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沈鹜年不在家,日头高照,已经是中午。
我浑身都在酸痛,但心情比起昨日来说平复许多。
客厅的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碗黑漆漆的炒饭。
那应该是蛋炒饭,我认得饭里黄色的鸡蛋和绿色的芹菜沫,至于包裹在米粒上的黑色小颗粒……看起来非常像是锅灰掉到了米里。
我端起炒饭闻了闻,有股特殊的气味,是我从未闻到过的,但并不难闻,想来应该不是锅灰。
放下盘子,我又拿起纸条看了眼,上头的字迹中英文夹杂,一笔一划遒劲有力,肆意洒脱,颇有些字如其人的调调。
沈鹜年说自己出去一趟,可能要下午回来,桌上是他留的Black 什么什么Rice。
我将纸条拿近了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最后确认那应该是黑松露蔬菜蛋炒饭的意思。
一如既往地打算进客卫洗漱,门却被锁住了,门上贴着一张和桌上相似的纸条,写着早上不小心把消毒液打翻了,整个洗手间都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沈鹜年觉得对呼吸道不好,让我要用就用主卧的卫生间。
那不是更应该打开门通风吗……小声嘀咕着,无奈地看了眼锁住的卫生间,我转身回去主卧。
虽说整套房子都算是沈鹜年的私人空间,可其它区域我都去过,唯独这间主卫,是昨晚头一次解禁。
晚上迷迷糊糊也进去上过厕所,强撑着睡意打量了两眼,眼睛看了,脑子却一点没记住。
如今再踏足,我只觉得哪哪儿都很新奇。
可以储物的镜子,白瓷的洗漱台,绿色马赛克的墙面,还有复古的浴缸,这是纯属于沈鹜年的领域。
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长脚的浴缸,乃至于好奇地蹲下身敲了敲浴缸银色的金属脚,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材质的。
感觉……沈鹜年会边喝威士忌边在里面泡澡。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结果下一秒就乐极生悲,因牵扯到脸上的伤口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经过一晚的发酵,我的右眼跟发面馒头似的,肿得更厉害了,几乎遮住了全部视野,结合扩散到脸颊上的青紫,整张脸可以用凄惨形容。
我如果顶着这张脸回小姨家,相信就是她一眼也难认出我。
轻叹了口气,我拿起牙刷小心伸进破溃的口腔,刷到一半忽地停下,看向洗漱台上满水的牙刷杯。
曾几何时,我还为沈鹜年的贴心感到惊讶,这才几天,竟然就习以为常了。
这难道就是由俭入奢易吗?沈鹜年的黑松露炒饭看起来奇怪,吃着却很香,原以为吃不了那么大份,最后不仅吃完了,还有点意犹未尽。
吃饱喝足,我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先把碗筷洗了,擦了下没什么油烟的灶台,又将橱柜都擦了遍。
这些家务我在小姨家都很常做了,所以也算得心应手。
不过可能还是有些勉强了,擦地的时候起得太快,眼前阵阵发黑,我差点就摔到地上,扶着墙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打扫过屋子,本来还想买些菜,但我这个样子根本出不了门,找了圈手机也找不到,只能遗憾作罢。
……沈鹜年什么时候回来?坐在窗边发了会儿呆,我无所事事,又不想弄乱刚铺好的床,便到一旁沙发上小憩起来。
以为眯个半小时最多,不想再睁眼的时候,天都暗了。
江市华灯初上,使市中心的夜里亮如白昼,因此屋内虽没有亮灯,也不觉昏暗。
我缓缓眨了眨眼,仍有些困倦,想要再睡,门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开锁声。
顷刻间睡意全无,我一下坐起来,往门口赶去,却因为起得太快,眼前再度黑成一片,才走几步就失去方向重重摔倒。
我趴在地上,还在发懵,那头沈鹜年已经丢下手中袋子来到我身边。
见到我高兴,也不用行这么大礼吧?有没有摔疼?嘴里说着笑,他直接将我从地上抱起来,轻轻放回了沙发上。
作为一个成年男子,被他这样抱来抱去我实在有些羞赧,耳朵都开始发烫:没有,我就是睡迷糊了……刚才在睡午觉吗?沈鹜年走到墙边开了灯,霎时,屋内亮堂起来。
嗯,稍微睡了一下。
我的视线跟着他到处走,见他绕过沙发回到门口,也扒着沙发背去看。
白色的袋子里滚出一些果蔬,沈鹜年弯腰重新将它们拾回袋子里,随后关上房门,进了厨房。
看不到他了,我趴在沙发上,视线仍旧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听着厨房里的细碎声响。
你把碗洗了?他从厨房出来,说话的同时,脱去大衣,随手放到沙发上。
应该我洗的。
我撑起身子,看着他道,晚上的碗也我来洗。
他注视我片刻,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你不会还做了别的吧?我这是捡了个田螺姑娘回家吗?我掀了掀唇角,有些痛,又落回去:没什么的。
