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寻到包间时,里面只有沈晋生一个人。
她顿时明白,他是故意跟她说早了时间,想父女二人相处一会儿。
爸。
她叫他,隔着一个座位放下了手袋。
你坐我旁边,你宋倩阿姨不来了,她台里临时有事。
沈晋生淡声道,目光扫过她的衣着,眼神里透着几许满意。
沈寻并未觉得多欣慰,她从小就已经习惯,她这个外交官父亲,最讲究得体二字,而她每次同他一起出席交际场合,都感觉自己像被系了蝴蝶结的礼盒。
怎么瘦了这么多?第二眼看她,沈晋生皱了眉头,林聿跟我说了,你这趟吃了不少苦。
没事。
沈寻轻声答,目不转睛地看服务员替自己斟茶。
当初我就不赞成你做什么记者,都是你外公惯着你,沈晋生又重复老话题,像你宋倩阿姨一样,做个女主播不也挺好吗?沈寻笑了笑,没说话。
那有什么好?像个牵线木偶,照着别人写好的剧本念,连笑容都掐分算秒地适宜,何其无趣。
不过沈晋生喜欢就好,或许他的工作和主播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已经长大,不似从前,早就懒得争辩。
她有时候想,当初沈晋生怎么会看上做导演的妈妈呢?大概生活太按部就班,所以被自由的灵魂吸引?但到后来,还是忍不住要把她圈禁在他狭小的天地里,只做他的沈太太。
她的傻母亲该是有多爱这个男人。
跟你说话,你在听吗?沈晋生不满地提醒。
在听,但目前不打算换工作。
她答。
你年纪也不小了。
沈晋生的语气难得地透着点迟疑,似乎接下来要说的主题不是他擅长的。
你不是想要给我安排对象吧?沈寻半开玩笑地侧首,在瞧见他表情时顿时一愣,真的?不会就是今晚吧?没待沈晋生回答,门口传来几声礼貌的叩击声,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老同学,咱们真是多年不见了啊,她笑着同沈晋生打招呼,不好意思,迟到了。
没有没有,是我们来早了,记得上回见面还是在你巴黎家里,你的那幅画我可一直珍藏着呢,沈晋生轻拍了一下沈寻肩膀,陈岚,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女儿沈寻。
沈寻只得站起身,微笑颔首:阿姨好。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陈岚看着她,眼里有惊艳,转头拉了下她身后的年轻男人,晋生,这是我那个不听话的儿子,杨威。
沈叔叔好,久仰大名。
杨威恭敬地同沈晋生握手,朝沈寻也是眨眼一笑。
这男人一看就是那种从小淘气的孩子,但面相很好,这种别人做也许会显得轻佻的表情,在他脸上出现却格外自然。
一顿饭,四个人吃得还算气氛融洽。
陈岚是个画家,虽然娴静婉约,但酒量却很好,故友相见,和沈晋生开了两瓶红酒,相谈甚欢,到后头聊得好像都忘记了儿女相亲的主题。
杨威也是自来熟的性格,和沈寻聊了一会儿,嫌圆桌隔得远,干脆坐到她旁边天南地北地瞎侃。
但他始终保持彼此间的距离,并总是能及时给沈寻续茶,痞痞的表面,但有良好修养。
我跟你说,我有个特别好的哥们儿,特别帅,特别有性格,以后有机会介绍你认识,他开始诉说他的朋友,不过前段时间我寄了一箱东西给他,把他给气的呀。
沈寻端着茶杯的手停住。
杨威,她突然想起来,她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你说这人也是,哄姑娘不买包包首饰,居然买一箱子可可粉。
然后我就捎带了些私货,把他给气的呀,你知道我捎带了什么?她抬眼看向他:避孕套。
杨威一愣:嘿,神了,你怎么猜到的?你寄给了我。
沈寻轻声开口。
我去!杨威瞪大眼,忍不住喊出声。
快递是他的助理联系程立给寄过去的,他以为收件人就是程立。
杨威,你干什么呢!嘴巴不干不净的。
陈岚听见了他的脏话,蹙眉叱责。
没事,阿姨。
沈寻微微一笑,我给他讲了个笑话。
是可笑啊。
到哪里也逃不开那个人的影子。
你是程立的女朋友?杨威瞅了一眼陈岚和沈晋生,低声问她。
再一次从别人口中听见这个名字,让沈寻觉得有种千山万水的恍惚。
——你告诉我,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不知道。
但是我想,也没有必要吧。
她想起那天在景清市局彼此最后的对话。
她究竟是他的谁?她无法回答。
你知不知道,两个人之间最惨的关系是什么?她盯着酒杯,双眼微微湿润。
杨威表情凝重起来,摇了摇头。
是未完,不待续。
