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七天,果真都没有苏世誉的踪影。
直到禁足期满,楚明允才终于在朝堂上见到了他。
苏世誉立于右首,一如既往的敛眸温雅模样,楚明允瞧着,却总觉得他似是又清瘦了些,一线利落勾出颔骨轮廓,又浅浅收笔于分明颈线。
下朝时李延贞叫住了苏世誉问话,楚明允独自走出宫门,脚步微顿,然后沉默地倚上了朱红宫墙。
长安城愈发冷了,彤云低压,青松瘦密,寒风中又飞起小雪,莹莹碎碎地落在他肩上,晕开一丝湿冷,楚明允浑然不觉般地出神,目光似落在遥不可及之处。
不知等了多久,楚明允才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未及转头,寂静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柔亮的声音:苏哥哥!不知从哪儿出现的少女飞奔迎上,踮起脚撑起一把蟹青的伞,挡住了风雪,也遮住了伞下的人,只能看见一身衣白如雪。
楚明允微一蹙眉,随即认出了她是当初襄阳城中的那个琴师。
那边澜依不经意地转过头来,正看到了他,忍不住愣了一愣。
苏世誉见她神情古怪,接过她手中的伞抬高了,随之望了过去,白绒绒的一片雪地上足迹隐约,朱红宫墙上一抹水痕,却空无一人,怎么了?澜依回过脸来,犹豫着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苏世誉也不多问,转而道:你怎么忽然入京了?公子,澜依压低了声音,出事了。
苏世誉环顾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回府进了书房,他才边拂落衣袍上的雪,边开口:让你不得不亲自进京来报,片刻不敢耽误地等在宫前,看来是件大事?澜依开门见山地问:公子,陛下不久前真的中毒昏死了吗?苏世誉动作一顿,看向了她,你从何得知的?所以说是真的了?澜依神色有些凝重,前几日我在洛阳停留,碰巧被请去为一场私宴抚琴,在场的除了我只有两三个客人。
他们后来喝的多了,忘了避开我,我听他们谈话内容才知道为首的居然是河间王的相国元闵,也是他们谈到陛下中毒的事。
此事我立即封锁了消息,朝中的知晓的人都极少,远在封国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苏世誉沉吟,难道他跟西陵王也有所牵扯,还是诸侯要联合起事?我看不像要起事,澜依摇了摇头,元闵言语中都是担忧,而且我听话里的意思,是得到了秘密消息说朝廷怀疑陛下中毒是诸侯们搞的鬼,要派兵讨伐,彻底清理了他们。
公子您知道,自从推恩令后,诸侯国土四分五裂,嫡子和庶子相互斗争芥蒂,早散成一盘沙成不了气候了,河间王知道朝廷有削藩的意思,害怕这次真要全杀了他们。
苏世誉微皱了眉,朝廷并没有要讨伐诸侯的意思,他们得知的消息,只怕是有人刻意散布的。
还有,公子,不止是河间王得到了消息,元闵提到他这次来探风头,也是替好几位委托河间王的藩王来的,压力极大,如果事不成,根本无颜回去。
事不成?苏世誉眸光微敛,要成什么事?这个就不知道了。
澜依道,元闵好像有些畏惧,提到的几句都很小心避讳。
苏世誉思量半晌,叹了口气,我会多加留意的,辛苦你了。
澜依笑了,公子客气……这时苏白突然推门而入,公子,工部尚书岳……他一眼看到澜依,话音陡转,分明眼中惊喜,却强压着弯起的唇角:哎,你怎么来长安了?澜依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轻哼了声,反正不是来找你的。
谁稀罕你找我啊,苏白语气嫌弃,不是我说,你是不是又胖了?澜依刷地扭过头,瞪大了眼,瞎了你的——你们两个等等再吵。
苏世誉有些无奈,看向苏白,怎么了?苏白忙收回视线,岳大人在酒楼设宴请公子您过去。
有说所为何事吗?苏世誉问道。
没有,只说希望您务必过去一趟。
满城飞霜,青砖黛瓦衬着白雪纷扬,如一卷写意水墨,天地间的喧嚣仿佛被风声吞去,在城门处尤显寥落,偏街的一间酒楼更是沉寂到了极致。
大堂无一客人,店家也退避无踪,楼梯两侧守着黑衣影卫,楼上仅有的雅室里有两人相对而坐。
面容斯文的中年人将木盒放在桌案上推了过去,请。
