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爽的夜风从车窗灌了进来,沈寻环着肩膀,缩在副驾驶座上,无声无息。
只有一双拼命压抑着泪光的水眸,凝望着外面深蓝的夜色。
小寻寻,又见面了。
车窗升起,封闭的空间里,祖安的声音清晰温和。
他伸手指了指后面:有个急救箱,里面有冰袋,可以敷下你的脸,抱歉我下手重了。
沈寻却没有动,语气冰冷:你是什么人?祖安目光幽深: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些年,游走于地狱和人间,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你和程立早就认识。
沈寻直接用陈述句。
祖安嘴角微扯:没错啊,不是因为你认识吗?是吗?沈寻冷冷一笑。
你今天跟他扔下的那句话挺狠。
祖安感叹,无视她的质疑。
因为是真心话。
沈寻回答,语气里带着嘲讽。
祖安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目光空茫。
是真心话。
她确实觉得痛苦,真的恨。
因为她的心,做不到他那么硬。
即使觉得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并非出自真心,但也接受不了他那样冷酷的面目。
因为同样的伤害,如果来自你爱的人,程度是会放大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
祖安一时没说话,却开了音乐。
夜风掠过车身,衬着莫文蔚寂寥的嗓音,夜色更显苍凉。
哪怕再仓促我要拥抱你哪怕说相遇是离别开始哪怕再孤独水落会石出哪怕说相遇是离别倒数喔如果你在这…………沈寻突然伸手,把音量调到无声,车厢顿时陷入静寂,只剩单调的轮胎发出的噪声和风声划过耳畔。
而心头的旋律,却一时徘徊不去。
我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又一起听同一首歌,祖安似乎并不介意她有些粗暴的行为,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人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
我没有心情和你谈人生,沈寻打断他,目光紧紧盯着他的侧脸,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程立让你带我走?你们到底在搞什么?猜得还挺准,祖安瞥了她一眼,没错,今天在工厂的时候,他和我聊了几句,说你不属于这里,你在对他来说是个麻烦。
麻、烦。
沈寻重复着这个词,轻嗤了一声,那你为什么做雷锋呢?我是生意人,你说我为什么?祖安挑眉,程队还是有些家底的,也愿意大方地解决你这个麻烦,再说,我还可以找你那位小舅谈点条件不是吗?沈寻一时没说话,脸色苍白如纸。
祖安看着她,想起今天在工厂里,程立跟他的对话。
——她性子直,心里有事藏不住。
怕疼,也爱哭,你尽快把她带走。
——三哥,如果有必要,我可不可以打她?——可以。
在他问出那句话时,程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了可以两个字,他也没有错过那双深沉的黑眸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其实他也挺纳闷的,眼前这个女人,到底哪里吸引了三哥,那家伙明明都消停了那么久,却偏偏栽在她身上。
曾经,他也遇见过喜欢他喜欢得要死要活的姑娘,不过他一直不怎么搭理,因为麻烦。
他连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给别人承诺?可他清楚,程立虽然外表冷硬,但心底很软,所以一直让自己背负着太多东西。
对叶雪是,对沈寻也是。
瞧你这表情,还是对他余情未了啊,祖安语气轻佻,小寻寻,我觉得你还是放弃吧,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我从来都没想要成为他的负担。
沈寻冷冷地回,抱歉,我不想再提他。
她扭过头,望向窗外苍茫夜色,感觉筋疲力尽。
行,不提他,祖安撇撇嘴,不过我跟你说,我还不能马上把你送回国。
他们会怀疑,所以接下来几天,你得乖乖做我的伴游女郎。
去哪里?先去蒲甘,我也有点事处理。
沈寻微微一怔。
蒲甘,万塔之城。
她记得很多年前,巴顿跟她说过,要去那里看看。
她想,蒲甘的风光他应该已经见到了,不知道临死的时候,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踏上这片土地。
她靠在座椅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明明才这么点时间,却像几个世纪那样久。