对比他为我做的,只是打扫卫生真的算不了什么。
虽然很感动,但你现在的身体还是要好好休养,别太操劳了。
说完,他松开手,非常自然地刮了下我的鼻尖,转身再次往厨房走去。
这般亲昵的举止,十五岁之后就是白祁轩也不大对我做了。
我怔愣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朋友之间真的会这样吗的疑问。
可他严格说来是个外国人,他连中文都写不好,一些言谈举止不像认知里的国人,似乎也……合理?我摸着鼻子想道。
晚餐时,我犹豫良久,还是主动问了王向阳那边的情况。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
学校那边还没有新的消息,不过我替你请过假了,你这一个星期都可以住在我家。
沈鹜年道。
现在还是周末,昨天才发生的事,估计学校反应没那么快,该是还要过几天才能商量出来我和王向阳的处理结果。
昨天看病的钱,还有律师费,你把总数告诉我,我看我的钱够不够还你。
不够的话,可能先要欠着,等我以后再还……你要不要来做我的助理?他突然打断我。
我一愣,思维有点没接上这跳跃式的话题:啊?展览是欧洲兴起的东西,在国内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的养父派我回国,也是为了让我扩展国内业务。
美晴负责与各种美术馆和展厅接洽,事情已经很多,我需要一个专门的助理,来替我分担一些工作量,这样我才能更好地把注意力都放在策展上,而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有事叫你,你去做就行,没事就自个儿玩。
包食宿,工资月结,你欠我的钱,可以在工资里慢慢扣。
他开出了一个让我颇难拒绝的月薪,接着道,但你必须把晚上夜总会的兼职辞掉,毕竟那可能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静静听他说完,我思索半晌,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扶贫吗?包食宿,工资高,活儿少,我不是傻子,沈鹜年想找助理什么样的找不着,何必要找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在校生?我甚至都不是艺术专业的。
除了扶贫做善事,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沈鹜年夹起一块木耳送到我碗里,闻言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伤自尊了?我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不用这样的。
我……我已经接受了你很多帮助,你不欠我什么的。
再这样下去,我怕恩情越积越多,自己就要还不清了。
我帮你,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
沈鹜年慢条斯理地说着,你也不用觉得我就一无所获。
我身上有沈鹜年想要的?我一穷二白,要钱没钱,要才没才,还有什么是我有沈鹜年没有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问对方:你想要什么?他停下筷子,看我的眼神幽深起来,有一瞬,我感觉自己成了橱窗里精美的礼品,他打量我,评估我,眼里是不自觉流露的势在必得。
但眨眼间,在我还没来得及生出怯意前,那勃勃的野心便被温和的笑意取代。
硬要说的话,可能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天真单纯?……我一时难以接话,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筷尖打在碗上,发出清脆响声。
我本来有些无语,见他如此,也被传染了些许笑意,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不要老是胡说八道,当心以后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信你了。
他停下笑,表情竟然还挺委屈:怎么能说我胡说八道,我明明每句话都是发自真心。
我懒得继续跟他纠缠,连忙给他夹了块鱼,哄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说错啦……吃完了饭,我起身收拾碗筷,沈鹜年并没有阻止,说要洗澡,便回了自己的卧室。
说到洗澡……我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
感觉要回学校一趟才行,一直穿沈鹜年的衣服也不是办法。
趁寝室里其他人去上课,偷偷回去拿点衣服吧?沈鹜年洗完澡出来,我直接与他说了想回学校拿衣服的打算,他擦头发的动作一顿:明天吗?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工作吗?明天没事。
我哦了声,没再拒绝他的好意。