那个饭局,让杨威出现在沈寻的人生里,当然,不是能进一步发展的相亲对象,而是个兄长一样的男性朋友。
虽然这个兄长有点闹腾,有时候比她还孩子气。
但是有个人经常跟她胡说八道,拉着她各种组局、蹭局,也算生活多了点调味料。
有时候在酒吧遇到她被人搭讪,杨威会立即挡住对方,说辞千篇一律——干吗呢,不想活了,敢泡我嫂子。
第一回听他这么扯的时候,沈寻还愣了一下,有点心酸,后来也就麻木了。
反正杨威也清楚,他的哥们儿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只是他们也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从来不提他的去向。
不知不觉到了7月,又是一年夏天。
大概是考虑到她的状态,郑书春不再安排她出差,只是派一些国际性的选题,让她发挥下英文特长,做一些电话或邮件采访。
要么就是利用下她的知名度,做一些音频和视频新媒体策划跨界节目。
沈寻不爱露脸,视频几乎都拒了,只选择了一家这两年迅速发展起来的音频平台,做一档脱口秀类的节目。
一方面她喜欢这家创业平台的风格,另一方面搭档晓乐也对她的胃口。
沈寻,就刚才那个听众的留言,我来问下你,你觉得你理解的爱情是什么?这一天,节目当中,晓乐突然问了她这个问题。
沈寻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答: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
晓乐顿时抗议:你这也太不诚恳了,拿《圣经》搪塞我们,不行。
留言栏里也跳出一些用户的实时抗议。
好吧,我想想,沈寻敛了笑容,声音平静,对我来说,爱情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一时间的意乱情迷,不是单纯想要得到、占有,或者被需要。
而是你对一个人的喜欢,让你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你的内心、意志、行为都在发生变化。
区别在于,那是正向还是负面的变化。
对我来说,我喜欢着一个人,他让我成长,让我变得更好。
晓乐看着她,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嘴上忍不住追问:你们在一起了吗?沈寻沉默了下才开口: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
她能做的,就是在远方用自己的方式支持他,支持和他一样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在默默奉献、牺牲的那群人,致敬他们的理想和心愿。
做完节目下楼走出大门时,沈寻发现外面已是瓢泼大雨。
每年这个时候,北京都会有强降雨,早上她也听到了雷电预警,结果出门还是忘记带伞。
她正琢磨着上楼借把伞,转身却看见晓乐和两个男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位是这家平台的创始人于俊,另一位四十岁左右样子,气宇轩昂。
于俊跟她打招呼,随便介绍那人:沈寻,这是成亚控股的程总,也是我们投资人。
程成伸出手:久仰大名,你那篇报道令人印象深刻。
我弟弟也在一线做禁毒工作,所以我挺有感触的。
沈寻一怔,一时忘记和他握手。
程成并不介意她的怠慢,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了笑:我弟弟叫程立,不知道沈记者认不认识?不过云南这么大,也不一定能碰到。
沈寻喉咙发紧:认识,我还知道你送给他一台La Marzocco,我喝过,做的咖啡味道很好。
是吗?程成眼神惊讶,随即扬眉一笑,那真是太巧了,幸会啊。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到楼前台阶下,司机开了门,撑着伞走到程成身边等候。
沈老师,不如让我送你一程?程成抬手指了指车,语气诚恳。
沈寻点点头:那就麻烦程总了。
她同于俊和晓乐告别,司机先把她送进车里。
她抬眼看见司机又替程成撑伞,把他送上车。
坐进来的那一霎,程成肩膀上稍微淋了点雨,他抽了张纸巾,将外套上那点雨珠轻轻擦干。
沈寻忍不住想,这几步路,如果是程立的话,可能不用司机撑伞,自己就淋着雨上车了。
想到这里,她眼前又浮现出程立的样子。
