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苏世誉放下供词,看向形容狼狈的侍卫。
属下无能,让玲珑姑娘被人掳走了。
侍卫捂着作痛的肩头,羞愧难当。
苏世誉微皱了眉,知道来人的身份吗?是,对方直说了是太尉府的人,而且属下追了过去,最后的确进了太尉府。
苏世誉闻言一愣,反而更皱紧了眉,目光不由落在供词中那个熟悉的名字上,一时没有开口。
书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苏白大步冲了进来,急声开口:公子,查到了!苏世誉抬起头,确定查明了?绝不会错,公子交代要查的几条线最后都汇到一块儿了!证据确凿!苏白喘了口气,不过说出来也挺难让人相信的。
是谁?西陵王。
西陵王李承化?楚明允重复了一声,转而低声笑了笑,他的直觉倒真是准。
主上,首领吩咐属下先回来禀报,他正在处理严烨的事,大概要耽搁一阵。
影卫道。
楚明允点点头,抬了抬手,影卫便无声退下了。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跪在厅中的绯衣少女,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怎么,听到西陵王,开始慌了?玲珑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困惑的笑来,楚大人的话,奴听不懂,奴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何要将奴带来。
你猜是因为什么?玲珑想了想,谨慎开口道:奴对苏大人并无二心,苏大人也待奴极好,奴不能背弃——后面话音被压成了一声低呼,冰凉剑锋点上她的眉心,沁出凌厉刺骨的杀意,玲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楚明允倚坐在上位,单手持剑,轻笑道:我还没活剐过女人,你不妨来做这第一个?手上微微一动,锋刃破开雪白皮肤,一簇艳红血珠沿着她脸颊滚落。
大人饶命!玲珑嗓音颤抖,奴只是一个小小舞姬,即使为大人效力,也做不了什么,求大人高抬贵手!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她,没有说话。
安静得极为诡异,玲珑胆战心惊,冷汗一层层从背上冒出,只觉他的目光如刀般将她剖开了细细打量,令她无所遁形。
压迫感愈积愈重,就在她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呼:我靠姓楚的你干嘛呢?对女人还这么凶,丧心病狂啊你!楚明允瞥了杜越一眼,收回了剑,复又蹙眉看向玲珑, 怎么看这张脸也不如我,真不知道世誉为什么能看得上你。
玲珑错愕得答不上话,刚在一旁坐下的杜越顿时欢畅地笑了起来,原来她就是表哥领回府的那个舞姬啊。
他捧起茶盏兴致勃勃道,兴许是我表哥特别中意她那支舞呢?哎姓楚的,不如你也拜师去学个跳舞,说不定表哥他觉得你特别就把你收了当偏房,往后你和她还能姐妹相称呢哈哈哈……楚明允凉凉地斜去一眼,你皮痒得厉害?杜越连忙悄悄地往周遭瞟去。
秦昭不在。
楚明允无情地掐灭了他的期待。
杜越顿时收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袍袖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我药庐里还熬着药呢,先走了,不用送!言罢扭头就跑,椅子还没来得及暖热。
在他背后厅中彻底静了下来,楚明允也没再理会玲珑,眉目低敛着顾自出神,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桌案上,空落落的轻响。
玲珑垂着头,隐约觉察到他是在等什么人,一颗心仿佛悬在半空没个着落,煎熬无比。
不知等了有多久,玲珑膝盖跪得麻木发疼,忽听到上方的楚大人停下了敲击的手,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从身后响起。
一步一步,宛若踩在她心头,玲珑顾不得许多,回身看去,面上满是惊喜,……大人!她情不自禁想靠近,伸出的手来不及触上一片袍角便有长剑凭空落下直插入地,将手上动作截了个干净,冰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哪个允许你碰他了?指尖一颤,终是缓缓收了回来。
玲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发觉那位太尉大人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苏世誉在落剑之际就已停步,站在离玲珑几步远的地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颔,定定地瞧着他,你是来带走这舞姬的?苏世誉看了一眼旁边的绯衣少女,不答反问:楚大人觉得呢?他低笑一声,起身走至苏世誉面前,可我打算杀了她,你舍不舍得?苏世誉神情淡淡,我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你若是舍得,我就杀了她。