因为舟车劳顿,抵达蒲甘的时候,沈寻病倒了,高烧不退。
半梦半醒的昏沉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她耳畔低语——寻寻,再给我一些时间,好吗?她拼命摇头,伸手想要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三叔!她忍不住喊出声,也蓦然惊醒。
睁开眼,视线所及处只是灰色的天花板。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的木屋。
房间里没人,隐隐听到外面有孩子的读书声。
她坐起身,下床时感觉四肢无力,身体还有点虚弱。
打开房门,刺眼的阳光顿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挡住,好一会儿才适应。
原来她是住在了一座寺庙的后院。
她缓缓地沿着走廊往前,午后的木地板踩着有点烫脚,直到进了寺庙,才稍微感觉到一丝清凉。
殿堂一角,七八个孩子在叽里呱啦地念书,有两三个举着书,小脑袋却一颠一颠的,显然克制不住困意打起了盹。
只听一声咳嗽,这几个孩子立马睁开眼坐直,声音高了一度,卖力地念书。
发出咳嗽声的是名老僧人,大概是他们的老师。
但这样的警醒并没有起太大作用,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又开始跟小啄木鸟似的打盹,有个孩子干脆趴在桌上,不管不顾地酣睡起来。
沈寻望着,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这时候,有的孩子发现了她,纷纷交头接耳,偷偷地瞄她,有调皮的甚至朝她做起鬼脸。
老僧人感觉到了,于是站了起来,目光威严地看向孩子们。
沈寻感觉自己影响到了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孩子们却清脆地喊:DADA,DADA。
他们在跟你说再见。
正当她困惑时,祖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
哦,她点点头,朝孩子们挥挥手,DADA。
终于笑了。
祖安瞅着她的神情,嘴角轻扬。
沈寻收敛了笑意,看着他:这两天谢谢你的照顾。
也好,省得我还要演霸王强上弓,病了是个好理由。
祖安耸耸肩。
沈寻一怔,压低了声音:有人跟踪我们吗?说不定,可能性很大,他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烧退了。
这是你的住处?不习惯他的接触,沈寻往后退了一步,指指木屋。
一个落脚的地方,祖安答,我和这里的僧人认识,有时候我会给孩子们教算术。
祖老师,沈寻嘴角轻扬,有些意外,看不出来啊。
祖安挠了挠眉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打发时间。
沈寻注意到他右边眉毛上有道浅浅的疤。
察觉她的目光,祖安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那道疤:这还是第一回见你时留下的。
血都快流进眼睛里了,程队还审讯我,然后你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我说他配不上你。
他当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估计心里气得不行。
哈,现在想想还觉得爽。
意识到沈寻神情微变,他举手投降:抱歉,不提他了。
没事。
沈寻低下头。
事到如今,她无法自欺欺人。
歌里唱,如果有如果,也有这样过。
是啊,就算会预见到今天,在相遇的时候,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喜欢吗?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祖安举了举手中的餐盒。
祖安给她带的是鱼汤,炖得很清淡,但是格外鲜美。
连日来,沈寻第一次胃口很好。
她低头喝着汤,视线不经意地落到他T恤下摆,看到星点红色。
怎么回事?她指了指那点血迹。
没事,跟人动了下手,已经摆脱了。
祖安答,神色镇静。
你遇到麻烦了?有人在跟着我们?沈寻追问。
你怎么这么敏感?祖安瞅着她叹气。
职业习惯。
沈寻放下汤匙看着他。
放心吧,我会保证你的安全,迎着她的目光,祖安吊儿郎当地举手发誓,毕竟,我指望着靠你发达呢。
那你最好别死,要死也等把我送回去再死。
沈寻利落出声。
祖安被噎住,缓了一下才开口:你这也太现实了。
沈寻看着他:彼此彼此。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她已无力再分辨,索性只看眼前路。
