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巳仙宗。
殿中不时传出摔东西声响,妖仆们缩着脑袋在外推搡,都不想进去。
莫华真人暴躁不已,大声喝道:来人!来人!无人应声。
大殿中回荡的,唯有奚彦嘴里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傻小子赤着脚踩地上自己的影子,不时嬉笑。
莫华真人气得一挥手,带下手边做摆件的玉器,四分五裂。
他指尖送出一簇灵力,妖仆被拽进殿中,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莫华真人瞪过去:外头现在到底是何情形?给我说清楚!妖仆挣扎爬起来,颤声道:不、不知道,陈长老说,您身体抱恙,便在这里养病就好,外头的事情他会解决。
本尊才是这元巳仙宗的宗主!宗主还是不要如此动怒得好,免得又伤了神魂。
声音响起,陈启迈步入殿中——正是当日被容兆一眼看出异状,中了噬魂蛊的那位长老。
莫华真人浑浊双眼里涌动怒气,咬牙切齿:为何是你来这里?其他人呢?!齐长老为守山门身负重伤,已然昏迷不醒,至于另外两位,如今闭关不出,不问外事。
立于座下之人轻蔑说着。
你将他们软禁了,莫华真人怒不可遏,陈启!你勾结了南方盟那些人!你要助他们吞并我元巳仙宗!对方神色淡漠:宗主,你莫要冤枉我。
来人!给我拿下这个逆首!莫华真人大声喊着,始终无人应他,他逐渐意识到什么:你们将紫霄殿也控制了,你好大的胆子!一掌轰然击出,被轻松接下,莫华真人飞身而上,与那陈启缠斗至一块。
灏澜剑宗。
屋中一连响起三声好,桑秋雪敛下气息,靠近窗边,屏息看去。
里头之人是她的丈夫与他师尊,她丈夫彭春是灏澜剑宗门中前途无量的年轻剑修,她嫁进灏澜剑宗这一年,千星岛与灏澜剑宗结盟共举大事,如今已到了至关键时刻。
彭春挥动着手臂,正兴奋道:我们的人已经攻破了元巳仙宗的山门,不日就能将元巳仙宗拿下,待之后,东大陆其他宗门必将兵败如山倒。
师尊,还是你英明!当初力挺宗主上位,便是你坐不上那个位置,如今东大陆千万宗门,也尽由我们挑!他的师尊宋长老捋着长须,虽志得意满,眼神里又隐约有担忧:从前我便知道这位小宗主不是池中物,今日种种皆如我所料,不过——不过什么?他手中的全界舆图从何而来,他又是用何方法在东大陆宗门里安插众多内应,他却不肯与我们透露半句。
他的心思比你我想象中还深沉,若是言而有信还好说,就怕他连我等都防备算计着。
彭春不解问:师尊何故有此担忧?先前天恩祭上出的那事,天罗宗不过一个幌子,出事之前,我曾亲眼见宗主他侍从接触过那天罗宗做下事情的修士。
若他或他的人当真会用噬魂蛊,倒是能解释为何东边那些宗门如此不堪一击,但他真有这些本事,又岂会不用到别处?不用在我们自己人身上?屋中说话声逐渐压下。
窗外,桑秋雪垂着眸思量片刻,见容兆给的这道藏身符将失效,不再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下。
宋长老神色倏尔一顿,转头望向窗边方向,拧起眉。
彭春问:师尊?宋长老道:你去看看,窗边有什么。
彭春过去,推开窗,四处望去,又以识海探了一遍,并无异状。
师尊可是有察觉不对?宋长老垂下眼,淡了声音:那便是我的错觉吧。
汴城。
萧檀走上城楼,迎风而立,望向前方半隐于云雾间的元巳仙宗山门。
护山法阵已破,昔日高不可攀的仙盟第一宗门,如今人人可入。
玄真落后一步上来,为他披上御寒法衣,小声道:殿下,元巳仙宗虽已攻破,秘境结界一旦开启,各宗精英弟子回来,之后局势恐还会生变。
萧檀回头:你想说什么?他的狼妖皱着眉,神色凝重:我当日劝过您的,那位乌宗主,他不可信,他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利用我们。
我知道,萧檀无所谓地笑笑,我也不过在利用他罢了,各取所需,若没有他、没有南方盟,只凭我们,哪来的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攻破东大陆这些宗门。
您何必做这些……你说我为何要做这些?萧檀打断他,玄真,你本是狼王血脉,却要为奴为仆,妖就天生低人一等吗?你甘心这样?不打破陈规,不叫那些高傲的仙盟长老低下头颅,你我之间永远只能这样偷偷摸摸。
玄真哑然,注视着他格外苍白的脸——养蛊种蛊耗了萧檀太多心血,尤其是,为在那些高阶修士身上种下噬魂蛊,他用乌见浒给的方式将蛊术与妖力结合,几乎每出手一次,便要遭反噬一次,萧檀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来赌。
不用担心,看出玄真眼中担忧,萧檀轻声安慰他,我也不是傻子,若是见势不对,我们便离开,我随你回去荒漠。
巡卫所大营。
收到容兆令人送来的传信,苍奇松了口气,无论外事如何,至少他大师兄平安从秘境中出来了。
