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徐獒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严肃幽默,但行动不便的摄影大师。
所以当见到站立着的他为我和沈鹜年开门时,我短暂地愣怔了一下。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他正穿戴着假肢。
因为显而易见的,他自己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他穿着一条只到膝盖的西装短裤,膝盖以下,是一副形似拉长的英文字母C的金属假肢,看着未来感十足,非常酷炫。
还有半小时开饭,你们可以先在房子里到处逛逛,和大家聊聊天。
说着他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我这时发现他的假肢后头,C的背面,竟然狂草般一个刻着徐,一个刻着獒。
哇,感觉更酷了。
徐獒的住所是栋三层的大别墅,屋子的装修风格以明亮的白色、米色为主,客厅与餐厅相连,宽敞到我能在里面连翻三个跟头。
沈鹜年尽管年轻,知名度却不小,一进屋就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几个人上前同他寒暄。
他们谈论的话题通常围绕着某个艺术流派或者某个我不认识的艺术家,听久了很没意思。
沈鹜年许是看出了我的无聊,谈话间隙指着不远处桌上的酒水点心,凑到我耳边道:自己去玩,注意安全。
顺着背脊上的力道往餐桌方向走了几步,我再回头,他已经重新与其他人谈笑风生上了。
沈鹜年有时候总让我觉得自己不是20岁,而是10岁。
这种错觉叫我有些苦恼,因为它们引发的后续情绪不全都是好的,可也不能称之为坏的——我会新奇于他把我当成孩子,又会拼命地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个孩子。
拿了一杯橙汁,我房子各处参观起来。
徐獒的家充满着各种摄影元素——作为装饰品陈列的古董相机;整面墙的摄影书籍;还有随处可见的摄影作品。
或者也不算是作品,更像是一些对于生活的记录。
有和家人的温馨日常,还有同朋友的聚餐。
我沿着墙壁依次看过去,忽然对着其中一张照片惊诧驻足。
那是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似乎摄于某次聚会,在场有男有女,全是亚洲面孔。
长条的桌子上,徐獒靠镜头坐着,闪光打在他脸上,清晰地显露出他年轻饱满的五官。
不过年轻的徐獒并非我惊诧的主体,我惊诧的是桌子尾端,离镜头稍远,显得有些灰暗的那个男人。
他长得实在很像沈鹜年,只是更年长一些,也更阴郁一些。
一群灿烂大笑的人里,只他一个不笑,冷冷地盯着镜头,宛如一缕怨恨的幽灵。
以前的傻瓜相机,都有一个石英计时器,可以设定年月日时分,按下快门的同时,代表时间的数字就会被一同记录在底片上,这张照片的右下角也有这样的数字。
我稍一计算,发现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照片了。
这是我年轻时,在美国与一群华人艺术家聚餐留下的合影。
我被猝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就见徐獒站在我身后,也在与我一同观看那幅照片。
这是沈爻,他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抹暗影,沈鹜年的父亲。
我其实已经猜出来了,毕竟这世上两个人无缘无故这样相似的概率是非常小的。
顺着他的手指,我再次将视线聚焦到沈爻身上,感叹道:他们真的好像。
怪不得那天拍下沈鹜年抽烟的侧颜,他会没头没尾说一句好像,我那会儿以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现在看来,是那张照片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身处阴影里的他五官本就不甚明朗,加上那股幽冷的氛围,确实和沈爻更像了。
你知道沈爻的事吗?徐獒问。
我猜对方口中的事,应该是指沈爻犯下的那场禽兽不如的谋杀,于是点了点头。
沈爻当年在国内也算小有名气,他觉得自己能有更大的成就,于是一心跑去国外追寻艺术梦,结果处处碰壁……徐獒说到此处,轻轻叹息。
当时华人艺术家有自己的圈子,尽管各自领域不同,但时常聚会。
徐獒与沈爻就这样一来二去中,有了些交集。
徐獒艺术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是圈内公认的明日之星,人生第一场展,就由艺术界教父阿什麦金亲自为他操刀。
