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辛面无表情, 但内心已止不住地掀起波澜。
无数念头漫过她的脑海，疑窦丛生。
此人与方墨辰有什么关系？亦或只是为了动摇她的心念，故意伪装成这副样子？你为什么一直站在那儿？男人轻笑着。
他顶着一张与方墨辰极其相似的脸, 笑容也极其好看。
但夏辛只一脸漠然, 不答反问：你就是天命？那位神主？听到夏辛这么说, 男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笑道：尽管存在一些误解, 但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误解？夏辛皱起眉，但只一瞬便警醒, 不论这男人说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能信。
她朝前走了几步, 行下石阶，但距离祭坛还有数丈远。
知道我要来, 你还守在这里，怎么，这么迫不及待送死？夏辛视线落在他身上, 但注意力同时观察周围是否还有埋伏。
暗中蓄力，等待时机。
但那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乐呵呵地笑道：别那么紧张，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夏辛抿唇, 五指收紧, 面色愈发沉凝。
随后, 又听他语气带笑地说道：你不是好奇我和你身边那位方公子的关系吗？怎么不问问我？此人就像修炼了读心术, 夏辛脑海中每一个念头都能轻易被他捕获。
夏辛不停给自己心理暗示，不要被这个男人的思路带着走, 若顺着此人的话往下想, 给了他回复, 才真是着了他的道。
但夏辛不吭声，那男人却乐此不疲地同她交谈：你有没想过，或许他原本就是我这一方的人？不可能！夏辛沉声，休想蒙骗我！男人哈哈大笑，笑夏辛天真，他说：他与我那么像，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于修炼天赋、城府与才华，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猜我为什么明明知道他对我有怨，我却没有杀他？如果他想杀方墨辰，恐怕方墨辰已死了不知多少回。
自夏辛同夜云笙交流过之后，明白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所谓的故事主角不过预演的一种可能，即便方墨辰，他也没有主角光环，不是不死之身。
夏辛脊背发寒，冷汗湿透衣衫。
若你不信，不如当面问问他。
说完，男人看向夏辛身后，眼里笑意更甚，现在的你应该已经能感觉到了吧？我儿，方墨辰。
夏辛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回身，方墨辰果然已经追来，就站在她身后的石阶上。
而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比夏辛平静多少。
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血脉相连之人彼此间会有所感应。
方墨辰来到这里，那种玄而又玄的联系感越发清晰，尽管他不愿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多么荒谬！看见方墨辰的表情，夏辛便明白，天命说的或许是真的，而方墨辰只是不知情。
这消息太过震撼，以至于夏辛脑子宕机，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那自称方墨辰父亲的男人姿态闲适地坐在神碑上，笑吟吟地问他们：如此，你们还要同我动手？亦或要先去找夜云笙求证？夏辛感到分外荒唐，到底是她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倏地一道冷冽声响凭空出现，将被天命控制的节奏打断。
不必。
虚空波动，一道人影从裂缝中迈出，凌空而立。
天命随之抬眸，对上那人冷冽漠然，没有一丝感情的双眼，他眸子也沉了沉。
夜云笙站在夏辛和方墨辰身前，背对他们，淡淡然说道：百年前，被天命相中的祭品是我，他哄骗我，让我成为他的神使为他卖命，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真实目的，拼死断去他一根手指。
她侧身，看向方墨辰：那根手指，就是后来的你。
之所以冠姓为方，是因为她当初逃出来后，重伤濒死，为方氏之人所救。
所以那所谓的方氏血脉，只是夜云笙对方墨辰说的一个谎。
他能让柳兰心获救，也并非出于方式血脉的力量。
那修改规则，逆天而行的力量来自上界。
他是上界神主的一根断指，所以生来就有一副神躯，修炼天赋自然非比寻常，也因此，不难明白夜云笙最初决定将他养大的目的。