于是低头乖乖喝汤,有一点温暖算一点。
祖安盯着她头顶的发旋,另起话题:你做记者,去过很多地方吧?最喜欢哪里?沈寻抬起头想了一下:北欧吧,北极圈外,冬天的时候。
为什么?好像全世界都是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很干净。
干净……祖安眸光微动,有机会,我也去看看。
要不要一起?可以,我收费。
嗯……好吧。
傍晚时分,祖安又离开了。
他没有告诉沈寻要去哪里,只是让她安分待着,不要外出。
他这一去,就是一夜一天,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
沈寻见他沾着灰尘略显凌乱的外套,没有多问,给他倒了一杯水。
祖安接过去,仰头一干而尽。
瞧见她担忧的眼神,他却咧嘴一笑:姑娘,麻烦回避下,我要洗个澡。
沈寻走出木屋,在门口台阶上坐下。
夜色下的寺庙,只剩下黑漆漆的轮廓。
庙檐之上,是皎洁的月亮,还有散落的星辰。
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在卫生院的那个夜晚,她忐忑地给程立发那些诗句。
收到他微信那一霎间的激动和喜悦,仿佛至今还在心头,不争气地悸动着。
人们常常以为,坚持才是坚强,其实有时候,放弃才是坚强。
放弃,需要克服失去的痛苦和恐惧。
但是,她就是这么没用啊,一想到要把这个人从心里拿掉,就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概过了十分钟,祖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换了身衣服,在她身旁坐下,发梢还湿漉漉的,有水珠淌在他鬓角,缓缓滑下,显得他一张脸越发邪美。
你长这么好看,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沈寻挑眉,由衷肯定。
那你要不要跟我约会?祖安嘴角轻扬,夜色里眼神清亮,拯救下单身男青年,让他多发挥下剩余价值。
未来还远,说什么剩余。
沈寻微微一笑。
谁知道呢。
祖安轻笑了一下,眸光渐深。
沈寻察觉他眉眼间一丝怅然,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转过头,看向远处的夜空。
小寻寻,你知道吗,你长得很像我姐姐。
祖安又出声,瞅见沈寻愕然的目光,他笑了,不是说你比我老,是说你们都挺好看的。
你看我这张脸,就知道她颜值绝对不低对吧?她叫什么?沈寻猜测,祖宁、祖静,还是祖平?祖静,祖安答,我记得我中学暑假时她带我去上海玩,去了静安寺。
她说我俩的名字都在寺名上了。
那她现在呢?沈寻看着他低垂的眼睫。
嫁人了,祖安沉默了下,看向她淡淡一笑,现在挺幸福的。
那很好啊。
沈寻点点头。
嗯,祖安也点头,然后站起身,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去看日出。
第二天清晨,天还黑着,沈寻就跟祖安到了瑞山陀塔。
观景平台已经聚集了许多游客,各种肤色与发色,说着不同的语言,都是因为听说这里有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沈寻跟着祖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儿,在某一处驻足。
三年前,就在这个地方,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一起看日出。
我们站在陌生的人群里,看着太阳慢慢升起,像许多第一次到这里来玩的游客一样。
祖安看着她,轻声开口,看,就是这样的景象。
如仙境般缥缈的薄雾里,无数佛塔如海浪里的礁石,隐隐若现。
渐渐地,天际漾起亮光,太阳缓缓露出,霞光把雾气染成了玫瑰色的薄纱,笼罩在庄严肃穆的塔身。
不远处,热气球冉冉升起,错落地点缀着天际线,掠过一个个塔尖,渐渐挂上浅橙色的天空。
一切美得几乎让人落泪。
沈寻屏住呼吸,被眼前的景色深深震撼。
原来最美丽的风景,是在光与暗的交界。
她轻轻叹息。
小寻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祖安低声问。
什么?在残酷的世界战斗,最让人热血沸腾的,不是克敌制胜,而是在漫长的征途中,找到并肩作战的人。
那次,他和程立静静地站在人群里,他的心里,响起的就是这句话。
沈寻感觉到他话语里的情绪,心口也是一颤。
其实,真正黑暗的东西,不会在阳光下暴露,只有走进黑暗,才会发现。
祖安没有看她,视线落在远处。
三哥的心情和处境,他都懂。
这一刻,他希望眼前这个女人也能懂,但又希望她永远不懂。
沈寻先是怔怔地望着他晨光里的侧颜,然后,缓缓地笑了。
是呢,她轻声开口,结果是输是赢,不重要。
是生是死,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一起战斗的人。
