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间,听到动静的侍卫首领带人在殿外问:宗主,可是出了什么事?乌见浒不闪不避,也坚持不走,视线紧锁眼前人。
容兆终于开口:无事,不用进来。
殿外之人退下,他紧绷起的脸上唯有冷色:你走不走?你若想我走,让外头那些人进来,配合你一起拿下我便是,乌见浒微微摇头,容兆,我不想走。
你现在这算什么?死缠烂打?容兆眼眸森寒,确如气愤,你无处可去了,我就必须收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死缠烂打对你有用吗?乌见浒却反问道。
若是有用,做便做了,反正他本也不是个东西。
他在容兆如山气涌的目光中拾起地上的剑,随意以灵力抹去其上鲜血,毫不在意,插剑回鞘:我不会走,我说了,你想拿下我或者想杀了我,都随你,我不会反抗,我这条命从今以后都是你的。
又片刻,容兆拂袖而去。
乌见浒跟出殿外,容兆的身影已没入浓稠夜色里,没有回头。
早春的山间夜风带着十足料峭寒意,乌见浒停步殿门边,在这样的寒夜夜潮间悠悠阖眼。
自出北域秘境后一直空落不安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真真切切落到了实处。
容兆径直回了出云阁,紫霄殿虽已建成,多数时候他夜间仍会回来这头。
那只灵猫在院中玩耍,今次却没像往常那样见到他便跑走藏起来——自从那一次乌见浒来这,他说了那句你把它也带走后。
见到他回来,灵猫犹犹豫豫地踱步上前,不敢凑太近,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嗅到他身上沾染到的那人气息,喵呜叫了两声。
容兆停步,怔神半晌,迈步进屋,带上了屋门。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容兆再至紫霄殿,那人依旧值守在此。
紫霄殿侍卫每七日轮一班,他像是当真打定主意赖也要赖在这。
自他身边经过,容兆脚步没有停顿,直接入了殿内。
之后一上午,依旧是处理宗门琐事。
快晌午前,妖仆送来茶点,才至殿门外,被乌见浒叫住:宗主说了不让人进去打搅,你把东西给我,我来送吧。
妖仆有些迟疑:可……有问题吗?乌见浒盯上对方。
即便改了容貌,他那双眼睛盯着人时依旧给人压迫感十足。
妖仆愣了愣,下意识地便将手中食盘递了出去,小声道:这个汤,宗主喜欢趁热喝。
嗯。
乌见浒看向食盘上碗里的玄霜草,目光停住。
来元巳仙宗前,他也寻懂行之人打听过关于邪术修炼之法——确实很难,总归不是正道,越往后头越难,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玄霜草汤有镇静之效,每日服用是为压制体内四蹿的邪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敛下那些纷乱神思,他端着食盘步入殿中。
容兆的心神都在手中宗门文书上,并未主意别的,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只以为是妖仆进来,不抬头地吩咐:东西搁这里,退下。
食盘在他面前案上搁下,半日未再听到别的动静,容兆皱了皱眉,抬起眼。
面前乌见浒下颌微扬:看了一上午了,不歇会儿吗?容兆沉下目光:谁准你进来的?你也没说我不许进来,乌见浒将汤碗拿出,推至他面前,应该差不多,不会太烫,想赶我走,也先把这个喝了。
他温声继续道:再不喝汤冷了,药效便没了,你先喝,喝完我自觉滚。
容兆垂下视线,冷冷盯着那碗汤,少顷,端起一口喝完。
苦吗?乌见浒手中多出了一颗糖,递过去,要不要。
容兆没接:出去。
这玄霜草汤听说特别苦,吃颗糖。
乌见浒直接帮他剥开糖纸。
我不是三岁小孩,容兆不耐道,乌见浒,你这些把戏对我没用。
上回给你的那包喜糖,你都吃完了,也不是只有三岁小孩才喜欢吃糖。
乌见浒坚持。
容兆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
是不喜欢吃糖,还是不喜欢我?话出口,俩人同时沉默。
不想吃算了,乌见浒盯着他微滞住的目光,将糖扔进自己嘴里,这里还有茶点,吃这些吧。
他转身离去,但未走远,依旧在殿外值守。
