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又下起雨。
整座北京城都陷落在苍茫之中,落地窗上的水珠映着对面高楼的霓虹,迷离一片。
半杯威士忌,一支烟,越想沉醉却越清醒。
轻柔的女声自茶几上的手机传来,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对我来说,爱情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一时间的意乱情迷,不是单纯想要得到、占有,或者被需要。
而是你对一个人的喜欢,让你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一天接着一天,你的内心、意志、行为都在发生变化。
区别在于,那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变化。
对我来说,我喜欢着一个人,他让我成长,让我变得更好。
——你们在一起了吗?——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没有告诉她,他偷偷听过她的音频节目。
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听她的声音,仿佛吸毒,上了瘾,失了心。
每次听完,把记录删得干干净净,再听,再删,反反复复,直到所有声音都刻在了他心里。
可这些日子里听到的所有,都不如今晚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几句那么惊心动魄。
——你去过瑞山陀塔看日出对吗?你是不是很爱那里的风景?那你知不知道,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她今天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她绝对不去云南。
可她不知道,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见了。
13岁时,他做交换生去英国学习。
临行前一天,他无意间发现妈妈抽屉里的秘密。
那是一份孤儿院的证明,上面有三张照片,一个是两岁的他,另外一对男女他从未谋面。
他第一次知道,哥哥姐姐是龙凤胎没错,但他不是妈妈生的老三,他是爸爸战友的孩子。
离开北京,独在异国他乡,他突然就害怕了。
爸妈会不会不要他,会不会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是不是那次他太调皮,把班上的同学揍了,他们才生气地把他送到国外?大哥说好了假期要来看他的,为什么没来?在海德公园,他被人偷了钱包,坐在长椅上,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
一个小女孩举着冰淇淋走近他。
她短胳膊短腿,却想学他坐上椅子,他只好出手相助,她笑着把冰淇淋递给他,靠在他身边,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你不要哭好吗,我把冰淇淋给你。
她奶声奶气地说。
时隔多年的边境客栈,他看到钱包里那张陈年照片,小小女娃穿着蛋糕公主裙,靠着美貌少妇,并排坐在公园长椅上,眉眼弯弯,笑咧了嘴,露出缺了两颗的洁白牙齿,手里举着比自己面孔还大的冰淇淋。
原来那时的小寻宝,还在换牙,却已经那么漂亮。
这些年,只有那一刻,他向一个陌生小女孩泄露了自己的心迹。
只有她看到了他的眼泪。
后来再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会千里迢迢到云南。
在他人眼里,或许觉得他不羁,或许觉得他反骨,或许觉得他痴情,只有他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以壮烈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云之南。
他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但他想用他的方式了解他们。
但是今晚,他知道,沈寻始终都懂,所以她说——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在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有一个女人这样偏执地爱着他。
只是她不知道,他爱她。
落地窗上,映着一张痛楚的俊颜。
我爱你。
他咬牙惨笑,低下头,衣角空空,再也没有白嫩小手,死皮赖脸捏在那里。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沈寻。