素白手指松开青瓷酒壶,楚明允漫不经心地伸手掀开木盖,满盒的赤金烁烁,他没什么表情地又合上,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河间王的相国元闵笑了笑,我们的一点心意,聊表诚意。
楚明允重又握上酒壶,顾自添了满杯,我听不明白,不如有话直说?楚大人果然爽快。
元闵顿了顿,慎重开口:在下是奉我王爷之命前来,还望危难之际,楚大人能出手相助一把。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他,你要害我?元闵神情一僵,……大人这么说,看来我们所得的消息是真的了。
他长叹了口气,既然大人与我都心知肚明,那我就直说了,王爷之忠心日月可鉴,若因小人之罪而受牵连,实在令人痛心。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天下谁人不知,兵权尽在您的掌握之中,谁的话也比不过楚大人更能让我们安心的了。
元闵道。
你想要我保你们,可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楚明允指腹摩挲过杯盏,再说了,你说忠心就是忠心了吗,无凭无据,要让我怎么信你?元闵直看向他,楚大人想要什么?楚明允轻轻笑了一声,慢慢掀起眼帘,我要你们封邑中的兵权,舍得给吗?元闵坐姿瞬间绷紧,双手紧握在一起,一时没有回答。
将酒饮尽,又添一盏,楚明允慢声道:这不就是证明你们忠于朝廷的最好方法吗?反正兵权也早被子嗣分散了,手里死抓着那可怜的一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图个安心有什么意思呢?元闵心中激烈争斗,尝试着开口:楚大人……我只要这个,楚明允打断他的话,竖起食指贴在唇边,似是有些醉意地微眯起眼,我不喜欢讨价还价,舍不得,就走,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元闵猛地沉下心,反问:那楚大人要拿什么来保证自己呢?言下之意已是妥协,楚明允笑道:简单啊,兵权在我手上,你们就是与我休戚相关了,还不足够让元大人放心吗?元闵神情几变,最终起身向他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就劳楚大人费心了,为免被人撞见,我不久留了,回去后我会禀明王爷的。
楚明允偏头笑了,不送。
元闵告辞离去,脚步声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楚明允又拿过一壶酒,随手挽起风帘,冷风裹着细雪顷刻涌了进来,激得人稍清明了些,出来吧。
他身后一声响,想方才元闵面对着帘幕那么久,却最终也没发现其后藏了个隔间,赵恪靖从中走出,主上。
过几日我会找理由把你调出长安,你来接管河间王的兵权,不过也不用太急,当时消息不止放给了河间王一个,其他诸侯王眼下是在观望,用不了多久也会如此,这些都交给你了。
是,赵恪靖道,可是西陵王恐怕不会交出兵权的吧?楚明允举杯一饮而尽,才笑道:我为的不就是他吗?到时其他藩王都舍了兵权,剩他一个岂不是显得很奇怪?若是给了,他还拿什么来斗?可若是不给,我就能以朝廷之名、诸侯结盟之名伐他。
难抉择呢,没关系,我给他时间好好想想。
赵恪靖点点头,他们这几句话间楚明允又已经喝了不少酒,他迟疑开口:主上您……没事就回去。
楚明允截断他的话。
赵恪靖咽回了话,恭敬告退。
阁间里只剩他独坐伴酒,楚明允闲散偏头,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楼外覆雪的长街上,落雪若飞絮因风起,盈满眼帘。
一片皓皓之白中忽而有个黑点驶近,在他对面的酒楼前停下,有人撩帘下车,身形如芝兰玉树。
楚明允握杯的手不由一紧,再移不开眼,盯着他步入酒楼,须臾后,身影复又出现在恰好相对的雅间中。
与他交谈的人被挽起的风帘遮住了身影,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蓦然抬眼望了过来,顿时愣住。
楚明允没有移开视线,隔着纷雪长街与苏世誉遥相对视。
他忽然觉得连日来层累堆叠的压抑心绪,借着清冽醇酒,终于在这一眼间滚烫烧起,无声灼烈到将肺腑都焚成寸灰,辨不清什么情绪,只剩下空茫茫的痛。
