞见方墨辰,那男人枯坐门前,双手掩面。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但碰见次数多了,也就明白自己没有看错。
不过大多时候,方墨辰都平静沉稳,谈吐自若,如非亲眼见过,她也不信这个男人竟然还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夏辛的声音将桥上之人惊醒,他微红的双眼中似亮起一道光。
然后夏辛撞进他怀里。
方墨辰的步子太快,夏辛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躲开。
他不由分说抱住夏辛,两条胳膊收得很紧,勒得夏辛几乎喘不过气。
但极难得的,她站着没动,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顺从。
她比方墨辰矮,又格外纤瘦,方墨辰紧搂着她,她便像整个人嵌进方墨辰的怀抱里。
随后,夏辛闭上眼,身子微倾,往前靠,下颌轻轻搭着方墨辰的肩膀。
她分明睡了很久很久,却不知何故感觉满身疲惫,而这沉重的负担在此时奇迹般卸了下来。
双臂反搂他的腰身,她回抱方墨辰,明显感觉他整个人绷紧了,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对不起。
他听见夏辛在他耳边说道,你也很累了吧?允许你休息五分钟。
方墨辰没吭声,低着头,深深埋进夏辛颈窝,肩膀微微发抖。
夏辛没挣扎,双手轻拍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方墨辰僵硬的臂膀缓缓放松,他松开夏辛,后退一步,微红的双眼有湿意残留,但凝挂于睫羽的晶莹转瞬便消失无踪。
你好点了吗?夏辛问他。
方墨辰薄唇轻抿,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
他耳根子微微泛红,夏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好奇凑近了看,被他拘谨地躲开了。
随后,他毫无预兆甩了自己一巴掌。
夏辛震惊,呆呆看着他:你干嘛?看是不是在做梦。
方墨辰长舒一口气,语调轻松,同样的梦做了不知多少回,只有这一次会痛。
他皮肤白皙,那一巴掌没留余力,打得重,不一会儿半边脸都肿起来,实在惨不忍睹。
夏辛槽他:你是傻子吗?从醒来到现在,夏辛脸上头回有了笑意,她主动朝方墨辰伸手,握住他泛着凉意的指尖:带我去见见师父吧,还有……师姐。
方墨辰望着两人相握的手有些发愣,直到夏辛牵着他的手掌甩了甩他的胳膊。
他反应过来,迅速反握夏辛,将她的手收进掌心,牢牢握紧。
好,我带你去。
途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相握的手一刻未松。
此时安静最为难得,他们都需要时间整理复杂的心情,直走到别庄门外,方墨辰才将夏辛放开。
夏辛瞧他一眼,没有说话。
方墨辰推门走进院中,朝她招手:进来吧。
别庄不大,只修了几间房,人少清净,四周有夜烬宫之人看守,但院子里却格外静谧,空余出来的土地全都用来栽种药草,这里面似乎也有郭晓涛的功劳。
夏辛跟着方墨辰进去,穿过前厅,丹祖和柳兰心就安置在后边儿的厢房。
厢房门口守着人,夏辛细看一眼,是周萧。
照看丹祖和柳兰心的活儿方墨辰不放心交给旁人,故而这别庄中只留了心腹,即便有周萧在,方墨辰也不时会亲自替丹祖诊脉。
除周萧外,院子里还有一名女性医师,平日里的任务主要就是照顾柳兰心,替她扎针换药,清理身体。
夏辛先去探望丹祖。
丹祖和柳兰心一样仍昏迷未醒,但他毕竟是修为高深的前辈,时间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见到他的一瞬间,夏辛便想起那日他受伤时的情形。
也想起了丹祖叮嘱她的那些话语。
彼时所说两年后的丹道大会,如今不剩多少时间了。
夏辛站在丹祖床边,方墨辰在旁安静地陪着她。
她看见丹祖一只手放在薄被外,手背上覆盖着黑色的晶石。
天命消失后,这些晶石没有进一步侵蚀丹祖的身体,它们仍保留着一年前的样子。
玄阳宗后山的神碑,你们找到了吗?寂静的屋子里倏然响起夏辛的声音,她猜想方墨辰应该一刻未停,在找寻那神碑的下落。
随即,她见方墨辰摇了摇头:没有。
语气沉重。
玄阳宗就那么大点儿地方,掘地三尺竟然还找不到神碑,为此他这一年不止一次责罚负责查找神碑下落的夜烬宫人。
但仍没有任何成效。
听方墨辰说罢,夏辛抿唇:不怪他们。
方墨辰从她话语中听出些什么,意外:你知道?我知道它再哪儿。
夏辛回答他,是我把它藏起来了。
这个答案令方墨辰意外,夏辛便与他说了当初饕餮钻进深林找吃的,她意外发现神碑,感觉那地方属实古怪,离开前便砸了入口的经过。
原来如此。
方墨辰啼笑皆非。
夏辛将丹祖的手放进被褥,替他掖好被角,这才又道:眼下天色有些晚了,明日我带你去。
既然确定夏辛知晓神碑下落,方墨辰便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闻言应她:好。
从丹祖房中出来,夏辛转道去探望柳兰心。
柳兰心的房间就在隔壁,房门推开,夏辛走进去,却发现方墨辰没有跟来。
她回头,对上方墨辰的视线,那人站在房门口,笑容温和:你去吧,我就在这里。
好。
她转身进屋。
柳兰心的伤势比丹祖更严重些,夏辛看见她青灰色的皮肤上布满狰狞的棱刺,心还止不住发颤。
