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徐恕 上

2025-04-03 05:28:01

夜宴台妖袭之后,玉京全城戒严,神火营把守京畿重地,烈风营与鉴妖司协作,方圆百里之内搜捕妖王修彧的踪迹。

姜洄从丰沮玉门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去了一趟鉴妖司。

玉京建城千年,而鉴妖司成立却不过三百年,是因为妖族威胁日益加剧而特地开设,其址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王宫以西的神庙旧址之内。

武朝建都之初,仍需要倚仗神族的余威震慑天下万民与八荒诸国,因此彼时神权依旧高于王权,神庙是玉京的核心。

但随着时间流逝,王权终究凌驾于神权之上,神庙也逐渐荒废,泰华殿真正成了玉京乃至天下的中心。

三百年前,妖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狐蛇鼠狼更是狡诈多谋,它们化形为人,学习人族的文字礼仪,逐渐渗透进玉京的权力核心,酿成过不少大祸,给武朝的统治造成了巨大打击,险些颠覆王朝政权。

在清除了几次妖患后,武朝成立鉴妖司,吸纳了诸多能人异士,旨在对付诡计多端的妖族。

鉴妖司三字,以鉴为首,最大的职能便是分辨并缉拿潜藏在玉京的妖族,尤其是公卿百官,后宫妃嫔,这些最有可能危害到王朝统治的贵人们,都是鉴妖司严密侦查的对象。

正因鉴妖司可监察百官权贵,地位才更加超然,俨然位于六卿之首。

如今的鉴妖司卿,也是玉京八姓中势力居前的姚家家主,姚泰。

尽管鉴妖司中多是能人异士,但任鉴妖司卿的,却非修为最高之人,姚泰本人甚至不是异士。

世家贵族,并不完全以能力论尊卑,嫡庶之道尤在强弱之上。

世家传承自有其考量,无论立贤、立能,都难以服众,若人人自觉有机会当家主,则传承之时必有纷争,贤者相争,能者相杀,如此一来家族势力必然内耗,让他人从中得利。

而立嫡立长毋庸置疑,可减少传承之时的纷争,由宗族长老共同维护其秩序,方能保证世族力量长盛不衰。

然而并非所有的嫡长子都是才智出众之人,更多的是庸碌之辈。

便如姜氏一族,如今的家主便是个平庸凡夫,而最为出众的却是出自旁支的高襄王姜晟。

若不是高襄王回了玉京,两家言和,姜氏嫡系的势力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这一次在夜宴台上,姚泰也受了伤,如今正卧床养病,鉴妖司有失察之责,现在也正忙着戴罪立功。

相较之下,高襄王父女却立了大功,姜洄被赐了鹤符之事天未亮便已传遍鉴妖司,她背后代表高襄王的势力,手中握着天子令牌,司中无人敢怠慢。

鉴妖司少卿嬴禄点头哈腰,亲自招待姜洄,见姜洄看着牢狱失神,他还热情地为她作解释。

这座神庙原先是供奉开天至宝混沌珠的,有开明三圣亲自布下的结界法阵,任何邪物都无法从外部入侵,而一旦打开结界,里面的妖物也无法冲破护罩,就算是那妖王修彧被困于此也逃不出。

这里的结界,唯有司卿大人的手令方能打开。

姜洄回过神来,看向嬴禄问道:不是两个少卿的令符也能打开吗?嬴禄有些意外姜洄竟知道此事,但也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只有司卿大人不在之时,少卿令符方能生效。

两名少卿令符合二为一,便能化为一枚密钥。

当年高襄王被冤入狱之时,姚泰已经因为通妖之事而伏诛,鉴妖司卿之位空缺,只有两名少卿在位,一个是祁桓,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

嬴禄也是玉京八姓之一的嬴氏贵族,此人出身虽好,但本事不大,能走到鉴妖司少卿之位,靠的是裙带关系,做人强于做事。

他背靠嬴氏一族,四处斡旋,上下打点,自以为下一任鉴妖司卿非自己莫属,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祁桓。

