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晌午,元巳仙宗一行人启程,半月方抵宗门。
才落地,便有宗主使者来传。
容兆先回了趟出云阁,将在白鹭山中得来的白玉藏起,随后取出那枚日炎天晶铃。
执铃于掌心片刻,一团血红邪气逐渐包裹上去,他冷眼看着,直至邪气没入铃中,了无痕迹。
公子,紫霄殿那头又派了人来催。
外间传来妖仆的禀报声,容兆摩挲着那看似与先前一般无二的天晶铃,半晌,收起东西起身。
踏入紫霄殿时,与他错身过的侍从近身传音来:宗主先前已亲自查验过刘管事的尸身,未发现异状。
容兆毫不意外,莫华真人向来多疑,自然要亲自查验一番才肯放心,所以那夜他才特地以左手剑杀人,叫他那位师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殿中,莫华真人见奚彦平安归来,放下心,目光转向一旁容兆。
容兆上前一步,主动说起这一趟出行途中琐事,提起在那白鹭山中发生的种种,莫华真人打断他,让奚彦先说。
奚彦神色讪然,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那夜之事,依旧是一问三不知。
莫华真人闻言眉头紧蹙,这才问起容兆:你当时可有发现异样?可能是什么人做下的?容兆缓声道:当时我一路在山林间追寻小师弟的踪迹,并未注意到其他,此事颇为蹊跷,至于是何人做下,确实有些头绪——他说着看了奚彦一眼,莫华真人便先让奚彦退下回去歇息,殿中只剩他们后,容兆取出那枚日炎天晶铃,双手奉上:师尊要的东西,幸不辱命。
莫华真人眼中迸出喜色,亲自从座上下来,接过天晶铃,握入手中细细感知:好!喜悦过后,他仿佛猜到什么,收起东西问容兆:事情与这日炎天晶铃有关?应当是,容兆说得亦真亦假,萧如奉有所察觉,那几日一直派人盯着我,我们启行离开郢城也一路有人跟随,再有就是,灏澜剑宗那位似乎也在打这天晶铃的主意,几次派人试探我,那夜之事究竟是他们哪方做下的,却不好说。
你说那乌小宗主?莫华真人倒不意外,这日炎天晶铃本就出自灏澜剑宗,是乌曹当年势微时,为巴结萧如奉,送给他的宝物,那乌小宗主想拿回去也不稀奇。
容兆眼底神色微动,莫华真人继续道:你干得不错,能在他们两方眼皮底下拿到东西,不枉为师信任你。
应当的。
容兆淡道。
只是,莫华真人旋即又沉吟道,刘崧之事还是透着古怪,按理说无论是他们谁的人,将彦儿绑走,却杀了刘崧,还将他命魂绞了,委实叫人匪夷所思。
兴许是刘管事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被灭口了,容兆镇定说出早已准备的说辞,绞了命魂也可能是下手之人生性残暴,故而如此。
莫华真人深深看他一眼,虽有怀疑,到底未再多揣测:刘管事运气是不好。
事已至此,怕也再难追究真相,事情发生在羌邑王都外,萧如奉已派人送来厚礼赔罪,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刘崧,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容兆问:师尊,我可能去天音阁?这是之前就说好的条件,莫华真人不好反悔:为师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可以,但毕竟是破例之事,你只有三日时间。
容兆颔首:多谢师尊。
三日足够了。
天音阁是元巳仙宗的典藏圣地,收录的皆是天字级以上的功法秘籍,只对本宗宗主和宗门长老开放,容兆是第一个破例走进这里的人。
莫华真人只给了他三日时间,便是料定他即便资质再过人,也无可能在三日之内通读并参悟其中任何一本典藏圣经,无非是让他进来开开眼罢了。
容兆的目的本也不是这个,进门他直奔剑法那一块,不挑什么,一本一本快速翻阅起来。
剑之道,大抵有相通之处,不同剑法之间相辅相成、互相补充,少有例外。
想要突破上炁剑法第十层大圆满,并非易事,若能在这天音阁内找到与之有关联的辅助剑法,或能事半功倍。
但容兆的期望注定是要落空了,上炁剑法自成一派,与其他任何剑法路数都无相近之处,又或者,那确实是仙法,不为世人所知,自然无人以之为基础创出新的剑法。
三日下来,颗粒无收,不免叫人泄气。