容兆在信中命他带人回元巳仙宗,他手下能调动的巡卫所兵卫还有七八万人,自此启行,不用半月便能抵宗门,刚好能与容兆他们汇合,共退敌寇——十个月前,南方盟联合羌邑国与千星岛,以与天罗宗之间冲突为借口,分兵数路往东,逐一攻破东大陆各大宗门城镇。
他们手握详尽的天下全舆图,又有安插在东边各处的内线里应外合,短短十个月便拿下东大陆大半宗门,如今连元巳仙宗业已危在旦夕。
若非有苍奇领巡卫所兵卫四处支援,更无人能阻挡他们的狼子野心。
仔细将容兆的传信内容又看了一遍,苍奇的目光移向面前漾动的烛火,半晌未动。
想起那日在天恩祭的祭台上,无意间瞥见容兆与那位灏澜剑宗宗主之间的眼神交流,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位乌宗主发间系着的,是容兆从前一直系的那条银色发带。
而大师兄用来束发的发带,却换成了他原本不喜的张扬金色。
究竟是何人入了他大师兄的眼,在那个吵嚷不休的凉夜里,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风起风又止。
容兆手中长剑始终指着眼前人,乌见浒坦然回身,正面向他。
你都知道了。
他其实也清楚,一旦秘境结界开启,所有事情都瞒不过容兆,容兆的反应,皆在他预料之内。
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这样镇定地执剑与他对峙。
乌宗主很本事,容兆讽笑称赞,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你还是叫我刮目相看了,连元巳仙宗的长老也能被你们种成蛊,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原本想控制你们少宗主,既已被他拆穿,乌见浒便说了实话,但那次被你打断了。
乌见浒,容兆沉声,在秘境中,甚至入幻境后这一年,你是不是一直能与外界传音?你是怎么做到的?妖法,乌见浒垂眼,看向抵在自己心口的云泽剑尖,我母亲是九尾灵狐,自有她与寻常妖不一样的地方,我也不过学到点皮毛而已。
容兆说得直接:你们南方盟早有谋划,趁着东大陆各宗门精英弟子入秘境之时举事,至于你来这里,不过是个幌子,为让我们放松警惕,反正你有这妖法,便是在秘境中也能指点江山,是吗?你先前都看到了,乌见浒承认,我带来的弟子,大多修为不济,有本事的那些都留在外头了。
容兆只觉讽刺:乌见浒,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些的?你又想要什么?一统万千宗门吗?乌见浒直视他的眼,说着这些时目光隐约的闪动,昭示他的内心或许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乌见浒不答,容兆便一字一字道:你在痴人说梦。
便是你们凭着全界舆图和噬魂蛊占得一时上风,待到这里的人回去,总不会任你们宰割。
当年东南两地打了百年都没打出个结果,你乌见浒凭什么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能叫所有人对你俯首帖耳?便不说其他,南方盟里那些人,哪个是绝对信服你的?乌见浒却风轻云淡道:随便他们。
随便他们。
这四个一出,触及他眼中从始至终的不屑一顾,容兆忽然意识到,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从来就不是。
你根本不在乎最后会怎么样?能怎么样?乌见浒鄙薄道,今日我打你,明日你打我,最好再打个百年千年,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我只当看乐子便是。
看乐子?容兆,你不觉得,乌见浒的嘴角亦弯起讽刺弧度,所谓仙盟仙宗,目空一切,自诩清高出尘,却为了利益之争原形毕露、刀剑相向时,分外可笑吗?容兆终于听懂了:你只想要仙盟乱起来,谁赢谁输全不在意,你从没将自己当做仙盟中人,因你母亲是妖,你是半妖。
你说错了,乌见浒纠正他,是那些人不把我们当人罢了。
他的声调冷下:九尾灵狐一族世代栖息荒漠雪山中,与世无争,我母亲当年无知,救下入荒漠历练的乌曹,受他蒙骗与他生了情愫,为他吃下禁药生了我,他却抛妻弃子,入赘灏澜剑宗,做了灏澜剑宗前任宗主的乘龙快婿。
他的新妻子为与他结契,必须除掉我母亲,不但派人入荒漠灭了我母亲全族,一路追杀我们母子,还将唯一能救我母亲的金丝雾蕊一把火全烧了。
他心知肚明,却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
这是乌见浒头一次与人说起当年之事,眼底晦暗一片:你先前说我弄丢你小时候送我的埙是不上心,不是,我一直小心藏着,是在逃命途中丢了。
我母亲身受重伤,为救她我别无他法,只能冒险去灏澜剑宗求乌曹,那时他已经是灏澜剑宗的宗主,我在玄极殿外跪了三日三夜,他不肯见我。