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为叶雪死,却愿意为你生。
纵然这向生的过程,如地狱般痛苦、煎熬。
因为,你比海洛因还毒。
上午十点半,酒店楼下珠宝店店长像往常一样送完小孩上班,却见手下店员双颊通红、眼神激动地望着她。
她皱眉:眼线都花了,什么情况?年轻店员扬了扬手中小票:店长,你最喜欢的那枚钻戒被人买走了。
店长呆住:买家是不是刚才与我擦肩的那位黑衣男?店员连连点头,不甚唏嘘:方才我见他那气势,哪里像要买戒指,更像来抢劫的,谁知他一句话也没问,指了指戒指就直接刷卡。
哎,同样是女人,怎么有人就那么好运。
我男朋友炒股炒输了,昨晚跟我讲三个月不让我买新衣服,真是,分手算了。
店长伸手朝她脑门弹了一记:专心做事,少做白日梦。
年轻人就是天真,哪里知道生活深浅。
瞧那位买家沉着一张脸,半分喜色也无,也许是被逼婚,也许是上门女婿奉命买戒指,大家都是关起门过日子,努力成就表面繁荣,私下藏着各自苦衷。
窗外,只见那男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兀自低头抽烟,静默成一道孤独剪影。
程先生?并无特色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程立的视线从建国路上的车流收回,落在眼前人身上,微微颔首默认自己身份。
听说您来北京,魏先生说让我来认识下您,交个朋友。
微胖身材、平淡五官的男人伸出手,鄙人马天。
我不随便交朋友,也不需要太多朋友。
程立淡淡答。
我只需要您帮个小忙,马天笑了笑,我知道成亚旗下有家国际物流公司,和加州奥克兰港有货运往来,我想要一点信息,魏先生说你可以帮我。
我在成亚并无职位,也从未参与具体业务。
程立弹了弹烟灰,抬眼看着他。
您有股份,而且,您一位老同学就在这家物流公司做副总经理,去喝一杯茶聊天叙旧应该很容易,马天脸上的笑意越加诚恳,我也知道您姐姐在波士顿有个可爱的小家,真意外,家底雄厚却只住中产阶级普通社区,大概太爱她那位朴素的教授老公。
程立转过头,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冷冷看着他。
马天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
马先生,在诡异的沉默里,程立终于开口,你杀过人吗?马天愣了一下:我是律师。
哦,那就是没杀过?程立吐出一口烟雾,轻轻挠了挠脸上那道疤,你知道杀人什么感觉吗?不知道。
马天语气僵硬。
程立微微一笑,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我知道。
是魏先生叫我——马天表情不佳地开口,却被程立拍了拍肩膀:好了,我知道了,我问问他给我什么礼物做交换。
他缓缓笑开,露出洁白牙齿,英俊模样引得路人侧目,以为是撞见什么明星。
夜晚的仰光。
叶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怔住。
怎么了?江际恒问。
魏叔让我考虑和程立结婚的事。
是吗?江际恒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耽搁了这么多年,该结了。
他低头吃沙拉,动作优雅。
叶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家餐厅很难订,我也是托朋友才留了一桌,江际恒放下刀叉,拿起酒杯摇了摇,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还是不高兴见到我?际恒,我知道你喜欢我。
叶雪缓缓开口。
嗯,你一直都知道,江际恒笑容未变,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又怎么样呢?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亮光,轻轻叹息:大金塔真是壮观。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仰光,我们在街上走,突然就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整座城市只剩下大金塔在夜色里光芒万丈,璀璨得像在梦里一样,他的视线落在叶雪脸上,语气异常温柔,这里的人觉得世界上金子最宝贵,就把金子献给佛,指望着来换来世的幸福。
要我说,真是蠢,这辈子的事都说不定,还下辈子?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指望别人?小雪,走近一个人,和走进一个人的心是完全不同的,隔着举起的酒杯,他的视线幽深,这种本质的区别,你也能体会,对吗?你想说什么?叶雪僵直了身体。
