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接过乾坤袋,也不多问,领命退下。
容兆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茶水洇湿他略干燥的唇。
他在垂下的视线里看到杯中自己的眼,平静表象下的波涌,依稀可见。
身旁妖仆小声问他还要不要添茶,容兆不答,缓缓敛目。
凉州。
傍晚时分,听闻巳仙宗来人求见,乌见浒正让人收拾东西,准备明日动身离开。
他微侧过头:元巳仙宗之人?什么人?他自称是云泽少君的侍从,来替云泽少君送东西。
闻言,乌见浒眼底神色略动:让他进来。
确是在容兆身边见过的熟面孔,看着递到面前来的乾坤袋,乌见浒意外又不意外,本就是他的东西,此刻接到手中细细抚摩,其中滋味却是微妙难言:云泽少君他,还说了什么?对方道:公子说,请乌宗主您多保重。
乌见浒稍怔,缓缓笑了起来。
人走之后他释出里头的东西,一如他所料,是半株金丝雾蕊。
他的伤的确只须这半株,便可修补丹田,痊愈无虞。
容兆踏上船时,神识里的传音正进来。
多谢云泽少君慷慨赠药。
他脚步微顿,没有立刻出声,走去船头,望向前方辽阔水面。
鸥鸟掠水而过,在他虹膜上短暂停留片刻,消失远去。
自此启行,三日便能抵东边大陆,下一次又不知何时能再见。
乌见浒,他轻声开口,为何不与我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做什么?那边的声音静了静:你知道了?强行突破上炁剑法第十层不成,被反噬,是吗?虽只有听来的只言片语,容兆轻易就已猜到全貌。
乌见浒低声笑:容兆,你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眼线?你很蠢。
容兆骂道。
又想到本是他先动心思,欲找其他人合剑,若论蠢,他自己也不过如此。
嗯,乌见浒承认,是够蠢的。
容兆沉默,前方水面有鱼跃出,溅起一片晶亮斑斓的水花,叫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你说过,不会将上炁剑诀教给别人。
容兆,乌见浒问他,你这是在与我兴师问罪?不能问?你已经问了,我能说不?乌见浒无奈,当初你自己说的,帮我下定决心,如今反倒怪我?容兆却问:你下定决心了吗?乌见浒语塞一瞬,其实没有,若当真下定决心,他便不会选那样急功近利且没有任何把握的方式,容兆说他蠢,并不算冤枉了他。
容兆,这话该我问你,你这般聪明,应该知道出那幻境后,上炁剑法的运转须靠你我手腕红线催动,即便你从第一层起教会别人所有剑诀,他也没法助你突破剑法第十层。
之前他自己也不信邪,非要一试,被反噬后才清楚意识到,除了容兆,没有任何人能配合他最终练成这套剑法。
那个人只能是容兆。
那又如何?要不要一起?乌见浒旧话重提,我们一起,何必便宜了旁人。
神识里的声音沉默片刻,才道:现在不行,以后再说。
这次容兆没有坚决拒绝,若与乌见浒合剑,须得寻个无人处,心无旁骛,或许要一年半载方能突破,至少眼下不行。
乌见浒只当他答应了,凝目看向眼前那半株娇艳花蕊:之前不是说半株金丝雾蕊不够,为何现在又舍得给我?容兆不答,反问他:没有这半株金丝雾蕊,你会怎样?不好说,乌见浒实话道,慢慢修养,或许三年五载能好,或许就一直这样了。
若我当真不给你,你打算如何?没想好,总不能去元巳仙宗硬抢,多谢云泽少君垂怜我。
乌见浒轻佻说着。
容兆嗤了嗤,若硬抢便能抢到,他又怎会不去。
桑常柏手中也有金丝雾蕊,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便能拿到东西,色利双收,不考虑吗?乌见浒被他这泛着酸的冷言冷语逗乐:容兆,你好像忘了,我早就当众说过,我已有妻,如何再做别人的乘龙快婿?退一步说,那位桑小姐心悦之人是云泽少君你,有我什么事?容兆却不觉得有何好笑的:桑常柏心里想要的女婿却是你,若我不肯送你这半株金丝雾蕊,你还是得去问他讨。
容兆,你太小瞧我了,乌见浒笑过也正经道,我这人虽不是个东西,但不乐意做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做。
容兆再次沉默下来,说出这种话,确实才如乌见浒的秉性。
他的心思几转,忽地问:你与神意门的女掌门早有婚约?乌见浒轻拨花叶的动作停住:你从哪听来的?容兆:那便是有。
乌见浒好笑道: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不说我早忘了,不过是当年的仙盟大宴上,我俩自以为是的爹喝多之后的一句戏言,连庚帖都未交换过,根本做不得数。
灏澜剑宗里与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是哪位?那多了去,乌见浒随口便道,容兆,你自己师弟师妹也一堆,连这个也要计较?勾栏瓦舍里有露水情缘的妖姬呢?容兆不见起伏的声音继续。
乌见浒笑出声:这个真没有,谁在背后造谣编排我?若说风月之地的露水情缘,也唯有在陇川郡那夜。
那夜?是啊,仅有那夜。
那夜种种,念念不忘的不只他一个,容兆望向前方天际逐渐沉下水面的红霞,光色落进他眼里,轻声道:是么?自然是,乌见浒道,行了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乌宗主名声就这样,容兆讥讽,酒肆茶馆里总有人将你的风流韵事当做谈资,很难不听到。
乌见浒笑笑:无稽之谈,我都说了我已有道侣,怎就没人信。
容兆听着他的声音,如潮湿黏腻的海风拂面,终于吹散这几日来的烦闷。
你自己反省吧,为何会叫世人对你生出如此偏见。