楚明允紧盯着苏世誉,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神色的样子,你若是不舍得,那我就剥下她的皮,放干了血,再一点点抽筋剔骨。
玲珑闻声悚然一颤。
苏世誉对上他的眼,沉默片刻,最终避开视线毫无波澜地开了口:不过是个刺客罢了,楚大人若是在意,我不带走也没什么。
他话音方落,玲珑整个一滞,生生凝固了般,娇怯慌乱的神情从脸上悉数褪去,她缓缓抬眼看向苏世誉,轻声问道:大人是何时知道的?苏世誉尚未开口,楚明允就先一步冷笑出声,御史大夫谁都不信,怎么可能不去查你底细?玲珑恍若未闻,依旧看着他,何时知道的?苏世誉侧身正对着她,当日你献舞之时,我便猜到了。
那明丽的面容便瞬间变得苍白,玲珑深深地低下头,抬手轻抚过自己的鬓发,手指颤抖地几番摩挲。
她的眼神骤转狠厉,拔下红玉簪子猛地起身扑向苏世誉,以一种绝顶刺客所拥有的速度与力度,孤注一掷猝然发难,极快极狠。
眼前只见得光影一闪,发簪断成两截摔到地上,玲珑跌俯于地,捂着胸口咳出大滩鲜血。
苏世誉身形未动,只抬手以腕挡住楚明允的手,将那杀招拦下了一半。
楚明允侧眸看他一眼,忽而勾了勾他的手指,见苏世誉没反应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缠再扣紧,拉到自己心口前的位置。
苏世誉眸光微动,转而尽敛心绪任他动作,看向了地上的人,据我所知,你还有个多病的妹妹,是为她如此拼命的吗?玲珑眼前一阵发黑,混沌中挣出的一丝清明在捕捉到那个称呼时慌恐了起来,大人,求您不要……她没能撑过霜降后的天,走的时候还睁着眼睛,也许是想见你一面。
苏世誉低眼看着她,叹了口气,西陵王送你来时,没有告诉你吗?她僵在那里,良久良久,落下一滴泪来。
西陵王只告诉我,最迟三月,他要大人您命绝。
玲珑缓缓道。
苏世誉皱眉思量,玲珑看了眼他与楚明允交握的手,沾满鲜血的手不觉攥紧了衣裙,将绯色浸染得浓艳淋漓,她苦笑着喃喃自语:……是不是白衫,又有什么差别呢?苏世誉闻言沉默了一瞬,笑了笑道:很适合你。
玲珑怔怔地仰头瞧着他,忍不住也笑了,泪却愈加止不住地滑下。
她对着苏世誉跪下,以极其郑重的礼节向他叩首,哽咽带笑地道:玲珑今生没有这份好福气,若有来世……愿为奴为婢终生侍奉大人左右!言毕旋身撞上厅柱,一片血色绽开。
沉默随着鲜血蔓延开来,守在厅外的青衣婢女自觉上来收拾尸首,打扫干净后垂首等着楚明允吩咐该如何处理。
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楚明允一直低着眼,一寸寸抚过苏世誉的掌心指节,专注得如同世间再无别物。
直到苏世誉想抽回手,他陡然加重力气握得死死的,头也不抬地对婢女冷声吩咐:出去。
待到婢女全都惊慌退下,他才抬起眼看向苏世誉,死了,心疼吗?苏世誉眸色深敛,缓声道:为了杀我她体内种有剧毒,便是没有今日也活不过三月,如此也算少了些痛苦。
楚明允不带语气地笑了声,问:那我呢?苏世誉愣了一下,转而淡淡一笑,楚大人何必自降身份与她相比。
在你眼里,不都是一样的吗?楚明允上前一步,几乎呼吸可触的分寸之际逼视进他眼底。
苏世誉不禁退后一步,距离还没来得及拉开,却反倒像是彻底惹怒了楚明允般地被一把扯入怀中,下意识的挣脱动作遭到强硬的压制,最终被死抵在背后的柱上。
拥着自己的手臂紧得像是禁锢,像是要勒入血肉,苏世誉卸去力气任由他抱住,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低低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那她又碰过你哪里……?楚明允的手指冰凉,抚过他耳后颈侧,沿着他肩线脊背一寸寸往下,一字字问在他耳中,……这里?……还是这里?分明隔着层衣衫,却如同明火贴着肌理,灼得他颤栗难止。
苏世誉按住他还要自腰腹游走而下的手,语气里终于忍无可忍地带出了点情绪,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侧头轻轻吻过他脸侧,生气了?……苏世誉叹了口气,平静道:没有。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语调上挑,尾音似是带笑,楚明允道:究竟是你的脑袋是石头做的,还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苏世誉闭上眼,头微仰靠上朱红厅柱,默然不应。
楚明允一点点收紧手臂,却仍是不够,仍是不安,连心跳都嫌太冷,想将怀里人填进胸膛才补得上的空。
他不自觉地厮磨着苏世誉的侧脸,垂下眼眸,低如耳语:有时候我真恨不得干脆把你囚起来,管你怎么运筹帷幄深藏不露,挑断你的脚筋手筋,用铁链锁起来,你若敢想别人就把你做的只记得我的名字……语气一分分加重,话至末尾已有了狠戾之意,他却忽然顿了顿,再抱紧一些,低头将脸埋在苏世誉的颈窝,声音也无端多出几分委屈难过似的,……可我又舍不得。
如何都舍不得,连见你皱眉也觉得是我的罪过。
世誉。
世誉。
楚明允一声声念着他的名,一点点沿着他的颈侧吻过,我很想你,很想见你,想你想得快要疯了。
