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上方,黑巴克被插在一支脖子细窄的玻璃花瓶里,沐浴着清晨的阳光,美得就像童话故事里永不凋谢的魔法玫瑰。
我朝沈鹜年的卧室看了眼,知道他凌晨四点多才回,现在该睡得正香,怕吵醒他,一切动作都放到最轻。
周一早晨的地铁异常拥挤,大部分人昏昏欲睡,小部分人旁若无人地刷着手机,音量大到周遭的乘客都能清晰听到播放的内容。
根据百汇通集团的官网显示,董事长梁汇云近日突然因病情恶化紧急入院。
梁汇云先生去年被查出身患淋巴癌,一直以来都在与病魔抗争,我们不知道这次入院是否与癌症相关,目前他正在医院接受全面的治疗,具体情况还在进一步了解中。
公司方面表示,集团的运营不会受到影响,大家可以放心……梁汇云住院了?我默默掏出手机搜索相关新闻。
外界最近一直在猜测梁汇云的情况不容乐观,怕是没几个月好活了,理由是他两个儿子的争斗越发白热化,在集团内简直已经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
是老太子梁炜仁得偿所愿继承大统,还是厚积薄发的小儿子梁在最终胜出,网上有不少相关的继承权赌局。
目前老太子的胜率略高,大家普遍不太看好年轻又缺乏根基的梁在。
如果梁在败了,不知道对裴焕臣有没有影响……自从在食堂犯病被保镖带走,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更不回信息,我只能通过沈鹜年打听他的情况。
据沈鹜年说,他一切都正常,只是梁在比较谨慎,想让他在家多休息些时日。
本来我并未多想,如今结合新闻一看,梁在到底是怕裴焕臣身体再出问题将他留在家里,还是因夺嫡战到了至关紧要的时候,不容任何差错,所以干脆将最容易成为靶子的裴焕臣藏起来了?那沈鹜年呢?选择了梁在阵营的他,会有危险吗?上课的时候也在想着沈鹜年,不知道他醒了没有,在做什么。
整节课都在开小差,完全不知道讲台前的老师说了什么。
下午隔壁学院有个创业营周年庆在汇云楼举行,请了很多知名的企业家来做演讲,你们没事也可以去听一下,涨涨见闻。
国际经济学的老教授上完课,利用最后两分钟安利了下隔壁商学院的活动。
你们知道汇云楼是谁捐的不?对,梁汇云先生捐的。
下午,他的长子梁炜仁先生也会进行演讲,这个机会不可多得,你们不要错过了……梁家最近的存在感还真是强。
我撑着下巴,没什么兴趣,一切和金融有关的,我都没兴趣。
直到老教授喝一口保温杯里的茶,轻飘飘来了句,期末可能会考。
……我快速上学校官网查了下,发现活动开始的时候自己正好没课,能去凑个热闹。
汇云楼的纪念礼堂分为上下两层楼,我报名报得晚,只剩下二楼角落的位置。
活动与我猜想的差不多,十分冗长无趣。
先是各个领导讲话,再是导师讲话,个把小时过去,才轮到特邀企业家上台演讲。
我越听眼皮越重,时不时在掌声中醒来,又在演讲中昏昏睡去,如此反复,陷入循环。
接下来有请最后一位嘉宾,百汇通集团代理董事长,著名企业家梁炜仁先生上台演讲!在如雷的掌声中,我猛地惊醒,擦擦嘴角的口水,迷迷瞪瞪往楼下看去。
台上的电子大屏正好切到近景,梁炜仁穿着一袭笔挺的西装走上讲台。
他应该是有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相当好,无论是样貌还是身材看起来就和四十出头一般,只两鬓的几丝白发稍稍泄露了他的年纪。
他的演讲主题为仁商,基本是脱稿演讲。
作为企业,我们在享受社会资源和市场红利的同时,也要积极回馈社会,承担起应有的社会责任。
我们可以设立公益基金,资助贫困学生,捐助医疗设备,支持环保项目,参与各种社会公益活动,为社会弱势群体提供帮助和支持……他面带笑容,侃侃而谈仁商之道,先不论是不是他自己的心声,至少听着是挺唬人的。
低头确认了眼时间,我试着给沈鹜年发去信息,询问对方有没有起来。
他很快拍了张照片发过来,是份瞧着非常寡淡的意大利面。
【起来了,在吃东西。
】枯燥的演讲还是和准男朋友聊天,毫不犹豫地,我选择了后者,彻底地屏蔽了梁炜仁的声音。
【等会儿你是不是又要去展馆了?】【最后两天了,总归要上心点。
你的嘴好点了吗?】后一句话,我都能脑补出对方是怎样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问出口的。
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已经结痂的唇角,痛是不痛了,但这伤口太过明显,人家多看我两眼,我心就很虚,怕对方看出来我是亲嘴被咬的,今天便总是低着头,不敢直面其他人。
【好点了。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接着打字。