反观沈爻,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吃着国内带过去的老本,手头日渐拮据,往日艺术家的自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谁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低下头颅,找到徐獒,跪在他面前请他帮忙为自己引荐阿什麦金先生的。
徐獒只说,被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沈爻双目通红,双颊紧绷,他仿佛都能听到对方咬碎牙齿的声音。
我替他约了会见,本来该陪他一道去的,可我母亲却突然病重,我只能匆忙回国,等再听到他的消息……悲剧已然发生。
这些年我经常会想,要是当初我没为他约见阿什麦金先生,或者陪他一起去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做那样可怕的事。
徐獒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沉痛。
我以为,徐獒记录那么多年的战争,早已看淡生死,不光自己的生死,还有别人的,可如今听他语气,好像并非如此。
老师,这不是您的错。
您是好意,怎么会想到他会做那样的事?我正色道,会发疯的人,早一点,晚一点,都是会疯的。
或许唯有这样珍惜着任何人生命的摄影师,才能抛却自己的生死,怀着大爱奔赴战场。
不说这些了。
徐獒摇摇头,招手要我跟上他。
他带我穿过客厅,来到户外,停在了一座木屋前。
木屋健在院子中,只有一层,大约占地六七十平,门上装着指纹锁。
解锁进门,里头干燥而温暖,摆放着各种摄影器材与扫描打印设备。
当在架子上看到只有在网上才见到过的,价值十几万的相机,和各种长枪短炮,目不暇接不足以形容我状态。
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徐獒朝我伸手。
带了。
我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来一只装着内存卡的小盒子。
仿佛是当面等着老师批改卷子的小学生,我既害怕自己没有好的表现,又期待能在老师面前表现一番。
有些是我用单反拍的,有些是手机拍的,拍得……不是很好。
好不好,我看了再说。
徐獒将内存卡插入读卡器,开始一张张查看跳出来的照片。
这张构图不错……这张情绪不错……徐獒的点评与沈鹜年有些不同,沈鹜年更多是站在观看者的角度,而徐獒则从拍摄者出发。
照片全都点评过,他拔出内存卡还我,然后点开一个网页,指着上头的文字道:两年一度的卡纳大师赛,有个面向21岁以下年轻人的组别,不限题材、相机品牌和画幅,非常适合你参加。
他往下滑了一下,露出大赛奖项,每位获奖者不仅可以拥有‘卡纳大师’头衔,得到专业相机和镜头作为奖品,还能额外获得1万欧元的创业基金。
不过,还有没几天就要截止投稿了,你要参加的话,就要抓紧时间了。
卡纳大师赛,我这种摄影新人都听说过的比赛,无数大师都是从获得卡纳大师的称号开始自己的大师之路的。
我竟然……也能参加这种比赛了?又不要钱,参加个比赛怎么了?徐獒看出我有怯意,粗壮的眉毛一竖,脸孔严肃起来,你还年轻,就应该多参加这种比赛,抓住更多的机遇。
我被他瞪得心都颤了,忙道:我……我会参加的,老师。
他从鼻子里哼了声,这才满意。
之后,他开始教我使用他工作室的各种器械。
胶片扫描仪、打印机、电脑怎么用,还有灯要怎样打开,温度要怎样设置,湿度要怎样查看,渐渐地,我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徐獒在托孤一样。
这种感觉在徐獒让我伸出右手,把我五根手指的指纹全都录入指纹锁时,达到了巅峰。
老师,你这是……滴滴滴滴……徐獒边操作着指纹锁边道:我下周就要重回战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空着也是空着,你可以随意使用。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惊人的话。
我一时傻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七年前,他于漫天战火中踩中一颗地雷,双腿俱断,重伤而归,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心了、沉寂了,七年后,他却悄无声息练就一双酷炫的铁足,说要再次回去。
他应该自己很清楚,他这样的身体,回去意味着什么的。
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老师……我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徐獒盖上指纹锁的电子面板,笑得像个顽童:你叫我一声‘老师’,应该要比别人更理解我的人生追求才对。
有人一生追求安定,有人一生追求爱情,也有人一生追求刺激……这些人,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傻子。
