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缅边境。
一辆中巴车沿着山路前行。
沈寻在颠簸中醒来,睁开眼车窗外就是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间奔泻而下,在石头上绽放出雪白的花朵。
两侧的青山苍翠欲滴,层峦起伏。
她抬手看了看表,照时间来看,快到了。
大约十分钟后,树林里露出一角屋檐。
汽车缓缓停下,沈寻拿起背包,跟在其他两个乘客后面下了车。
三层楼的客栈,门前的木牌上分别用中文、英文、缅甸文写着巴顿的店。
棕发蓝眸的男人倚在门框上瞅着沈寻笑,见她走近,便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颊:好久不见了,小甜心。
好久不见,巴顿。
她也感慨,上次拥抱,还是在巴西。
亚马孙河流域的丛林里,她抱着昏迷不醒的巴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是她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也是她的老师。
看,我的中文字已经写得出神入化,巴顿扬了扬手中的登记簿,我应该叫你Sara,还是沈寻?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
她挑眉,闻到了咖啡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先去放行李,巴顿笑了,把钥匙递给她,晚上给你做意面和烤鱼,威士忌、咖啡都有,还有冰激淋。
谢谢老板。
沈寻朝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绅士的脱帽礼。
她的房间在三楼。
客栈是在老式竹楼的基础上改建的,保留了原有的韵味。
房间木门上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依稀看得到当初雕刻的花纹,还有几道像是利器造成的划痕。
锁不是很好开,沈寻使劲扭了几下钥匙,才把锁打开。
一推门,一股血腥味迎面而来。
不对劲。
她脊背一凉,下意识就要拉上门,但是已经来不及,她的手臂被人捉住,那人用蛮力将她拖进房间,她的惊呼声还未出口,一只大掌就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房间里的一切霎时映入眼帘。
窗帘是掩着的,一个人趴在地板上,满头都是血,身下也是一摊暗红色的血迹。
靠墙的藤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色衬衫,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只有手中的一把匕首,闪着锋利的寒芒。
此刻,他的目光正缓缓从地上那人的身上移到沈寻脸上。
四目相对,沈寻觉得喉咙一紧,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是一双冰冷锐利的黑眸,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透着嗜血的光。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猛虎咬住脖子的羊。
她放弃挣扎,站在原地看着他。
身后的男人像是意外于她的配合,低沉出声:三哥?放开她吧。
椅子上那人轻轻开口,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
沈寻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与他对视。
这个男人高大得可怕。
只到他胸口的她,整个人都陷在他的阴影里。
她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但是她清楚,呼救绝对不是一个好选择。
也许在她喊出声的那一刻,眼前这男人就会扭断她的脖子。
你是谁?从哪里来?到这里做什么?清冷的声音轻轻扬起,仿佛山风掠过丛林。
沈寻,她竭力保持声音里的镇静,从北京来,旅游。
把背包给我。
接过她摘下的背包,他递给自己的同伴:阿北,看一下。
笔记本电脑、手机、钢笔、记事本、衣服、洗漱包、医药包等落了一地。
那个叫阿北的男人蹲在地上仔细翻看,甚至包括她的内衣裤。
她忍不住蹙眉。
一双大掌突然箍住了她的肩。
你要干什么?她惊恐地瞪着他,压低声音发问。
闭嘴。
男人冷冷地盯着她,手掌一路下滑。
宽大滚烫的掌心,如同烙铁一样,隔着单薄的衬衫,熨烫着她的曲线。
羞耻感顿时从胸口炸开,她咬住唇,瞪着他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衬衫的胸前有两个口袋,修长的手指停在那里,仔细摩挲、探入。
沈寻清楚地感觉到,胸前脆弱的顶端,瞬间起了变化。
男人显然也感觉到了。