一回是那次去玉河镇的路上遇到大雨,他淋湿了,却只关心她有没有感冒,还有一回是在度假酒店,他冒雨出现在她房间,衬衫湿透,黑眸深沉,她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画面,甜中掺着苦,让她忍不住想起,却又不敢再多想。
这种滋味,就像身体里藏着一道无形的伤口,那么痛,却无从修补。
空调会不会冷?程成轻声询问,温文有礼。
沈寻摇摇头:挺好的。
眼前这个男人,衣着考究,举止优雅,相貌并不算多么英俊,但胜在气质。
你和程立长得不像。
她开口。
我猜沈老师是想说,弟弟英俊如电影明星,怎么哥哥相貌如此平平?程成侧首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瞅着他略带调侃的眼神,沈寻有点不好意思,您叫我沈寻就好。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从他上小学开始,喜欢他的女生都会找我给他传递情书。
我曾经乐观地以为十封当中好歹有一封是给我的,结果全是给他的。
为什么不直接给他啊?沈寻好奇。
这小子从小就不大爱搭理人。
沈寻想象着程立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弯起嘴角。
真的没有给你的情书吗?沈寻放松下来,和他开起玩笑,我觉得你也不差啊。
嗯,幸好一百封中有一封是给我的,最后那个女孩子做了我太太。
程成笑了,你看,所以量不重要,得看质,他收到过那么多情书,也还没成家。
是呢。
沈寻笑着笑着,有些怅然。
他工作特殊,忙起来没日没夜的,一般都是他找我,说起来我也有一阵没和他联系了。
程成的语气略带感慨。
沈寻点点头,没接话。
她抬眼看向车窗外,大雨如注,天地茫茫,一如她的心境。
此时的程立,正坐在夜总会的包厢里,揉着眉心听人吵架。
三哥怎么教我们的?出来混要用脑子,不要以为你流过点血、断过几根骨头、有胆砍人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隆重得过分的水晶灯发出耀目的光线,仍刺不穿房间里的烟雾升腾,一个光头壮汉扬了扬夹烟的手,指着桌旁一个低头的男人,让你找个小孩都找不到,我留着你有什么用?熊海缩了缩脑袋,几乎要跪到地上:波哥,再给我五天时间。
五天?光头男啪的一声砸碎了手上的酒瓶,拎起碎裂的瓶口对上熊海的脸,你还有脸提五天?我告诉你,最多两天,我要是见不着黄伟强他儿子的尸体,死的就是你!葛波,够了。
程立微微坐起身,语气透着点疲倦和不耐烦。
三哥,光头葛波对他很恭敬,你是不是伤口又不舒服了?要不先回去歇着吧。
我本来打算在这儿休息的,结果你们来了。
程立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葛波顿时有点尴尬地直起身:不好意思三哥,是我打扰了,应该让娇娇好好陪你的。
他朝程立旁边的年轻女人递了个眼色。
得到指示,娇娇这才敢挪过去,斟了一杯酒。
她刚捧上前,程立就淡淡出声:伤还没好,喝茶吧。
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葛波不满地朝娇娇嚷嚷,又踢了踢熊海,去,赶紧给三哥弄茶去。
熊海连忙点头,几乎连滚带爬地出门了。
这边娇娇也是连声道歉,端起杯子就要喝酒谢罪。
程立抬手挡下来,语气温和:女孩子家少喝酒。
娇娇嘴一撇,眼里浮上了一层泪雾,有欢场女子演戏的本能,也藏着几分真的感激。
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而沉默的男人,心里有点小小的躁动。
这地方来来去去的男人很多,但难得有像程立这样的,外表出众不说,也从来不难为女人。
更难得的是,他每次来,只点她的名,这让其他姐妹格外眼红。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点得意。
扬起下巴,她抬着迷蒙的眼,伸手轻轻抚摸他的侧颜。
可惜了,多了道疤。
对着他脸上那道刚结痂的伤口,她忍不住叹息。
程立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看着她:我又不打算靠脸吃饭,有条疤有什么关系。
灰蓝的的烟雾里,他嘴角微勾,轮廓有种落拓的邪魅,娇娇看得失神,也看得心痒。
终是按捺不住,她贴近他,大胆吻住了那个性感的嘴唇。
他并没有躲,只是微微侧首,吻得漫不经心。
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有和娇娇相似的侧脸,但被他轻轻一亲就会脸红。
