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仪在姜洄出手之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怔愕地瞪大了眼睛,待听清楚了姜洄的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去看那个好像置身事外,一脸淡定从容的奴隶。
他……苏妙仪恍然大悟,郡主,他便是那日你从我府上带走的奴隶!他叫……叫什么,她也忘了。
姜洄没有看她,只是轻轻颔首。
苏淮瑛这时候也看到了站在姜洄身旁的苏妙仪,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然而他更在意的,是高襄王府四个字。
高襄王府……他喃喃念了一下,玩味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姜洄面上逡巡,难怪……难怪什么,他却没有细说,但众人心中各有答案。
苏淮瑛扫了一眼琅玉鞭,他见识广博,自然知道琅玉鞭乃是法器,否则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挡得住他的剑。
姜洄撤了琅玉鞭,徐徐走到祁桓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苏淮瑛也收剑入鞘,似笑非笑说道:公卿五爵,尊卑有别,士不衣织,无君者不二彩。
郡主可曾听过这话?姜洄淡定答道:没听过。
众人面露异色,眼神也微妙起来。
武朝有森严的等级制度,不同的尊卑等级,应守不同的礼法,言行举止,乃至穿衣饮食,都有相应的规矩,用以昭名分,辨等威,若有逾越,便是违法。
甚至连穿衣是否符合规范,都有专门的司服监进行监督,严重僭越者可处劓刑,被生生剜去鼻子。
士不衣织,因为士身份低贱,而织乃最贵重的衣料,士不配穿。
至于奴隶,倒是没有明确的规定如何穿衣,因为从来没人会在意这件事,奴隶多穿葛衣,也只有在这种隆重的宴会上伺候,他们才能穿麻衣。
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奴隶敢穿如此华贵的衣料。
苏淮瑛直勾勾盯着姜洄,不客气地笑了一声:郡主自幼在南荒长大,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这奴隶应该知道自己的本分,苏家可是有教导过的,如此不懂规矩,明知主人犯错,却不出言规劝,也是当杀!众人点头附议,觉得苏淮瑛说的甚有道理。
姜洄漠然道:苏家教导奴隶的第一条,不是上有所令,下必从之吗?奴隶的天职是服从,而不是质疑和规劝。
我做错了,就是我的错,与他有什么关系?苏妙仪见姜洄丝毫不给苏淮瑛面子,以她对苏淮瑛的了解,他此刻的眼神是想把人碎尸万段的!她悄悄靠近姜洄,满面忧色地拉了拉她的袖子。
姜洄斜睨了她一眼,又看向苏淮瑛,朗声道:我高襄王府敢错敢当,还不至于为了一件衣服杀一个人。
此事纵然有错,也归由司服监查办,就不劳苏将军多费心了。
姜洄说罢便转过身去,扫了祁桓一眼:跟我走。
她微抬下巴,在众人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身后的目光凝而不散,各种窃窃私语也随之响起。
高襄王长年征战,自己也是个莽夫,有女如此,也是自然。
南荒之地,未开化,多蒙昧,无知无礼者众矣。
如此粗鲁无礼,傲慢无知,真是丢尽了女子的脸面!传言说她美貌,今日倒未见着,无礼,呵呵,尤有甚之。
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并未传入姜洄耳中,而祁桓耳目敏锐,自然一句不落地听了进去。
姜洄找到自己的座席,拂袖跪坐,背脊挺若春竹,修挺柔韧。
祁桓在一旁跪侍,为她斟上一杯清茶。
姜洄垂下眼眸凝视他清俊的侧脸,没忽视他唇角细微的弧度。
你还敢笑?她压低了声音说。
祁桓抬眸看她,故作认真道:那郡主想看什么?上有所令,下必从之,我定竭力让郡主满意。
姜洄定定注视他:他要杀你,你为何不躲?苏淮瑛想杀人,旁人不能躲,若一人躲过了,那九族便躲不过了。
祁桓顿了顿,轻嘲道,虽然我没有九族。
他们……姜洄一怔。
伊祁国破之日,多半已丧命刀戟之下。
祁桓神色黯了几分,唇角的笑意也显得苦涩,后来沦为奴隶,有的已做了人牲,我当时因为年幼逃过一劫。
他们以为母亲为我取名‘桓’……其实,是‘还’。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在深色的几案上写下字形,她至死,都想还于伊祁。
姜洄想起那些葬身于火海深坑中的奴隶,他们被剜去了眼,因为不得直视神明,被割去了舌,是为防止他们因痛苦而咒骂哭嚎。
那些奴隶,是苏淮瑛大破恭国后俘虏回来的叛民,本来或许也是贵族,或许是平民,但战败国破之日,他们都沦为了奴隶。
这些奴隶会被王室和贵族世家们瓜分。
苏家与姜家历代皆出名将,如今的高襄王,当年的姜晟,年少之时也被寄予厚望,但他不愿将刀枪对准同为人族的诸侯国,这才孤身一人行走八荒,聚集起志同道合的异士斩妖除魔,所过之处如烈风荡平污浊,维护人族安宁。
受高襄王影响,在姜洄眼中,人有善恶之分,并无贵贱之别,直到今日目睹了盛大的祭典……仿佛有血腥味直冲鼻腔,让她脸色苍白欲呕。