他看着她一脸的羞愤,眸光深浓,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
她下身穿的是一条紧身牛仔裤,透着热力的手指先是探入裤子前面的口袋,寻觅无果后,又覆盖住她饱满的臀,然后顿住。
这是什么?他掏出她后口袋里的东西,举到她面前。
录音笔。
她心口一凉。
旅游要带录音笔?他问,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压迫感。
她咬紧牙关,僵在那里不说话。
不说实话?他笑了,黑眸里起了嘲弄之色,下巴微微向地上的男人扬了扬,你是想像他这样,还是我们换个玩法?毕竟,你这样好的身段,浪费了可惜。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手,甚至跟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只是看着她,她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是记者。
她妥协,来做艾滋病方面的报道,录音笔里录的是我的采访内容。
我凭什么信你?他摁开手中的录音笔,浏览着液晶屏上的内容,16小时32分钟,你不会想让我们在这里都听完,确认好再还给你吧?三哥,要不就直接删了吧。
阿北抬头插了一句。
不!沈寻像被咬了一口,激动地看着他,绝对不可以删!录音笔里的内容要是删了,她这些天的工作就全白费了。
可以不删,男人把录音笔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但是不能还给你。
那跟删了有什么区别?沈寻忍不住要爆粗口。
像是意外于她的不怕死,男人眯起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房间,我对你们一无所知,对你们在做的事情也毫无兴趣。
这个录音笔里是我辛苦了半个月的工作成果,你要是敢毁了我的东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切齿,豁出去了。
男人沉默片刻,随即轻笑了一声,带着嘲弄:鬼?我见过鬼,也不怕鬼。
他低沉出声,一字一句。
在他诡异且冰冷的语气里,室内的温度似乎都骤降了。
他的下一个动作,是掏出手机,对着沈寻照相。
闪光灯亮起,沈寻防备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让我的兄弟们记住你的脸,他嘴角轻勾,走出这个房间,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会来找你算账。
沈寻闻言先是微惊,而后又轻松了许多,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和阿北不会把她怎样。
坐。
他朝另一把藤椅扬了扬下巴。
沈寻乖乖地走过去坐下。
一旁的阿北仍在认真翻看她的东西,连记事本都一页页翻过。
把她钱包给我。
男人出声。
沈寻见他接过钱包打开,下意识地要站起身。
男人抬眼,目光森冷:让你坐着。
她咬咬牙,坐了回去。
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男人的视线在照片上停滞了几秒。
童年照片?他举起钱包,似乎在和她现在的样子比对,几岁?在哪儿拍的?沈寻沉默了下,不情不愿地开口:5岁,海德公园,伦敦。
旁边的人是你母亲?男人又问。
沈寻沉着脸,没回答,但他也没有再追问,看了下她的身份证、几张银行卡,就把钱包递还给了阿北。
这时,地上的男人忽然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然后蠕动起来。
沈寻下意识地后退,身体贴住了藤椅背。
喝水。
男人将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推向她。
瞅见她紧张的眼神,他吸了一口烟,又不疾不缓地吐出:怎么,怕有毒?沈寻端起来喝了几口,随后看见他站起身,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那人。
想好跟我说什么了吗?他的声音凉薄,要想保住你这条腿,你只剩五分钟的时间。
想好了,就点头。
对方嘴里塞了布团,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做消极的抵抗,但始终没有点头。
很好。
低沉的笑声扬起,沈寻看见他弯下腰,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地上那人腿上的血窟窿。
沈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瞬间又吞了回去。
剧痛之下,那人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腕,仿佛落水的人抓住浮木,想要抵消他的恐惧与痛楚。
