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殿。
甫一回宗门,容兆径直过来交差。
数月不见,莫华真人面色间的倦意更重,眼睑下耷,一片乌青,隐约的有邪气萦绕眉目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看着递到面前来的半株金丝雾蕊,莫华真人眉头未松:为何只有半株?金丝雾蕊取自荒漠鬼域,适逢那场大地动,另半株花蕊毁于其中,弟子无能,勉力只保住这最后半株。
容兆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莫华真人心有不满,半株金丝雾蕊未必救得回奚彦,但毕竟容兆帮他找回了这半株,却不好发作。
将东西交由侍从去给医师配药,莫华真人又问起自己派去的人被割舌头之事。
容兆面不改色,将当日种种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莫华真人听罢却问:灏澜剑宗那些人也去了荒漠?你与那位宗主果真有私交?碰上了一块喝杯茶,也不过想探探他口风,后头入了荒漠我们便与灏澜剑宗人分道,他们究竟去里头做什么,乌宗主嘴巴紧,我也撬不开。
容兆镇定道,丝毫不在意他师尊目光里的审视和怀疑。
殿中一片沉寂,半晌,莫华真人冷冷挥手:你下去吧。
至于九莲印之事,他显然没打算提。
容兆料到如此,心下哂然,便也作罢,过后自会有人来替他讨要。
弟子告退。
走出大殿,他慢下脚步,伫立紫霄殿前的天阶上,凝眸望去。
流霞远淡、云深烟冷,是他看过千万次的,其实平平无奇。
所谓执念,说到底只是不甘心。
回去出云阁,这里一如往常的冷清。
众侍从妖仆知晓容兆的脾气,从来无声无息惯了,唯独院子里那只正扑蝴蝶的灵猫弄出一点动静,是风动之外唯一的声音。
容兆停步廊下看了片刻,飘忽的心思一点点沉定,嘴角浮起细微弧度。
过了几日,紫霄殿那头传来消息,他们那位少宗主终于醒了。
但也只是醒了而已,半株金丝雾蕊救回了他的命魂,人却成了痴儿,非但灵根被废、修为清零,还变得痴痴傻傻如同稚童。
莫华真人悲恸异常,却也无计可施。
先前少宗主虽资质修为心性俱都一般,众长老们看在宗主面子上,都睁只眼闭只眼给他机会长成,如今却是不成了。
侍从说着外头这些时日来众人的议论:少宗主在大比上败在萧大皇子手中,后又于风月场所被人暗算身受重伤,长老们觉得他种种行径让仙宗颜面无光,本就不满至极。
现下他这般,绝无可能再叫他占着少宗主的名头,九莲印宗主必得交出来。
容兆听罢想了想,吩咐:不用管,天恩祭将至,按例将东西都分下去,无论长老、几等弟子,各增添两成份例,就说今次是大祭,让大伙都能与天同乐。
在这个时候收买人心,他做得毫无负担。
一时间门中上下无人不说云泽少君的好,莫华真人一心在儿子身上,知道事情时,木已成舟。
容兆打着天恩祭的借口,太过冠冕堂皇,他想指摘都不成。
何况容兆并未居功,做这些时用的一直是他这个宗主的名义。
奈何大家都知晓如今处理这些宗门庶务的是容兆,他莫华真人根本无心无力过问这点事情,当然只会承云泽少君的情。
一如容兆所料,之后的宗门大议上,便有长老当众提出要莫华真人交出九莲印。
云泽少君这些年来处理宗门诸事,一直尽心尽力挑不出半分错处,按说早就该拿九莲印了。
如今宗主你心力不济,何必执着于此,不如放手让他替你做事不挺好。
你收了这么个有本事有能耐的大弟子,该是脸上有光,我等可一直都艳羡得很。
附和者众多——金丝雾蕊是云泽少君找回来的,先前就说好了,宗主你也不好出尔反尔吧。
九莲印给了他,宗门琐事料理起来还能方便些。
先前因九莲印不在他手边,耽搁传令也不只一两回了,早该改了。