【打个商量哦,能不能……先停两天?等我养养好再继续练?】怎么也没想到沈鹜年接吻的技术这么差的,动不动就把我咬出血,再这样下去,我还没转正,嘴都要烂了。
【好啊,当然可以,你的身体比较重要。
今天展馆那边你就不用去了,下午直接回家好好休息。
】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没想到沈鹜年异常痛快地就答应下来。
……你就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梁炜仁,你敢告诉大家你对余洛做了什么吗?忽然,楼下一阵骚动。
我停下打字的手,朝大家的目光汇集处看去,就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人群中站起来,指着台上的梁炜仁痛骂不已。
微长的刘海,笨拙而魁梧的身材,那竟然是方絮。
把余洛的骨灰还给我你个王八蛋!二十年了,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梁炜仁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指示,他的保镖已跨越重重人群去到方絮身边,将他又揪又扯地拖离座位,粗暴地往礼堂外带去。
我慌忙起身往楼下赶,身后隐约还能听到方絮嘶声力竭地叫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余洛的遗言吗?老师的展,你敢不敢来?你来我就告诉你!你个没种的孬货,你一定不敢来!你永远别想知道余洛临死前都说了什么!我循着声音追出汇云楼,远远就看到小树林里,方絮被几个黑衣保镖围着一顿拳打脚踢。
别……别打了!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隔着四五米的距离朝他们拍摄,你们再打我要报警了!那几个保镖看了我一眼,并不畏惧,又狠狠踹了方絮两脚,这才慢悠悠理理衣襟,从小树林鱼贯而出。
方先生,您没事吧?我急急奔过去,查看方絮的情况。
我没事……方絮捂着出血的鼻子,自己扶着树干缓缓坐了起来。
是你啊,小朋友。
他眯了眯眼,好像这会儿才认出我。
我翻找出口袋里的纸巾,抽了四五张递给对方,解释道:我是这里的学生。
方絮用纸巾塞住鼻子,点了点头:我猜也是,你看着就和我师弟差不多年纪。
刘海遮掩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怀念,但只是瞬息,便如冷夜中散尽余温的碳灰,彻底黯淡下来。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跟那梁炜仁怎么会有过节?因为……余洛?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想找个人倾诉一番的。
是,因为余洛。
方絮叹了口气,用剩余的纸巾擦去脸上的血渍,擦完了又去擦手,就这样坐在潮湿的草地上,与我说起他师弟余洛的往事。
余洛22岁那年,没来由地得了一种怪病。
那病万分磨人,从心口开始,仿佛每根血管都被注入了滚烫的熔岩,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度过。
即便服用了各种强效止痛药,也丝毫无法缓解这份疼痛。
红线症?我一下便猜出病名。
没错,就是红线症。
那时候这种病才刚刚被发现,不知道原理,也没有任何药吃,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唯一明确的是,红线另一头的那个人,只要得到他的体液,便能缓解红线症患者身上的痛苦。
如果可以得到对方的爱,这一令人绝望的疾病甚至能够不药自愈。
余洛的Cure若只是个普通人,余晓山还能通过支付钱财为他购得血液缓解痛苦,以期熬到医学界研制出相关特效药的时候。
然而余洛的Cure是梁炜仁,梁氏的太子爷,全世界最不缺钱的男人之一。
余洛是个将一切看得很淡,不喜欢强求的性子,早就接受了自己活不长久的事实,余晓山却不认命,也不知他怎么运作的,竟将余洛送到梁炜仁身边做了助理。
或许是命运的使然,亦或红线症的玩弄,看淡一切的余洛,生平头一次对某个人产生浓烈的爱情,对象正是梁炜仁。
师弟从来没有将姓梁的当做自己的解药,他傻得要死,觉得梁炜仁就算不喜欢他也没关系,能在死前体验一回爱情,也算人生无憾了……余洛和梁炜仁,短暂地成了情人关系。
用方絮的话说,那段时间的余洛看起来比他没有患病的时候都要快乐。
可惜好景不长,两人并未甜蜜多久,突然有一天,梁炜仁知道了余洛是红线症患者这件事。
从前的浪漫邂逅,变作处心积虑,曾经的体贴关怀,也成了刻意勾引。
梁炜仁不再相信余洛说的任何话,他怨恨余洛的隐瞒,更恨自己曾经对这个人心动。
等等,我打断方絮,他心动了,红线症不该治愈了吗?怎么余洛的病还没好?方絮耐心为我解答:心动不代表‘爱’。