为了同样的目标、同样的理想而挣扎、奋斗。
听到她这一句,祖安情不自禁看向她。
她正好侧首,一绺垂落的鬓发在朝阳微光中轻扬,唇际有一丝浅笑,眼里漾着淡淡温柔,轻轻松松就描绘出一道动人风景。
祖安瞬间凝眸。
小寻寻,我好像突然有些后悔。
做个普通的人多好,娶个像你这样的老婆,每天三餐吃饱,舒舒服服晒太阳。
他笑了笑。
那样多好,管他岁月无情,繁华无尽,黑暗无边。
只可惜啊,命运容不得人任性。
不过数秒间,他沉了脸色,拉住沈寻的胳膊:我们该走了。
沈寻警醒地回头,见不远处的人群里,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正望向他们。
眼神交汇,那人目光里的阴狠让她不寒而栗。
那一霎,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他们来得比我想象中快。
祖安语气急促,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
他们是谁?沈寻忍不住问,又回头看了下,我见过那个人,在景清的翡翠酒吧。
他为什么要追你?他是谁的人?急速的奔跑中,她的脑子也在飞速运转,忽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激得她脚步都猛地一滞。
怎么了?祖安拽了她一把。
江际恒!沈寻瞪大眼看向他,那个刀疤脸是不是江际恒的人?祖安抓着她的手一紧,步伐却加快了。
见他不出声,沈寻确定了自己的怀疑,但她心里也涌现了更多疑问:你和江际恒有什么过节儿?你的确是个好记者,敏感度和推测能力一流,这个节骨眼儿上,祖安居然还不忘夸奖她,我简单跟你说下,江际恒对魏启峰起了二心,他吞掉了我老板要洗的钱,陷害我。
我现在应该被黑白两道在追。
如果你被警方带走没有关系,我已经安排好,他们也不会动你。
但我要确保你不落在疤温手里。
江际恒对魏启峰起二心?沈寻跟着他下台阶,呼吸开始急促,他在替魏启峰洗钱?疤温就是现在跟着我们的这个人吗?聪明,祖安又夸她,脚步越来越快,小心!他猛地把她往身后一拉,沈寻只瞧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划过,还没来得及反应,祖安的右臂已经被划出一刀血淋淋的口子。
在周围游客的尖叫声中,祖安一脚踢向迎面挥刀的歹徒,抬肘重击那人面部。
他用的是泰拳招式,出手利落狠绝。
眼见后头疤温越来越近,祖安拉起沈寻继续下台阶,佛塔台阶陡峭,还有不断往上攀爬的游客,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这时候,又有一名歹徒从游客中蹿出,手里拿着砍刀,直直朝祖安劈了过来,祖安松开手,一边躲一边暴喝:你先下去!沈寻没有迟疑,以最快的速度在人群里钻空隙下台阶,踩上平地的那一刻,她却看见右前方有个男人朝她冲了过来,她看了下四周,抢过一个女游客手里的矿泉水瓶砸了过去,趁那人躲闪的时候,从他身侧钻了下去,但还没下两级台阶,她的后领就被人狠狠揪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往后伸手,试图掰开抓着她衣领的那只手掌,却又被身后那人一把揪住头发。
尖锐的疼痛瞬间蹿上头皮,她全身的重量都悬在那把头发上,她越挣扎,痛得也越厉害。
忽然间,头顶一松,身后那人号叫了一声,自上头摔了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祖安已经一把架起她,声音利落:走。
跌跌撞撞离开了瑞山陀塔,当他们坐到车里的那一霎,马达轰鸣声在四周响起,六七辆摩托车围住了他们。
祖安面色冷酷,猛踩油门,硬生生冲出一条路。
沈寻瞧见他右臂的伤口处,鲜红的血不断渗出,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又一滴滴落在他腿上,牛仔裤上也沾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不断漾开。
他却像毫无知觉,专心盯着路前方和后视镜。
我们去医院吧,你的伤很严重。
沈寻越看越心惊,忍不住开口。
不用,乖乖坐好。
祖安简短出声,指了指她前方的置物盒,替我拿个东西。
沈寻掀开盖子,伸手进去,摸到一把枪,冰凉的金属感让她浑身打了个冷战。
她抿紧唇,把枪递给祖安。
幸亏我是个左撇子。
祖安接过枪冲她一笑,生死攸关还不忘打趣。
沈寻还没顾上开口,后方一记爆响,挡风玻璃顿时出现一个弹孔。
她瞪着那个小洞,来不及发出的惊叫声憋在喉中,让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痛。
趴下。
祖安命令她,按下她的脑袋,又迅速扭身,往后面开了两枪。
汽车以疯了一样的速度往前奔驰,枪声却没有断过。
