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亮,容兆起身,正用早膳,妖仆来报,说紫霄殿那些人又来问,几时能动身。
让他们等着,我说了,等不及他们可以先走一步。
容兆吹着茶,冷淡说。
妖仆领命退下。
辰时,容兆下楼。
紫霄殿众聚在楼下院子里,打头的仍是昨日那个小头目,开口便问:云泽少君,今日我等是不是该入荒漠中了?容兆没理他,只吩咐自己的人去备东西,被他当众下了脸的那个不由气愤,提起声音:宗主交代的任务,事关少宗主性命,云泽少君你如此推三阻四,究竟是何居心?!容兆几不可察地蹙眉,终于分了点余光过去。
云泽少君是不敢认吗?说话之人高声道,昨日傍晚你出门去了哪兄弟们可都亲眼看到了!你与那位灏澜剑宗的宗主谈笑风生,一同上茶楼喝茶时,莫不是忘了自己是元巳仙宗人?那位乌宗主谋害我们少宗主的嫌疑洗干净了吗?你敢和他不清不楚?焉知不是你与他同谋?!你们跟踪我?容兆慢声问。
怎么?云泽少君心虚了不成?对方阴阳怪气,嘴里不干不净,不断冒出难听之言。
容兆无动于衷,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被日光拉长的树影。
他的面相本就冷,这么不出声亦不正眼看人时,更似孤高倨傲、目下无尘。
被吵得不耐烦了,他才缓缓开口:聒噪得很。
他的眼神一动,侍从立刻会意。
喋喋不休的那个说到正激动处,被一簇剑气打在腿后弯,猝不及防重重朝前跌跪下去,再想起身时,已被人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目眦欲裂:云泽少君你这是何意?!容兆目露厌恶:舌头割了。
你敢——!紫霄殿众齐齐一愕,纷纷释剑释宝器欲要动手,容兆的一众侍从同时抽剑,迅速排出剑阵,转瞬已呈瓮中捉鳖之势。
你想做什么?!我们是宗主的人,你敢这么对我们,你眼里还有宗主吗?!叫嚣声犹在继续,容兆烦得很,上一个说这种话的人,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似乎忘了,他的嗓音寒似冰,我是宗主的大弟子,这次出来,是以我为首,你今日之言,妄加揣测试图诬陷于我,算得上以下犯上,我就算治了你,宗主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你们,容兆说着,冷眼扫向其他人,若执意与他沆瀣一气,我不介意多惩治几个人。
话音落,他的侍从上前,长剑在手泛着锋利冷光,步步逼近。
不!不要——那人终于心生胆寒,露出了惧意,却已被人扯出舌头,一剑斩下,鲜红长舌落地,鲜血喷溅。
旁的人被这骇然一幕吓到,松开手,手中兵器接二连三落地,终于怕了。
容兆不再置一词,回身上楼。
至二楼廊下,却碰到停步在此的乌见浒,这人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这看热闹。
容兆不知灏澜剑宗的人也住这间客栈,也与他无关。
推门进去前,乌见浒将他叫住。
容兆,你驭下的手段总是这么激烈?容兆冷眼瞥过去:不如请乌宗主赐教。
乌见浒的眸光微凝,未再多言。
那位景鸿公子,他幼时曾有幸见过,那是位真正的温润君子,待人和善,宽仁有礼。
但容兆不是,容兆的宽宏大度全是装出来的。
他与那位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景小公子也不一样,若容兆真是那个人,便是在遭逢变故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半晌,乌见浒目光下移,落至他脚上短靴,提醒道:脏了。
雪白靴面上沾了一点污血,浪费了。
容兆神色不动,一句话未说,也未低头看,转身进门,将他打量的视线挡在了门外。
乌见浒莫名惋惜,容兆这样的人,合该不染尘埃与污秽才是。
晌午时分,元巳仙宗一行人启行。
乌见浒带人两刻钟前便已离开,容兆听闻禀报,特地挑了与他不同的道,出城门时却还是碰上了。
乌见浒像特地在此多停了片刻,等他出来。
目光隔着萧瑟寒风撞上,乌见浒已策马过来,拉马急停在他身前。