他瞪大了眼,像鸡啄米一般拼命点头。
那人冰冷黏腻的掌心,仿佛一条蛇一样缠绕在沈寻的皮肤上。
她握住藤椅的把手,忍住恶心一声不吭。
三哥。
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接着,他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扒开了那人的手指,又抽出了一旁的纸巾,慢慢地擦掉了她脚踝上的血迹。
他粗糙的指腹带着灼人的温度,擦过她柔嫩的肌肤。
沈寻看见他的身影随着他的动作在地板上轻轻地晃动,再是他小麦色的后颈,还有肩背的肌肉线条因为下蹲的动作绷紧,充满了男性气息。
擦完了,他抬头看向她。
从窗帘透进来的天光落在他身上,沈寻终于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干净的皮肤,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刚硬的下颚线,冰沉的双眸犹如黑色的深潭。
Fuck。
她在心里暗骂。
都这个节骨眼了,她居然觉得这男人长得好看。
是真的好看。
鞋脏了,别穿了。
他站起身,语气淡淡的。
沈寻脱了球鞋,看了下沾血的袜子,也一起脱了,赤足踩在地板上。
黝黑的地板上,她的一双脚显得格外白,欺霜赛雪。
他没再搭理她,而是拎起了地上那人,扯掉了对方嘴里的布团,背对着她,侧耳听那人说话。
那人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有气无力。
沈寻仔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能瞪着眼前宽阔的肩背,看到微暗的天光倾泻在他黑色的衬衫上,起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看着眼酸,都起了些微困意。
三哥,起药效了。
阿北瞅了一眼酣然入睡的沈寻。
嗯。
男人轻应了一声,拿起振动的手机。
对话框里有一张照片,是他刚才发过去的,对方回复了一张图片,他点开,放大,是张记者证,上面的女孩扎着清爽的马尾,嘴角微扬。
有什么问题吗?他摁灭屏幕,问道。
没什么异常,阿北摇头,她说的应该是真话,笔记本里都是一些采访记录和会议纪要。
电脑来不及看了,要不让小美远程监控下,回头再看,以防万一?得到了三哥的默许,他又担心地看了眼地上那人:他还能撑得住吗?没事,没伤到动脉,三哥轻声道,我刚才只是要给他挖弹头,他就昏过去了。
——老大说他过阵子要去缅甸见白狐。
方才挖出的消息又回响在耳边,他垂眸,凝视着地上的一摊血迹,过往的记忆瞬间涌上脑海。
白狐,久违的名字。
整整三年了。
阿北把沈寻的背包收拾好,也在地上捡到了她刚才掉下的门钥匙。
三哥,好像是搞错了房间,他递上钥匙,她是308的。
男人接过来瞧了一眼,钥匙上的彩漆数字磨掉了一些,乍一看像是303,他们的房间号。
还记者呢,心有点大。
阿北摇摇头,不过也怪我,刚才有点慌,看她开不了门我就自己先把门开了。
没事,什么可能性都有。
要是遇见个性子轴的,也许还会把老板叫来开门。
你出来得还少,习惯了就好了。
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阿北感慨。
三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没说话。
像他有什么好?没有人会想去经历他所经历过的那些。
看看外面情况,把她送回自己的房间。
他扫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沈寻,淡声吩咐。
我?阿北愕然。
不是你,难道是我?阿北黝黑的脸冒出可疑的红:三哥……我还没抱过女人。
刚才你不是还搂过她吗?那是制伏!阿北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三哥抬起眼,面无表情:我们这行,做事的时候,没有男女之分。
难怪你刚才摸她的时候像摸尸体。
嗯,三哥淡应一声,薄唇轻启,你放风,我抱过去。
沈寻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她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起身。
打开床头的台灯,她才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不是刚才的房间。
虽然家具大致相同,但壁画、摆设都不一样。
靠窗的竹躺椅上,放着她的背包和相机包。
她连忙下床奔过去,打开包仔细查看。
包里东西都还在,唯独缺了录音笔。
心里一凉,她拉开门冲到走廊。
夜风扑面,一阵凉意袭来。
她转过身,看到自己门牌号,下一秒就拔腿冲到了303门口。
咚咚咚。
回应她的,只有木门的闷响。
几乎整整两分钟,都没有人回应。
Sara,你光着脚站在这里干什么?走廊尽头,刚上楼的巴顿困惑地看着她问,我好像记得你不是这个房间。