本来想让沈鹜年把客卫的锁开了,我在客卫洗澡,可他说里面的味道还没散,说什么都不让我开。
你都不开门怎么散?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睡了我就开,把窗一起打开吹风。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勉强,只能进他那间浴室洗澡。
浴室刚被使用过,水汽氤氲,空气里弥漫着洗发水的芬芳,是沈鹜年身上的味道。
由于没有内裤了,我直接没穿,想着明天回学校换上就是了,现在天气还很冷,大家都穿得厚,一眼也看不出什么。
神清气爽出了卧室,就见沈鹜年立在客厅沙发旁,手里拿着支药膏,对我抬了抬下巴。
洗好了就过来上药。
上、上药?沈鹜年看着说明书道:你忘了吗?昨天医生说的,二十四小时后要擦药才好得快。
医生好像是说过,可是……我自己擦就好,不用麻烦你了。
说着,我伸手去拿沈鹜年手里的药膏,被他轻松避开了。
我就给你擦背上,其余的你自己擦。
他按着我的肩,强硬地要我坐下。
不是……都是男人,扭捏什么?他兴许看出我的挣扎,淡淡开口。
这话的效果大概和你是不是不行差不多,他说完我就不动了。
然后下一秒掀起衣摆,我非常自觉地趴到沙发上,枕着交叠的手臂,闭上眼紧张地等待。
黑暗中,伴着轻笑,一只炙热的大手涂满药膏,落在我的后背。
我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下,接着便听到身后的人问:疼吗?其实白天不太疼了,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被他一揉,又疼得厉害。
疼啊……我一个字还没说完,就感到后背上沈鹜年忽地加大力道按揉过那块疼痛的皮肉,尾音不受控制地拔高。
我赶紧咬住下唇,好止住自己丢脸的声音。
那我轻点。
背脊上的力道随之轻缓下来,却让我越发难熬。
不是纯粹的痛,也不是绝对的痒,又都参杂了一点。
额头抵在胳膊上,我紧紧握住拳头,努力抵御着喉间随时随地都要冒出来的声音。
身体在沈鹜年的搓揉下如同一节干燥的木头,渐渐发热,再是发烫。
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一瞬间清醒过来,面颊发麻,头脑发胀,后背在短短几秒内沁出一层细汗。
我竟然……羞耻和恐惧霎时裹挟了我,叫我上一刻还畅游在温暖的泉里,下一刻便跌进冰冷的万丈深渊。
所幸,沈鹜年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
你出了很多汗,这么疼吗?掌根推揉肩胛的动作停下,沈鹜年微微俯身,凑到我耳边问,要暂停喝点水吗?不行不行!现在坐起来绝对会被发现的!不用!我回答得又急又快,生怕晚一秒沈鹜年就把我扶起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我好好上个药就能……一定会把我当做变态。
一想到那种可能,我就怕到不行,感觉自己只要一放松,就要哽咽出声。
那我就继续了。
说着,沈鹜年的指尖滑过我的脊背,来到腰际靠近裤子边缘的地方。
那块地方想是没有肩胛那里严重的,因为疼痛感更少了,全是酥酥麻麻的痒意和热意,让我刚松懈下来的身心,又再次掉进绝望的深渊。
无耻……从没有哪一刻,我会对自己身为男性这件事这么深恶痛绝的。
我试着去想些别的,可腰上的手存在感实在太强,思绪一旦飘远,每每又会被那只手猛地按回来,掀起阵阵止不住地战栗。
最后,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行了,撑起点上半身,反手握住沈鹜年的胳膊,不让他再继续。
我……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我努力平稳声线,压抑久了的嗓音却仍不由自主地染上湿润的喑哑。
他看了眼我的腰,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下身。
我做贼心虚地紧了紧他的手,忙道:能不能给我倒杯水?沈鹜年收回视线:当然。
目送对方进到厨房,我一下跳起来,将宽大的T恤放下,遮住自己不太检点的部位。
觉得不够,又抱了只抱枕在腿上。
没多会儿,沈鹜年端着杯温水回来。
你睡前可以看会儿电视,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就不陪你了。
我接过水杯,润了润嗓子,很顺嘴地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他一挑眉:你这么快就想履行助理职责了?我脸热起来,不去看他:不要算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替我工作,任谁看了都要说我虐待员工。
你这几天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他的指尖轻轻挑过我的发梢,我用得到你的地方会有很多。
下身的反应没了刺激来源,几分钟便消下去了。
怕打扰到身后办公的沈鹜年,我没有看电视,只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