要我说,三哥脸上多了这道疤,更有男人味儿了,葛波感叹,不过真是险啊,两发子弹,一颗差点打中脑袋,一颗离心脏就差那么点距离,三哥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福?程立往后靠了靠,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什么福?你是魏叔的救命恩人啊,葛波瞪大眼,就岳雷哥跟了他那么多年,也没那勇气替他挡子弹,他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
我恰好离得近罢了。
程立抽了口烟,仍是风轻云淡的笑,换你也一样。
葛波干笑了下,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反正三哥你是真爷们儿,我服你。
要不是你,就这次我们和黄伟强干这一仗,我没准都没命回来。
这时熊海也端着茶壶回来了,听到他们的谈话,也连连点头称是。
黄伟强的儿子,我要活的。
程立并不在意他们的奉承,径自吩咐。
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葛波不解地问。
有些事情我还要弄清楚。
程立缓缓开口。
什么事要弄清楚?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包厢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只见魏启峰缓步进了门,身后跟着他自己的贴身保镖、叶雪和廖生。
程立要起身迎接,魏启峰抬手制止:你好好坐着。
伤还没好,就不要抽烟,魏启峰走到程立身边坐下,抬手把他指间的烟夺了摁灭,语气分外亲切,说说看,你怎么想的?我来这儿时间不久,前因后果也不那么清楚,对生意也不熟,程立抬眼看下他,语气轻淡,就是觉得有点蹊跷,这么多年,您和黄伟强井水不犯河水,难得做一回买卖,就出了岔子。
嗯,只是黄伟强这条命是在我手上丢的,这血洗也洗不干净了。
魏启峰嘴角噙着一丝笑,低头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仿佛上面真的沾了血一般,我也想过,那个祖安跟了他这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动他的钱?听说被一枪爆头,这么利落,像是谁急着要灭口。
淡蓝色的灯光下,程立面无表情,神色甚至有点冷酷:出来混,有欠有还,谁又撇得干净呢。
魏启峰点点头,又问:黄伟强的儿子叫什么?黄汉钧。
葛波凑上来回答。
嗯,你们用点心把人赶紧找到,找着了让你们三哥好好审审,魏启峰拍了拍程立的肩膀,站起身,我先走了,年纪大了,在这乌漆抹黑的地方,闷得慌。
魏叔,先跟您说一声,我下个月打算回趟北京,老爷子过生日。
程立徐徐开口,撞见叶雪有些惊讶的眼神。
是吗?老爷子多少岁了?魏启峰问。
今年整70。
程立答。
哦,70大寿,那应该回去一趟。
魏启峰点点头,又问,不怕被盯上?被谁盯上?程立看着他,黑眸沉静。
谁?魏启峰挑眉,警察啊。
我有做什么吗?程立问。
魏启峰一怔,而后才朗声大笑:对,对,你说得没错。
好吧,你自己看着安排。
怎么,你也要跟我一起走?瞧见叶雪也跟着起身,魏启峰有些意外,不陪陪阿立了?晚上约了人,本来今天也是有事找您,顺便跟着过来。
叶雪答。
魏启峰瞅了瞅她,又看着程立笑了笑,转身离开。
程立低头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表情专注,仿佛没注意叶雪离开时有意踩得有些响的高跟鞋声。
三哥,雪姐是不是吃醋了?娇娇轻声问,有点怕,又有点高兴。
程立轻扯嘴角,瞅着她微微一笑:你说是就是。
阿立这小子有点意思,有潜力。
坐上汽车,魏启峰似乎有些感慨。
他怎么了?叶雪问。
别人像他这个境遇,应该是避嫌,他倒是坦荡,想走就跟我说走。
魏启峰道。
那你不怕他飞了啊?叶雪撇撇嘴。
这不有你在吗?魏启峰看着她一笑,好鹰要熬,费些时间也应该,我有这个耐性。
小心您被啄了。
叶雪泼冷水。
这是怎么了,在跟阿立闹脾气?魏启峰坐直了身子,打量她,刚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没有,我跟他有什么好闹的。