啊,是……沈寻清了下嗓子,是这个房间的客人下午问我借了打火机,我睡了一觉,想抽烟的时候想起他们还没还给我。
哦,巴顿点点头,他们已经退房了,我帮你看看打火机还在不在房间里。
你快去穿鞋,小心着凉。
沈寻回到自己的房间,下意识地往床前看去。
没有鞋。
——鞋脏了,别穿了。
低沉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浮起。
紧接着的画面,是小麦色的长指,捏着纸巾,擦过她的脚踝。
她从背包里找出了另一双备用的球鞋。
不用想,那人在给她的水里下了药,又把一切痕迹都抹灭了。
再回到303,果然,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
窗户开着,血腥气也已消散。
如果不是录音笔的丢失让她气得胸口都疼,她几乎会认为下午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个诡异的梦。
好像没有打火机,巴顿仔细察看了一下房间,贵重吗?沈寻摇头:塑料的,路边摊买的,没事儿。
那我给你拿盒火柴就好,巴顿松口气,下楼吃晚餐吧,我就是来叫你的。
沈寻其实已经没了胃口,但看着他热切的眼神,便强打精神点点头,跟着他下楼。
From one extreme to anotherFrom the summer to the springFrom the mountain to the airFrom Samaritan to sin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从夏天到春天从高山到天空从善良到罪恶客栈一楼的一侧是餐厅区,到了晚上也是酒吧。
沈寻落座时,熟悉的歌声入耳。
她挑眉:Into the Fire,久违了。
是啊,来自我家乡康沃尔的乐队。
巴顿会心微笑,朝吧台方向挥了挥手,一个年轻的小伙送了两份肉酱千层面过来,两人边吃边聊。
那里有海之角,这里是云之南。
沈寻感慨,没想到我们会相聚在这里。
命运就是这么不可预测,不是吗?巴顿扣着手指,端详着她,你过得好不好,小女孩?我已经26岁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看到食人鱼就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女孩,沈寻轻轻一笑,这几年一直在北京工作,有时会出差,做点调查报道。
你的脸上有倦色。
巴顿直言。
是,有时感到厌倦,觉得自己能做的始终有限,很多事情,就算知道为什么,也很难去改变。
这个世界,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
虽然在最好的媒体工作,但我感兴趣的不在于那些高层人士出入的会议活动,也不在于从和这些人的交流中找到成就感。
那样的世界,太浮华且千篇一律。
反而是在最困苦的地方,当我与那些饱受生活折磨的人对话,当我的一支笔能够使他们得到更多关爱时,我感到很充实。
这次在云南的收获呢?巴顿问。
见到一个60岁的女人,因为染上毒瘾,身上长了许多脓疮……沈寻放下刀叉,点燃一支烟,她突然想起和这个女人的对话就在录音笔里,一时间有点郁闷。
怎么了?巴顿很敏感。
沈寻沉默了下,摇摇头:这回见了很多不大好的事情。
她不打算跟巴顿提起她的遭遇,以免节外生枝。
这里毕竟离边境不远,客栈里的人也杂,说不定下午那两人的同伙还在,也许就在这餐厅。
——让我的兄弟们记住你的脸,走出这个房间,我和阿北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会来找你算账。
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
你呢,你找到你想要的平静生活了吗?沈寻凝神反问,我一直记得,你说你16岁生日那天随你父亲在伊拉克,战斧导弹在巴格达夜空如烟花般绽放。
平静生活……这是一个过程,就像你的名字——寻。
巴顿笑了笑,眼神有点苍茫。
沈寻一怔,然后点点头。
是啊,人生,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寻觅。
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开客栈?她又问。
巴顿没有回答她,眼神却落在她身后。
沈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五官妩媚、皮肤微黑的女孩子走了过来。
她盘着头发,只简单地插了一支玉簪,腰身玲珑,步履轻快,一只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另一只手拎着两只酒杯。
我太太,玉而。
待她走近了,巴顿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向沈寻介绍。
女孩朝沈寻微微一笑,在巴顿身旁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安静得像只小猫。