沈寻压抑住胃部的涌动,感觉自己的侧脸上湿漉漉的。
她知道,那是祖安的血。
泪水忽然漫上眼眶,她伸手去擦,眼前却反而一片模糊,又用衣袖擦了几下,视线才恢复清明,而她瞧见自己的手背上血迹斑斑。
这一霎,她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后悔——或许,她真的如程立所说,是一个麻烦,对程立而言是,对祖安而言是,对所有人而言都是。
有警笛声传来,自远而近,还有人用扩音器重复喊着她听不懂的缅甸语。
沈寻微微起身,听到后面摩托车的马达声似乎渐渐淡去。
你可以起来了。
祖安拍了拍她。
是警察来了吗?沈寻坐直了身子,却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你有没有事?我没事,祖安摇了摇头,目视前方,你跟他们走吧。
那你呢?沈寻意识到不对劲。
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跟警察走?祖安笑了笑,唇色越发青白,进去了更糟。
小寻寻,让我抱下。
他又开口,揽住了她,却把枪指在了她的太阳穴。
沈寻顿时僵住:你要做什么?没子弹了,别害怕,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乖,配合下,我们演好这出戏。
听到他这一句,沈寻本欲挣扎的手臂缓缓松开,垂下的手却碰到一片湿漉漉的衬衫,她低下头,看到他腰侧已经被鲜血浸透。
你中弹了?她声音不稳,整个人也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祖安,你到底是什么人?当然是坏人啊。
要不怎么拿枪对着你?他的声音温和,仍带着玩世不恭的味道。
沈寻深吸了口气,缓缓问出声:三年前和你在瑞山陀塔看日出的那个人,就是……剩余的字,她没能说出口。
祖安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
嘘,小寻寻,不要猜,不要多想,活得简单点。
祖安看着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却让沈寻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祖安,放下枪。
清晰的中文忽然从扩音器里传来,那嗓音让沈寻猛地抬起头——不远处的警车旁,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身着便装的林聿。
小舅!她喊出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嘶哑,发不出声来,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泪水。
她急忙扭头看向祖安:是我小舅,没事的,我们一起去见他啊。
祖安钳制着她的手却没有松。
我已经不行了,送你一程也好,他声音温和,每一句却又像用尽他全身力气,小寻寻,有件事我骗了你,我姐姐没有嫁人。
她很多年前就死了,吸毒……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每年去看一看她……她的墓碑,在景清的南山。
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重。
我不!沈寻浑身冰凉,又急又慌,要去你自己去!祖安,我再次警告你,放下枪。
林聿沉肃的声音再次传来,添了几分严厉。
他身边的缅甸警官也发声督促。
沈寻看见他们的后方,有狙击手架起了枪,已是瞄准姿势。
祖安,你放开我,这样你很危险!她呼吸急促,试图挣开他的束缚,却见他开始踩油门,往前闯去,她大惊失色,停下来!小寻寻,祝你和心上人能白头偕老。
轻柔的一句,在沈寻头顶飘起。
她听见林聿发出一声暴喝,然后,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祖安突然松开了她,她的身体歪向一旁,那一霎间,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她脸上。
沈寻看见阳光从车窗里洒进来,落在祖安琥珀色的瞳仁里。
他的眼里,有尚未消散的笑意,掠过她的影子。
那眸光里的情景,像他们早上刚看过的日出,佛塔晨光里,浮云掠影,寂静温柔。
她感觉自己好像瞬间被抽离了意识,飘在了半空中,看着呆若木鸡的自己,静静靠在座椅上的祖安,还有慢慢围过来的警察们。
都说蒲甘随手所指处尽是佛塔,步步遇菩萨。
为什么,没有一尊菩萨愿意怜悯,出手阻止眼前这悲剧?一个半月后,北京。
电梯门叮的一声,在十二层缓缓打开。
午休时间,写字间没什么人,但她走到最里面时,迎面还是碰上一名女同事,对方惊讶之色溢于言表:回来了?身体还好吧?挺好的。
