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晓山的展,竟然是关于红线症的。
我看着展品清单上那些从未在网络上出现过的,充满各种交错红线的大型装置,有些意外。
通过沈鹜年布置的功课,我对余晓山也算有个大致的了解。
据我所知,他的艺术方向一直是人与自然,环境污染等等,还从未涉及过某种疾病。
小艾……钟艾!我朝声源望去,倪姗站在长条的吧台后,将方才做好的四杯现磨咖啡放在托盘内,往我方向推了推。
我有点肚子痛,麻烦你送上去,拜托拜托。
她合十双手拜了拜,随后捂着肚子飞快跑向洗手间。
正好我也要送资料,省得跑两回了。
端着托盘来到二层,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了里头的争吵声。
你们有没有好好找地方?这种场地怎么配得上我的艺术?或者也不算争吵,不过是余晓山单方面的责难。
我推门而入时,许美晴正在解释江市很难找到符合余晓山所有要求的场地,特别是市中心,不是面积不够,就是地方不行。
余晓山将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摔,强硬道:我不管,我是不会在这种垃圾地方办展的。
猫着腰,我将咖啡和文件一一摆到茶几上,同时偷偷打量余晓山。
刚见他时,我吓了一跳,网上那些照片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了,那会儿余晓山看起来还算精神,一头黑色长发,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唐装,非常有个人特色。
如今的他真的老了好多,头发不仅全白了,身形也是又瘦又干,若不是那身不变的唐装,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同一个人。
老师,别生气了,润润嗓子。
站在余晓山身旁的中年人从我手中接过咖啡,恭敬地送到余晓山身前。
这人好像是余晓山的弟子,我经常能在余晓山照片的边边角角发现他,四十多岁的年纪,性格看起来很憨厚,就是不太打理头发的样子,刘海都要遮住眼睛。
许美晴道:是啊,余老师您先别激动,地方没有选定,还是可以变动的。
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展,我不允许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在场有四个人,却只有两个人在说话,余晓山的弟子连坐的资格都没有,想来也是不能发表意见的,而沈鹜年……从我进来就一直在看手里的文件,一副全然不关心周遭都在发生什么的模样。
我放下展品清单后,他很快又拿起来翻看,等我将咖啡放到他面前,发出嗒地一声,他终于抬头,发现是我,眨了眨眼,嘴角牵动脸部其余的肌肉,在原本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渐渐绽开一抹生动的微笑。
谢谢。
他无声吐出两个字。
我回他一个笑,抱着托盘起身,轻快地往外头走去。
还没下楼,只是走到办公室外头,就听到里面的沈鹜年终于开口了。
重要的始终是结果,不是过程。
余老师,梁总赞助您办这场展,也算是力排众议,您应该明白,只靠您自己,这些展品是永远无法见到天日的。
我知道您有您的艺术追求,但我们先来讲讲现实……梁总?梁在吗?想不到梁在还会赞助这种艺术展。
这样想着,我缓缓下楼。
余晓山?裴焕臣歪了歪脑袋,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好像不认识,他是干什么的?是位装置艺术家。
学校食堂里,怕引起太多瞩目,我与他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这次在江市的展,好像是梁先生赞助的,关于红线症的装置艺术展。
你知道红线症吗?我想着裴焕臣这么缺乏常识,应该是不会知道如此冷门的疾病的,搜刮了下脑海里关于红线症的解释,打算同他科普一番。
红线症就是……我知道。
裴焕臣的筷子夹住一块炒蛋,稍稍用力,从中一分为二,Cure是Redvein的解药,只有得到Cure的爱,Redvein的病才能痊愈。
这种病折磨着Redvein,让他们痛苦不堪、丧失尊严,所以,需要Mimic的帮助……咩咩扣?我对红线症的了解也只流于表面,并没有深入研究过,因此对裴焕臣口中的咩咩扣并不熟悉,只以为是某种专为红线症患者研制的药剂。
一切都是为了医学,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必须有人做出牺牲,必须我来做出牺牲……裴焕臣的手无缘无故开始剧烈颤抖,双眸更是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惧色。