他已经不爱你了,江际恒冷冷出声,你心里清楚。
这不关你的事,叶雪站起来,我先走了。
不关我的事?江际恒起身上前,捉住她手腕,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早就被扔在山沟里了!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叶雪用力挣扎,碰倒了酒杯,江际恒却怎么都不放手,她往后一躲,另外一只手压在了杯子上,碎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痛呼同时响起。
该死的!江际恒松开钳制,抓住她流血的手检视,瞅见一道不浅的伤口,视线顿时冰冷。
见叶雪眼里噙着泪不说话,他抬手将她鬓间碎发仔细挽到耳后:小雪,你乖乖的,好不好?她语带委屈:我知道他不再爱我。
没关系,你有我,江际恒轻吻她的头顶,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语气异常温柔,却让叶雪不寒而栗。
江际恒在19岁时,并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仿佛一夕之间,父亲交好的某银行分行长受贿被抓,江家资金链断掉。
他在国外的学费与生活费无着落,只得回来,眼看着父亲四处求助,受尽冷遇。
最难堪的是讨债的上门,拍着他的脸奚落——这么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不如去夜总会,替你爸分忧解难。
对方眼神里的猥琐和掌心的湿汗,让他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他在最绝望时用仅有的钱买了车票去北京找叶雪。
她说有事,约的是晚上六点见面。
他按捺不住地先去了校园,看到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上,白裙女孩和同伴激动地喊加油,看到进球高兴地跳起来,那一抹灿烂的笑容在夕阳里美得夺目。
他想起年少时骑车载着她,山路上洒满星光,她坐在他身后唱歌,唱错了词,也是那样开心地笑,吵醒了路边栖息的鸟儿,惊扰了温柔的月色。
只是眼前她的笑,是为篮球架下另一个人绽放。
原本是两个人的见面,却成了三个人的晚餐。
他还没有开口,叶雪已经担忧地看向他,说知道了他家的事。
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袖上沾了一点灰,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越看越碍眼。
再抬眼时,却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叫程立的男生脸上,后者点点头,我给我哥打个电话,他能帮些忙。
程立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半分鄙夷,也没有半分不愿,也没有过分的热情。
但就是那种平静,那种从容,那种得当,刺痛了他。
他忽略了叶雪脸上宽慰的神情,笑着致谢,并拒绝。
他连夜离开了北京。
月台上呼啸而过的风,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小孩哭闹,有妇人埋怨,有人大声打电话,问钱怎么还没到账。
千人千面,个中滋味,谁又在乎谁。
回到云南家中,桌上只有母亲留的一张纸条,说不必找她。
医院打电话来,说中风的父亲需要他付医药费和住院费。
他看着镜中自己一张憔悴却清秀的面孔,突然就笑了。
从来笑贫不笑娼,债主当前,容不得人矫情。
走出家门时,却被人拦住。
对方名叫王杰,问他,有一尊玉佛要出手,能否在他家拍卖行拍卖。
他迟疑着点头。
他只要活下来,体体面面地活下来,无暇去管眼前路将通向何方。
第二年秋天,地方报纸开始刊登仲恒接班人如何力挽狂澜,尽显商业天赋。
有时天堂地狱一线间,只是人们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如今33岁的江际恒,午夜梦回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仍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你真可怜,不过是他人手里捏着的棋子。
他会摇头冷笑,不,没钱才可怜。
而且,他不会一直做棋子。
本该属于他的,他会尽数要回来。
时光流转,他想要的基本已经在他怀里,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却没有什么凉意。
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潮热的感觉。