一杯清茶送到了她眼前,祁桓温声道:郡主一日未食,王爷叮嘱你不可饮酒,让医官烹煮了药茶,让你多喝几杯。
姜洄怔怔接过温热的酒杯,不经意碰触到祁桓的指尖,她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凉。
她垂下眼眸,轻掀面纱,抿了口苦涩的药茶,待它慢慢在口中回甘,冲淡了胸口的瘀滞。
她以为自己查过祁桓的底细,对他了如指掌,但卷宗上只是一行苍白的文字——伊祁之后,亡国之奴,唯有走近去看,才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到赤裸裸的真实,活生生的人。
姜洄不敢问祁桓,他的母亲是为何而死,她今日已经见到了足够多的惨剧了。
苏淮瑛要杀你,你一点都不怕吗?姜洄问道,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祁桓抬眸看她,漆黑的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水,浮浮沉沉地映着姜洄的面容。
郡主不是在旁边吗?他唇角好似弯了一下,总不会看着他杀了我。
姜洄被看得心慌,不自在地移开眼:若我见死不救呢……若我失了手,没能阻止他呢?那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祁桓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郡主希望看到我死吗?那轻笑却令她心头又沉重了起来。
她何止想看他死,她甚至杀过他一回,只是失败罢了……原本的满腔恨意,此刻却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让她愈发难受。
你的死活,与我关系不大。
姜洄板着脸道,我只是不能让高襄王府的脸面受损。
是这样吗……祁桓低下头几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又道,可是郡主如此维护我,不怕让贵族们耻笑吗?那日在苏府,他听到了苏妙仪与姜洄的谈话,知道姜洄因初入玉京,不知贵族礼仪,生怕惹人耻笑而心生烦忧。
但今日所见,似乎并不如此。
她哪里像在意他人耻笑的样子,她连苏淮瑛都不放在眼里。
若是过去,还会有几分在意。
姜洄漠然回道,现在,只当他们无能狂吠。
他们愤怒又如何,鄙夷又如何,也不敢到我面前说三道四,不过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暗处窃窃私语,生怕被我听到看到。
面纱下的朱唇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应该是他们在意我,而非我在意他们。
如今正是高襄王府如日中天的事后,她才是猫,而他们是鼠,以前她居然会在意鼠辈的眼光与非议,想想也是可笑。
祁桓细细凝望着姜洄,眼中漾起轻浅笑意。
——这个主人,和他想的很不一样。
——嘴硬又心软,跋扈又温柔。
郡主,那边那人说你坏话。
祁桓若无其事地告状,他说,‘高襄王府又如何,月满则亏,盛极而衰,今日得势,未必长久。
’。
姜洄不屑地笑了一下:说得有道理。
所以得势的时候不作威作福,难道等到失势了再任人欺辱吗?以前高襄王府得意之时,她也是学着温良守礼,与人为善,结果落难之时,不是照样众叛亲离?既然如此,又何必给他们脸呢。
祁桓。
姜洄正色说道,你是高襄王府的人,以后也尽管直起腰做人,不要堕了我王府的威风!祁桓深深看了姜洄一眼,方颔首微笑道:谨遵郡主教诲。
另一边,苏妙仪见姜洄撇下自己离开,以为她是恼了自己,便也气呼呼地去找苏淮瑛算账:阿兄,你怎么那么对高襄郡主说话!苏淮瑛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神色稍和缓了三分,但依旧是高傲凌人的模样。
你又是怎么对兄长说话的?苏淮瑛沉着声道。
我今天本来想介绍她与你认识,你这样把人气跑了!苏妙仪与苏淮瑛一母同胞,她也千娇万宠长大,并不畏惧这个看似冷傲的兄长,她一脸懊恼地跺了下脚,她恼了你,也不理我了!你苏家贵女,何须怕她高襄郡主。
苏淮瑛皱起眉头。
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想为你找个嫂嫂!苏妙仪说出真心话,你刚才也见到了,她长得美甚,性子又好……哧——苏淮瑛冷笑出了声,却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姜洄离去的方向。
她跪坐着,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与身旁那个男奴说什么,看不清容貌,只看一个窈窕的侧影。
苏淮瑛想起那双眸子,心中便生起一股邪火——比他还高傲狂妄的女子,真是生平仅见。
真想把她从高处拽下来,碾进尘埃,看她跪地求饶……他敛起双眸,藏起一闪而逝的猩红。
苏妙仪没有察觉到苏淮瑛的心思,她脸色微红地说:她容貌甚美,又与我十分投缘,我喜欢她。
她拽了下苏淮瑛的袖子,眼睛亮亮地说,我要你娶她。
