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2025-04-03 05:24:30

月洒清辉,满地霜白,而地牢中仍旧阴暗潮湿,半丝光亮也透不进去。

漆黑囚室的角落里匍匐着一个东西,气息微弱,偶尔颤动一下,才能勉强辨认出是人形,长发凌乱纠缠地披在他身上,遮挡住了面容。

青石的门轰隆着被推开,光铺天盖地地倾泄进来,刺得他猛地一抖,更深地埋起了头。

只是来人并不容他躲藏,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粗圆的铁栏,叫了声他的名字:洛辛。

他迟缓地抬起头来,脸色青白,瘦的已经看不出先前圆脸的痕迹,面骨嶙峋地突着,像是会把那层薄薄的皮也割开,似鬼非人的模样。

喉中咕哝良久,洛辛才勉强发出两声含糊音节,……王爷。

西陵王李承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想起来了吗,兵符在哪儿?不会……给你的……洛辛气息奄奄,……再问……多少次,……也一样。

你迟早要交出来的。

李承化不减笑意,那本兵书是楚明允给你的?我看过了,他批注写的真好,你学的也不错,那天突围得实在是精彩。

洛辛木然不做声。

李承化叹了声气,跟老友叙旧般的语气,你那支队伍在山里呆得很好,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围起来免得叫你们跑了。

可是你也该清楚,这一个多月就差不多是极限了。

洛辛啊,夏天就要过去了,秋天会落叶,还能那么隐蔽吗?即使还能撑,那冬天来了呢,天气可是很冷的,何况吃的喝的全都没有了,你们就只能死在山上了。

四季交替是很快的,就跟人生一样,数十年眨眼就过去了。

忠臣还是叛徒,谁还会去在意呢?李承化看着洛辛,你说呢?……不是。

低得近乎听不清的声音。

难怪苏世誉能看中你,真是跟他一样的固执。

李承化笑道,可是你在别人眼里已经是叛徒了。

你和叛党一起没了下落,让朝廷的援军不见了,长安城里的人都在咒骂你,御史大夫和太尉亲自来了淮南,就是为了查处捉拿你。

只有你,还在这里可怜兮兮的忠诚,忠诚给谁看呢?洛辛抖了抖,闭上了眼,字字维艰,苏大人……对我有恩,……楚大人,是我……敬佩的……我,国家……不会……他身体猛地痉挛般颤抖起来,手指在地上紧抠出道道血痕,只能发出破碎压抑的呻吟,痛苦不堪。

李承化抬了抬手,有人将牢门打开,看来是药效过了,他拿出一个瓷瓶,拔出瓶塞,慢慢地晃了晃,想要吗?洛辛猛扑上来,铁链声哗啦巨响,他生生被扯住跌回在地上,竭力伸长了手,神情近乎癫狂,我……给我!……快给我!兵符在哪儿?李承化沉声问。

伸出的那只手青筋暴突,不住颤抖着,洛辛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剩那一丝神智也倔强地摇头,你……找不到的……永远……放弃吧……手腕轻抖,瓷瓶中白色粉末细细飘洒下来,落在泥尘里结霜一般。

洛辛颤抖得愈发厉害,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层粉末,看得见,却够不到,神情痛苦到几欲崩溃,喉中声响如困兽呜咽般凄厉。

李承化看着瓷瓶,还没认清情况吗,洛辛,你现在只能听从我的了。

他耐心劝道,你尊敬的苏大人已经把淮南的罂粟都烧光了,现在也只有我手上还剩了些,离开了我,你就会一直是这个模样,你是活不下去的。

没有应答声,洛辛低着头,竟然张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满溢,流淌满了他整只手,衬得他如今这个模样分外可怖。