话有多缠绵,痛有多辗转,根本压抑不能。
他视野所不能及的地方,苏世誉缓缓抬起手,像是也要将他揽入怀里,却最终在触及他衣袍的瞬间放下了,如同失去满身力气。
我始终猜不透你的想法。
苏世誉轻声道。
……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
苏世誉稍作沉默,俄而缓缓睁开眼,建章宫敛财勾结一案我可以当作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这是底线。
你也清楚这是死罪,往后还是收敛些。
楚明允瞬间僵硬,攥着他肩臂的手发紧,半晌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开口:苏世誉,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才要见你的?他听到自己声音散在沉默里,听到厅外的流风摇曳声,轻轻细细地传进厅堂。
又一次的没有回答。
这便是回答。
楚明允松开他霍然转身,深吸了口气,抬手按着眉心冷笑出声,几百万两,一句话就不计较了,你还真是大方啊。
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眸中万般心绪浮沉不定,末了化作一个淡而无味的笑,抬步转身离开。
良久后楚明允放下手,回身望去,庭中正是寒岁里的初梅落雪。
隔日早朝,楚太尉称病未到。
楚党中已经有三四人被收押到御史台认了罪,众臣心里琢磨,隐约觉得这桩案子跟这太尉大人也脱不开关系,眼下楚太尉偏巧又病了不上朝,莫非是真摆不平这一遭了?彼此几个眼神交流,到底还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旁观。
天子登殿就座,只见苏世誉出列跪下,双手过顶呈上了一份文书。
爱卿决定结案了?李延贞边翻看着边问。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苏世誉道。
一句话掷地有声地砸懵了文武百官,李延贞也着实愣了一下,抬起眼看他:爱卿何出此言?臣办事不力,未能查出此案主谋。
苏世誉眸光暗下,而御史严大人昨夜在府中意外身亡,他所掌握的证据线索随之隐没无踪,臣遍查无获,无奈之下,只得仓促结案,于心有愧,恳请陛下责罚。
罢了。
李延贞合上文书,笑道,不是已经揪出许多要犯了吗,也足以惩戒了。
爱卿这般辛苦,何必再苛责自己?苏世誉置若罔闻,臣有罪,求陛下责罚。
李延贞困惑不已,看着苏世誉跪在殿中,敛眸平静,却紧皱着眉,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决。
李延贞看了他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兵部侍郎许寅下朝后没有回府,而是立即驱车去了太尉府。
书房中秦昭接过楚明允递来的名册,忍不住问道:这些人死了就行了?哪里那么容易,楚明允笑了声,要看你动作能不能快过他们开口,还得不让人起疑心。
秦昭正要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婢女的叩门声:大人,兵部侍郎许大人来访,正在前厅等您。
要拿我归案的人还没来,他下了朝不回府过来干什么?楚明允眼也不抬,懒得见。
婢女低着声道:说是您手段高明,来祝您早日扫除苏党的。
……怎么回事?楚明允眸光一凛,叫他过来。
秦昭将名册收好,眨眼间从暗门离去。
不多时许寅就到了,难掩喜色地行过一礼,不待楚明允多问就自觉将今早朝廷上的事详细讲了,末了还忍不住纳闷,……说起来这苏大人也真是奇怪,自己辛辛苦苦忙案子就算了,最后陛下明明都满意了,他倒还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他顿了顿,笑了起来:当然,无论如何,都是要恭喜大人您的!许寅并不确定楚明允与建章宫案是否有牵扯,但他确定一点:此案如此了结,朝中风言风语已经隐秘地起了,毕竟这样一个除去楚明允的大好机会,苏世誉却非但没有动他分毫,反而把自己给了搭进去,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正是苏家衰颓的征兆,楚苏两党分庭抗礼的局面或许从此就要变了。
许寅说完便等着楚明允发话,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抬眼看见楚明允正把玩着手中的什么物事在出神,他不禁疑问出声,楚明允才不带语气地开了口:苏世誉怎么样了?大人放心,罚俸半年,禁足了七日,可算是苏家前所未有的耻辱了。
许寅笑着又补充道,而且下官来前,还有几个苏党官员托我替他们问候一下您的病情。
楚明允缓缓抬起眼,冷笑道:告诉他们我还死不了就行。
他稍仰头后靠上椅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对方离去。
许寅察言观色,看得出他心情不佳,识趣地告辞走了。
一室静默,楚明允举起手里被体温暖热的玉佩在眼前,盯了许久,慢慢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