无非大多数人只看表象,乌见浒岂会在意他人如何看自己,但这个他人或许不包括容兆,云泽少君对我有无偏见?容兆不太想说,说这些也无意义,他对乌见浒,又或乌见浒对他,总归做不到毫无保留,既有隐瞒,便注定会生出偏见。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乌见浒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容兆,你将半株金丝雾蕊给了我,你师尊那里怎么交代?我本事不济,容兆在暮色晚风里缓缓闭眼,只找到了半株。
你师尊不会满意。
乌见浒提醒他。
那也没办法。
他道。
这算是你选了我?乌见浒忽而问。
容兆垂下的眼睫轻颤,睁眼时,眼瞳里映出海的沉静与暗涌——乌见浒问的,是当日他们说的二选一,自己这算不算选了他。
金丝雾蕊本就是你的,我只拿一半,容兆平静道,若只有半株,那便没办法了。
倒也是。
乌见浒叹息一般。
容兆愿意给他半株,已然在他意料之外,更多的,便是痴人说梦了。
容兆问:进境不成被反噬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乌见浒的声音一顿:你这是在关心我?疼吗?容兆坚持问。
乌见浒轻描淡写:也还好。
都吐血了叫也还好?好吧,是挺不好受的,乌见浒解释,当时是我走神了。
走神?是啊,想着你所以走神了。
他坦然承认。
容兆忽然想起那夜他说的那句我很想你,再是那之后自己所感受到的手腕红线不正常的热烫——原来真的是那时,乌见浒出了事。
一时间容兆竟也哑然。
乌见浒没忍住咳了一声,他从先前起就一直忍着,既已被容兆看穿,索性不再遮掩。
容兆听着眉心微蹙:乌见浒,你还没回答我,先前为何不肯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的原因。
说不说的很重要?乌见浒止住咳嗽。
你被反噬,伤的是哪里?容兆问得直接,总不会是命魂,灵力沉滞,应是丹田有损,若单单如此,并不一定需要金丝雾蕊,还有其他许多丹药合用,再名贵的东西以你一宗宗主之力,总能寻到,除非——除非什么?乌见浒不紧不慢地道。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容兆冷不丁地开口,又一次问了那日在那荒漠上,持剑相向时问过的问题。
乌见浒先是沉默,继而笑起来,意味不明的:你觉得是什么?妖丹脆弱,故而大多数妖修为都低下,唯金丝雾蕊能养妖丹,容兆慢慢说着他的猜测——乌见浒即便是半妖,丹田亦如妖丹,乌见浒,半妖之身能有你这般天资和修为很难得,想必也不容易吧?轻易被人揭穿身份,但因对方是容兆,乌见浒也不恼:容兆,我提醒过你,聪明过头了容易遭人嫉恨。
这便是认了。
你说的,容兆也提醒他,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扯平了。
嗯。
乌见浒其实无所谓,说到底,所谓把柄,也要看怎么用。
眼前容兆让人给他送来的救命之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容兆却又问:先前在幻境中为异兽所伤,损了灵根,是不是就已经留下了沉疴?乌见浒稍微意外:……如若是呢?那便是了。
如若是,即便只有半株金丝雾蕊,我也会还给你,容兆的语气难辨,我这人也不是个东西,但恩怨分明,更不喜欢欠人人情。
容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你又忘了,乌见浒无奈道,我几时说过那是人情?那日在那幻境里,他说的是——我是你夫君,理当护你,不必言谢。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容兆出神一阵,也笑了: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你论你的,我论我的。
乌见浒听着他的上扬的尾音,只觉体内难消的痼疾都轻快了不少。
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沉下,有星子漫天:容兆,你现在在哪?行船。
容兆仍伫立在船头,入夜以后海风更大,袍袖间鼓着风,金色发带缠绕发丝,随风舞动。
乌见浒问:还未出北域?容兆望向前方,略略估算了一下:应当没有。
抬头看。
那人提醒他。
容兆依言仰头,墨色夜空中繁星闪烁,难得的清朗良夜。
看什么?他问。
乌见浒在心头默数,三、二、一——飞星宿光。
邈然星河,依云渚而生,于霓雾间幻化。
渺渺天音隐现,星渚参然,渐化作斑驳光影,随潆洄夜潮交织飞舞,构成绵延整片广袤夜空的夺目光晕,瑰丽绝伦,是仅在这黑夜比别处更漫长的北域之地,才能偶然得见的神迹。
旖旎斑斓映亮容兆的瞳色,终留下痕迹。
飞星宿光,仙界神迹,难得一见,神识里的声音迤迤然道,若能完整看到,便能心想事成。
漫长神迹结束前,最后一抹变幻的光色在容兆眼底收尽:你还信这些?为何不信,乌见浒低笑,世事玄妙,总有前兆。
那借你吉言。
容兆道。
夜空已重归宁静,又有星辰漫天。
神识里那人唤他:容兆,多谢。
你又与我谢什么?容兆问。
也不只赠药,乌见浒道,你说的,让我多保重。
静了一息,容兆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多悠着点吧,你若是不好了,我一个人赢了也没意思。
——即便做对手,乌见浒也是唯一的。
好。
乌见浒应下。
又是长久的无言,容兆最后道:乌见浒,再说句好听的吧。
乌见浒笑问:这次想听什么?容兆道:随你。
乌见浒却不肯,断开传音前他道:下次见面,给我一整夜的时间,我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