沈寻了然:原来这是你留下的理由。
算是,巴顿替她倒了酒,苏格兰的Single Malt。
你这儿真是什么都有。
沈寻喝了一小口,由衷称赞。
可惜没有德文郡奶油配松饼,巴顿与她碰杯,但是我教会玉而做柠檬舒芙蕾,她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玉而扬起嘴角,声音轻柔:马上就好,希望你喜欢。
沈寻这才发现她的瞳仁是浅棕色的,眼尾微挑,笑起来时,一双眼睛说不出地勾人。
难怪可以收服巴顿这样的浪子。
忘了问你一件重要的事,巴顿挑眉,有男友了吗?沈寻摇头。
喜欢的人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沈寻再次摇头,托腮调皮一笑,上次喜欢的人还是你。
她面朝玉而,指了指巴顿:我迷恋过他,真的。
玉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吗?巴顿耸肩,做了个擦汗的动作。
沈寻笑了:那时年纪小,看到他拍的那些危险的纪录片,羡慕他的冒险与流浪,所以厚着脸皮跟着他。
开始确实存心想要为难你,让你萌生退意,但没想到那么沉的摄影器材,你一直一声不吭地扛着,一扛就是一个星期,到后来不只我,整个团队都觉得不能不要你,巴顿晃了晃酒杯,视线锁住了她的脸,但是Sara,你那时并不是迷恋我,而是迷恋危险。
其实,你骨子里对危险和未知的渴望,比我更甚。
沈寻没接话,沉默地看着他。
我只是因为有一个当战地记者的父亲,自小耳濡目染,习惯了那样的生活,而你不是,你一直是为了逃离。
笑意在沈寻脸上渐渐散去,她低下头,喝了一口酒。
我去拿甜品,玉而站起身来,打破了微僵的气氛,Sara,你要不要茶或者咖啡?给她一杯热巧克力。
回答她的是巴顿。
呵,你还记得我晚上的习惯。
沈寻瞅着他。
我当然记得,巴顿笑,我当初还跟你说过,喜欢甜食的人都缺乏安全感。
沈寻伸手在桌上轻轻一画。
先生,你过界了。
还是不愿意原谅你爸爸?巴顿。
低柔的语气里,已经染上危险的气息。
巴顿举起手,表示投降。
热巧克力上了桌,沈寻捧起来小口啜饮,喝的姿势像是个小孩子。
待她抬起头,却撞上巴顿深沉的目光,他湛蓝的眸里,似乎藏着一丝隐忍的情绪。
Sara,还记得当初我们分别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记得,沈寻放下杯子,你祝我享受爱与自由。
只是她心里知道,那是很难很难的。
对于许多人来说,也许是一辈子也难以实现的愿望。
其实不如及时行乐,她挖了一口玉而做的舒芙蕾,笑着眯起眼,比如这一刻的甜蜜。
她早已学会不奢求太多。
当晚十一点,六十多公里外的景清市公安局,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
一名年轻男警员轻轻扭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工位后面。
王小美!随着他喊声而起的,是一声尖叫。
张子宁你神经病!同样身穿警服的女孩拉下耳机,捂着胸口从座位上弹起来,吓死我了。
你大晚上的不回宿舍,在这里偷偷忙什么呢?江北拿来一支录音笔,让我尽快查下里面的内容。
王小美拿着鼠标,关掉屏幕上一个文件夹,又打开另外一个,净是些对话录音。
Black sails,这是什么?张子宁念出文件夹的名字。
应该是视频文件。
王小美点开。
跃入眼帘的画面让两人当场石化。
屏幕上,一个黑发女子和一个红发女子正在床上赤裸纠缠。
这也太重口了,张子宁目瞪口呆,这是谁的录音笔啊?江北说是程队——小美还没说完,张子宁眼睛瞪得更大:程队?看他平常一副冷淡的样子,原来偏好这种?这也太劲爆了……或者,我看他那体格和身材——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王小美的脸通红,这不是……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忽然扬起:我偏好哪种?听到这个声音,张子宁顿时僵住。
他缓缓望向门口,背脊发凉:程队。
程立一手插着口袋站在门外,抽了一口烟,盯着他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声音轻淡:给你两秒,滚。
张子宁苦着一张脸落荒而逃。
王小美已经关了视频,毕恭毕敬地看着他:程队。
那些采访录音有什么问题吗?程立走进屋,看着她问。
没什么问题,王小美摇摇头,说起来,这女的声音还挺好听的,问的问题也挺尖锐。
见程立没接话,她又指了指刚才打开的文件夹:还剩几个视频,估计是她把录音笔当U盘用,拷的剧。
我会再看下。
不用了,程立摁灭烟头,把录音笔给我吧。
你要自己再看下吗?王小美拔下录音笔递给他,顺口冒出一句,等抬头瞅见那双深潭般的黑眸时,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嗯,看看到底好不好。