三五个孩子赤脚在田地里追逐,溅了满身的泥巴,其中有一个冲到了屋檐下,被持枪守卫呵斥了回去。
魏启峰朝佛像拜了拜,上了一炷香,转身招呼程立一起坐下。
魏叔。
他身旁一人轻喊了他一声,表情有些尴尬。
嗯,是王杰啊,魏启峰抬眼瞅了下这人,仿佛完全没注意他已经等了足足半小时,你来了,好像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吧。
是,王杰连连点头,一直比较忙。
看来是真忙,忙得都快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魏启峰径自切雪茄,拍卖行和赌场的生意还好吗?还不错。
王杰回答,语气恭敬。
生意比去年少了三成,算不错?魏启峰瞅着他一笑,是不是找到别的更赚钱的门路了?告诉我,让我也多学习下。
魏叔您说笑了。
王杰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笑容有些勉强。
我说笑?扔在桌上的雪茄刀发出一记突兀的声响,魏启峰敛了笑容,眼神冰冷,我看你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吧!眼见王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程立收回视线,低头专心喝他的杯中茶。
人在江湖,有身不由己,也有不知餍足,他日可以为利称兄道弟,来年也可以为利异心别起,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死心塌地当条狗,自然有狗的安稳命运,但就怕认不清主人。
手起刀落处,几盆清水冲刷下,一切又干干净净,风平浪静。
只是抽着雪茄的魏启峰望着连绵罂粟田失了神,鬓角斑白似乎又多了一些。
拳怕少壮,再凶狠的人也怕老。
曾经手握刀枪、满身伤口也不曾迟疑,只因深信自己就是那王,可以一世嚣张富贵,不就是以命搏命、以血还血地斗狠。
但谁能想到,如今科技飞速进步,连生意花样都与时俱进,层出不穷。
你以为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正坐在高楼大厦里喝着咖啡、管理基金,但那密密麻麻跳动的数字里藏着黑色阴影;又或是看似正常不过的跨境贸易,进口商闷声发大财,只不过是躲在暗处的好伙伴给了优惠的汇率便利。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阿立,你知不知道,我从前养过一头老虎。
程立转了转茶杯,微微笑:老虎不好养吧。
嗯,小时候很听话,大了就开始伤人了,有一回把我也挠了,魏启峰撸起长袖,给他看右臂上几道痕,看,不浅呢。
然后呢?程立问。
被我杀了,拉走卖掉了,魏启峰揉揉眉,看向他,不好死,费了我好几颗子弹。
程立点点头:现在老虎也不多了吧。
你要吗?魏启峰微笑,你要我送一头给你。
还是算了,程立也笑,到我手上怕也活不久。
黄汉钧那边有什么进展吗?魏启峰问。
前天在景清边防被武警特勤大队抓了。
程立答。
有办法打听到消息吗?魏启峰问。
很难,特勤大队队长沈振飞我比较熟。
程立语气利落。
魏启峰静静注视他数秒:阿立,你真的适应这种转变吗,从兵到匪?您要听实话吗?程立笑了笑,我会说,魏叔您说个数,怎样才能放雪儿自由。
跟我谈条件?魏启峰挑眉,我知道你家里有钱,可是小子,魏叔我呢,虽然喜欢钱,但更喜欢按自己放心的方式挣钱。
再说,你看这里多好,山清水秀,不像你回北京老家还吸霾。
程立沉默了下,望了一眼屋外:魏叔,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魏启峰点点头,摆了摆手,守卫并没有紧随着他们,而是落下十几米的距离在后面跟着。
走出一百米开外,魏启峰侧首看向他:有话要跟我说?程立笑了笑:雪儿跟我提过,你每隔两个月都要去瓦城一座寺庙和那里的老僧人下棋,最近一年一直让她跟着同去。
她说,那寺庙普普通通,老僧人也没有什么出奇,茶也不怎么好喝,但沏茶的小僧人,那双手却长得和她的一模一样。
魏启峰脚步没有停,只是伸手摘了一片叶子,捏在指间缓缓地揉着。
外界传你无儿无女,所以冷血无情。
可这么多年拼着命挣下来的身家,你真的舍得百年后就这么放手?分给底下一帮不怎么成器的下属,最后难免四分五裂,被他人蚕食;留给雪儿,说到底还是可能便宜了外人。
您心里清楚,强留着雪儿,未必留得住。
但她要是知道自己有个弟弟,无论如何都是要护着的。
那孩子什么时候翅膀硬了,能接班了,就是她能自由的时候。
程立目视远方,声音不疾不徐,而我,如果想要她自由,就得陪她一起等,对吗?魏启峰扔了叶子,负手看向他:你知道你和雪儿像在哪儿吗?程立没说话。
在一个‘情’字上,魏启峰微微一笑,有情,就不自由。
程立看着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这次我配合马天,是递一个投名状,但不代表以后还会这么合作。