除了云泽少君,也没别人合适拿九莲印,宗主不如早做决定。
今次天恩大祭,仙盟众家将同往九霄天山祭祀,宗主操心少宗主之事无法亲身前去,不若让云泽少君代劳,九莲印给了他,也算名正言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无所顾忌。
容兆抬眼看去,主位之上莫华真人神情晦暗难辨,必是不痛快至极,始终没有表态。
他的这位师尊总是这样,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对方能轻易交出九莲印。
有长老不满道:近日收到消息,南边那些大宗门以灏澜剑宗为首,新弄了个南方盟,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等若无防备,迟早要叫他们得逞了去!不管其他宗门作何想,至少我们元巳仙宗要防范未然,不能自己先乱起来,如今少宗主遭受横祸,宗主你心力交瘁,还是尽早让出九莲印,让人替你也替仙宗分忧得好。
莫华真人终于开口:南方盟之事我也听说了,此事与我们元巳仙宗干系不大,不必一概而论。
容兆眉心微动,他其实早先就已收到风声,但也是这两日南方盟之事才最终定下——乌见浒有多大能耐不好说,但论胆大妄为,那人绝对是翘楚。
宗主怕是糊涂了!出言的长老半点不客气,所谓南方盟,分明是要与我们东大陆宗门划清界限,尤其针对的是我们元巳仙宗,若不尽早防备,待他日吃了大亏悔之晚矣!莫华真人青着脸,面色愈发难看,却无法反驳。
说起这事,众人又是一番议论纷纷,言说那位乌小宗主上位后,愈发意忘形了,弄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南方盟,摆明了是想挑事。
有乌小宗主这样的人在,仙盟怕是不能安生了——不只,另有人说起刚收到的传信消息,灏澜剑宗要与千星岛联姻了,桑常柏还是如愿将他女儿嫁去了灏澜剑宗,应当不日便会正式对外公布喜讯。
一片哗然。
他两家当真联姻,千星岛莫不是也要加入南方盟?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谁知道呢,这位乌小宗主比他父亲心思更阴沉,日后恐酿出大祸。
容兆皱着眉,心念几转,渐生出不耐烦。
吵嚷之后,话题又回到最初,众长老再次劝说起莫华真人尽快拿出九莲印,稳定人心。
名为劝说,实则众人态度强硬,今日必要讨个说法。
莫华真人只得道:你自己怎么说?他问的是容兆,众目睽睽下,容兆若是知趣,便不能同其他人一般,对他这位师尊行近似逼迫之事。
容兆没有立刻出声,沉静如渊的双目看向座上莫华真人,难得回忆起往事——十五岁那年,他以入门考核头名的身份,重新站到紫霄殿前,门中长老无不看好他。
被莫华真人问及同一个问题,那时他垂首敛目,压下心头所有滔天情绪,恭恭顺顺地说:弟子想入紫霄山门下。
今日他终于不必再低头,迎视向莫华真人的目光,直言道:弟子想要九莲印。
那一瞬间,他清楚看清莫华真人眼中翻涌的怒气。
——还不够,这还仅仅是开始。
回到出云阁已是日暮时分,妖仆捧着盛了九莲印的乌木盒跟随身后,进门容兆示意将东西搁下,打开随意看了眼。
印章一角有道细微裂缝,是小时候他从父亲那拿来玩时不小心磕到的,久远的记忆,只剩一些依稀影子。
灵猫蹿上来,围着盒子转了两圈,像是对九莲印十分感兴趣。
容兆敛回心神,随手拿出印章扔给它玩。
耗费心思才拿到的东西,他却并不十分在意。
稍晚些时,又有侍从进门,送来才收到的另一株金丝雾蕊——是容兆先前与桑秋雪做交易换来的,比他从鬼域得来的那株小一些。
桑小姐说,您要的东西在此,她不需要您换其他之物给她,当感谢公子您当日的救命之恩。