叶雪否认,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又轻声开口,我就是觉得,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
她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场火拼,黄伟强因为他丢了的那五千万来找魏启峰理论,本来双方的开场还算平静,不知谁突然就开了枪,她被廖生护在角落里,亲眼观看一场近距离的血腥厮杀,也是第一次,她看见那个她从青春时期就迷恋的英俊男子,可以多么狠戾冷酷。
炙热的阳光下,温柔流淌的清泉边,他白衫黑裤,满身是血,仿佛一幅妖异的画。
她想,那样的他,大概震慑了所有人,包括魏启峰。
因为在他们所在的世界,斗的就是狠,就是残酷,就是谁可以不顾一切。
你刚才说晚上约了人,约的谁?魏启峰问她。
江际恒,叶雪收回思绪,淡淡地答,他说想见我。
魏启峰瞅着她的侧颜,陷入沉思。
三哥,陪我唱歌好不好?舒缓的前奏里,娇娇举着话筒柔声央求。
程立抬眼看到屏幕上的歌名——《许愿》。
他笑了笑:不会,让葛波陪你。
娇娇不情不愿地把话筒递给旁边的葛波,但嘴巴一张,立马投入到歌唱里,倾情演绎。
她嗓子不错,葛波一个糙汉子唱起歌来也是有腔有调。
程立又点了根烟,静静地吸,静静地听。
我喜欢回味记忆的美让人懂得感谢你现在让谁听你喜悦陪你掉眼泪嘿 好久不见请你许个愿要感情不再那么容易变让心不被距离拉得太遥远…………三哥,你有什么愿望?娇娇唱完,兴奋地举着话筒,凑到他嘴边。
她像个记者在做采访。
程立的眼神有一霎恍惚,话筒里放大过的声音淡淡地在房间回响:没有。
我已经拥有很多,走一步算一步。
娇娇点点头,似懂非懂。
葛波又唱起一首老歌,声音是刻意的凄凉夸张。
当你见到天上星星,可有想起我可有记得当年我的脸,曾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当你记得当年往事,你又会如何可会轻轻凄然叹喟,怀念我在你心中,照耀过我像那银河星星,让你默默爱过更让那柔柔光辉,为你解痛楚当你见到光明星星,请你想起我当你见到星河灿烂,求你在心中记住我…………程立掂着茶杯,低下头,似笑非笑。
不,不,希望你不要想起我,也不要记住我。
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忘记程立这个人渣。
举杯至半空,似遥遥相敬。
寻宝,祝你嫁个好老公,幸福平安过一生。
音乐声那么大,盖住了他的心事。
他也笑自己,没喝酒,怎么就有点醉了。
时至8月,这一年的股灾已从1.0版本升级到2.0,连楼下茶餐厅的服务员阿姨张口闭口都在提救市。
沈寻每回走出写字楼时,都忍不住担心,下一秒会不会有输红眼的跳楼者从天而降,落在她面前,或者正好砸到她。
她的想象并没有成真,毕竟,贪生是人类本能,绝大多数人再苦再难挨,都会怀着一丝希望过下去。
是奶茶不好喝?那看来我也不用点。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沈寻回过神,看到程成站在桌边。
不是,在想一点事情。
这里的奶茶很好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么巧你也在。
上午在附近和别人谈点事,经过这家餐厅,看到你坐在里面,心想也许可以借上次顺风车之恩,蹭你一顿饭。
程成微笑着打趣。
我的荣幸。
沈寻做手势请他坐下,我推荐牛腩饭和奶茶可好,再配一份白灼芥兰?程成扬眉:感谢。
程总看来心情不错,难得啊,股市最近哀鸿遍野。
我看端菜阿姨都在讲希望救市。
其实人生最要紧的是会自救,一要看大势,二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看历史哪有一次救市成功过?只不过跌得缓慢些罢了。
清醒止损,才有机会。
倘若是执迷不悟呢?总要触底的,痛不痛自己知道。
程成喝了一口柠檬水,抬眼看向她。
沈寻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摔痛过吗?她问。
程成沉默了下才答:有。
上次跟你提过做了我太太的女孩子,后来变成了我前妻。
抱歉。
不用抱歉,我只是在陈述一件事。
程成答,表情平静,我听过你那天做的节目。
哪天?就是我们见面的那天。
哦。
你说的一句话,挺有意思。
什么话?浮沉有定数,而定数来自预见和伏笔,来自日常态度和处事方式。
你一定想,年纪不大,怎么讲话这么鸡汤。
沈寻忍不住笑。