我不希望我家人继续牵扯进来,今后我只做我自身能力与资源范畴内的事,雪儿所要面对的责任,我会和她一起担负,除此之外,您不能再要求我更多。
魏启峰凝视他半晌,朗声而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觉得有些苍凉,转身看向不远处那些持枪的卫士,护得住城池,却护不住一颗起了畏惧的心。
亡命之徒开疆拓土,有底线者才能守江山。
而年近古稀的他,看似操纵着他人,却也不过是被命运操纵。
眼前这后生,不贪权、不缺钱,偏偏为一个女人困住脚步,不知是痴傻,还是入戏太深。
但不管怎样,他还有时间,有大把光阴可以熬,有很多机会可以从头再来,还不能体会,人生路走到最后,就是在一条死胡同越走越深,一点也无转圜的余地。
二人在回去路上,碰到疾步而来的岳雷,他一脸汗水,表情焦虑。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魏启峰蹙眉看向他。
魏叔,你要相信我,岳雷有点语无伦次,我真不懂怎么回事,我账上突然多了一千万,你知道,我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什么乱来的事情。
黄伟强出事,那个祖安账上也就多了八百万,你比他还多了两百万哪?魏启峰不疾不徐地抽了一口雪茄,朝他微笑。
岳雷一听这话,脸都白了:魏叔,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况,这钱突然就冒了出来,我也没查到打钱的是谁。
嗯,天上掉馅饼,这大好运气应该放鞭炮祝贺啊,不如晚上去赌场,肯定大杀四方。
魏启峰仍是笑。
岳雷扑通一声跪下:魏叔,您千万别误会,我这就让人把钱转给您。
来路不明的钱,我可不敢接,眼看岳雷因为他这一句急得快抓狂,魏启峰抬手扶了他一把,行了,起来吧,你前阵子不是跟我说有些关系要打点嘛,就从里面拿五百万去吧,剩下的,你家小英要结婚,就当婚庆费花掉好了。
岳雷狠狠磕了两个头,连声致谢。
程立撑着额旁观,面无表情。
魏启峰却看向他:倒是你,阿立,你和雪儿打算什么时候把婚事办了?程立瞅了一眼岳雷,淡淡一笑:也快了,先沾沾岳雷哥的喜气。
欢迎下周来我家喝喜酒,岳雷看向他,听说你帮魏叔做了笔大买卖,兄弟们都很佩服。
以后还要大家多帮忙扶持。
程立客气地颔首。
雨后的天空清澈,连月光也分外清朗。
程立叼着烟,静静地靠在窗台上,只有微蹙的眉心泄露他略微波动的情绪。
掌心里的电话振动,他接起来: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林聿冷静利落的声音:岳雷上周添了一批军火。
程立黑眸一沉:知道了。
你自己小心。
林聿嘱咐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程立关掉手机,卸了卡,却看到楼下有车灯照过来。
他迅速将手机卡放在外套的暗袋里,换上桌上另一张卡。
两分钟后,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的香水味扑入呼吸,嘴边的烟却被拿了去。
上回吸毒没成瘾,怎么烟却越抽越凶了?小心得肺癌。
叶雪顺手将烟蒂摁灭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
程立心底一动,有点恍惚。
——你抽烟这么狠,小心得肺癌啊警察叔叔。
软软糯糯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他笑了笑:回来了?有没有吃晚饭?吃了,叶雪打开行李箱,我在仰光给你买了件新衬衫,后天岳家婚礼上可以穿。
我有衬衫。
程立说。
黑色的吗?你以为参加葬礼啊,小心岳雷记恨你。
叶雪奚落。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
程立挑眉。
去试试。
叶雪拆开包装,把衣服递给他。
程立走到浴室,脱了身上原本穿着的外套和T恤,换上白衬衫。
他刚洗过澡,镜中的自己头发仍是湿漉漉的。
他突然有点失神。
上一次穿白衬衫是什么时候?是那晚他回到家,一个小傻瓜为他做了饭菜,在灯下等他等到睡着。
怎么了?叶雪的声音在浴室门口响起。
他回过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似浸在雾里。
明黄色的灯光勾勒出他高大轮廓和英俊容颜,白衫黑裤,磊落迷人。
叶雪看得也有些痴了。
她上前两步,踮起脚,轻吻他唇角,抬起手臂勾住他颈项。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抬头时却看见他的眼里藏着一丝清冷,仿佛思绪陷落在某处。
她主动退开:你穿这件很好看。
他点头:谢谢。
他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上半身,又迅速套上T恤。