容兆稍一抬眼便能看到他背影,不由心生烦躁,像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怎么都不觉痛快。
片刻,乌见浒又回来,手里拿着两枝刚折下的桃枝,找了个玉瓶插上摆到案头。
容兆瞥他一眼,不想再费心神,便不再搭理他。
恰有侍从进来禀事,乌见浒正欲退下,容兆却道:你留下。
再示意自己侍从:说吧。
侍从来禀报的皆是南地来的情报,临沧宗与徽山派依旧打得不可开交,众多中小宗门被牵扯进去。
别的大宗门冷眼旁观,也想寻机分一杯羹——毕竟之前的和谈条约签订后,他们都得割肉赔偿东大陆人,那便只能想办法自从前的盟友身上捞回来。
因灏澜剑宗已被逐出仙盟,倒是有几个大宗门想联合起来讨伐他们,灏澜剑宗却毕竟是南地第一宗门,也没那么容易,且近日他们新宗主登位,正是排除异己、上下一心的时候,不会轻易让别的宗门踩去自己头上。
按着您的吩咐,昨日我们已得手,设计斩杀了他们新任宗主的大弟子,将事情栽在了临沧宗身上,只怕用不了几日,南地风云还会再起变化。
桑小姐先前一直在千星岛为父守丧,如今她丈夫死了,正好名正言顺不用再回南地了,千星岛如今四分五裂,桑小姐几位兄长各占着部分势力,谁也不服谁,正是我们借桑小姐之名插手千星岛的好时机。
侍从一件一件说完,容兆听罢交代几句,让人退下了。
殿中无人后,他转头示意乌见浒:你听到了,你连灏澜剑宗宗主位都丢了,还要留在这里?我丢了宗主位岂不正如你意,乌见浒言罢却问他,你派人杀了常春?为什么?因为外头都传我死在他剑下?容兆,你是为我报仇吗?对上他眼中隐约笑意,容兆不紧不慢问:你好生生站在这里?需要别人为你报仇?乌见浒垂眸笑,容兆还愿意理他,总是好的。
我不会回去,他道,我说了,除了你这里,我无处可去,除非你说你想要灏澜剑宗,我便去帮你抢回来,你要整个南方盟我也勉力一试。
他虽在笑着,眼中神态却无半分说笑之意,冷静着疯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容兆错开眼,默然片刻,道:随你如何,不必拿我做借口。
想要灏澜剑宗?乌见浒问。
不想。
容兆直接拒绝,插手南地诸事、染指千星岛,他只想牵制这些人,牵好狗链子,免得以后再生事烦他,并无那么大胃口将所有都吞了。
其实也不难,灏澜剑宗宗主印在我这里,他们谁窃得宗主位,皆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想拿回来随时可以,乌见浒道,要吗?不想、不要,容兆再次拒绝,你想拿回宗主位,你自己去。
不去。
乌见浒也执拗。
南地现在一团糟,先让他们斗着吧,他改了口,你不也是在坐山观虎斗?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于如今的乌见浒而言,他确实不在意灏澜剑宗,宗主位置本也无所谓,但若容兆想要,他可以双手奉上所有。
容兆不再理会他,低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下午几名长老来找容兆议事,一连几个时辰。
傍晚时分,苍奇也来求见容兆,里头尚未结束,他只在殿外等。
这次他是为参加继任大典回来,在宗门多待了一段时日,明日又要离开。
之后将去南地,接手那边先前叛变的巡卫所兵卫,调和南地纷争。
殿中容兆与众长老不知在议什么,已拖延了许久时间。
苍奇安静等在殿外,神情始终平和,全无半点不耐烦。
乌见浒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眼中多了几许深意。
后头妖仆又送了些茶点进去,出来时苍奇将人叫住,问:宗主是否没用什么东西?我见他那份茶点似乎没怎么动过?妖仆捧着原封不动送进去又送出的茶点,摇头:宗主没什么胃口,说不吃了。
苍奇交代妖仆,一会儿待众长老离开,要再给容兆送些吃的进去。
乌见浒看在眼中,忆起在汴城的那夜,这人看容兆的眼神和那时的欲言又止,明白过来。
他移开眼,心头哂然。
再一刻钟,大殿门终于开了,一众长老陆续出来,脸色无不难看。
他们走下殿前天阶时,隐约的抱怨声传来,皆是数落容兆的强势和不给他们面子。
早知如此,我等当日又何必执着推他上去……乌见浒冷眼扫过几人,目光落在正不忿抱怨的那位身上,抬手,指尖悄无声息地送出一簇妖力,没入对方后脑。