他轻声扔下一句,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沈寻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手机正在桌上振动。
她一边擦头发一边接起来:主编大人,您还没睡啊。
睡什么睡,明天要出刊啊,你是在外面野得都忘了日子吧,电话那头,是她的上司郑书春,怎么样,进展如何?沈寻撇撇嘴:出了点小状况。
我相信你能搞定。
可能真搞不定……别废话了,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郑书春打断了她,禁毒办领导今天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们能给他们做一个纪实报道,我想了想,就交给你吧。
禁毒?沈寻挑眉,又要把我发配到哪里?就在景清,时间大概一个半月,人员对接方面都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公安局报到,联系人的信息我发你手机上。
就这样,我看稿子去了。
喂——沈寻瞪着断线的手机,透过屏幕看到满头湿发、表情震惊的自己。
一滴水珠顺着刘海滴在了屏幕上。
一事未了,一事又起。
她还要在这个地方再待一个半月。
推开窗,外面是深蓝色的夜空,如钩新月。
有风穿过山林,如缱绻的歌声。
远处层峦如起伏的墨影,藏着未知的黑暗。
她突然有种隐隐的感觉,就在此地,在这彩云之南,她将有难以预料的遭遇。
消息提示音响起,她打开微信,是郑书春发来的一条信息——刘征明,景清市公安局副局,139××××××××。
摁灭屏幕,沈寻盯着手机,心中一动。
她的手机今天应该也被查过了。
叹了口气,她又想起丢掉的录音笔。
考虑到之后可能未必有太多时间处理目前这个艾滋病的选题,她拿起笔摊开记事本,根据当时的记录回忆起来,能想起一些对话就补全一些。
翌日清晨,当她拿着背包下楼吃早餐时,巴顿表情惊讶:不是说要住两天吗?临时接到任务,沈寻点头,不过就在本地,有机会我再回来。
什么选题?毒品?巴顿瞅着她。
沈寻咬着面包,眨着眼看着他,没有回应。
嘴还挺严,巴顿笑了笑,只是这地方,也就是这些事。
沈寻做了个鬼脸:老板,你的客栈就是江湖,有什么消息线索,记得告诉我,让我做个大新闻。
巴顿看着她,貌似无奈地摇了摇头,仿佛是笑她淘气。
分别时,沈寻忍不住上前和他拥抱。
我会来看你的。
不知怎的,她有点鼻酸。
巴顿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应了一声。
她迈上车时,巴顿叫住了她,快步走到她身边,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她接过来,是一个不锈钢烟盒。
送你的礼物。
他说。
这时司机已在催促,她匆匆致谢,上了车。
车窗外巴顿的脸缓缓掠过。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霎间,她看见那双深蓝的眼眸里,似乎格外沉郁,似有千言万语。
诧异间,她的余光扫到不远处,客栈门口有一道红影。
是玉而。
她正望向这边。
转瞬间,玉而和巴顿都被汽车抛在后面,越来越远。
沈寻低头打量手中那个烟盒,上面刻着几个单词——Perseverance,Love,Enthusiasm,Hope。
坚持,爱,热情,希望。
一个半小时后,她站在了景清市公安局门口。
已经接到指示的门卫看了下她的证件,就给她指了去刘局办公室的路。
绕过一个花坛,她沿着围墙下的路往前走,左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场地。
棕榈树下,有一小群人在聊天,多数穿着制服,也有两人穿着便装。
出于职业敏感,她远远地就开始打量这些人。
其中有一个人的背影,她越看越眼熟。
那人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身材高大。
走得近了,待他说话间微微侧过脸时,沈寻顿时瞪大了双眼。
竟然是他——那个拿走了她录音笔的三哥。
脑子里轰的一下,她快步冲上去,咬牙切齿:是你!程立看着她,先是微怔,随后目光便掠过她,继续和旁人说话。
他这态度顿时惹毛了沈寻。
她上前就想揪他的衣领,却被他迅速钳住了手腕。
你把我录音笔弄哪儿去了?她愤然抗议,同时努力挣扎,你放开我!他松手,她这次却趁机抓住了他的衣领。
松开。
黑眸平静地瞅着她,他淡声命令。
我不。
她毫不退让。
一时间,其他人都一头雾水,却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程立捉住她的手,一点点拉下来。
懒得让人看戏,他转身就走。
唰。
他本来束在长裤里的衬衫被拉了出来,而衬衫的一角正握在沈寻手里。
腹肌。
拉起的那片衬衫下面,小麦色的、斧刻一般块垒分明的腹肌映入眼帘。
沈寻眼睛都直了。
希腊雕像的健美也不过如此。
周围响起隐隐的笑声。
你看够了没有?程立冷冷出声。
她悻悻地松手。
程立抿着唇,盯着她,把剩余的衣摆也抽了出来,又慢慢地挽起袖子,姿态从容。