叶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魏叔说,希望我们尽快成婚。
是你的意思?他看向她:四年前我就求过婚。
隔了那么久,你当初说过什么我都忘了,叶雪盯着他的神情,你不打算再求一次吗?程立正在拉T恤下摆的手停滞了一下。
自从我们重逢后,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你爱我。
叶雪拿起他挂在门把上的衬衫,低头系扣子,你只是说,我现在这样是你的责任。
所以,你陪我在这里,只是因为歉疚,只是想赎罪?你告诉我,你的心呢?你的心真的在我身上吗?你不要多想。
程立僵直了背,看向她,四年前我说过一句想娶你,现在仍然一样。
叶雪没说话,专心系完剩下的纽扣,走到房间把衬衫挂在衣橱。
程立走到窗台边,又点了一根烟。
月光笼着烟雾,烟雾里藏着他的表情。
叶雪觉得自己像着了魔,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她举着枪对准了他。
三哥,我们已经认识了那么久啊,她声音凄惶,你让我怎么甘心?冰冷的枪口顶在额头,那一丝凉意直直地渗进了心底。
程立突然觉得心里陷入一片沉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或者,一切都停止在此刻也好。
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但是,我接受不了你爱上别人。
是,我已经爱上别人。
他看着她良久,终于讲出这一句,语气平静利落,仿佛天经地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你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像是瞬间失去了力气,叶雪握枪的手有点颤抖。
我知道。
他轻声答,眉毛都没动一根。
即使再也见不到,他也觉得足够了。
一霎情动,却要赔上一生,观众都在笑,不划算啊。
不划算又怎样?局中人心甘情愿扑火。
是因为,当年在海德公园里,小小的她靠在他身边,奶声奶气地叫他不要哭;是因为,景清的那一晚,她要求过,无论祸福贫富,伤病死亡,他要做她丈夫。
谁能猜得到呢?他和沈寻相识得那么早,早得根本就不该再相遇。
而在她求婚时,即使他很想答应,也没有资格答应。
其实你何必来?叶雪发出一声嘲讽的笑,缓缓放下枪,面如死灰,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汽车引擎声刺破夜色逐渐远去,程立望着消失在夜色里的红色尾灯,眸光沉郁。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一条河边,怎么都动弹不了。
而那条河,是血红色的。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仿佛另一个深沉无边的梦境。
卧底连牺牲都是见不得光的。
他到云南的第二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了他父亲当年牺牲的地方。
那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
不过当地的老人说,有一年河里被扔进了两个人,好像一对夫妻,那女的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当时河水都被染红了,把村子里洗衣服的女人们都吓得够呛。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蹊跷。
他只是早生了两年,就这么衣食无忧地活了三十多岁,到了今天,而他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却来不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已经永远消逝,毫无痕迹。
他拧开台灯,看了下床头的手机,12点35分。
这个时间,习惯熬夜的那个人应该还没有睡。
鬼使神差,他起身下了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张手机卡换上。
手指按下数字,完全没有迟疑,那个号码,已经熟记于心。
寂静的深夜里,绵长的嘀声,仿佛比一夜还长。
程立屏住呼吸,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
响到第七声的时候,他摁断了电话,盯着仍亮着的手机屏幕发呆。
那光亮终于暗了下去,他眼里的光也黯淡了。