马背之上,那人潇洒落拓,弯腰朝着伫立前方的容兆伸手示意。
容兆抬眼,对上他深灰眼瞳,看到里头自己依稀的影子。
上来。
乌见浒道。
僵持数息,容兆终于回手握上去,借力利落翻身上马,跨坐至他身后。
乌见浒莞尔,给其他人抛下句别跟来,纵马一路往黄沙漫天中去。
一刻钟后,他们在前方坡地高处停下,容兆先一步下马。
乌见浒跟过来,他人已走至崖边,安静望向远方天际那轮红日。
乌见浒停步在他身后看他:我昨日的提议,真不考虑?不了,容兆的声音散在凉风里,我不想跟你同行。
因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乌见浒问,我跟你道歉,这次真不是与你作对,也非威胁。
既然不是,为何要提?容兆回身看向他,乌见浒,你觉得说那些很有意思?我道歉。
乌见浒重复,难得认真。
容兆的眼神依旧是冷的,他在心中叹息,又一次道:我道歉,真的。
无言沉默良久,容兆或许觉得没意义,目光落回前方。
乌见浒上前,与身边人并肩驻足,一同看了片刻。
红日孤悬,天光耀目。
与那幻境中同样的场景,在这里却掺了太多复杂纠葛的东西。
容兆忽然转身,拉起乌见浒右手掌,垂眼看去。
掌心横亘着一道狰狞伤疤,是昨日他的云泽剑弄出来的。
耷下的长睫遮住了容兆眼底情绪,乌见浒只觉他周身气势更冷,或者说,他又生了气。
良久,容兆抬眸:好玩吗?乌见浒回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捏手指节:还挺疼的。
知道疼,下次就不要试探我的底线。
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带了警告。
好,那就不说,乌见浒从善如流地受教,要不要同行?容兆眯起眼,冷声道:乌见浒,你打的什么主意,执意要与我同行?我若说只是我想跟你一起呢?乌见浒道。
在这荒漠之中,人多确实好办事,但你带的人比我多了一倍不止,若起纷争,也是你赢,容兆三言两语戳破他的心思,昨日我问你若最后只找到一株金丝雾蕊怎办,你说再说,其实你早就计划好了,拿我的人当垫脚石,找到东西之后便独吞。
乌见浒扬眉:容兆,我有这么坏吗?你没有?被容兆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盯上,乌见浒笑笑,默认了:有没有人说过,你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总遭人嫉恨?容兆彻底失了与他多言的兴致,打算回去,转身大步走下坡地。
乌见浒在身后叫他:真不考虑考虑?万一我们合作能找到更多金丝雾蕊呢?容兆没有回头,抬起的一只手随意朝后晃了晃,再次拒绝他。
之后他们分道,各自扎身入荒漠中。
侍从来问往哪边走,容兆凝视前方远处,难得犹豫。
上一回他孤身前来,因目标是那些异兽,一路追寻异兽留下的气息,虽也遇到了些麻烦,总有个头绪。
今次却不同,金丝雾蕊极其罕见,一季最多开几株,长在绝境之地,想要在这万里荒漠上找到它们,无异大海捞针。
他展开手中荒漠舆图细看。
这份舆图是他们在凉州城中买的,由前人绘制不断修撰而成,却也只有个大致的地貌,毕竟荒漠太大,太多地方尚无人踏足,且在这里,一夕之间绿洲变戈壁也是常有之事。
去鬼域。
他最终道。
侍从提醒他:鬼域至今只有人进不见人出……金丝雾蕊既长在绝境之地,轻易不能得,容兆淡道,除了鬼域还有哪里能称得上绝境之地?他看向舆图上西北角那一片空白处,下定决心:就去鬼域,不必深入腹地,我们就在那边缘地带看看,若有不对,及时返回便是。
他这么说,众侍从只能领命。
之后便一路向北,十日后再转往西路,转眼半月。
他们驱灵兽而行,白日赶路,暮色一沉则就地休整,走得不紧不慢,有了前车之鉴,如今便是紫霄殿那些人,也再不敢催促忤逆容兆。
一路过来确实遇到过几次风浪,因他们人多势众,倒没出什么岔子。
也有不长眼的精怪想打他们主意,云泽剑每次出鞘必见血——有那些自知碰上了硬茬,后悔不迭跪地求饶只求活命的,容兆压着冷意的眉目间却不见动容,剑刺出,鲜血染红黄沙。
他周身戾气日盛,在这杳无人烟的无边荒野上,他连装都没兴致装。
