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我……方墨辰手足无措,什么迷茫、悲伤、失落,在夏辛的眼泪滴到他手背上的瞬间, 全化成惊慌与愧疚。
夏辛扭着方墨辰的领口拼命摇头, 不要他的道歉, 不要他说对不起。
他没做错什么,错的是她自己。
是她扛不住压力, 面对方墨辰的感情她不肯直白地表述心意,事到如今, 还一味地宣泄情绪。
她搂紧方墨辰,在他怀里小声呜咽, 肩膀不时轻轻颤抖。
方墨辰收紧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原先巧舌如簧的人此刻却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劝说:夏辛, 不是你的错,我和柳兰心本就不可能。
就算要怪,也该怪我,是我先喜欢你的, 是我非要强求……夏辛闷声打断他:你根本就不懂。
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世界线, 令他们故事的走向彻底偏离原先的轨迹, 柳兰心受伤, 这份沉重的愧疚是她强插一脚付出的代价。
我怎么会不懂?方墨辰坚持,双手按住夏辛的肩膀, 或许你也能看见预演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比旁人多了解多少, 但是,夏辛,任何没发生过的假设都是虚妄,只有你我眼下所经历过的一切才是真实。
我和柳兰心是有婚约在身,但我对她无情,她亦对我无意,即便她勉强奉父母之命与我成婚,我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夏辛抬头,莹亮的双眼与方墨辰对视,听男人与她说: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我别有用心,步步紧逼,我假作宽宏,暗地里却不择手段,我费尽了心思,不顾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你。
这番话说得恳切,令夏辛心神颤动,她抿紧唇,静静听着。
若你拿不定主意,想在一切结束之后再好好想想,没关系,我可以等。
刚才看似责问实则真情流露的几句话给方墨辰喂了一剂定心丸,他的彷徨与胆怯被驱散了,确信夏辛心里有他,这比任何承诺都更具实效。
夏辛贴着他的肩膀,将脸埋进男人颈窝,缭绕于鼻间的青檀香温润柔和。
方墨辰坚实的臂膀为她提供了可供栖息倚靠的港湾,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立刻便感到无孔不入的困倦。
她沉迷于这样的温暖,不由贪婪地收紧双臂,牢牢搂着方墨辰。
抱了不知多久,夏辛的情绪平复下来,刚才一幕幕在眼前回闪,心头浮现莫名的羞臊。
她竟然对着方墨辰大发脾气。
明明心里在乎得不行,张嘴却总不愿服软,夏辛又羞又恼,对自己产生强烈的不满。
于是她猛地一把推开方墨辰,转身气鼓鼓地走了:回去睡觉!方墨辰:……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刚才的温情脉脉一转眼就化作泡影。
方墨辰快步追上去,牵夏辛的手,夏辛躲开。
他再试,那人便没躲了。
几日时间一晃而过,张玉诚与陈芸的结契礼按期举行。
是日,轩辕剑宗张灯结彩,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夏辛以前也参加过别人的婚礼,随了不少份子钱,看人家载歌载舞欢声不断,她却总像个局外人,单顾着吃东西,吃完饭就立马走人。
从无今日这般新奇的感受。
修仙之人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虽然请的人多,声势浩大,仪式庄重,但流程并不复杂。
陈芸和张玉诚请天地日月以鉴赤诚之心,拜过天地,敬过师长,便算礼成,随后相携朝宾客们敬酒,没有抢新娘,闹洞房之类杂七杂八的恶劣婚俗。
恭贺之声不绝,陈芸二人喜笑颜开,轩辕惊风也没端着架子,温声叮嘱两人日后相携相伴。
这场结契礼无疑符合夏辛心中对美好的憧憬。
她一眨不眨盯着陈芸和张玉诚,设想她和方墨辰是不是也能走到这一步,眼里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两分羡慕。
这丝微妙的情绪被一直注意着她的方墨辰看在眼里。
夏辛被人拍拍肩膀,回头,见方墨辰不知何时凑近她,似要与她说些什么。
四周环境吵闹,夏辛便主动将耳朵递过去。
咱们到时候办个比这更隆重的。
方墨辰大言不惭,红妆从夜烬宫铺到玄阳宗,请全天下所有人观礼,可不能像他们这么寒碜。
夏辛被他夸张的话逗笑了:你好烦啊!亏得人家张玉诚把他当兄弟,这可真是塑料兄弟情。
她不觉得婚礼要办得多隆重才好,最重要的是彼此想要白头到老的心意。
方墨辰不以为意,似乎真打算这么干,早早掰起手指头,计算做足这些准备需要多少时间。
夏辛懒得再搭理他,这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这场盛会持续了半个月,云霄剑宗和天澜剑宗都来了不少人,轩辕惊风把所有库藏的美酒拿出来招待宾客,宗内弟子们的月例足足翻了一倍,以庆祝张玉诚和陈芸结契之礼。