然后他看到苏世誉身后走近了一个娇俏少女,风帘忽而落下,生生截断了视线。
苏世誉倏然回神,将目光移回到一旁的放下帘幕的岳宇轩身上,抱歉,岳大人方才说什么?岳宇轩抬手示意了屋中的另两人,笑道:受人所托,苏大人可不要怪罪我。
苏世誉转身看到了少女和她身旁有些局促的中年人,叹了口气,对中年人道:承蒙项大人如此青睐,只是我也早已向你表明了无意成家,还是不必在我身上耽搁了,请另择贤婿吧。
苏大人哪里话,项大人愈发尴尬,拉住女儿在苏世誉身旁坐下,只是想请您吃顿便饭,吃顿饭罢了!少女也羞涩地冲他点了点头,模样乖巧极了。
苏世誉不好再说什么,却禁不住又看了眼厚掩的帘幕,心不在焉了起来,思绪翻涌着尽是楚明允沉默看来的神情,还有……那散乱满桌的酒盏。
酒菜陆续上齐,项大人正冲女儿使着眼色,苏世誉毫无征兆地起了身:实在抱歉,我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先告辞了,改日定回请两位大人赔罪。
哎等等,苏大人……项大人惊诧站起要拦,苏世誉对他微一颔首,随即快步离去了,他呆了一下,又着急地看向岳宇轩,岳大人您,您不是明明说有机会的吗?苏大人怎么就这么走了,您怎么也不帮忙说点什么……岳宇轩撩帘向外,看到茫茫雪中苏世誉穿街而过,他回头对项大人笑了笑,没有答话。
楼里安安静静,守在楼梯两侧的影卫一动不动,视若不见地任由苏世誉踏入了阁间。
门关上时发出一声轻响,苏世誉不由顿下了脚步。
楚明允单手支着头,循声看向他,缓缓勾起了唇角,眸光潋滟,似醉非醉的模样,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向苏世誉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露出一截素白手腕,他嗓音低哑,声音沉沉地道:过来啊——苏世誉收回目光,走向桌案另一旁将帘幕放下了,寒风飞雪被掩去,屋里总算有了点稀薄暖意。
他顿了顿,又拿开了楚明允面前的酒,指腹触及壶身上一片冰寒,才发觉酒居然是凉的,苏世誉微皱了眉,终是无奈叹了口气:冬日凛寒,冷酒伤身。
楚明允瞧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慢慢地收拢,像是握住了什么虚无的东西。
他放下手笑了,尾音微微上勾,你现在同我算什么关系,还要来教训我?谈不上教训,即便你不爱听,但还是……我在闹别扭。
楚明允打断他,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苏世誉你是傻的吗?……苏世誉一时答不上话。
楚明允把玩着空了的酒盏,低下眼不再看他,你甩了那边过来,就只为了说这个?苏世誉叹道:是。
这算什么,对同僚的关怀?楚明允冷笑了声,话音一顿,忽又低声道:你没什么想对我解释的吗?苏世誉困惑,解释什么?楚明允扬手将酒杯摔了出去,砸在地上一声爆响,刺在人耳中。
他慢慢地抬起眼,定定地盯着苏世誉,为什么?他猛地站起,却身形不稳地晃了一下,苏世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楚明允反手死死攥着苏世誉的手腕,一字一顿地继续:为什么不杀了我?苏世誉陡然怔住,看着楚明允固执地瞧着自己,眉目都紧蹙着,为什么不杀了我?一腔酸涩淤在心口,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做不出毫不在意的冷淡样子,没了面对元闵时的尽在掌控,没了冷静从容,只能丢盔卸甲地站在他面前,无比压抑却偏要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心里既然没有我,那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替我瞒下来?为什么?楚明允直视着苏世誉,眸色深深,似是想看进他眼底心底,瞧个清清楚楚,你身手不差,若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我抱你吻你的时候机会数不胜数,你为什么不杀我,你若心里没有我为何不直接将我这个乱臣贼子杀了干净?他步步紧逼上去,不待苏世誉开口忽又冷笑了声,语气阴狠入骨,还是说只要容色尚可投怀送抱的你皆是来者不拒?我是谁根本就无所谓?……你冷静点。