容兆将东西收起,问:她当真要嫁去灏澜剑宗?侍从垂头禀道:是有收到风声,千星岛将与灏澜剑宗联姻,至于是不是桑小姐嫁,嫁的谁,目前还不清楚。
容兆沉目思忖片刻,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夜幕渐垂,他于静室中入定打坐,神识中忽然响起传音。
容兆,在做什么?乌见浒的语气熟稔亲昵,容兆缓缓睁眼,静了片刻,回答:不做什么。
那你猜我现在在做什么?不想猜。
容兆淡道。
神识里的声音笑了声:云泽少君,我又哪里惹了你不痛快?我今日痛快得很,容兆望向窗外朗月,目色无波,你说的,心想事成,我拿到九莲印了。
那不挺好,恭喜得偿所愿,乌见浒的嗓音上扬,听着倒不怎么高兴。
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容兆道,他确实如愿了,却仍觉心头空落,忘了说,恭喜乌宗主也心想事成了。
你指的是什么?乌见浒笑问。
南方盟、和千星岛联姻,容兆慢慢说着,你做的桩桩件件,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骂你?乌见浒却问:你呢?骂我了没?容兆的视线落回,盯着落进屋中的斑驳月影:乌见浒,你想听我说什么?不问是谁跟那位桑小姐联姻?不问了,上回问过了,总归不是你,容兆讽笑,乌见浒,你还真是有本事,自己不娶,也能让本宗其他人将桑小姐娶进门,什么便宜都让你占了。
是吗?神识里的笑声愈显愉悦。
容兆安静地听,笑声回荡在他空荡心腑间:你刚说,你在做什么?我说了你猜。
乌见浒故意卖关子。
我不想猜,容兆偏不让他如愿,坚持问,乌见浒,你在做什么?话音落下,他察觉到神识中微妙的颤动,乌见浒哑道:感觉到了?容兆瞬间明白了:……方才一个人入定修炼,忽然觉得没意思,想起从前每回跟你双修,乌见浒不再掩饰,压低的嗓音里带出明显的欲念,卿卿,我想c1a1o你。
容兆也低低笑起来:乌见浒,修行之人,岂能说出如此粗鄙之言?做都做得,如何说不得,乌见浒不以为然,他本也是不是斯文正经人,要不要?容兆不再说了,重新阖眼,细细感知神识中的颤动,那种微麻痒意随经脉流转全身,像从前的无数次,那个人一寸一寸亲吻过他的身体,带起一直痒到心尖上的震颤。
——那人盯上自己时含了欲的眼、他濡湿的唇与温热的舌、一再挑逗过自己敏感处的指尖,幻境中一幕幕细节历历在目,过于真实,皆是他亲身经历过,刻于身体本能里的记忆。
他是压抑已久的炽焰,那人是滔滔狂浪,水与火碰撞交融,烈焰熔浆山崩海啸。
乌见浒……别玩了。
容兆的声音变了调,模糊一片。
发带滑至颈侧,被他含着,抵唇咬住。
他半倚榻边,被那片月影温柔包裹,像他整个人也融于那样的清辉月色中,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靡靡情态。
随着神识里的声音慢慢抚摸过身体,愈觉不满足,燎原之火亟欲爆发,可惜点火的那个人远在天边。
好玩吗?得逞了的人哑声问他。
容兆耷下的眼睫轻颤:乌见浒,你的能耐就只有这么点?乌见浒笑啧:容兆,不要勾我。
容兆闭了闭眼,缓缓道:勾了又如何?乌见浒,你说的一夜,几时能兑现?那头的声音一滞,再开口时更哑:我去元巳仙宗?你想来元巳仙宗?不行?乌见浒随意说着,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容兆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之事,笑了许久:那得看乌宗主你的本事。
他道:随时恭候。
--------------------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