他将是夜云笙对付天命最强有力的武器。
而大道的系统选择他，大抵也出于与之相似的考虑。
方墨辰脸色发白，踉跄着后退一步，不难看出他内心的动摇。
仿佛一直以来坚定的心念被打破，他虽然没有父亲，但夜云笙对他很好，他从小长大并不缺少关爱。
他对夜云笙毫无保留地信任，为夜烬宫的大计殚精竭虑，舍生忘死，如今却告诉他，他不过是夜云笙用来对付天命的工具。
这剧情的发展就离谱。
由于太过震惊，夏辛脑子里乱糟糟的，看看天命，看看方墨辰，再看看夜云笙，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好家伙，上界神主竟然可以无性繁殖，修仙世界奇妙多。
这事儿多少是有些荒诞了。
见夜云笙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夏辛心里堵着股气儿，有点憋得慌。
她和夜云笙只有数面之缘，但坐在一起聊过天，吃过饭，还一块儿抚琴唱歌，依照她对夜云笙的感觉，夜云笙不像那种冷酷无情之人。
即便夜云笙最初对天命心怀憎恨，确实想过利用方墨辰，但她能一个人把方墨辰养大，将他培养得如此优秀，让他接手夜烬宫，说没有付出真感情，夏辛是不信的。
原先她还疑惑夜云笙穿书而来，手里握的剧本是什么，现在真相大白，原来夜云笙也有一段传奇，甚至可称之为匪夷所思的经历。
夏辛视线又落回方墨辰身上，尽管她脑中已经理清了他们的关系，但见方墨辰如此内心动摇的模样，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甚至有可能因此对夜云笙生出憎恨之心。
但不管他怎么想，未来会怎么做，夏辛不打算干预，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没资格劝方墨辰如何。
只是……她偷偷瞟了眼天命座下神碑，今日最初的目的，可还有机会达成？方墨辰身体一颤，喉间腥甜，逆火攻心。
有血渗出他的嘴角，滴到地上。
夏辛见状一惊，夜云笙也拧起眉，朝前迈出一步，方墨辰却下意识往后退。
他的脚跟绊住石阶，险些失去平衡而摔倒。
夏辛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扶住他。
方墨辰握住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五指，攥得夏辛手掌疼痛，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攥碎了。
但她没松手。
哈哈哈哈哈！祭坛上，天命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这么多年了，云笙，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就这么告诉他真相，不怕他突然反水，你经营至今的心血功亏一篑？夜云笙冷喝：你闭嘴！我养出来的儿子绝不会成为你这样的阴险小人！没有告诉方墨辰真相，的确是因为她有私心，怕被方墨辰记恨，所以这一天能晚一点，就再晚一点。
然而事已至此，天命不惜亲自现身挑拨他们母子关系，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比天命点拨让方墨辰起疑，求证后彻底恨她，要好得多。
方墨辰是她一手养大，她对他足够了解，即便他一时愤恨，仇怨不得疏解，但有夏辛这样一个通透的姑娘在他身边，以后时日久了，他应当多少能理解她的苦心。
夏辛，你带他走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夜云笙说完便转过身去，身姿笔挺与天命对峙，这是我和他恩怨，你们找到他，就算任务完成。
天命脸上带着诡笑：你能奈我何？但见夜云笙探手一招，一把刃面足有半米宽的巨斧出现在她手中。
盘古斧，竟然已经被她拿到了。
夜云笙一句话也没说，当下拎起巨斧冲向神碑上的男人，看那架势，似要将他一斧劈成两截。
他是方墨辰的父亲又怎么样，于她而言，此人乃是奸邪险恶，非杀不可的仇人！夏辛扶着方墨辰，并未听夜云笙劝说直接离开。
如果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那么天命是方墨辰的父亲，夏辛确实不合适和他动手。
但是……上一个这么劝我的人现在还躺在寒龙潭。
凌天剑宗魔祸时，丹祖也让她不要管，于是她便没再坚持，结果，就是丹祖重伤至今昏迷未醒。
那时候是她体力耗尽，身受重伤，但今日她与杨晏交手时还有所保留，手握的底牌并未全部袒露，犹有余力，就不该退缩。
倘若夜云笙今日有个三长两短，夏辛不知道方墨辰会不会后悔，但她自己一定会因为此时掉头离开而愧疚悔恨。
死亡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本该能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做，这样的遗憾她可能一辈子无法释怀。