黑漆漆的屏幕映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他冲着那人一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程立,你想什么呢?你还有什么资格?沈寻在浴室擦头发的时候,听到卧室柜子上手机振动的声音。
她想着这个点应该是李萌,或者就是喜欢夜生活的杨威,就没有急着接,想吹完头发再打回去。
等她回到卧室拿起手机,却看到一个陌生号码,95开头,像是国外打来的。
她放下手机拿睡衣,打开衣柜门的瞬间,一个念头蹿进心里,让她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她重新拿起手机,上百度搜国家代码,一行一行地扫过去,手都有点颤抖。
终于,她的视线冻住——95,缅甸的代码。
——缅甸这么点地方,装得下程队的雄心壮志吗?那晚,她嘲笑他的那句话,顿时在脑海里响起。
是他吗?会是他吗?在这样的深夜里,忽然想要给她打个电话,还是,他遇上了什么事?一时间,思绪如麻,心跳也乱了节奏。
她急急地拨了回去,没人接听。
枯燥的嘀声一下又一下地响起,让她等得心焦。
那头的程立,握着手机,看着那个号码一直闪烁着。
他一动不动,像座雕像。
仿佛一场拉锯战,她不依不饶,他死死坚守。
终于,他有了动作,却是将手机放在了胸口,感受着那振动,就像感受着她在远方的呼唤。
一声,又一声。
他还记得她拉着他的手,按在她心脏之上,那样的震动,就像在唤着那个刻在她肌肤上的名字,Morpheus,Morpheus。
终于,一切安静。
而他的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
他垂眸,坐起身,准备关机。
电话就在那霎突然又打进来,他猝不及防,手指正好按到接听。
他整个人都僵住,感觉后颈都瞬间起了一层薄汗。
你敢挂。
明明低柔的声音,却透着一股狠劲,威胁着他。
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说话。
她蛮横地催促。
是我。
他轻声开口。
那边沉默了几秒。
程立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拼命忍住眼泪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睡觉?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终于开口,问出的话却像寻常聊天。
不小心碰到电话。
他答。
哦,这样啊,她配合他的谎话,那我睡了。
嗯,晚安。
他说。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在程立以为她要挂掉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开口:我很想你。
声音涩涩的。
嗯,我知道了。
他答,声音温柔。
我知道,因为我也很想你。
在这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时光里,在每一个偷听你声音的深夜里,在看到每一条新闻标题下方的记者署名时。
我给乔敏在798找了一份工作,在我一个朋友的油画工作室,她要从打杂做起,并不轻松,但她做得很开心。
谢谢。
她聊起你,建议你早点结婚,否则到40岁还光棍,会被人笑话。
知道了。
他轻应。
程立,你要不要回来娶我,一个易拉罐拉环就可以求婚。
他没敢接话,鼻中酸涩,独自收藏胸中泪水。
我上周买了一台一样的咖啡机。
我有间小公寓,墙壁刷的是浅灰色,衬着很好看。
她继续汇报,仿佛认真做功课的孩子。
餐桌呢?他问。
嗯?餐桌是什么颜色的?白色的。
她答,现在用的床单是深蓝色的,窗帘也是白色的。
还有个小阳台,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坐在外面喝咖啡。
他静静地听,想象着那画面。
三哥。
她突然唤他。
嗯?你是在另一个时空跟我通话吗?她问。
他愣住,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你的故事,好像发生在另一个平行空间一样,我因为什么时空扭曲的原因,被震出来了。
我好担心,我永远也没法跨越回去了。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茫然。
他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
或者,我等你回来找我吧。
你信不信,我做饭水平有进步?我信。
他低声回应,因为她这一句,眼眶发热。
窗外,一弯明月,悄然偷听相隔几千里的心声。
千万年间,亘古不变的月光,已经映照无数悲欢离合,隐秘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