容兆徘徊在那两排书架间,在将所有剑法典籍翻阅过一遍后,他的目光落向另侧角落,那里收藏的皆是方志传记,鲜有人问津。
视线停了片刻,他迈步上前,在那一排排早已得道飞升的大能列传中,鬼使神差地取下了其中一本《战神录》。
三千年前战神以一己之力结束东、南两地纷争,威名远播,无人不晓,他的事迹流传至今,经世人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后,早已不可考。
容兆也只知战神其人,今日第一次阅见他生平。
战神出身北域,本是一介散修,与同为剑修的师弟结成道侣,避居深山多年,得机缘练成仙剑之法。
后道侣身死,战神入世,彼时东、南两地战祸不断,战神游走其间,多方调和,几次出手平息战乱,拯救苍生。
战神为救世而弃通天成神路,将希望之种撒向人间,最终身陨。
容兆心头讶然,书中所提仙剑之法,虽仅有短短几句描述,分明便是上炁剑法!而战神与他道侣避世练成上炁剑法的经历,竟与他和乌见浒在那幻境之中所经种种一模一样,或者说,是他们在幻境中将自己当做了别人,经历了他人的过去——他在幻境里隐约记得却无法代入的,是战神与他道侣的名字。
乌见浒固执认为他身体孱弱,是被战神的记忆影响,灵根有损早早身死的是战神的那位道侣。
他将乌见浒当做师兄与之结契,也是因为被幻境修改了认知记忆。
世事玄妙,远胜他所想。
但那幻境究竟是如何构织、因何构织,依旧让人费解。
容兆心潮翻涌,震动不已。
他不得不原地坐下,勉强自己定心,片刻,又重新拿起那本《战神录》,看向那最后一行字——通天成神路。
世人常语共登通天路,不过一句戏言,上古传说中有那通天之路,不必历天劫便可立地成神,虽令人向往,倒也无人当真。
传闻之事,堂而皇之写进这战神传中,未免荒唐。
所谓希望之种,却更不知是何意。
想不通便只能作罢,三日时限已到,容兆平复心神起身,将书还回。
虽未找到想要的东西,总算不是全无收获。
走出天音阁,迎向天光,他有瞬息恍惚,似那日破幻境而出那一刻,不知今时几何。
回去出云阁,容兆让人焚了香,挥退屋中妖仆,坐下入定想要静心片刻。
疲惫袭来,他伏身趴至榻边,慢慢阖了眼。
梦里他回到那间崖边小院,桃花树下回眸,那人推门步入院中,与他莞尔。
可惜三坛桃露只开了其一,天恩祭要点的灯还没来得及扎,墙根边冒出的新芽也还未到开花时。
似梦非梦,如幻亦如真。
容兆睁开眼,侧身伏在榻边未动。
那只灵猫趴在他身前不远,灰瞳静静看着他。
容兆懒懒耷下眼。
既知是梦,他自己也难得清醒。
乌见浒。
第一次,他主动传音那人。
这是吹得什么风?神识里的声音带了些许惊异,云泽少君,我没听错吧,有事?无事,容兆嗓音里的倦意明显,慢吞吞地道,无事不能找你?可以,乌见浒笑起来,随时恭候。
容兆听着他的轻笑声,愈觉困意未消。
像一缕微风拂进干瘪已久的心腑,让那一处逐渐充盈饱胀。
乌见浒,那枚日炎天晶铃,本是你们灏澜剑宗的东西?问这个做什么?乌见浒揶揄道,良心发现,打算还我了?还不了,容兆仍是懒懒散散的语调,借我用用吧,以后还你。
乌见浒无奈:已经被你拿走了,我也不能说不,容兆,你打算怎么赔我,一张灵符不够吧?你还想要什么?你。
乌见浒说得直接,嗓音如沉在容兆耳边。
静了一息,容兆也低低地笑了,笑声逐渐愉悦:乌见浒,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日炎天晶铃再难得,也没有拿我自己赔的道理。
那便算了,乌见浒略略遗憾,容兆,下回何时能见?不知道,容兆笑过之后更显懒怠,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
秋日大比,乌见浒道,到时见吧。
嗯,方才,容兆的声音愈轻,如那幻境里的无数良夜,他在乌见浒怀中,与那人呢喃私语,做了个梦。
什么梦?乌见浒也不觉温缓。
美梦。
什么样的美梦?不记得了,容兆叹息道,一睁眼就忘了,可惜。
容兆,乌见浒提醒他,你自己说的,既知是梦,还是早些清醒得好。
我说过吗?容兆不认,记性不好,忘了。
乌见浒失笑:好吧,那就是我胡说的,做梦也好,若是能日日做美梦,本就是人间极乐。
容兆重新阖上眼,迷蒙睡去前,喃喃:或许吧。
梦里贪欢,确是极乐。
--------------------明天请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