苏世誉放缓了声音。
我这容色你可看得上?楚明允抓住苏世誉的手,握着便沿自己的衣襟探下,我再投怀送抱你还要不要?苏世誉连忙收手,却被楚明允攥得死紧。
他衣袍被扯得松垮,衣襟敞开落在苏世誉眼底一片白皙胸膛,掌下贴着的肌肤发烫,心脏在其下跳动得暴躁。
楚明允再上前一步,与他额头相贴,一字字道:你要不要?苏世誉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楚大人……苏世誉!楚明允恨声打断他,松开对他手的钳制而掐上了他的下巴,你难道当真是无血无泪,无心寡……苏世誉扬手打开他的手转而又遮住他的眼,另只手攥紧了他的衣领旋身将他压在身后墙上吻了上去。
楚明允骤然僵住,一动也不能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外面的风声落雪声,一切知觉都离他而去,只剩下唇上逐渐加深的触感。
苏世誉是用了实在力道将他压制着的,手指就死死卡在他锁骨下,他甚至从中隐约读出了一丝火气,可苏世誉的吻却是截然相反的,是极致的温柔与耐性。
唇上的细细厮磨辗转,舌间的纠缠缱绻,一点点舔舐,像疼惜安抚,将他将近崩溃的纠葛情绪连同口中的清冽酒气一并吞咽。
忍无可忍爆发的何止他一个,谁能想到御史大夫竟也会这般不顾后果,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知道彼此的关系,注定是要纠缠不清了。
苏世誉也闭上了眼,几乎放空了自己,什么也不再去想,只专注于亲吻这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仿佛流云聚散花枯成灰那么漫长,苏世誉松开他平复呼吸,眼神隐忍无声。
楚明允不知沉默了多久,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低地问他:……你在可怜我?冷静下来了?苏世誉道。
楚明允拉下他遮住自己视线的手,已然红了眼眶,却仍旧定定地瞧着他。
苏世誉愣了一下,有些无措,你……世誉,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眼角,你刚才撞到我的头了,疼。
……抱歉。
呵,逗你的。
楚明允笑了笑,顿了一瞬又问: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苏世誉放开手退后一些,看着他道:你醉了。
……是。
楚明允靠着身后的墙,抬手按了按额角,我醉得厉害。
究竟喝了多少?苏世誉温声问道。
楚明允迷茫地想了半晌,不清楚。
苏世誉看向散乱着一堆空酒壶的桌案,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你来这么偏僻的酒楼里,又清空了旁人,是要做什么,只有你一人在这里?但此刻醉意汹涌地窜了上来,楚明允昏昏沉沉地全然没听进去他的话,顾自按着额头‘啧’了一声,蹙着眉道:头疼。
……苏世誉终于无奈地笑了,吹风饮冷酒,活该你头疼。
话虽如此,他却凑近了些,抬手按在楚明允太阳穴上轻揉,别动。
许是真的醉得深了,楚明允安静地低敛着眉眼,良久忽然握住苏世誉的手,轻而微哑地叫他,世誉,我……余音模糊在唇间,他眼眸彻底合上,直直地倒在苏世誉身上。
苏世誉及时抱住了他,低眼看去,他分明睡得深了,却仍眉头紧蹙。
苏世誉静静地看了楚明允许久,末了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当守在楼下的影卫见到这样的两人时,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苏世誉动作轻缓地将楚明允放在了车里的软垫上,临走前蓦然想起什么,回身凝视着他淡淡一笑,对两旁的影卫道:如果他醒来后忘记发生了什么,就不必告诉他了。
两个影卫对视了一眼,才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