沈寻微笑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也打消了对方想要进一步寒暄的念头。
走廊尽头,她敲了敲磨砂玻璃门。
进来。
郑书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能听得出有一丝不快。
沈寻推门而进:不好意思,打扰你午睡了。
郑书春正要从沙发上起身,抬头见是她,精神立马上来:你怎么来了?来,坐这儿。
不是说明天才上班吗?我本来还想说明天周五,干脆让你再休息两天,下周一来呢。
再休息下去,浑身都要生锈了,沈寻轻轻一笑,这几年都被你虐习惯了,你忽然走温情路线,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少给我贫嘴,郑书春敲了敲她脑袋,瞅见她手臂时目光却一滞,都怪我,早知道那么危险,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
沈寻循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臂上那道疤,是那次和程立追人时留下的弹痕。
伤口恢复得还行,疤痕已经很浅了,只是有时还是会发痒,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也是有收获的。
她抬头,声音平静。
这倒是,虽然没有赶上禁毒日的专题宣传,但上周发出来后,又配合微博微信的发布,你这篇报道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了。
我看你自己那个微博号的粉丝量也是一下子涨了上百万,好几个媒体圈的朋友都找过来,想给你做专访。
郑书春一说起报道,又兴奋起来。
我都跟新媒体那边说过发的时候不要@我的号了,现在可好,最近光刷微博转发和评论都刷不过来,我干脆都不看了。
沈寻有些无奈地叹气。
那怎么行呢,必须得好好经营你自己的品牌,后续做别的报道也更有影响力啊,尤其那些转发你报道的大V,你要注意和他们的互动,都能带动流量的,郑书春指点着,眼见窝在沙发上的女孩可怜兮兮地合掌求饶,白皙的锁骨分明,她顿时心一软,不说你了,这段时间怎么瘦了这么多?都没好好吃饭吗?有啊,我有按时吃饭,沈寻摇头,就是睡眠不大好,不过吃药就会好点。
安眠药还是少吃,郑书春叹气,又想起来,你还没说你今天来干什么呢。
我拿下我的相机。
她在景清机场被掳走时,行李被留下了,辗转送到了林聿手里。
在医院休养时林聿都还给了她,她拷下了照片,发现相机有点问题,就给了摄影同事去维修,顺带也方便编辑部选照片。
郑书春点点头:那你去吧,他们也该吃完饭回来了。
沈寻起身,朝她摆摆手:那就明天见啦。
寻寻,她走到门口时,郑书春突然叫住她,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一个人?沈寻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你相机的照片,有一个人,出现了很多回。
瞅见她沉默的神情,郑书春忽然后悔起自己的多事。
沈寻轻应了一下,走出她房间。
那一声嗯太轻太模糊,让郑书春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
拿了相机,她避开人流开始多起来的电梯,走楼梯下楼。
整整十二层,空荡荡的楼梯间,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地回响。
——三哥?——嗯?——我希望这楼梯没有尽头。
——那是恐怖片。
——讨厌,你怎么一点也不浪漫。
——恭喜你终于认清现实。
——你说的我知道,可是程立,你在这里。
所以,我也会在。
如果你不离开,那么,我也永远留下。
她骤然停住脚步,脑海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在马路边等红灯的时候,她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微博,又是几百个@跳了出来。
原来是一个当红男明星转了她那篇报道。
那名男明星在转载时引用了她文章里的一句话——迄今为止,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探索,已经到了一定的水平。
但对于自身的认识,或许远远不够。
他评价她的文字:平静、残酷、温柔。
报道在微博上被新媒体部的同事处理成了偏文艺风的图文,配着全文链接。
她再一次点开。
那些照片,明明来自她的镜头,却令她熟悉又陌生。
照片下方,细碎的文字描绘着简短的故事、漫长的人生。
刘×,26岁,警察,抓吸毒人员的过程中被车撞伤,下肢终身瘫痪。
宋×,28岁。
19岁时在酒吧和刚认识的朋友玩,蹭吸了冰毒,20岁开始经历了两年的强戒。
26岁在蜜月旅行期间住过三家酒店,都因身上有吸毒记录被检查,一个月后丈夫家里提出离婚,两个月后她复吸。