爱是非常厚重的情感,我的理解是,红线虫可能要的是很多很多的喜欢积累起来的爱。
一旦积累到饱和,它们就能由此进行繁衍,生出更多的孢子,感染更多的人……通过爱来传播的疾病,不爱就得死……艳阳高照的午后,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梁炜仁的报复比红线症更让余洛痛苦百倍千倍,可因为还深爱着对方,余洛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一走了之。
总有一天,他会再次相信我对他的爱。
怀着这样的信念,余洛忍受了两年梁炜仁非人的折磨与羞辱,最严重的时候,梁炜仁甚至会邀请其他人一同凌辱余洛。
见证这个曾经欺骗自己的人痛苦,似乎成了梁炜仁人生最大的乐趣。
长久的折磨不仅耗损了余洛的身体,也泯灭了曾经的深情,当得知梁炜仁要与别的女人结婚时,余洛心灰意冷下捅伤对方,逃离了囚禁自己的牢笼。
他开走了一辆红色的跑车,开得很快很快,在高速上呼啸而过,直接冲进了海里。
路人将他救起,送医抢救了三天三夜,却还是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他死的那年,才24岁。
余洛火化当天,梁炜仁抢走了他的骨灰,这些年方絮三不五时就会向他讨要,挨揍已是家常便饭。
余洛死前真的留下遗言了吗?我问。
方絮呆呆盯着手中染血的纸巾半晌,才在一阵微风中轻声说道:没有,他一句话都没留。
从学校回到公寓也才下午三点,天还很亮。
一进门,就看到沈鹜年拿着一卷胶带站在客厅,脚边是两只空空的大纸箱。
余洛和梁炜仁的故事给我的冲击有些大,让我半天回不过神。
见到沈鹜年,就像终于找到了救星,我脱了鞋,背包都来不及放下就朝他小跑过去。
快到他跟前了,又记起自己现在是在试用期,是不可以随便动手动脚的,只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逐渐慢下脚步,不好意思地与他打起商量:我能不能……抱抱你?沈鹜年什么还没说,只是扯着胶带朝我的方向动了动双臂,我立刻从他胳膊间钻了进去,全当他同意了:谢谢。
偎进他的怀里,我深深吸气,再重重吐出,瞬间感觉安心很多。
红线症真的好可怕啊……呲啦一声,沈鹜年在我身后扯出一截胶带。
怎么突然提这个?他问。
今天梁炜仁来我们学校演讲,然后方絮……我将下午发生的事全数告诉对方,完了抬头问他,你知道余洛的事吗?嗯,多少知道一些。
你不觉得可怕吗?沈鹜年垂眸:你是指谁?这整件事。
我又听到了一些胶带拉扯的声音,但没有在意,余洛太可怜了,他死的时候得多绝望啊……被心爱的人误会、伤害、仇视,最终死在了冷冽的海水中,死前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就像对这个世界厌恶至极,再无留恋,只求速死。
方絮身为余洛的师兄,这件事上必定是偏帮余洛的,说的话未免片面。
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梁炜仁的,只有余洛自己知道。
相对于我的感性,沈鹜年理性得多,这个世界,是不会有猎物信任猎人的。
怪只怪他……不小心,提前暴露了自己。
他这话粗听很有些不近人情,细品,又确实有几分道理。
我张了张嘴,发觉没办法反驳,只得长叹口气,换了个话题。
你在做什么啊?这两个纸箱是干嘛用的?最近沈鹜年抽烟的频率好像下降了,身上都没有那种甜甜的花香了。
沈鹜年看向地上的纸箱,道:换季了,我打算将不穿的衣服收集起来,找个机会捐了。
我瞪大眼,换季就要扔衣服?那不是每季都要买新的衣服?有钱人的生活习惯再次震撼贫穷的我。
眼睛瞪这么大……沈鹜年好似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唇角微扬,朝我低下头。
我以为他要吻我,尽管上午才说过要暂停,还是下意识张开唇。
然而眼睛还没完全闭上,他又忽地停下,若无其事直起身。
你的旧衣服呢?不亲嘴吗?我失落地睁开眼。
明明是自己说要停两天的,可是亲不到了,觉得可惜的也是我自己,我真的好容易色迷心窍哦。
我有些唾弃自己。
我的衣服不要捐,我明年还要穿的。
我要穿很多年呢!说着,我松开环住沈鹜年腰的胳膊,打算眼不见为净,回卧室平复一下心情,顺便查看一下自己那些宝贝衣服还在不在。
进卧室前,我又转头看了眼客厅里的沈鹜年。
他站在明亮的光线下,脸上的表情已经淡去,淡漠地盯着地上的两只纸箱,手上的胶带扯出来老长一截,被他不知怎么拧麻花一样拧成一股。
恍惚间,我有种地上躺着一具瘫倒的人体,而沈鹜年正在思考怎么捆绑束缚他的错觉。
我抖了抖,都有点佩服自己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