不是,作为一个年纪略大点的人,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程成退了退身,让服务员将餐盘放在他面前,倘若有什么事情结果不够好,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过往处理时就存在问题。
可你也说,有时候要看大势,听天由命。
沈寻看着他,眸光沉静。
程成微微一怔,看到午后阳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有一种珍珠般的美好光泽。
你很有趣。
他笑了笑。
沈寻看着对面的男人,却有些恍惚。
命运多么神奇,她在遥远的云之南遇见了程立,不知何时会再见,此刻却又和他兄长一起,在浩大北京城里一间嘈杂的小餐厅吃饭。
嗨,你知道吗?我遇见了你的哥哥,你的亲人。
他应该和我一样,也见识过你坏坏的笑容,发脾气的样子。
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喜欢过你,事到如今,我还是那么那么喜欢你。
那天聊过才知道,成亚控股的新大楼就距离沈寻公司两个路口远。
程成像是突然发现这家茶餐厅的美味,一周连着两次和她一起吃饭。
沈寻觉得,程成和程立这两兄弟是真的不大像。
不只外表,还有性格。
程立孤傲、沉默、坚韧、粗糙,只有离他近了,才能发觉他藏着的细腻和柔和。
而程成却是外表温文谦和,内在果断。
当然,他如果是优柔寡断的人,成亚也不会在他手里风生水起。
为什么叫成亚?她好奇地问。
我有个妹妹叫程亚,她在美国。
程成答。
那程立——程队呢?她脱口而出。
程成顿了一下,看向她:我父亲创业时,还没有程立。
有三个优秀的孩子,你父亲一定很欣慰,沈寻接话,老爷子身体还不错吧?嗯,下周五就整70岁了。
程成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会在我投资新开的一家牛排餐厅庆祝,你常年在国外,口味一定比我们精准,愿不愿意帮忙来试试菜?沈寻怔住,感觉有些突兀,还没回答,程成又开口:程立也应该会回来,正好你和他也认识,多点人庆祝,老爷子也高兴。
这样……我看下我时间。
沈寻没有立即拒绝。
或许,她潜意识里也不想拒绝。
毕竟见到程立,是一个太深的诱惑、一个深植入骨的诱惑,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都折磨着她,吞噬着她。
程成对你有意思吗?李萌听到这件事时,直接发问,他爸过生日,总归是件私密的事,会邀请你参加,感觉不像把你当成普通朋友了。
他还说了让我帮忙给新开的餐厅试菜。
沈寻答。
这才体现出作为奸商的厉害之处不是吗?想要更进一步,又附上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
李萌笑得意味深长,沈寻同学,我看你搞不好要遇见兄弟争风吃醋的戏码,好刺激。
沈寻拎起抱枕砸向她:去你的。
我是认真的,李萌坐起身给她分析,成亚的市场总监Lisa姐跟我是朋友,她之前跟我八卦,程成从两年前离婚后,一直没有固定女友,偶尔有些暧昧花边新闻,也都是觊觎他的女方主动传扬,更没听说他主动接触过什么女人。
你们真够八卦的。
沈寻叹气。
主要是Lisa姐见不得我单身,一直怂恿我去勾引她这位老板。
李萌翻了个白眼,语气有点遗憾,可惜听说他身高一米七五,你知道的,我选男友的标准向来要一米八以上。
沈寻一愣,想起来程成程立兄弟俩的身高差也是明显。
怎么样?到底去不去?李萌抿了一口梅子酒,打量好友,却见沈寻咬着唇,眼神空茫。
她叹了口气:这样,当晚我也去那家餐厅,如果你无法应付,摔杯为令,我便去救你可好?沈寻点点头,如在街头迷路又被寻获的儿童。
一顿晚餐,却让沈寻在穿衣镜前耗费两个钟头。
白裙会不会太素?毕竟是吃饭,万一沾到一点污渍就不完美。
黑裙又太庄重,最近气色不算好,也许会显得人越发苍白吧?不知不觉,床上堆了一堆试过的衣服,她抱肩坐在地板上,焦虑得像读书时即将要面对期末考试,真的,考试也没有那么难。
视线落在墙角的箱子上,那里还是林聿让人从云南送回来的行李。
她把箱子拉过来,慢慢打开,从里面挑出在景清时穿过的那条玫红印花长裙。
她还记得当她穿着这裙子走向程立时,夜色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那时,她的心里洋溢着甜蜜与得意。
迟疑着穿上,又涂了红唇,镜中女子明艳如画。