沈寻也盯着眼前这男人。
转眼间,他从刚才相对正式的装束换成了休闲的风格,宽肩长腿,眉目俊朗,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爽磊落。
她脑子里又忍不住浮现他的腹肌。
说实话,她竟然有想摸的冲动,无比想。
挺好看的。
她由衷地说。
人群里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
程立扫了一眼人群,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没再继续交谈,转身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沈寻跟了上去。
他步子大,不一会儿就和她拉开了距离。
沈寻小跑了几步。
他停下来,回头看向她:你跟着我做什么?同路。
沈寻瞅着他,水眸清亮,还有,录音笔。
他眉心一蹙,神情似乎有点不耐烦。
丢了。
他一字一句,语气平静。
说完,不再理会她,径自上了办公楼台阶。
你开玩笑的吧!沈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拉住他的衬衫。
松开。
他再次重复。
沈寻摇头,态度坚决。
女孩子动不动就扯男人的衣服,不好。
他缓缓出声。
那你还摸过我,这账怎么算?沈寻不示弱。
那你想怎么样?他俯身,欺近了她,我让你摸回去?离得很近,沈寻看到那双如墨的黑眸里映着她的身影。
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混着些木质香。
他领口下方松了一颗扣子,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肌肤,双手插着口袋,臂肌线条完美。
她感觉自己的脸一点点烫起来。
你是在色诱我吗?她清了清嗓子,问。
那张冷峻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换上了淡漠的表情。
你?他拉下她不依不饶的爪子,我不屑。
沈寻瞪着他的背影。
看起来,他好像是警察,不是什么坏人。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松。
您是沈寻老师吗?刚上了二楼,走廊里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子迎向他们。
沈寻点点头,但没等她开口,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先出声了:老师?老刘,这么一个丫头片子你叫她老师,跌份儿了吧。
你知道什么!中年男子瞪了他一眼,朝沈寻伸出手:刘征明,刚才你来的路上我们通过电话。
沈寻同他握手:刘局好,叫我小沈就行。
你们都来我这里吧。
刘征明领着他们进了自己办公室,亲自沏茶。
程立,跟你介绍一下,这是北京来的记者沈寻,你别看她年纪小,做过不少大新闻。
这次她来这里,要做禁毒主题的特别报道,上面也要求我们配合协作。
接下来一个半月的时间,她会一直跟着你们行动。
刘征明把茶杯递给他俩,同时两头介绍:小沈,这是我们局禁毒大队队长程立。
他老家也是北京的。
沈寻有点意外。
也难怪,他一口京腔。
她?程立瞅了一眼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小丫头,沉着脸一口回绝,我不做保姆。
刘征明脸也黑了。
人家还在跟前,他就这么不留情面。
你给我站住!眼瞧着程立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他暴喝一声。
程立先是站住,又慢慢走到窗边点了烟,低头吸了一口才闲闲地答:没打算走。
完了又扫了一眼静坐在那里的沈寻:真没得选?没得选。
刘征明答得干脆。
沈寻站起身,一脸热忱地望着程立:辛苦了程队,我会尽量照顾好自己,不给你们添麻烦。
末了,她还欠了欠身。
看看人家小姑娘多有礼貌。
刘征明感慨。
程立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烟,瞥了她一眼。
我还没想好。
这事由不得你想,刘征明用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这是命令!那她要是死在这儿怎么办?程立扬起嘴角,语气冷冷的,刀枪无眼,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保护她。
我不怕死,沈寻与他对视,我也不需要你保护。
程立看着她。
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可那张白玉般的容颜上,却透着一股从容和镇静。
那不是装出来的。
他分辨得出来。
那最好。
他说。
走出刘局办公室,一个身穿警服的小姑娘迎了上来:程队,我收到你微信了,你找我有事?带她去宿舍楼。
程立朝沈寻抬了抬下巴。
