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父母的早餐店边上开着一家书店,闲来无事时,我总喜欢去那儿玩。
寻一本有趣的书,在台阶上坐下,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曾看过一本怪奇小说,作者已然忘记,剧情大多也模糊了,但其中描绘的某种怪物,使我印象深刻。
那是种会破土而出的粉色蠕虫,能够自由的膨胀和缩小,因为长期待在地下,眼睛都退化了,全身只有一张用来拱土的嘴。
它们平时生活在地底,只有饿了会来到地上,通过喷吐腐蚀性的粘液狩猎猎物。
光文字就算了,书上还特别多插图,将那怪物各种模样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使人产生一种它们真的存在于现实的错觉,把年幼的我看得既惊又怕。
因此当几年之后,我的青春期到来,骤然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一只粉色的蠕虫时,我惶恐不已,甚至以为死期将至。
我胆战心惊了很长一段时间,整日神情恍惚,学习也下降不少。
父母二人察觉到我的不对,专门找我谈话,询问我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欺负。
我吞吞吐吐,眼含热泪,将自己身上有只怪物的事告诉了他们。
他们听后面色古怪,要笑不笑,最后母亲去了隔壁,留父亲一人将怪物的事与我说清。
那之后,我知道每个男人身上都有只怪物,它的存在,代表着男孩向男人的迈进,这并不是什么绝症,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的。
道理我是懂了,然就像沈鹜年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
尽管都是身体的一部分,我还是觉得那个地方与别处格外不同。
它不是真正的怪物,但没有智慧只有本能,黏糊糊滑溜溜,长得也不讨人喜欢,我叫它小怪物。
自它出现,与别的男孩不同,除了必要的碰触,我与它没什么深入的交流,也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要不是后来我喜欢上白祁轩,身体受激素影响渐深,开始做各种各样羞耻的迷梦,我们的关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和。
一想到白祁轩,往日总会更欢喜的小怪物,这次就跟猛地被扇了一巴掌似的,立时有了萎靡的迹象,显得颇为虚弱。
我咬了咬唇,只好把白祁轩迅速从脑海里擦除。
小怪物活过来一些,却仍旧不精神,怎么安抚效果也不大。
我知道,它是嫌我技术不够好,摸得它不舒服。
略带苦恼地,我开始试着为它虚构一位新的对象。
先是身体。
那必定是一副高大强健的身躯,拥有肌肉紧实的双腿,用力时会突显出蜿蜒脉络的手臂,还有温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
其次是姿势。
我需要靠坐在他的怀里,他的双手会穿过我的腋下,来到我的身前。
小怪物被他宽大的手掌一衬,好似更小了,成了迷你怪物。
我蹙了蹙眉,在脑海里更改了一些设定,下一瞬,小怪物在那双手中充气球一样变大。
额头抵在门上,我紧闭着双眼,开始最后的细节优化。
吹拂在耳廓上的炙热吐息,比我更高一些的体温,好闻的体香……每加上一点设定,小怪物便欢喜地颤抖,流出黏糊糊的口水。
左手扶在门板上,指尖收紧又舒张,血液透过纤细的血管,便也一会儿撤退,一会儿充盈。
脖颈渐渐覆上一层细汗,每一下心跳都变得又重又疾,小怪物的情绪从下传递过来,猛烈如山洪海啸,叫我根本无法招架。
耳廓上的呼吸跟着变得急促,后背的体温更是滚烫难耐,让人沉迷的体香伴着轻微的汗味,还有……小艾,你在里面吗?突如其来的男声犹如一道惊雷劈散了我所有的幻梦,我倏地睁眼,手上力道失了轻重,一下将小怪物扼吐。
嗯……心脏鼓动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五指抹过门板,膝盖一点点跪到地上。
你还好吗?可能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沈鹜年敲了敲门,再次询问。
身体止不住地轻颤,脸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一阵阵地发麻。
我……甫出口的嗓音喑哑带颤,不堪入耳,我忙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咳我很好,我用完就出来。
哦,没事,就是看你在里面很久了,怕你……沈鹜年的声音渐远,出什么事。
抬起黏腻一片的手掌,我闭了闭眼,心跳慢慢回落,疲惫顿生。
又不是小孩子,能出什么事啊?吓死我了。
我有些羞恼地看向那个已经懒洋洋缩回去的小怪物,无声嗔怪:你接下来都安分些,我再也不要为你做这种事了。
很快,时间到了周日,我身上的伤,除了右眼眼眶还有些泛青,其它大致都好了。
这一周,我始终让自己避免去想白祁轩。
在王向阳的事上,我不惧面对,也不想逃避,可换成白祁轩,完全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太想逃避了,简直恨不得永远不要去想他。
【晚上有空吗?】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不去想白祁轩,只能让他消失在我的大脑,却无法使他在我的生活中也消失。
我们还有一顿饭的约定,这顿饭,早晚都是要吃的。
我犹豫了下打算赴约,于是去外面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正在办公的沈鹜年。