夏辛和方墨辰在轩辕剑宗待到婚礼最后一天才走,彼时张玉诚和陈芸将他们送下山,对夏辛二人道:你们且先行一步,我与芸儿师姐过几日再动身。
方墨辰笑着朝他们摆手: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难得享受两日闲暇,你们不如就别去了。
那不行。
陈芸义正言辞地回答,虽然我们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也要到场做个见证,天下大势已近危局,我与玉城怎可耽于儿女之情,枉顾苍生万众的性命?夏辛看向陈芸,起初她还觉得陈芸冷漠不近人情,到得后来,便知她只是对敌人冷酷,不在相同的立场,自然也不需要怜悯之心。
她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一旦敞开了心扉,便极尽仗义,这样的朋友也难能可贵。
辞别陈芸二人,夏辛跟随方墨辰一同离开轩辕剑宗。
这一次的目的地或将成为最终的战场,丹道大会举办之地,炎息谷旭阳宫,位于三千世界中,最为暑热的赤炎界。
这旭阳宫和玄阳宗为丹道同宗,玄阳宗的声望与日俱下,旭阳宫则发展迅猛,正值昌盛时期。
三千世界道法万家,但提及丹道,只知有旭阳宫,无人言及玄阳宗。
夏辛与方墨辰从轩辕剑宗出发,历时十余日,便抵赤炎界。
像是提前得了消息,他们刚出传送阵,便见一黑袍长老静候一旁,笑问:敢问二位可是天澜剑宗的方道友和玄阳宗夏姑娘。
夏辛微蹙眉,方墨辰倒是平静如常,泰然自若地回答他:正是。
他见此人腰间插着一支烟斗,长眉垂到眼角,便断言道,想必阁下便是旭阳宫三长老,杨正焱老前辈。
那老者闻言哈哈大笑,赞叹道:世人都说夜烬宫方少主运筹帷幄,一双慧眼可辨天机,这眼力当真了得!前辈谬赞了。
方墨辰朝其拱手,不卑不亢。
二位远道而来,且让旭阳宫一尽地主之谊。
杨正焱让开半步,邀请他们前往旭阳宫,看这样子,是不打算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了。
方墨辰也没尝试推脱,反倒上前一步,坦然应道:多谢贵宫盛情,如此,我二人便叨扰了。
夏辛不明白方墨辰是怎么想的,她只管在后面安静跟着。
从传送法阵到旭阳宫,御剑而行只需半个时辰,赤炎界内土地都是红色的,绽裂的地块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岩浆流淌。
即便修行之人有灵气护体,不惧暑热,不畏严寒,可赤炎界的高温还是让夏辛出了满头汗。
不多时,杨正焱领着夏辛和方墨辰到达旭阳宫,这旭阳宫就建设在炎息谷最深处,两侧峭壁巍峨,借天险在石壁下筑起群宫,景色十分壮阔。
飞在空中往下看,往来于建筑群间的弟子长老如细小的蚂蚁,旭阳宫当中有一块开阔的平台,当中架起一只巨大的丹炉,炉中燃烧着永不熄灭的丹火。
夏辛为这宫殿的设计叹为观止。
杨正焱将他们领到一处偏殿,称旭阳宫宫主宫务繁忙,抽不出时间,需叫他们在这里暂时等一等。
说完,他便称还有要事,转身离去了。
夏辛瞅了眼偏殿四周的宫卫,这些人全副武装,修为不俗,屋梁上还藏着暗哨。
这华丽的阵容,夏辛忍不住咋舌。
她偷偷靠近方墨辰,压低了声问他:旭阳宫这是在提防我们?方墨辰笑而不语。
夏辛撇嘴,也明白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傻。
凌天剑宗爆发魔祸之后,他们便算与天命正式宣战,丹祖既说丹道大会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岂不就是明说了旭阳宫便是天命设于三千世界最后一个神使。
不论神器盘古斧还是天命神碑,都不能让他们找到。
旭阳宫能不提防他们才怪,于是将他们请过来,派人时时刻刻盯着,避免他们偷偷行动。
摆明了是鸿门宴。
夏辛龇了龇牙。
方墨辰看向她,终于开口,语气温和:无妨,反正也暂时出不去,不如坐下歇一会儿。
夏辛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他们不轻举妄动,至少丹道大会正式开始之前,旭阳宫应该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旭阳宫可还要维持热情好客,浩然正气的神宗形象。
夏辛干脆原地坐下,盘膝打坐,方墨辰在她身旁陪着。
空阔的大厅安静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厅门处倏然传来一阵呵斥: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贵客远道而来,岂可如此怠慢?既无茶水也不看座,我旭阳宫怎养出你们这等没眼色的废物?!还不快滚下去领罚!夏辛听闻动静,缓缓睁眼,与身旁方墨辰对视。
随即便有一人快步走进大厅,边走边说:真是对不住啊,我管教下人无方,怠慢了二位!夏辛打量此人,面容周正,衣着讲究,瞧着大抵四五十岁,笑里藏刀,让夏辛想起上辈子公司里那个油腔滑调的领导。
分明是故意为之,却还要惺惺作态,虚伪且阴险,是夏辛最讨厌的那类人。
方墨辰亦扬起笑脸,接过话头:无妨,杨宫主要处理宫中诸多事务,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