仍是旧日容颜,却换了心境。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前路茫茫,她突然不敢再想。
这一生究竟该托付给谁,或者谁也不可托付?那样利落说等他三年,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许泽宁不好吗?杨威不好吗?为什么不是张立、李立?为什么让她动心的,让她恨得无可奈何的,只一个程立?一旁手机进了微信,是程成发来的,说快到餐厅了提前告诉他,他出来接。
下车时,程成果然已经在餐厅门外等候。
他一改平日的商务风,穿着白色polo衫,卡其色休闲裤,显得格外清爽。
看到沈寻拎着裙摆上台阶,他倾身诚恳评价:非常美。
沈寻笑了笑,心跳开始加速,通往包厢的走廊并不长,她却有种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这里。
程成推开一扇木门,轻拍她的肩带她进去。
包厢里坐着三桌人,大概都是关系比较近的亲友,见他们进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他们身上。
那里并没有那道她熟悉的目光——沈寻忽然松了口气。
程成可是很久不带女生出席了啊,不介绍下这位是谁吗?席间一位长辈打趣。
爸,妈,这是我朋友沈寻。
程成微笑着介绍。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程筑虽然年至古稀,但目光炯炯有神,他笑着同沈寻握手,程老太太方颜蓉也笑着热情招呼。
大哥,快带沈小姐坐下吧,程立你也来。
说话的女子应该是程亚,沈寻根本顾不上仔细打量她,却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直了背脊。
嗨,大家好久不见。
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裹挟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竟不敢回头。
你小子居然最迟,要罚,程成转身看向弟弟,却又皱起眉,你脸上这道疤怎么回事?擦伤而已,没觉得我更帅了吗?程立淡淡一笑,用下颚点了点沈寻,快让沈老师坐下吧。
西餐厅是长桌,沈寻坐在程成身旁,正对着程立。
刚上头盘,她已经食不下咽。
他似乎胃口不错,专心对待盘中餐,表情风轻云淡。
所以沈寻跟我们家程立也认识?程筑笑呵呵地问。
认识。
她微微一笑,迎上对面那双黑眸,只用一个词就讲完所有故事。
亲友们也没再好奇,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比起远在云南,向来沉默寡言的程家次子,更新奇的是程家长子在离婚后首次带女孩子回来。
在座大都是生意场打拼的人,只言片语间,就已经了解推测到沈寻的家世背景,热心的都开始在打赌婚期。
席至中途,程立起身离开,大概去抽烟。
沈寻看看四周,大家也开始觥筹交错互相走动,她也走出包厢。
餐厅后面的庭院很安静,沈寻一眼就看到程立。
月光如河流,在彼此之间静静流淌。
他穿了件墨蓝色的衬衫,同色休闲裤,站在暗处。
周身的亮光,也就是腕间一只手表,还有手上夹着的香烟。
他的衣服总是低调冷清的色调,却总是能穿得那么好看妥帖。
他看着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也没什么表情,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
新手表?挺好看。
终于还是她弃械投降。
我哥送的。
他答,他每次买表都买两只。
哦,沈寻嘴角微扬,当初做什么警察呢?十年辛劳都换不来一只表。
我已经辞职了。
他答,眼睛黑漆漆地望着她。
缅甸这么点地方,装得下程队的雄心壮志吗?历史上的大毒枭们,手下的军队都不及成亚的员工多吧。
大概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刻薄,他眉间微微一蹙,却没有说什么。
离得近了,沈寻才发现他瘦了不少。
他原本五官轮廓就分明,这样清减下来,反而显得他多了几分清秀的书卷气。
她忍不住暗嘲自己昏了头,居然对这样一个在腥风血雨里浸染的男人生出这样的形容。
你脸上的疤怎么回事?她问。
说过了,擦伤。