他听完我的话,脱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道:你脸还没好,不如再延一周?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等了,就今天吧。
沈鹜年幽幽注视我片刻,拉开抽屉,从里头掏出什么东西扣到桌上,滑向我。
我按住一看,是把钥匙。
钥匙扣上串着枚木质的圆形牌子,刻着一个艾字,还有枚很小的铃铛。
以后这就是你的钥匙了,你可以自由进出这里。
沈鹜年重新戴上眼镜,冲我笑道,记得贴身带好。
我抚着木牌上的字,心中一时涌现许多情绪。
有些情绪实属罕见,有些情绪久见天日,它们翻涌着,沸腾着,在我的身体里是那样壮阔庞大,万马奔腾,可一旦出口,却只化为无比平淡的一句:谢谢。
出门的衣服是沈鹜年给搭的。
那天买的衣服送到后,就直接挂进了卧室的衣帽间里,我还一次没有打开过。
如今按照时节虽已是初春,不过天气还是很凉,因此还需要穿比较厚实的外套。
沈鹜年为我挑选的是一件墨绿色的长款毛衣外套,内搭一件咖啡色的羊绒打底,再加一条格子围巾牢牢系住脖子。
真的不用送你吗?出门前,沈鹜年又问了一遍。
不用了。
我朝他摆摆手,我自己去就好,再见。
再见,一路小心。
他并没有立刻回到屋里,而是一直目送我进电梯。
白祁轩租在江对岸,尽管同是市中心,但属于另一个区。
我到他发给我的地址时,已经差不多六点。
小区看着也是个高档小区,高层住宅,一梯两户的结构,进门前,保安还先同白祁轩确认了下才将我放进去。
在见到白祁轩前,我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还模拟了一些对话,然而当我真正见到他,才发现自己想象的贫瘠。
门开的一瞬间,我便条件反射般在脸上堆起了笑脸。
我如常地唤他白哥,假装好奇地打量他的居所,在他问起我脸上的淤青时,镇定自若地撒谎说是不小心撞到的。
我突然意识到,每个人都要在日常生活中演戏,我是如此,他自然也是如此。
我喜欢的,说不定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他。
白祁轩不会做饭,晚餐是附近外送的泰国菜。
你要喝点酒吗?他拿出一瓶白葡萄酒问道。
上次宿醉后的糟糕感受还记忆犹新,我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
不了,我喝水就行。
白哥,你室友呢?我说我要招待朋友,让他去女朋友那儿了。
他开了葡萄酒,倒了小半杯,坐到我对面,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
说着,向我举起杯子,干杯。
我没什么兴致,可还是牵起唇角,举杯轻轻与他碰了碰。
整顿饭,差不多都是他在说,我在听。
由于徐獒的展办得非常顺利,他现在已经荣升项目经理,可以参与一些项目的谈判与制定。
领导颇器重他,同事与他相处也很融洽,听得出,他很满意目前的职业发展。
……对了,你知不知道梁炜仁?可能见我对金融这块兴致缺缺,他话锋一转,说起梁家的八卦。
梁家的太子爷?梁汇云虽已是八十多,但仍然未退,因此他与原配所生的长子便也一直只能当太子,如今五十多岁,被外界戏称为老太子。
白祁轩点头:梁汇云据说突然查出癌症,终于打算放权,最近梁炜仁与梁在龙争虎斗,都快把天翻了。
他扫了眼我放在沙发上的外套,说,梁家家大业大,梁炜仁在业界也是位颇有分量的收藏家,与沈鹜年的养父交情很深,奇怪的是,沈鹜年却好像与梁在更为交好。
我没太懂他的意思:他们争家产,跟沈鹜年和他养父又有什么关系?你不会以为沈鹜年的养父,那个阿什麦金,仅仅只是个艺术品策展商吧?白祁轩一脸好笑。
他开始同我科普沈鹜年的养父何许人也。
罗伯特·阿什麦金,欧美著名策展人,艺术品销售商,也是名亿万富翁。
他被称为艺术界的教父,拥有着轻易就能捧红任何一名艺术家的能力,热心公益收养孤儿的同时,关于他利用艺术品为毒枭与富豪们洗钱的传闻,近些年也从未断过。
白祁轩说完了,又补了一句:所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和他还是少往来吧,当心被牵连。
我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他应该指的是沈鹜年。
我?我就一个大学生,牵连我干嘛?白祁轩可能也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过了,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我帮着一起将桌子清理完,又顺手洗了脏盘子。
放在哪儿?最后一个盘子洗完,我沥了沥水,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正要给我开柜门的白祁轩。
小心!他拉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挽住我的腰防止我跌倒。
我们一时贴得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闻到他呼出的酒气。
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小艾……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
他轻声说着,缓缓凑过来,眼里有着一些惋惜,还有些被酒精激起的冲动。
眼见他要吻上来,身体完全是出于受惊之下的本能,我一把将其推开,力道大得白祁轩甚至差点没有站稳,抚着料理台才没狼狈地摔倒。
他像是骤然酒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变得通红:对不起小艾,我喝多了……我抿了抿唇,将手里的盘子放到一边。