我这个追求‘真实’的人,在旁人看来也是个傻子。
但无所谓,反正大家都是傻子,这世上何惧多一个我这样的傻子?说完,徐獒关上工作间的门,大步向主屋方向走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背着手,忽地大笑起来,声音宏亮,力透苍穹。
我陡然反应过来,今日这场宴请,不止是朋友相聚这样简单,也是众人对他的一场送别。
那之后的整晚,我都有些神情恍惚。
我与徐獒虽相识不深,却已有了几分师生的情谊,原以为自己会有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同他学习,不曾想……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上,烛火摇曳,鲜花飘香。
我注视着席上举杯畅饮,与友人纵声欢笑的徐獒,心里可谓千头万绪、愁肠百结。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偏我又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心里想什么,就会如实地显现在脸上,一下被沈鹜年看出端倪。
老师要回战区了,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问道。
桌上每人都有两支杯子,一支倒酒,一支倒饮料,我本来只喝橙汁的,这会儿愁起来,拿起那支酒杯也尝了一口。
酒是葡萄酒,不是红的亦不是白的,而是一种琥珀色的葡萄酒,入口微甜,带着明显的果香,并不难喝。
抿了口小的,紧接着,我又将剩余的一口饮尽。
我确实一早就知道,但不是最近。
沈鹜年低声说着,将自己杯子里没动过的葡萄酒全都倒给我,我七年前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去。
这答案,也不算出人意料。
老师说,他的人生追求是‘真实’。
我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微微出神,这就是马斯洛需求的最高层,自我实现吗?沈鹜年沉吟片刻,道:满足了低阶的基本需求,人们总是会往更高的需求探索,你可以把它当做人类进化至今的原始冲动。
那你呢?你有追求吗?我现在的主要需求不在自我实现。
我再次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闻言好奇看向身旁的男人:不在自我实现?那你现在在哪一层?一共就五层,前两层他应该早就满足了,剩下三层,去掉最高的自我实现,还剩第三、第四层。
我想想,第四层应该是尊重需求,他显然也拥有了,第三层是……是什么来着?爱与归属。
我现在还在寻求……情感的联系和归属。
眼镜被白祁轩打坏后,沈鹜年这段时间都不再戴眼镜了,烛火的橙黄于他眼中交织成一片,熠熠生辉。
情感?归属?沈鹜年竟然会需要这样的东西?或许是看出我脸上的疑惑,他接着道:钱可以解决许多事情,然而也不总是万能的。
说罢他抬手示意,一直侯在边上的菲佣见了,忙端着醒酒器上前,为我的空杯再次续上葡萄酒。
那祝你早日找到。
我将酒杯倾向他。
他莞尔一笑,举起盛了矿泉水的杯子,轻轻与我相碰。
每次喝完又很快会被加满,不知不觉,我就喝得有些多了,不过葡萄酒比威士忌度数低得多,多喝几杯也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断片。
就是……从温暖的室内去到外头,被冷风一吹,有点恶心。
没事吧?沈鹜年扶住我,面露忧色。
夜深人静,酒足饭饱,众人看时间差不多了,纷纷起身告辞。
可能喝多了,也可能是憋了一天终于憋不住了,不知谁起的头,一群大老爷们在大门口忽然泪洒当场,鬼哭狼嚎起来。
鹜年,你扶他在附近走走吧,散散酒气……老严,好了好了,别哭了,我还是有机会能回来的。
徐獒说着话,就被一醉酒小老头抱住了。
徐叔,那我们先走了。
沈鹜年搀着我就要往外走,我看了眼被大家抱成一团的徐獒,忽然挣脱沈鹜年的手,朝人群扑过去。
张开双臂,我加入到拥抱徐獒的队伍中,跟着大家一起喊:老师,你一定要回来啊!徐獒笑得很开心,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最后,我是被沈鹜年扯开的。
依依不舍回头看去,有几个小老头和我一样被扯开了,但也有几个仍坚定地抱着徐獒不撒手。
你说,老师还能回来吗?收回目光,我低低问着前方拉着我走的沈鹜年。
他之前几次不也活着回来了吗?那不一样,那时候……他年轻得多,并且还很健康。
为了理想而亡,对他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
沈鹜年的话令我陷入沉思。
曾经的我以为,决定生死的只有温饱。
原来,人还可以为了理想而死。
徐獒居住的别墅小区大到不可思议,绿荫环绕,林水相依,宛如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园。