说话声远去,一众人皆无知无觉。
苍奇也只进去了一刻钟便出来,临走时犹豫又停步,叫住了一名妖仆,递出他从先前起就捏在手中的东西:这是我自神恩宫为宗主求来的护身灵牌,你送进去给他。
当着容兆的面始终没有勇气送出的东西,到底不甘心。
小妖接过,领命应下。
苍奇离去,那妖仆转身进殿中,却被乌见浒拦住。
东西给我,你退下,宗主方才传话出来,这里不用人伺候。
打发了人,他接过那枚灵牌,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稍晚些时下了雪,纷纷洒洒。
乌见浒望向前方夜色下的玉絮飘飞,心头难得轻快——同样的春日雪夜,同样的地方,与去岁截然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在出云阁外守了一夜,连自己也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今夜此刻他在这里守着殿中人,却唯有心安。
容兆自殿中出来,打算回去出云阁,忽又停步。
乌见浒站在殿外廊下,凝神盯着廊外风雪,专注沉敛,像他又不像他。
宗主?身后妖仆不明所以,小声问。
乌见浒同时回头看来,容兆沉下心神,迈步出去。
乌见浒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来,恍如生出错觉,像他在一步步走向自己。
便也笑了,嘴角轻弯起弧度。
你笑什么?容兆停下,隔着几步的距离,淡淡看着他。
乌见浒问:宗主要回去出云阁?容兆不答。
他又笑了笑:能带我去吗?你不是紫霄殿这里的侍卫?容兆不含情绪地问。
乌见浒本也没指望:也是,总不好让宗主破例。
他偏头看向容兆身后妖仆,为首那个臂弯里搭着容兆的氅衣。
于是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抖开,帮容兆披上。
手。
乌见浒低声提醒,垂下的视线落至容兆水波不惊的眼,近在咫尺的目光交汇。
容兆似在打量他,更多的实则是冷眼旁观。
手。
乌见浒再次道。
容兆慢慢抬手,双手伸进袍袖里,任由他帮自己将氅衣穿好,系紧腰间系带。
乌见浒,他冷调的声音开口,我不信你,你现在做的这些,我通通都不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系好系带,乌见浒抬眼,看着他:因为之前对我太失望?容兆微微拧眉。
我昨日说了,我劣迹斑斑,你不信我,是我活该,乌见浒逡巡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神情变化,容兆,你最生气的是什么?是觉得我之前那些,全是虚情假意?若当真都是假的,我今日又何必在此?那日仙盟大会上,说出我半妖身份的不是你,你还是对我留了余地。
你说我拿你修炼邪术之事威胁你,实则那个来告密的仙使早被我杀了。
容兆,你对我从不是虚情,我对你的也不是假意,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看不透?容兆眯起眼:乌见浒,你是觉得你现在想通了,回头了,我就该如你所愿?凭什么我该由你牵着鼻子走?所以是不甘心?容兆不再回答。
乌见浒一叹,他与容兆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就连情爱这回事,也要争个先后输赢。
先动情的先输,他却不觉得自己赢了。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们之间本没有赢家。
那你牵着我走吧,我说过了,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容兆轻哂,眼神示意他让开,带人离去。
走了几步,身后人又叫他:容兆。
容兆身形一顿,回了身,不出声地看去。
灵符自乌见浒指间释出,裹挟着一团火冲向前,于他面前倏然分散,萤火似夜星,映亮他漆深眼眸。
从前白鹭山的山林间同样的一幕,在这一刻重现。
容兆凝眸望去,漫天花火璀璨后,那人微笑冲他道: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