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2025-04-03 05:24:30

淮南的事务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李彻在桌旁坐下,淮南王余党的那场叛乱对父亲影响很大,那之后他几乎都没有插手过这边,只偶尔会过问一下。

日暮斜下,屋里点上了灯烛,侍女们奉齐碗筷酒盏便退立一旁,留他们四个对坐用饭。

对了,李彻拿起筷子,想了想又道,兄长如果想要见一见父亲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

这倒不必了,苏世誉道,我奉命前来是为了查清淮南的事,既然王爷已经远离纷乱了,何必再去打扰他。

李彻笑笑,那就听兄长的意思。

楚明允扫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开口:叛党作乱时具体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事出突然,其实下官也说不太清楚。

韩仲文慢慢地道,那天深夜里,城中突然起了大火,我连忙派人赶去救援,然后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许多精兵,城中正是一片混乱,城外还有他们主要队伍在疯狂进攻。

下官虽然立即出兵抵抗,但还是不敌他们里应外合,牺牲了城中的无数兵卒,最终却仍是败了,下官羞愧难当。

是该羞愧。

楚明允看向他,然后呢,后来他们怎么在一夜之间消失了?韩仲文低下眼,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看着楚明允干脆地收回视线,专注起了吃,苏世誉微一沉吟,忽然问道:两位可曾见到洛辛所率的那支援军?没有。

李彻摇了摇头,这些天我听闻了长安里的一些猜测,我想也就是他们所说的。

兄长,我知道洛辛是你看中的人,可能有些难以接受,但他恐怕是真的叛变了。

下官也是这样认为。

韩仲文附和道,毕竟那洛辛本来就是淮南王的人。

如今下定论还是早了些。

即使说的人再多,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苏世誉淡淡道,如果只用猜测就足够证明,我就不必要亲自来淮南了。

兄长果然还是老样子。

李彻笑道,略一思索,说来也不算是全无凭证,虽然我和韩大人没有见到过洛辛,但有兵卒回报说见到有人在那天夜里入城私通叛党。

苏世誉指腹缓缓摩挲过酒盏,闻言只淡笑不语。

席上忽地无话,李彻见状忙笑了笑,双手举起酒盏,无论如何,两位大人身为朝廷重臣,却肯为我西陵封国内的事情奔波千里,我代父亲先敬你们一杯。

言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世子客气了。

楚明允漫不经心地随着抬了抬杯盏,目光瞥去却微微一凝。

他看到李彻举杯时宽大的袍袖滑下,露出了苍白手臂上一道狭长的暗红伤疤,世子手臂上是怎么了?哦,这个啊,李彻理好衣袖将伤疤盖住,没什么,之前打猎时不小心弄伤了。

是吗?楚明允眉梢微挑,我看着倒像是剑伤。

看你气色也很差,最近身体不太好吗? 苏世誉细细地打量着他。

算是吧,先前生了场大病,最近才好些了的。

李彻含糊答道。

苏世誉点点头,那还是少饮酒为好。

多谢兄长关心,李彻笑笑,已经不碍事了。

楚明允慢慢饮尽了杯中酒,指尖轻点瓷盏,忽地轻笑了声,听不出情绪。

怎么了?苏世誉看向他。

忽然想到之前红袖招的那个女人,楚明允似是随意道,如果没死的话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苏世誉略一回想,你是说静姝姑娘?是有些可惜,如果当时能及时拦下……她身份败露被自己人灭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可惜个什么。

楚明允打断他的话,顿了一瞬,又实在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世誉,你再对谁都那么好,我可就真要吃醋了。

楚明允话音未落,对面‘啪嗒’一声响,筷子掉在地上滚远开去,李彻手上还空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愣怔地低头看着,其余三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神情各异。

韩仲文最先反应过来,唤侍女换上一双筷子,转过头直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脸色复杂难言,这……两位大人这是……什么关系?看不出来?楚明允侧眸过去。

韩仲文顿时一僵,低头干笑,……看出来了。

举箸又放,李彻仰首又饮下一杯酒,这才扯起唇角开口笑道:楚大人和兄长……也真是吓了我一跳。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收回了目光,苏世誉也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片刻沉默,不知何处的蝉声透进屋来,将行至末路,倍添几分嘶哑竭力。

良久,李彻将又空的酒盏放下,毫无征兆地低问道:兄长是真的动心了吗?韩仲文又是一愣,连楚明允也不禁缓缓抬眼看向李彻。

苏世誉微微敛眸,波澜不惊,为何要这么问?因为我觉得难以置信,兄长你分明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什么。

李彻道,为什么会喜欢他呢?楚明允眸色渐深,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帘,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我记得小时候兄长就总是无欲无求的样子,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什么都是可有可无的。

不像我,能为些小玩意跟别人争个你死我活。

话至此他忍不住笑了,又续道,兄长总是待人很好,是兄长性格好,对待谁都很好而已,总会让人误以为是喜欢,但其实跟喜欢毫无关系。

都说这方面的感情,兄长似乎是生来就淡薄一些,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能少去许多牵挂犹豫。

长大后离开长安,与兄长少有联系,消息都是听说来的。

听人说旁人摸不到兄长的喜好,想要行贿都不得门路,可让我笑了好久。

后来忽然听说兄长府中收过一两个伶人乐姬,感情很好,我以为是兄长终于动心了,没多久后却得知那些女子各怀目的,紧接着就被兄长毫不留情的处置了。

那时不由感叹,兄长果然是不会变的……世子。

苏世誉打断他。

李彻笑着看了他一眼,喝了口酒,絮絮地接着,兄长是不会生气的,我了解,因为兄长对什么都不在意,当然也就不会生气。

所以我总是觉得……这天下是没有什么能让兄长喜欢的。

苏世誉的声音淡了又淡,世子究竟想说什么?李彻握紧了酒盏,低低地笑出声,父亲总希望我能像你一点,小时候听了这话多是不服气,可到了现在,我也这样觉得了。

……如果我能像兄长这样就好了。

酒盏突然被搁在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楚明允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失陪了。