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烟,呛着了,轻咳了几声,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枪伤那种撕裂的痛,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困扰着他,即使伤口已经愈合,那隐痛也仿佛还在,就像一团不为人知的黑暗。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问的。
沈寻直视他的眼睛,那里宛如深海,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说话。
沉默变成一场最残忍的折磨,在这样的等待里,沈寻感觉自己像一个黔驴技穷的小丑。
她突然心慌起来。
对不起,我也许不该来。
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窘迫与疲惫,下一秒,她转身快步离开。
一股蛮力猛地拉住她,她撞进了他的怀里,呼吸里尽是他的气息。
他离她那么近,那么近。
仿佛她一抬头,他的吻就会落下来。
就像从前一样,粗暴、缠绵、温柔。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缓缓松开她。
沈寻等着他的审判。
他垂眼,语气轻淡:我哥不错。
什么不错?她声音有点颤抖。
作为男友,作为老公。
他笑了笑。
是吗?沈寻气急反笑,程立,你是以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他的笑容渐渐隐去,黑眸里却仍没有一丝情绪:毕竟我们处过一段。
处过?像被突然捅了一刀,沈寻抬头看向他,脸色发白,你现在连喜欢这两个字都不敢说吗?一名服务员经过,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们——多出色的一对男女啊,但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告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心会痛吗?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一抬头,灯光透过彩色复古玻璃,洒成一片血色,染红了沈寻的眼底。
你要不要,现在就喊我一声嫂子?她一字一顿,逼他,也逼自己。
如果你想听,没问题,他静静看着她,我先回去了。
你去过瑞山陀塔看日出对吗?你是不是很爱那里的风景?对着他的背影,她喉咙哽住,几乎难以成言,那你知不知道,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他停住脚步,背脊挺直,却没有回头。
美式餐厅偏暗的装修风格,衬着迷离的灯光,让他整个人显得有点不真实。
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就当我是路边垃圾,那样挺好的。
他似乎是笑了笑,声音平静且温和,该说的话,我也早就跟你说清楚了。
沈寻一张面孔苍白如纸: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绝对不去云南。
他走进门的那一霎,似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没有。
沈寻有点恍惚,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生了这念头,却又让她害怕起来。
再回到座位,程成脸上已有隐约的酒意,但仍然不忘关切地问她菜式是否合口味。
对面的程亚大概是因为许久没见弟弟,凑近程立不断聊着什么。
李萌发了微信过来,一个问号。
沈寻回了一个丧气的小人表情,就接到了李萌的电话,那头是刻意带着撒娇的声音:寻寻,我醉了,带我回家吧。
挂断电话,她同程成打招呼:实在抱歉,我闺密也在这家餐厅,喝醉了在找我,可能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话间,手机又开始振动,屏幕上萌萌两字不断闪烁。
程成未再挽留,沈寻同程筑夫妇、程亚和程立也打了招呼,拿起手袋匆匆离开。
程立瞅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低头喝茶,垂眸间掩去眼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