她也不想逞英雄，爱出头的人容易早死，但她宁愿冒险，不想担负内心愧恨的折磨。
故而夏辛看向方墨辰，问他：你想怎么做？方墨辰被她的声音惊醒，视线与夏辛交错。
夏辛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方墨辰，哪怕他当初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只要他睁眼，始终坚定从容，好像任何困难都击不倒他。
然而，眼下突如其来的真相几乎将他心里那棵遮阴避雨的大树连根拔起，他此刻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狼狈。
夏辛感觉心揪起来，刺刺的疼。
仿佛从相握的手中汲取到一些力量，方墨辰喘匀了气，随后站直身体，越过夜云笙看向天命，以及他座下那座黑石碑。
摧毁神碑。
他咬牙说道，她一个人做不到。
他心里介怀夜云笙对他的利用，连娘都不叫了。
但他再愤怒，也不至于背离夜云笙，站到天命那边去。
至少有句话，夜云笙说得对，她亲手养大的儿子，不会变成天命那样的人。
他空有神主的名头，却是个恶鬼，彻头彻尾的祸害，不毁去神碑，三千世界还会出现无数死伤，出现一个又一个异虚战场。
天命有多厉害方墨辰和夏辛都是见识过的，哪怕夜云笙修至大乘境，已站在此界巅峰，但距离上界神主，仍有一定差距。
夜云笙一斧劈下，却在天命身外半尺的距离停下，旋转的气流在巨斧刃下形成一面护盾，稳稳接住了夜云笙的斩击。
气流嘭的一声炸开，夜云笙被蛮横的气劲震退，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笑脸。
你一点都没变，不只是性情，就连实力，也都只增长了一点点。
天命话音落下，黑刺瞬间洞穿夜云笙的胸口。
夜云笙嘴里爆出一蓬血，脸上极度震惊，不可置信：你……天命手中的尖刺又往前送了半寸，他脸孔带笑，但语气凉薄：彼时你能从我手中逃脱，那是因为我太信任你，没有防备，而今，岂会再给你断我一指的机会？夏辛与方墨辰同时脸色急变。
谁也没想到，这场战斗会结束地这样快，再不济，以夜云笙的实力，也该能拖上一时三刻。
但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天命的强大远超他们的想象，正面交手，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夜云笙愣了片刻，随即，她眼里漫上绝望，同时也涌起疯狂。
觉察到空中气机变化，方墨辰瞳孔一缩：她想自爆！话音未落，他便飞扑出去，冲向夜云笙。
而在他开口之前，夏辛便已腾身跃起，所去却是另一个方向，她手中轩辕剑亮起金光，直直祭坛上的神碑。
攻敌所必救，几乎一刹那，天命甩开夜云笙，出现在夏辛面前。
方墨辰接住夜云笙，夜云笙理智残存，因方墨辰的靠近强行中止自爆，与方墨辰不约而同地看向祭坛。
夏辛！方墨辰失声。
参与这场战斗的两个女人，失去谁他也无法接受。
轩辕剑将击中神碑之时，天命如瞬移般出现在夏辛眼前。
视线交汇，与死神照面的恐怖感几乎溢满胸腔，寒意遍布她的身体，浸透四肢百骸，寒毛一瞬间全都竖起来。
但她挥出的剑没有片刻停顿，面庞冷静，视死如归。
轩辕剑磕中神碑，那神碑表面出现一道龟裂，但没有完全破碎，与此同时，天命一掌落在她身上。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呼声远在天边，却似曾相识，夏辛感觉好像在哪里听过。
耳边响起狂笑，天命就像疯了一样，笑声震耳欲聋。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它居然在你身上！这笑声太可怕了，令夏辛头皮发麻，一股股凉意从她脚底板往上蹿。
她的身体表面覆盖一层金光，无敌金身拦下致命一击，同时也将系统暴露于天命视野之中。
本该让柳兰心得到的系统，因意外消失不见，他找了许久都无果。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命笑得疯狂，恐怖气息笼罩之下，夏辛身上的金光开始瓦解，以极快的速度消融，随着无敌金身的效果减退，如山崩海啸般的力量朝她汹涌而来。
这是不亚于雷劫的天威，连夜云笙都无法匹敌，这两年增长的修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的如同一张薄纸。
只一瞬，她胸腔凹陷下去，肋骨支撑的胸廓几乎完全坍塌。
毁灭过□□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他们面对的敌人，竟然是这样的怪物吗？直至这一刻，她才如夜云笙一般，深切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恐怖和绝望。
他们战胜不了天命，无论如何，都战胜不了。