罗心雨,14岁。
她母亲因为父亲吸毒离家出走,父亲逼她买毒、吸毒,如果不从,就用烟头烫她。
她是唯一要求披露自己正脸和名字的被访者,希望母亲看到她满是伤痕的手,可以回来看她。
…………她摁灭屏幕,把手机放回口袋,点了一支烟,抬头望向对面的街道。
转眼就到初夏。
北京的风还有点凉意,但姑娘们都已经迫不及待换上轻衫短裙。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穿的灰T恤和工装裤,还是去年买的,或者是前年?一旁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表情激动:你是沈寻沈老师?沈寻吐了一口烟,礼貌一笑,表情轻淡:你认错人了。
男生不屈不挠,低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怎么会不是你呢,你看,就是啊。
那张照片,是社里发她那篇报道时配的。
她挑眉:还真像哎,但确实不是,抱歉。
绿灯亮起,她抬步混进人流,背影利落。
厚重的窗帘掩住了午后的阳光,静谧的房间里,只开一盏台灯,茶几上的蜡烛微微闪烁,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何医生,你换了蜡烛,味儿和上次不一样。
沈寻躺在软榻上,轻声开口。
嗯,上次你说你喜欢佛手柑,这款成分里面有。
何与心答,放松。
难怪……沈寻轻喃,深吸了口气,闭上眼。
最近睡眠还是不好?何与心问。
老做梦。
梦到什么?梦到自己一次次中枪。
开枪的人是谁?沉默。
还梦到什么了?雪,好多雪,到处白茫茫的。
她轻声答。
这个季节的缅甸没有雪。
我答应要陪祖安去北极圈外。
那并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她语气平静而固执。
那等到下雪的时候,去一趟北欧好了。
嗯,今年去。
还想做什么?温柔的声音,逼迫着最深的渴望。
想见一个人。
想回到那个春天般温暖的地方,回到那个装醉的夜晚,看着那双寒星一样明亮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和他告白,听他说一声愿意。
谁?她抿住唇,把那个名字压在心底。
小舅妈,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她问,换了称呼,语气轻软。
什么电影?我昨天看的,刘德华的《龙在江湖》。
好像有点印象,很老的片子了吧。
嗯,里面有个女的叫Ruby,是刘德华老婆Cindy的闺密,她提醒Cindy说,‘男人做事不要妨碍他’,可Cindy没听她的警告,结果自己被撞死了,还害分心的刘德华被砍了一刀。
寻寻。
何与心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别憋着。
没事,沈寻微微一笑,仰头看向她,从前我妈告诉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乱了生活的规律,要好好吃饭,乖乖睡觉,我记得。
她没有跟何与心说,昨天她还发现,那部电影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没有明天》。
片尾梁咏琪对刘德华说,我想得很清楚,我们没有可能。
然后利落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她多羡慕这样的决心和决绝。
你爸回国了吧。
何与心扯开话题。
嗯,晚上要和他吃饭,好像还约了其他人。
沈寻答,这才想起来似乎应该换身衣服。
换作从前,她是排斥参加应酬的,但现在,她需要被安排的生活,让她可以少一些时间胡思乱想。
所以,她也接受林聿的安排,每隔三天就到何与心这里来接受心理咨询。
其实很好笑,她连她的心都找不到了,怎么问心事?目送着沈寻的身影混进了人群里,何与心拿起手机拨号。
电话那头,林聿温和的声音传来。
寻寻刚离开我这儿。
她柔声开口。
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她还好,听起来语气倒是恢复了以前的生气。
她现在每天都要吃抑郁药,这哪儿叫好?哪儿叫恢复了?何与心轻叹,她还是有很重的心结,对不起,是我没用。
不怪你,林聿沉默了半晌,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那样的可能性我也说不准。
说实话,做这行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但这次,我……他止声,如鲠在喉。
我明白,我会尽力,何与心觉得有些心酸,你也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