是来新队员了?王小美眼睛一亮,领导你终于舍得给我们添人手了?嗯,不雅视频那个。
他轻应。
……小美失言,只是瞪大眼看着沈寻。
沈寻更是一脸蒙。
他在说什么?程立丢下了她俩,径自回了自己办公室。
王小美领沈寻到了宿舍楼,局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带卫生间的小单间。
房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青翠欲滴。
你住哪儿?沈寻问。
从你房间出去往左转第五间,310,我和另外一个同事一起住,王小美答,抬手看了看表,你先收拾下,过半小时我来叫你吃午饭。
谢过她,沈寻打开背包开始安置自己的东西。
洗漱用品都摆好后,她听到手机提示音,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寻寻,何时回来?发件人是许泽宁。
还要一个半月——她在输入框里打了这行字,想了一下又马上都删除,放下了手机。
等东西收拾完,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破洞牛仔裤和刺绣外套,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卫衣,一条黑色紧身运动裤换上,对着镜子扎了个清爽的马尾。
王小美再来找她时,看到她这身打扮眼睛一亮:沈老师你好帅气。
你多大?沈寻笑着问她。
24。
我才比你大两岁,你就叫我姐吧,叫老师听着实在别扭。
好,寻姐。
王小美爽快地点点头。
在去食堂的路上,沈寻想起一件事:你们程队说‘不雅视频那个’是什么意思?王小美表情尴尬:寻姐,你是不是有个黑色录音笔……索尼的,上面是屏幕,下面有圆盘状的控制键?是啊,沈寻一怔,在你手里?没有,已经还给程队了,我只是查过里面的东西……根据他的命令,王小美小脸微红,连忙解释,你上面好像拷了剧,有些场景尺度比较大。
哦,这样啊,沈寻想起来了,之前存的,忘记删了。
怎么样,好看吗?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容,看来,你们程队印象很深啊。
她们进食堂时,已经有不少人在用餐,瞅见了新面孔,又是位美女,一时间大家都不由瞩目。
沈寻没觉得什么,王小美倒是被围观得有点窘迫了,拉着她快步走到取餐的地方。
今天有红烧排骨、木耳炒鸡蛋,还有菌菇汤,你要是不想吃米饭,那边还有馒头。
她热心地给沈寻介绍。
离他们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张子宁凑向坐在对面的程立:程队,小美旁边有位大美女!你知道她是谁吗?这姿色和身材我们这里百年难遇啊。
程立抬头望向他指的方向,眸中一动,却又迅速恢复平静的目光。
不远处的女人,宽松卫衣,紧身长裤,臀翘腿长,侧脸精致。
一旁的江北也跟着看过去,表情愣住,立即看向程立:这女的好像叶……吃饭。
不冷不淡的声音,打断了他正欲出口的话语。
哪里像?怎么会像?只不过是恰好都穿了白衣服、扎着马尾而已。
张子宁看着对面闷头吃饭的两人,也只好纳闷地搛菜。
你好,可以坐你旁边吗?一口汤刚喝进嘴里,一道柔和的女声在头顶响起,他一抬脸,嘴里的汤差点喷出,连忙捂着嘴吞下去,才没出洋相。
可以,当然可以!他看着沈寻,激动得把餐盘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谢谢。
沈寻微笑,坐下来看向对面的两人,程队,还有这位同志,又见面了,不介意一起吃饭吧?江北见着她,表情也有些惊讶:是你?你就是程队说的那个接下来要跟着我们的记者?他又迟疑地看了一眼程立,老大也是的,都没跟他说来这儿的记者就是他们在客栈里遇到的女人。
沈寻点点头。
程队,你们那天在客栈里抓的是毒贩?她一边吃,一边问。
你现在是在采访,还是聊天?程立抬眼问她。
都算吧,你看情况答,我写的所有内容也会给你们审核,沈寻迎着他的视线,继续问,他被关起来了吗?他沉默了一下:没有。
放走了?放走了,他语气淡淡的,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我明白了,沈寻分析,如果你不放走他,那么,他的同伙可能会改变原有的计划,而你不想打草惊蛇。
程立拿着叉子的手停了一下,黑眸凝视她的笑颜。
他有点意外。
她比他想象中敏锐。
如果他说的是假的呢?她又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他缓缓道,所以我们还会进行多方面的深入调查来确定。
一般来说,被抓住的人,也不大敢回去透露他被抓过,因为组织不会再信任他,为避免麻烦,甚至会直接把他做掉。
毒贩团伙都很谨慎,如果组织里有一个人失去联系两天,组织就会认为他出事了,不会再要他。
江北在一旁补充。
沈寻放下筷子,拿出手机迅速记录下刚才的对话。
我吃完了,慢用。
程立站起身,将录音笔放在桌上,还给你。
未等沈寻开口,他已经端起餐盘,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