这念头从心底滋生出来，不住喧嚣，几乎就要将她的理智和信念摧毁。
直到……夏辛！熟悉的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她听出来了，是方墨辰的声音。
刹那间，时间恢复流转，她看见天命的手掌悬在自己胸口上方，零星的金光正抽离她的身体。
金光中隐约可以听见惨叫声，求饶声，机械音尖锐刺耳。
是系统。
如果系统被天命剥离，它背叛天命为夏辛出谋划策的行为必定要付出不可想象的代价。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夏辛反手一剑斩向天命手腕。
没想到任人宰割的牛羊濒死还能反抗，气流护盾没有及时出现，剑芒擦过他的袖口，在其小臂侧边留下一道血痕。
同时，也打断了他的动作。
散开的金光回落，收进夏辛体内。
那一剑似乎斩断了系统和天命的联系，夏辛可以清晰感受到的系统的存在，并且确信，这一次，她可以完全掌握系统。
就像饕餮和她的关系。
这时，眼角掠过一道白影，方墨辰攥住夏辛领口，拉着她飞快后退，而饕餮则冲到前面，谨防天命再攻击夏辛。
回退的同时，方墨辰顺道抓起夜云笙，头也不回地冲向甬道，他们和天命的距离迅速拉远。
方才云笙已经劝过你们离开，为什么不听话呢？他们已经退到密道出口，那诡异的声音却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下一秒方墨辰便感觉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
一股股黑气从天命手心渗出来，如附骨之疽，涌动着钻进他的眉心，就连契约在他身上的昆仑镜都无法抵挡神秘物质的侵袭。
夏辛侧目，她不止一次见过这种情况。
异虚战场地底洞窟，恶念缠身的逍遥剑尊和柳兰心，轩辕剑宗魔化的几名长老，还有被魔念操纵的凌天剑宗宗主，凌天岳。
他们都被同一种邪意操控，心魔噬体，发疯发狂。
方墨辰的身体和天命同根同源，他的清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眼底倏地掠过凶光，随后反手就将夏辛和夜云笙扔开。
饕餮口中发出尖啸，闪电般飞扑出去，接住夏辛。
可滔天的力量如浪涛击面，连带着它自己也倒飞出去，后背砸烂洞窟的石墙，碎石泥屑扑簌簌地落在它身上，掩埋了半个身体。
夜云笙没人接应，落点更远一些，方才还想救人的方墨辰霎时便成了天命的傀儡。
夏辛艰难睁眼，塌陷的胸腔令她喘不上气。
此时修为高的好处和弊端同时显现出来，好处是死不了，坏处则是本就剧烈的疼痛还被十倍百倍地放大，极短暂的空白期过去之后，那疼痛几乎一瞬间摧毁她的意志。
不过，她终究是扛过去，并在随后几分钟内，逐渐适应了这种痛苦。
她看向方墨辰，不好的预感涌上心间。
此刻，方墨辰眼底不见清明，意识已所剩无几，浑身笼罩着浓郁的黑气。
他像只发了疯的野兽，拼命砸东西，看到什么便砸什么，祭坛上的烛台被他推倒一地。
曾经经受过的委屈、痛苦、不甘，此刻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在他心中无限放大，全部转化为愤怒，令他想要摧毁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或许是产生了幻觉，亦或他只是单单在发泄，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你看看，你在他身上倾尽心血培养的礼数和教养，在他内心深处被唤醒的邪念驱使之下，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天命看着方墨辰发疯，如同在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
这是夜云笙亲手制作，而他进行艺术加工后的作品。
至少目前来看，他对这份作品非常满意。
夏辛内心蹿起阵阵寒意，这位上界神主，自命为天的可怕怪物，内心偏执无以复加，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拥有恐怖的野心，强大的实力，冷漠，无情，以及无法被人理解的执念与疯狂，没有一丝人性的良善。
他绝不是夏辛认知中所了解的神，她不知道所谓上界是个怎样的世界，但这个将黑手伸向三千世界的男人，他罪该万死。
魔鬼。
夏辛牙磕在唇上，但这细微的疼痛对她而言，已是微乎其微。
她看向神碑上绽开的裂口，于脑海中默问系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稳住伤势？让我再出一剑。
不能让邪念继续侵蚀方墨辰。
只需要再有一剑，将那神碑摧毁。
这是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能解除困境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