我不可能变成女孩,也不会为了任何人变成女孩。
本来,这件事是想等会儿再和你好好说的。
我停顿片刻,组织语言,我从大一起,就在一家KTV打工,这个我跟你说过。
那家KTV叫‘金辉煌’,其实是家夜总会。
白祁轩起初还有些茫然,听到最后,一下反应过来,双眸一点点睁大。
他慌乱地想要解释什么:你、你听我解释,我去那里是和同事一起庆祝升职,逢场作戏而已……我不那样,大家就会觉得我不合群……我不是……要指责你。
我打断他,我只是想要劝你,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
嗯……不太安全。
我讲得委婉,但白祁轩还是立马就懂了。
我没有和那个女人上床!我说了我不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合群,我……我到酒店把钱给她就让她走了,不信你可以去问她!他扶着额,努力回想,那个女的叫莎莎还是姗姗来着……不用了,这不重要。
这话不知道哪里刺激了白祁轩,他一下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是沈鹜年!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故意让我在你面前暴露不堪的那一面,他故意的!今晚他一而再再而三提到沈鹜年的行为让我非常不能理解。
你为什么总是要扯到别人?小艾,你看不出他对你心怀不轨吗?我挣开他的手,眉头紧紧拧到了一起:白……白祁轩,你这么大的人了,自己做的事难道还要别人来负责吗?不要无理取闹了。
就算是沈鹜年安排的包厢,他碍于情面不得不接受,可是他的嘴是自由的啊,难道沈鹜年还能远程操控他跟别人亲嘴吗??我……白祁轩白着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从来没想过会用无理取闹来形容他,也没有想过我们会为了另一个男人吵架。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是我之前对他滤镜太厚了吗?还是,他早已迷失在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中,不再是以前的白祁轩?我该说的都说了,先走了。
不愿再争执,我推开他,快步向厨房外走去。
穿上外套,拿上手机,我一口气跑下十一楼,一路跑到了小区外头。
直到小腹抽痛,气力不济,我才大口喘息着停下来,扶住了马路边的一颗行道树。
好了,这次应该是真的结束了。
缓了一会儿,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地铁站走。
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可毕竟这么多年的喜欢,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多少还是会觉得难受。
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我一边走着,眼泪一边不争气地流下来,并非为了谁,仅仅是哀悼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
然而可能是第二次了,心态好了很多,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太多撕心裂肺的感觉。
进了地铁站,手机忽然收到信息,我点开一看,是白祁轩的。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也要小心沈鹜年。
】怎么还没完了啊……我抹着眼泪,删掉了与他的对话。
回到青云公寓时,已经是九点。
一进门,就看到沈鹜年仍在客厅办公。
这么晚还在工作啊。
我主动与他打招呼。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视线在我脸上留得格外久。
今晚怎么样?嗯,挺好的。
我想,我还做不到满不在乎地与他谈论今晚的事。
等我调整好心情,再找个恰当的时间和他说明吧。
可能会需要几天,但应该不会太久。
明明就出去吃了顿饭,我却觉得自己比劳作了十几个小时还要累。
洗完澡走出浴室,沈鹜年忽然叫住我。
厨房有给你热的牛奶,喝过睡觉。
哦。
我拿着牛奶出来,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今天白哥说,他升职了,你还替他订了金辉煌的包厢庆祝?沈鹜年不知道在看什么,左手握拳,食指指节抵住下唇,电脑屏幕在镜片上投出一片白光。
对,怎么了?他闻言看向我,神色不动,谈吐自如,我想为你们制造一场偶遇,不过之后也没听你们说过,我想应该是没遇上。
哦,就是今天听白哥提起有点好奇,随便问一下。
面对他坦荡荡的目光,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忙用喝奶的动作避开。
看来不过是白祁轩心态不好,单方面跟沈鹜年搞雄竞。
哎,把我都弄得疑神疑鬼。
喝过牛奶,困意袭来,我摸上床躺下,没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一晚做了许多杂乱的梦,没有任何逻辑可言,感觉中途醒了几次,但又似乎只是陷入更深的梦境。
梦里,房门被推开,有谁走进来,轻轻弹动我挂在床柱上的钥匙圈。
叮铃。
铃铛轻响,那个人笑道:还好早有准备。
手指如羽毛般拂过我的脸,他往床尾走去,声音听起来心情很好:看在你那么为我说话的份上,今天我们来点不一样的吧……作为对你的奖赏。
梦境亦或现实,我早已分辨不清,唯有无边悦乐,真切而浩大地席卷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