我只能离开,那个女人还想对我下手,我一路逃回荒漠,带我母亲去了鬼域。
但金丝雾蕊没了,我手里只剩最后一粒种子,我用精血灌溉也等不到它长成开花,我母亲已经死了。
后头是那个女人运气不好,不知是老天收她还是被乌曹弄死了,乌曹如愿坐稳了灏澜剑宗宗主位,他没有其他子嗣,又知道我修行天资不错,才来荒漠将我寻回。
他以为在我母亲坟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一番,我便会乖乖做他的孝顺好儿子,荒谬至极。
乌见浒的嗓音里并无多少激烈情绪,容兆握着剑柄的手却不断收紧,心中不好受,剑却未收,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姿态。
你恨你父亲,你也报复了他,与其他人何尤?乌见浒看着他,半晌又笑起来:容兆,你当真不知道,半妖在仙盟之中是何地位?他的声音一顿,又继续——妖者为奴为仆,半妖格杀勿论。
曾有半妖之人建城,城中收留众多妖与半妖,自立宗门,并不曾为恶、为非作歹,仙盟却打着替天行道、拨乱反正的旗号,一夜之间屠城。
当年我与母亲也曾在那座城中避难,仙盟打来时,收留我们的城主在我眼前被人打散了命魂,我与母亲侥幸才逃脱。
曾经仙盟大比上,有一拿到前百名的年轻修士,只因被人揭穿是半妖之身,被那些长老一致同意当众斩杀。
那时你我亲眼所见,那半妖被活剥了人皮,虐杀致死。
从前我的一位所谓好友在我面前被法阵吞噬,你们以为我对他见死不救,不是,是他从乌曹的人那里听闻了我的身世,要去仙盟告发我,我将他推入了杀阵中。
只因他们觉得半妖的存在不合人伦天理,便要赶尽杀绝,与其等着别人来杀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好?我挑拨他们争斗倾轧,看他们自相残杀,也叫他们尝一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岂不快哉?从前之事在眼前走马观花过,容兆想起那年的大比,那时乌见浒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眼,其实他内心的不忿从无人知晓:不怕我说出去?是不是也要对我先下手为强?我之前便说了,乌见浒微微摇头,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你现在不敢。
你既是这般想的,容兆的目光中如浸着昨夜的雪,模糊冰凉,又何必与我惺惺作态?我不想与你为敌,容兆,你是我唯一的自己人,乌见浒凝着他的眼,也想看穿他,你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元巳仙宗,否则,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做这些。
那又如何?他是不在乎宗门中其他人死活——当年他父母陨世,分明死因可疑,门中无论长老弟子,却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无一人肯站出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所谓天理道义,全是狗屁。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个宗主位,那本是他父亲的东西,他一定要拿回来,无论用哪种方式。
你想要元巳仙宗宗主位,我早说过我可以帮你。
不可能的,容兆涩然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帮不了我,便是你助我登上元巳仙宗宗主位,那又算什么?谁会服我?我也不过是你挟制元巳仙宗的一个傀儡而已。
从你做出这样的选择起,就该知道,你我之间,不可能了。
他如此决绝,毫无余地。
他默许乌见浒做到今日这一步,他愿顺水推舟、从中渔利。
但他也知道,之后的事,只能由他亲手来做。
他与乌见浒,真正便到此为止了。
做出选择的不仅是乌见浒,也是他。
拂面的风带起更多凉意,静了瞬息,乌见浒问:一定要这样?不这样能如何?容兆反问他,更何况,到今时今日你还是有隐瞒,不肯说出你真正目的。
容兆的嗓音发紧,那双眼睛却沉得叫人心惊:乌见浒,我不想与你打哑谜了,没有意义,结束吧。
他手中云泽剑往上挑,捡气擦过乌见浒发间,挑散了他的发。
银色发带随风飘下,被容兆以剑挑回,他也同时解开自己的束发,扯下乌见浒的那条发带,扔回他。
两息之间,物归原主。
重新拢起长发,随意系上发带,容兆眼中翻涌的情绪也全部掩下,重归宁静。
他未再看乌见浒一眼,循着已然完全开启的秘境之门,飞身而起。
乌见浒垂眸看向滑过掌心的发带,怔神片刻,在周遭复起的地动山摇中,缓缓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