时隔一年,她来到柳兰心床边。
沉睡的记忆缓缓苏醒,与柳兰心结伴同游时那一幕幕又浮现于脑海,夏辛不觉间红了眼眶,唇紧抿着,咬紧牙关,以致头脑昏沉,太阳穴刺刺地疼痛。
她穿越而来,绑定了原属于柳兰心的系统,夺走了柳兰心的人生,还抢走了方墨辰。
所有的好处都被她独占,坎坷与痛苦则抛给别人。
错的是她,不是方墨辰,柳兰心更是无辜。
她自以为是的善意,表露在外的热情,与曾经夸下的海口,如今都变成尖刺反过来将她割裂,她曾引以为傲的赤诚和本真,在时过境迁的当下,竟显得如此虚伪,奸猾。
岱澜山脚下许下的约定成了一纸空谈,夏辛自责,羞愧,甚至于不敢直面柳兰心的脸庞。
师姐,等你醒过来。
她喃喃自语,神色黯然,我会好好跟你道歉。
她并非不明白,认错不能减缓对柳兰心的伤害,只是她自己内心想要赎罪的期望罢了。
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也或许,是她自私,伪善。
事已至此,仍本性难改。
明年丹道大会,她会去,去搏那仅剩一丝的希望。
她仍会为此拼尽全力,原谅与不原谅,释然与不释然,并非她说了算。
即便柳兰心醒来之后说恨她,她也义无反顾。
夏辛呆站在柳兰心身旁,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神时,窗外天色都已暗了,只一晃眼,竟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从房中出来,瞧见门外一道挺直的背影,方墨辰背对着她,仰头望天边的月亮。
今日月很圆,如银盘似的挂在天上,清清冷冷的。
让夏辛想起初见柳兰心那一日,她像看见皎洁的月落入凡间,圣洁美好不惹尘烟。
方墨辰。
她轻唤男人的名字。
那人原本对月出神,闻声立即惊醒,转过身来。
夏辛站在他面前,头一回没有丝毫逃避地正对他的双眼。
她心里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以来,都强行让自己不去想,试图撇清干系。
不过就是自私之人,狡猾地想规避内心的责问。
而她眼前的男人,为此受尽了伤害。
她问方墨辰:你看上我什么?方墨辰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闻言脸上神态有些懵懂。
没由来的,夏辛又有点不高兴,她带着两分抱怨说:我那么喜欢骂你,你还上赶着凑近来,是有受虐倾向哦?不曾想那人竟然笑了,然后提醒她:你刚才说了喜欢。
啊?夏辛困惑。
喜欢骂我,不也是喜欢吗?方墨辰的眼睛在月光下黑得发亮,一眨不眨看着夏辛,骂两句又不会怎么样,如果可以换你高兴,那我愿意被你骂。
咦。
夏辛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刚刚涌上心头的情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看你仪表堂堂也是个体面人,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
她撇开视线,被方墨辰炽热的双眼瞧着,颇觉不自在。
方墨辰追问她:怎样的?夏辛抿唇,不语,良久才道:对不起。
这是她今日第二句道歉,方墨辰的心因为她这句话又往下沉,像涨潮的水没过脚踝,湿寒的气息覆盖脚背,他脸上笑容也随之淡了去。
为什么这么说?方墨辰问她,刨根究底,想明明白白。
夏辛于是对他道:灾难结束之前,我没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世界毁灭的概率高达99%,以她一己之力,能改变多少?或许不久之后,所有人都消失了,那也就没有再谈的必要。
丹道大会还有一年,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赢的几率很小。
夏辛难得像这样心平气和,她今日醒来,的确感觉自己的性格沉淀了许多。
嗯。
方墨辰没有反驳。
所以……夏辛吐出胸中浊气,一声长长叹息之后,才又道,等那之后,我再告诉你我的选择。
方墨辰不理解,问她:为什么?他今日分明感受到了夏辛的感情,既然天地都将要毁灭了,为什么不能珍惜当下相聚的时间呢?夏辛也没法告诉他自己对柳兰心的愧疚,于是她说:就当是为以后留一线希望吧,方墨辰,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逃走,如果这场战争我们赢了,你大概就跑不了了。
看似威胁的一句话并没有太过威严,方墨辰愣了片刻,随后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问:那我可以把你这句话当做承诺吗?承诺战争结束之后,就不再逃避。
夏辛背过身去:随你。
月光下,男人眉梢染上意气,他追上夏辛,试探着碰了碰夏辛的手背,她没躲。
方墨辰嘴角勾起,两情相悦可比一厢情愿叫人欣喜。
作者有话说:有点卡,我果然不擅长写这种剧情,扶额叹息照这个样子往下写估计一周多就要结文了,提前宣传一波下本《我竟是仙尊死去的白月光》,专栏挂有预收新书不写复杂的剧情线,更偏向感情流,保甜,大纲已经拟好,正在存稿,计划下个月开文暂时就先这样子,继续码字去了,明后天万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