夏辛瞥眼方墨辰,心说你倒是没否认自己受到了怠慢。
以前夏辛也讨厌他这副假惺惺的样子,不过今天这场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恶心回去感觉还不错。
果然,那位杨宫主脸皮颤了颤,笑容有一瞬僵硬。
是本座之过!杨宫主揽下责任,转头招呼宫中下人给方墨辰二人看座上茶。
却听方墨辰制止他:不必了,杨宫主,我们一路走来有些乏了,不如先找地方住下,明日再来叨扰。
说着他便作势要带夏辛离开。
方贤侄这是说的哪里话?杨宫主拦住他们,你们来我旭阳宫做客,岂有让你们去外边儿找住处的道理?我早已安排好了,你们且随我来。
怕方墨辰二人趁机开溜,他不惜亲自带路。
方墨辰朝夏辛使了个眼色,夏辛面上没什么表情,内心却觉槽多无口。
想来也不可能轻易离开,夏辛只好顺从地跟上方墨辰。
路上,夏辛听那杨宫主与方墨辰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去去说些打太极的话,心想这种场面还是方墨辰比较擅长应付,跟那老狐狸斡旋,旗鼓相当。
不多时,杨宫主带他们来到一处庭院,吩咐下人照管好夏辛和方墨辰的起居,又叮嘱了好些话,这才离去。
周围有十余暗哨。
方墨辰来时路上已观察过附近哪些地方可以藏人,想必这十来人各个都是修为不俗的高手,只要他们稍有异动,旭阳宫就有可能采取强硬的举措。
夏辛咋舌:防得真紧。
至少在丹道大会之前,他们都只能待在这地方,哪儿也不能去。
幸而他们原本就没打算闹出什么动静,有地方睡觉就行。
夏辛想得很开,反正她不是一个人,夜里方墨辰会打坐修炼,顺便守守夜,她无需担心。
如此又过去几天,夏辛能感觉到旭阳宫中多出不少杂乱无章的气息。
这些气息应当来自前来参与丹道大会的各宗丹修。
丹修不同于剑修,剑修多修炼体魄,以杀成道,而丹修则主要修炼神魂之力,以操纵丹火,从成丹的经验中汲取养分,提升修为。
修炼到了后期,修为的增长还在其次,主要需提升对道的感悟,否则即便修为练度拉满,也不过是个人形兵器罢了。
三千世界修仙之人大都只修一种道,且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证道飞升。
夏辛和方墨辰在小院住下这几日倒是风平浪静,等待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内心面对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连着好几日,夏辛无心修炼,夜里也休息不好。
整夜失眠,难得睡着又总做梦,醒来却不记得梦见了些什么,以至于她无端感到极深的疲惫,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岌岌可危。
是夜,夏辛敲开方墨辰的屋门。
方墨辰站在门内,意外地看向门外之人,问她:怎么了?睡不着。
夏辛坦白回答。
由于失眠,她精神有点不好,径直走进方墨辰屋里,在后者震惊的目光中蹬掉鞋子,掀开他床上的被褥躺下了。
方墨辰张了张嘴:你……夏辛将脸埋进枕头,瓮瓮的声音从榻上传过来:你修炼你的,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被褥沾了方墨辰身上的青檀香,夏辛刚躺下就泛起困意来,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果然,这两天她的危机感太重了,所以夜里睡不着,这会儿闻着熟悉的味道,紧绷的精神状态一下就放松下来。
不可否认,经过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她已经对方墨辰产生了精神依赖。
但这未必是件坏事。
夏辛心安理得睡下了,没等方墨辰再说什么,她两眼一闭,没一会儿就沉入睡梦。
方墨辰:……他扶了扶额,食指轻敲眉心。
夏辛现在对他这么放心,还愿意主动跟他亲近,多好的事情。
可夏辛就这么睡在他身边,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今夜估计是没法儿修炼了。
他走到床边,侧身坐下,端详夏辛平静的睡颜。
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脸,指尖悬停于毫厘之外,随后调转方向,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
夏辛鼻翼动了动,轻蹙眉,翻身的同时拍掉他的手。
她扭过身去,发隙间露出一只小小的耳朵。
耳垂微泛红晕,这么近的距离,方墨辰甚至能看清她耳朵上细软的小绒毛。
他还想捏捏她的耳朵,但见她刚才的反应,怕把她吵醒,只好作罢。
这人像只小动物,个性骄傲但内心柔软,真是分外讨人喜欢。
被夏辛依赖的感觉很不可思议。
分明他手下很多人,每一个都能将性命交付给他,却只有夏辛,获取她的信任,得到她的心,她愿意在他面前像猫儿似的翻开柔软的肚皮,能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
为此,他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