沈鹜年的书不是杂志就是些外国原文小说和诗歌,我纯当练自己的四六级水平,捡了本英语小说艰难地啃了个把小时,看得眼睛酸涩,太阳穴胀痛,闭上眼都幻视那些英文单词在我眼前绕来绕去。
怕仅剩的那只眼睛也瞎了,我与沈鹜年打了声招呼便回之前一直住的次卧睡觉了。
半夜起床上厕所,沈鹜年已经睡下,外头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
我一踏进去,鼻端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消毒水气味。
简直像整个房间都被消毒水泡了一遍,进去一回,身上的细菌都要死三成。
这到底是洒了多少消毒水啊。
我迷迷糊糊心里嘀咕道。
由于睡得早,翌日七点我就醒了,沈鹜年的房间静悄悄的,该是还在睡。
我摸索着使用咖啡机,又从冰箱翻找出自己要的食材,磕磕绊绊学着沈鹜年做起西式早餐。
摊蛋饼时,因为第一个有些糊底,第二个我就格外注意火候,可以说是心无旁骛。
所以当沈鹜年从后面握住我的手时,我着实吓得不轻。
可以翻了。
要不是他把控着力道带动我翻锅,我能把蛋饼翻到他身上。
你以后能不能靠过来的时候出个声?我按着心口问。
他搂着我的腰,懒懒应了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吃完早餐,沈鹜年送我回了学校,本来他还想随我一同回寝室,但我没让——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能自己做的事还是要自己做。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没带寝室钥匙,只能让宿管阿姨给我开门。
你放心,他们都不在寝室,你想拿什么只管拿。
阿姨找钥匙开着门,看了我一眼,叹息道,作孽啊,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
大一的时候,我帮阿姨修过一回手机。
其实手机也没坏,就是被她自己不小心把网络关掉了,她不会弄,只能求助在她看来无所不能的大学生。
我很快替她重新设置好,那之后,她就一直对我很客气。
你是个乖囝,比那几个乖多了,阿姨都是知道的。
她开了锁,放我进去,无论怎么样,阿姨都相信你!自踏进宿舍楼就分外沉重的心情,拨云见日般,忽然就轻松许多。
纵然这世上有像王向阳那样卑鄙下流的人,但也有很多如沈鹜年和阿姨这样的人,会无条件地信任我,这样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阿姨,你以后不要这么随便相信别人哦,不是每个给你修手机的都是好人的。
我都不敢眨眼,生怕自己再丢脸地掉眼泪,语气也是尽可能地轻松,我这都是小伤,王向阳那货比我伤得重多了,要不是您来了,我非把他打个半死。
哟,你本事大死了。
阿姨没好气道,和气生财,年轻人别老是那么暴力。
取出自己的背包和行李箱,我把能装的东西都装了进去,笑着回道:知道了阿姨。
手上拖着一个手提行李箱,身上背着背包,我敲了敲沈鹜年的车窗,示意他开后备箱。
这就是你的所有家当?他直接下了车,帮我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
进到车里,我系着安全带道:衣物能蔽体御寒就行,我的那个马……马什么洛需求?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沈鹜年秒回。
对,我的马斯洛需求还停留在低级阶段,整日为了满足生理需求而奔波,积累不起来什么家当。
马斯洛需求一共分为五个阶段,最底层是诸如吃饭睡觉等这些维持个体生存的生理需求,当生理需求被满足,再往上一层,是对安全的需求,如此层层递进,当所有需求都被满足后,最高一层,便是自我的实现。
马斯洛认为,人的动机是由需求决定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一种需求占据主导。
而处在底层的我,努力求生便是我现阶段的主要目标。
小可怜。
沈鹜年对我的现状简明扼要地给予评价。
我发现,他真的好喜欢给我取各种昵称,什么小哭包、小骗子、小朋友,现在又是小可怜。
我总觉得他不是因为我年龄小才在前面加一个小字,但没有证据。
不可怜。
我望着车外景色,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并不可怜,这个世界上,比我可怜的大有人在。
我能生在和平的国家,能够在江市上大学,就这两点,已经好过很多很多没有学上,还处在战争中的人了。
身旁的人安静下来,久久没有再说话。
半小时后,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这不是我们回公寓的路。
我不解地看向沈鹜年,问他去哪儿。
沈鹜年并不直言,只是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去满足你的生理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