夜晚的湖泊边亮着一圈橘色的氛围灯,暗处不时响起昆虫亦或水鸟的怪叫,我与沈鹜年一路走来,全无半个人影。
郊区的星星要比市中心更容易看到,不过也只是零星的几颗。
星辰遍布的宇宙里,一定不止这几颗星星,可这几颗星星,必然是更亮、更闪耀的存在。
沈鹜年,我要参加卡纳大师赛。
仰头望向天空,明知那些星星离我很远很远,还是忍不住伸手去够。
始终引领着我的脚步并不停下,沈鹜年仅是淡淡地嗯了声,表示知晓。
半空中的手指一凝,我蹙了蹙眉:这你也猜到了?沈鹜年没有正面回复,只是用带笑的嗓音道:卡纳大师赛两年一度,你错过了今年,就要再等两年,还会错过青年组别。
徐獒惜才,一定会劝你参加。
他这种人,就是卖保健品也会发财的。
五指弯曲,虚握成圆筒形,我闭上一只眼睛,观察了会儿天上的星星,又去看前面的人。
沈鹜年……小小的圆筒里,沈鹜年闻声半侧过身:嗯?他明明很上相,偏偏不喜欢拍脸,可惜了。
我看得入迷,他的脚步停了,我却还在继续,脚下不知是没力气还是绊到了什么,忽地就踉跄一下,朝前扑去。
一切都成了慢动作,我清楚地看见沈鹜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愕然,随后他眼明手快地伸手托住我,试图稳住我的身形,然而惯性之下,反而被我带倒。
所幸这条湖边小道十分细窄,两边全是松软的草坪,他摔在我身上,我摔在草上,谁也没受伤。
没受伤……小艾?沈鹜年撑着身体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的领带被我抓在手里。
这一幕,我梦到过……我望着身体上方面容俊美的男人,一手抓着他的领带,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
他垂眸睨着我,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评估,又像是打量,直到我的手指按上他的唇角,他才开口:哦?你梦到过我?我在你的梦里做什么?说话间,湿热的吐息自他口中流淌而出,沾染我的指腹。
欺负我。
拇指更伸进去一些,触到挡路的牙齿,满不在乎地撬开,抵住那条鲜红的软舌。
没错,就是这个触感,总是逼迫我咽下不想吃的东西。
怎么欺负的?沈鹜年笑起来,声音有些含糊,犬齿轻轻咬在指关节上,柔软的舌头时不时碰触我的指尖。
顺着他的问话,我开始回忆更多细节。
抽出湿黏的拇指,五指缓缓插入他的发根,向下不断按压他地后脑,另一只手则加大了拉拽领带的力量。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在即将演示欺负的过程时,我犹豫了一瞬,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我其实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酒精放大了我的原始冲动,让我只能不断索取更高的需求,或许是蒙蔽了一些理智,但不代表我就变成了傻子。
我隐隐觉察到,自己也许正在做一些错误的决定。
攥紧领带的手收紧,又再松开,兴许以为我还要继续,在我彻底松手前,沈鹜年一把将我的手握住。
他没有言语,亦不拉近我们彼此的距离,仅仅垂眸看着我,将宽大的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理智告诉我,他应该是在委婉的拒绝,可我的原始冲动用更大的声音反驳,问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欲拒还迎。
两方争执不下,让我的大脑陷入迷茫。
钟艾?久不见我动作,沈鹜年轻轻晃动我的手,接着应该是想要起来,膝盖不经意地向前,一不注意,蹭过我近来本就容易蠢动的那个地方。
唔……我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刹那间脑海里本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种声音,只剩下震耳欲聋的一种——完了。
小怪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兴奋到极致,犹如一名邪恶的传教士,将名为欲望的信仰顺着血液的河流,传遍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抵达大脑时,它们与理智交锋,战况惨烈,眼看不敌,只能使出一招同归于尽,把脑子炸成了一团浆糊,让其不再能够思考复杂的问题。
至此,敌军主帅阵亡,旧的教义远去,新教当立,我成为了欲望的信徒。
停摆的动作顷刻间恢复既定的轨迹,甚至还进入到了快进模式。
按下沈鹜年脑袋的同时,我急切地抬起头,探出舌尖,想更早地触碰到对方。
耳边模模糊糊听到一声轻笑,我却已没有余力去思考它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