焕臣,你怎么了?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并不能叫他回神。
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任那些旧日的阴霾缠上来,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沼。
筷子自他手中脱落,滚到地上,他仿佛喘不过气般攥紧了胸口的衣物,一双眼睛睁大到了极致。
可是好痛苦,实验好痛苦……爸爸我好痛苦……他无声地落下两行剔透的泪水,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这是发了什么急症吗?我急忙起身,去到他身边,替他拍背:焕臣,深呼吸,放轻松……同时喊他的保镖过来。
两名小黑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完全没有慌乱,对视一眼,一个从怀里掏出一支注射器,一个在裴焕臣身旁蹲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要做什么,拿着注射器的小黑就朝裴焕臣脖子上一针扎了过去。
只是几秒,原本还在不停颤抖流泪的裴焕臣便软倒下来,被小黑扶住,送到了另一名小黑背上。
少爷发病了,我们得送他回去。
扎针的小黑淡定地将透明盖子重新盖回针上,然后将注射器塞进自己的衣服内侧。
不用担心,少爷这是老毛病了,没有生命危险的。
可能是看我脸色太难看了,本来准备要走的小黑又额外补了一句。
然而就算这样,我坐到沈鹜年车上的时候,还是手脚冰冷,心跳加速。
怎么了?沈鹜年察觉到异样,问。
我系好安全带,将不久前食堂发生的一幕描述给他听。
既然他的保镖都说没事,你就不要担心了。
沈鹜年道。
咩咩扣到底是什么?我不断变换着相似音节的文字进行搜索,但无论是单独还是与红线症一同搜,都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你说……这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人拿活人做实验的?为了不引发歧义,我特地声明,不是我们那种实验,是真的在实验室,像对小白鼠一样对待人类的那种实验。
怎么?你觉得裴焕臣遭受了某种惨无人道的实验?我不知道,可他实在太奇怪了。
他从来没上过学,也没有朋友,连火锅都没吃过……他觉得自己是人类以外的生物,有时候会表露出对人类的同情,有时候又会一副看不起人类的样子。
说着说着,我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战战兢兢地看向一旁沈鹜年,你们……你们有钱人不会专门有一个地方,是饲养这种人形宠物的吧?对啊,我们会把看上的漂亮孩子送到实验室去,往他们身体里注射药剂,把他们变成没脑子的白痴,然后送他们去上学。
沈鹜年注视前方,凉凉说道。
我往他相反的方向缩了缩:你不要开玩笑,我会当真的。
沈鹜年静了片刻,对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叹了口气。
裴焕臣不是梁在的宠物,你放心吧。
或者说,只有在梁在身边,裴焕臣才是安全的。
他显然知道一些内情,但可能牵扯到梁在的隐私,不方便和我说。
我没有勉强,自觉揭过这个话题,改为谈论此行的目的地。
徐老师真的说想我和你一起赴宴吗?前两天沈鹜年忽然与我说,徐獒要在家中设宴,款待一些朋友,邀请了他,并且特地嘱咐了要带上我。
我总不会拿这种事骗你。
他余光扫过来,不知道第几次的夸赞,你穿这身很好看。
今天因为要见徐獒,我穿得比较正式,外套和裤子是之前沈鹜年让人给我订做的西服西裤。
不过说是西服,其实更像是风衣,拿铁般的颜色,轻薄柔软的面料,无论是版型还是材质,都与传统西服差别很大,更休闲也更时尚一些。
里头是一件同色系但是颜色要淡许多的小圆领羊绒打底,下摆束进裤子里,露出腰上的编织腰带,是沈鹜年教我的穿法。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脸颊慢慢升温,热度爬上双耳。
虽然听过很多次了,可每次听,每次还是很不好意思。
徐獒的住处在江市郊外,和我学校是一南一北的两个方向,加上路上有些堵车,导航显示我们全程一共要花费两个半小时。
不过我边和沈鹜年聊天,边从背包里掏出相机,一路拍天空,拍车流,并不觉得无聊。
这会儿的我还不会知道,今晚这场客宴对徐獒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会知道,自己将借着醉意对沈鹜年做出怎样禽兽不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