苏淮瑛收回袖子,看向苏妙仪,嗤笑道:既然你喜欢,那你自己娶了,我祝你得偿所愿。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恼怒又无奈的苏妙仪。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姜洄身侧坐下,姜洄转过头,便看到一张俊雅含笑的面孔。
东夷晏勋,见过高襄郡主。
青年束发簪冠,着浅绛色的贵族华服,向姜洄拱手行礼,仪态大方,举止优雅,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武朝等级森严,夜宴亦座次有别,以尊卑贵贱划分,姜洄与质子们位列同席,但却是当首第一人。
东夷国在诸侯国中地位极高,因此质子晏勋便在其下。
姜洄微微一笑,回礼道:久仰世子大名。
晏勋似乎有些讶异姜洄的反应,异色一闪而逝,一抹笑意浮上眼底:不曾想郡主在南荒之时,也曾听过在下的名字。
姜洄愣了一下,随即道:回京多日,听人提及,晏勋世子为人如清风朗月,芝兰玉树,乃众人楷模。
武朝帝王分封七十二诸侯国,而诸侯各送其嫡长子至玉京为质。
质子大多由帝王赐婚,若无意外,其父死后他们便可回封地承袭侯爵之位。
这些质子生于玉京,在封地没有自己的势力与亲信,能依靠的便只有帝王,如此便能更加忠心。
高襄王原先也是七十二诸侯之一,封地便是位于南荒的高襄国。
只因当年妖族将帝烨围困于丰沮玉门时,诸侯不敢相救,唯有姜晟率烈风营救驾,这才破例封为唯一的并肩王。
诸侯之子七十二人,唯有姜洄为女子,却不是质子,因为于礼法而言,她女子之身无法继承爵位。
诸多质子都是未来的王侯,他们五岁便入京,于辟雍学宫与众多贵族子弟一同学习礼、乐、射、御、书、数。
质子看似平等,却也因国力强弱而无形中分出尊卑,晏勋在辟雍学宫声望极高,不只是因为东夷富庶,国力强盛,更因为其为人品行受人敬重。
其人如明珠温润,似兰花清雅,行止雍容,气度不凡,人人都称赞他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
当姜洄闹了一场,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唯有他向她问好。
晏勋温声道:郡主为何以面纱覆面?姜洄答道:偶感风寒,怕将病气染了旁人。
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风邪入体,确实需要多加小心。
晏勋关切地说了一句。
前世,姜洄与晏勋交集并不多,但对他观感不错,因为在高襄王蒙冤未雪时,偌大玉京,只有他一人来高襄王府吊唁。
那日大雨倾盆,他孤身一人冒雨而来,湿了半边衣衫,在高襄王的灵位前长揖行礼,而后来到她身前,微微倾身,温声说道:高襄王为人忠勇,我相信定有昭雪之日。
她没有抬头,用哭哑的声音问:你敢在这时来,不怕被牵连吗?那人轻轻叹息,用近乎笃定的语气说:既能昭雪,又怎会牵连?雨势虽大,也有天晴之日,郡主耐心等候,勿忧伤成疾。
她愣神了片刻,待回过神抬起头来,便只看到那个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后来也许是为了安抚暴动的烈风营,鉴妖司为父亲洗脱了罪名,她也不合礼法地承袭了王爵,成为唯一的王姬。
满玉京的人或讨好她,或畏惧她,而那个在暴雨中前来吊唁的青年,却在雨过天晴后没再来过,偶尔相遇,他也只是恭敬地行礼,温文而疏远,就如现在一般。
晏勋微微笑道:在下先前听说过一些与郡主有关的传言,不过今日一见,传言终究是传言。
郡主不愧为高襄王之后。
这句话旁人也这么说,但那明显是带着讽刺,而晏勋说来,却让人如沐甘霖,能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欣赏。
玉京贵族女子亦上女学,而姜洄于六艺只精射御,于女学更一窍不通,不同爵位的贵族有不同的礼制,当年初入京的她一无所知,所以京中传言都说她是粗莽的草包,再好听点,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如今她是知礼,却不想守礼了。
今日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她,但见她蒙了面,看不清面容有些失望,又见她失了礼,令奴隶僭越了贵族,心中更是愤怒。
也只有晏勋会面露赞赏之色。
世子倒与他人不同。
姜洄淡淡笑了下,听闻您是最知书守礼之人,难道不觉得我这么做狂妄悖逆吗?晏勋温声道:当年高襄王背族离乡,与一庶民女子成婚,本就是不守礼法不受约束之人。
他的女儿,也应该这般才对。
姜洄恍惚了一瞬,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可惜她原来并非如此。
她虽不愿受约束,却也努力地克己复礼,生怕自己成为父亲荣耀上的污点。
今日晏勋一言惊醒了她——她是高襄王的女儿,便该是纵横八荒的烈马,翱翔九天的苍鹰,怎能被他人的几句话就固步自封,畏首畏尾?姜洄释然一笑,对晏勋行礼致谢:多谢世子理解。
晏勋虽有些不解她的释然,但亦微笑回礼。
坐在对面的苏妙仪看到了眼前一幕,顿时心中一跳——不好,有人要抢我嫂嫂!祁桓也冷着眼看着两人谈笑甚欢的样子,刚才莫名好的心情,此刻又莫名地消失了。
他俯首斟茶,声音清冷了几分:郡主,该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