李承化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再熬他几天看看。

随手把瓶子扔到了他面前,白色粉末随之洒了满地,厚重石门重又合上,一片黑暗。

洛辛扑了上去,抓起地上的粉末就拼命往嘴里塞,不管里面混杂的满是泥尘,也不管自己满口腥浓鲜血。

大把抓起,囫囵吞下,嗓子里磨砺刀割般的疼,他毫无感觉一般地重复着吃下的动作,不知足足过了多久,他的动作缓缓慢了下来,终于停滞下来。

洛辛捂着嘴呆坐良久,眼眶里忽然凝出点点晶亮,泪就滚落了下来。

夜已过三更,李承化疲惫地揉了揉额头,穿过回廊推开书房门,却意外地看见房中早已笔直地站了个人,彻儿?李彻慢慢抬起头,声音沙哑,父亲。

李承化皱紧了眉,回头示意随从退下,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怎么跑回来了,你喝酒了?父亲,静姝在哪里?李彻道,我想见见她。

李承化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随即掩盖过去,儿女情长,该是时候我自然会让你们见面。

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伤才刚好,就喝那么多酒……静姝死了,是吗?李彻低声道,她早就死了。

李承化沉默了,来回踱步后又坐回位上,才出声道:是。

……为什么?声线微微颤抖,李彻抬眼直视着他,您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她的!彻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承化变了脸色。

为什么连她也要杀呢?我知道父亲心狠,从不顾及手段,可是我以为您起码会遵守对我的承诺……你这是什么话?李承化微恼,我什么时候杀她了,我根本就没下过那种命令。

那您为什么要隐瞒静姝的死讯呢?李彻看着他。

我……他顿时张口结舌,转而彻底恼怒了,好,好,即使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就什么都不管的跑回来质问我?质问你的父亲?李彻身形颤了颤,垂眼沉默良久,静姝的尸骨呢?没有尸骨,谁知道死在哪儿了。

一个女人罢了,你想要我还能给你几十个甚至上百个。

彻儿,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还能为她毁了大业不成?李彻看着他,默不作声。

李承化心头猛地一抖,起身走到他面前,彻儿,你要清楚我们这么辛苦谋的是什么,同样都是李姓一族,凭什么我们就要屈居人下?这些年来,我苦心经营筹谋这些,耗费了多少财力和精力,花了多大的力气去讨好诱导淮南王一死来给我们铺路,又费了多少心血去匈奴那个鬼地方跟蛮人讲道理,你知道的,我辛苦了多久才好不容易得出今日这个局面。

父亲……彻儿,父亲已经年迈了,你是我的儿子,等到我们大业已成,到那时候这一切,这江山,就都是你的了,你可要比李延贞那个废物强得多啊!李承化急切道。

然而李彻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地轻声开口,孩儿知道自己总是让父亲失望,可是我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没有父亲的胸襟和野心。

我不想要江山,我只想要静姝。

茶杯‘啪’地一声被狠狠掷在地上,四分五裂,李承化气得不禁发抖,李彻!他直指着李彻,我不管你怎么想,你只要记住,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给我收起你这副窝囊样子。

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你提起那个女人一次!他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一室寂静,李彻指尖动了动,摸到袖中一个细长圆滑的物什,染着他的体温,又似乎染了淡淡的脂粉香气。

他不需看,他知道那是支彤管。

斯人已去,留物尚在。

那日李彻接过这支彤管,却只看着她笑,明知故问,你为什么送我这个?静姝抿唇,只笑不答。

你去读了那首诗?那你知不知道那诗什么意思?他又问。

静姝便低下了头,脸上绯红,仍不说话只是笑意深了。

李彻也笑,不追问了。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踯躅。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是相思诗。

李彻缓缓委顿于地,捂住了脸,压抑着终于痛哭失声。

作者有话要说:  静女《诗经 ·邶(bèi)风》静女其姝(shū),俟(sì)我于城隅(yú)。

爱而不见(xiàn),搔首踟(chí)蹰(chú)。

静女其娈(luán),贻(yí)我彤(tóng)管。

彤管有炜(wěi),说(yuè)怿(yì)女(乳)美。

自牧归(kuì)荑(tí),洵(xún)美且异。

匪(fěi)女(乳)之为美,美人之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