苏世誉微皱了眉,跟着站起身。

一直插不上话的韩仲文送了他两步,然后转回身看去,李彻独自坐在桌旁,一杯又一杯地喝尽了酒。

廊下风细细,楚明允扫了眼候着的侍从,都退下。

可是大人,这院落在夜里很黑的,恐怕看不……提灯侍女怯怯地出声,一抬眼看到楚明允的眼神,慌忙低头离去了。

竹苑夜沉沉,苏世誉下意识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在前方的他陡然停步,转过身来。

月光被繁密的叶遮去,曲径显得愈发幽邃,可楚明允眼眸清亮,苏世誉看到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而后眉目一点点弯起,笑了出来。

楚明允抬起被握着的手,掌心摊开。

苏世誉困惑地抬眼看了看他,顿了一瞬,才无奈地轻笑出声,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拉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他紧紧握住,十指相扣,苏世誉触到他指尖微凉,温声开口道:怎么了?没什么,楚明允不在意道,与他并肩慢慢走着,我怕再多呆一会儿就忍不住揍他了。

苏世誉笑了笑,你觉得世子就是极乐楼的慕老板?那道伤的位置太特别,觉得眼熟,不过看他那反应也确认不了什么。

楚明允道,洛辛的事我倒是想出了点眉目。

什么?就先当作洛辛确实是叛变了,那当时情势大好,叛党处于上风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把先前的城池也给丢了,局面被动,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为什么不趁着势力壮大,趁胜追击一举拿下整个淮南呢?这起码,能肯定一点。

叛党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这支援军。

苏世誉道,偏头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笑了声,那洛辛和援军又怎么消失了呢?他们和叛党如今各自在哪儿?苏世誉沉思片刻,韩仲文和世子的话也未必可靠,无论如何,还要再仔细查探。

说着他相握的手松了开,楚明允一把攥紧,蹙眉瞧着他,你做什么?苏世誉不禁笑了,示意前方灯火通明的院落,我已经到了,你的住处在那边。

楚明允执起他的手用下巴蹭了蹭,这才多久,你就忍心要跟我分房睡了?这是韩仲文的府邸,不比路上,你难道还打算每晚都呆在我这里?苏世誉轻笑道。

楚明允偏头,蹙紧了眉看他,世誉……不准撒娇。

苏世誉果断截了他的话。

楚明允悠悠地叹了口气,变回御史大夫你就不疼我了。

……楚明允。

苏世誉看着他。

行了,不闹你了。

楚明允没忍住低笑了声,再抬眼时已经正了神色,这整个寿春城气氛都古怪得很,韩仲文这里怕是也有问题,你真不用我陪着?我自会留意。

苏世誉淡笑了声,要请太尉大人当护卫实在是过于奢侈了,我可担当不起。

哪里奢侈,楚明允笑吟吟道,你晚上多亲我几下,再叫几声夫君,别说普通护卫,就是贴身守着我也乐意呀。

早点睡吧。

苏世誉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便走。

等等。

楚明允连忙扯住他,你还真走啊。

苏世誉转回身来,楚明允看着他,又低声道:我明日就该去军营里了,你就不说些什么?苏世誉想了想,温声道,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楚明允道,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苏世誉笑着看他,那就少饮酒别熬夜。

……楚明允无言瞧了他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句情话也套不出来。

顿了顿,他忽然轻声道:世誉。

怎么?你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啊。

楚明允眉目一点点安静下来。

心头蓦然一颤,苏世誉愣怔着,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认真地瞧着他,慢慢地,弯眸笑了,他捧住苏世誉的脸,就知道你脸皮薄说不出口,那我替你多说一遍。

一双眼眸映着院落灯火潋滟生光,凑得极近,我喜欢你。

轻而笃定,我喜欢你。

苏世誉指尖猛地一颤,极近地正对着楚明允的满眼欢喜,难以移开视线,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喉中却哽塞不能语。

楚明允便吻了下来。

末了楚明允看着苏世誉的身影在房门后掩去,他立在原地静默片刻,随手折下一截树枝,打量一眼,转瞬化作一抹残影直射入幽暗林间,一声没入骨肉的钝响,血腥气混在竹叶清香中丝丝缕缕地传来。

楚明允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留一命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不是什么人都能监视的,安分点,懂了吗?林间窸窣声微响,转而彻底安静下来。

他又抬眸向院落中望去一眼,顾自低笑了声。

房中苏白早已将一切收拾妥当,一见到苏世誉回来,边迎上前边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您在襄阳见到澜依了?见到了。

那、那她说您把她抱回去的也是真的?苏白忐忑地问道。

苏世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澜依没告诉你原因?她说了,可是……可是,苏白挠了挠头,狠下心道,抱她回去这种重活怎么能要公子做呢,下次,下次不然还是让我辛苦一下……声音越说越小了下去。

苏世誉摇头笑笑,抬手推开了窗,一眼望见楚明允转身离去的身影。

他立在窗前,凝望着那颀长背影渐渐消失,眉眼极尽温柔。

正是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作者有话要说:  《双调·蟾宫曲》 春情徐再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