谁让他不痛快,他便让谁十倍百倍地更不痛快。
到这日傍晚,已是他们入荒漠的第十六日,日落之后一行人在一背风侧的山包后落脚,刚歇下,又有不知打哪来的妖精偷袭。
容兆甚至没动身,不消一刻钟他的扈从已解决麻烦。
他自入定中抽离,睁眼看去,目光倏尔一顿。
前方那些倒地不起的小妖正痛苦呻吟,容兆起身慢步走过去,停在其中一人身前。
小妖抬头,看向他,眼含乞求——赫然是乌见浒的那张脸。
不要杀我……容兆皱眉,识海波动,当下抽剑出鞘,用力握紧手中剑柄。
地上之人仍在求饶,他闭上眼,心知自己看到的是幻象,是他的神识被这里无处不在的厄气影响了。
因为知道,更觉意不平,生出这样的幻象意味着,他潜意识里,或许对那个人下不了手。
神识传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容兆,你们找到金丝雾蕊了吗?容兆听着这有几分漫不经意的声音,按下心头躁动:你难道已经找到了?还没有,乌见浒叹道,哪有那么容易。
我以为你是找着了东西与我炫耀,原来只是无聊。
容兆讥讽他。
你就当我无聊吧,乌见浒笑了声:入夜了,容兆,你这会儿在做什么?容兆重新睁眼望去,小妖匍匐在地,涕泪求饶,依旧是那张令他不适的脸,他不带温度的嗓音道,杀妖。
乌见浒啧道:又是哪只不长眼的小妖惹了你不痛快,需要你亲自动手?容兆打量着那张脸,幻象既不能破除,他便索性坦然面对——细看更不一样,同一张脸,在不同人身上,天差地别。
乌见浒只是乌见浒,不会有第二个他。
乌见浒,我杀人杀妖杀过无数,容兆手中长剑微微抬起,心慈手软只会害人害己,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这是经验之谈?是啊,他挑剑,这个世道,君子总不如小人长命。
剑意斩出,哀求声戛然而止,面前小妖大睁着眼睛,颈上鲜血迸出,栽倒下去。
幻象已破。
你说得有理,神识里的声音认同道,做君子有何意思,当然是做个小人更潇洒快活。
容兆呵了声,断开传音,收了剑。
留下人做收尾,他一眼未再看,转身回去。
片刻后,侍从来报已将麻烦清扫干净,又说:算着脚程,再继续往前走一日,就能到鬼域边缘。
容兆随意一点头让人退下。
他在稍远的石壁后方选了个清净处,设结界,坐下重新入定。
夜色渐沉,妖风呼啸。
心绪却始终难宁,越接近鬼域,识海震动越不安稳,如方才之事并非偶然,这里的妖异诡谲远出他预料。
容兆阖目,灵力随经脉运转,很快便已蒙昧不知。
他或许又看到了幻象,也可能只是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稚童,年岁尚幼,手中的剑太过沉重,几乎握不住,他也不想习剑,仍是贪玩的少年心性。
梦里也有他的父母,早已模糊的面孔,却是这段时日不时在回忆中隐现的。
母亲逗他:你这般顽劣不知事,日后修为不济成了纨绔,被人笑话可怎么办?父亲摸着他的脑袋温声道:我儿在剑道上颇有天赋,日后肯定不差,我们慢慢教就是。
那时他也以为,即便贪玩即便修为不济,他总有父母护着。
他们确实到死都在护着他。
梦境最后,是无边炼狱与滔天火海,他的父母在其中,被恶鬼撕裂、被烈焰吞噬,他困在他们拼尽最后修为织出的结界里,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他的父母肉身化泥、魂飞魄散,火舌最终舔吻上他。
他在那样的地狱之火中被焚碎灵根,日复一日地忍受锥心蚀骨之痛,永无尽头。
太痛了,容兆陷在其中,识海剧烈震荡,无法抽离。
直到他听到埙声——地籁天音,朴拙抱素、悠远韵长,一声一声碾平他心头滔天浪涌。
他自噩梦中醒来,睁开眼,漫天风沙、天光熹微里,那人立于前方山头,安静吹着竹埙。
乌衣乌袍,发间银带正随风飞舞。
凝眸对望,天地浩瀚、红尘万丈,只在这一眼间。
--------------------有人问为什么不能合作,因为乌真的不可信,他的野心里真的有元巳仙宗,我前面章节写过了的。
而容又身负血仇,他不会轻易放下对其他人的防备,也包括他老公。
不过没关系,也可以先谈恋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