在原来的轨迹中,他会被烈风营副将徐照杀死,夺走令符,祁桓也身受重伤,但侥幸活了下来。

徐照用两枚令符打开了结界,劫走了高襄王,坐实了他通妖潜逃的罪名。

苏淮瑛与其父苏伯奕率神火营追杀,于京郊斩杀逆贼姜晟。

后来祁桓作为唯一的少卿,戴罪立功,为高襄王翻案洗刷了冤屈,因此得以进一步高升,成为武朝千年来唯一一位官至六卿的奴隶。

但姜洄知道徐照的为人,他能被提拔为烈风营副将,靠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赤诚。

烈风营三百人,都是在战场上能互相托付后背之人,不可能为利益出卖手足。

可若不是徐照窃了令符,那又是谁?谁得益最大,便是谁……是离奇失了令符,侥幸活了下来,戴罪立功又得到太宰赏识扶摇直上的祁桓。

姜洄闭上眼,强忍住心中激愤,脑海中却浮现出那道独行于暗夜的孤寂身影,可却有一道月光突兀地撕裂了黑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

——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祁桓,从来都是不甘为奴的人。

也许是前世没有选择,他攀附上了太宰,而这一世,他选择了她。

郡主,参观了鉴妖司,可还有什么指教?嬴禄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知道姜洄脑海中的万千思绪,虽有意讨好姜洄,却也不认为她能查出什么。

嗯,我昨天夜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姜洄的话让嬴禄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她拿出一个黑色麻袋,抽开绳子,从麻袋中提出了一株枯萎的朱阳花。

这是昨夜从夜宴台旁挖掘出的朱阳花,花根处布满了被吸瘪的幼虫,这是夏枯蝶幼虫的卵。

昨夜玉带河上点燃的祈福花灯,应该是福蝶蝶翼所制吧。

嬴禄怔怔盯着花根看,果然看到了许多米粒似的细长之物,若不是姜洄说是虫尸,他还分辨不出来。

福蝶蝶翼?嬴禄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祭典之事,是由宗伯大人主持,鉴妖司并不干涉。

不过那些花灯已经逐水而流,郡主这么问是何意?姜洄把昨日与晏勋说过之事重复了一遍,嬴禄的脸色才凝重起来。

您的意思,是花灯上的蝶翼虫卵被孵化,导致了朱阳花提前开放,与寄魂草混合在一块,才致使陛下与诸侯公卿身中奇毒?嬴禄意识到严重性,不由也重视了起来。

贵族中毒之事固然是要查,但事分轻重缓急,鉴妖司此刻将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对妖王修彧的追捕之上,尚未有人发现朱阳花逆时开放的原因。

这会不会是凑巧?福蝶蝶翼用作祭品并不稀奇。

既然有疑点,便不能用巧合之说来搪塞。

姜洄皱了下眉头,感觉这个少卿有一种混日子的敷衍,不过这也是大多数贵族的现状。

他们几乎从生下来就决定了一生的轨迹,奴隶生来低贱无法改变,贵族生来高贵也不会轻易被罢黜,事情做得好与做不好都是一样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费力。

郡主说得是,我这就让人去查清这福蝶花灯是由谁负责,又是从何而来。

嬴禄心中不以为然,但面上还是笑得十分恭谨,他挥挥手,招了人来,当即便下令沿着这条线索追查。

姜洄冷眼看着,目的达成,她便也无所谓对方怎么想了。

郡主放心,若有发现,我们会立刻回报。

嬴禄笑呵呵地说,言下之意便是送客了。

但是姜洄恍若未闻,她点了点头,说:我便在这里等着吧,正好我还有事要查,鉴妖司的密阁在哪?嬴禄闻言一怔:密阁?那可是存放甲等机密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看。

嬴禄刚要出言拒绝,姜洄便亮出鹤符,陛下许我查案,任何人不得阻挠。

嬴禄看到鹤符,急忙行了个礼,这才不甘不愿地带姜洄进了密阁。

姜洄点了两盏油灯,便让嬴禄把她需要的卷宗都搬到跟前,嬴禄搬得汗流浃背,苦笑道:这么多,郡主看得完吗?姜洄正翻看各种密报,头也不抬地说:看不完明天接着看。

嬴禄诧异地张了张嘴,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虽是赢家的人,但玉京八姓中,赢家势力最弱,姜家如日中天,他可不敢去惹姜洄不快。

深入鉴妖司,这对姜洄来说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无数玉京的秘密正对自己敞开。

她早知道夜宴台妖袭一案背后的主使,但还是需要找到证据来指证。

不过这也不急于一时,她更想借这个机会看清玉京的阴影。

鉴妖司密阁是一座堆满了秘密的宝库,姜洄沉浸其中,浑然忘了时辰。

直到左眼晃了画面,她才意识到夕阳正在坠落。

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双眼,左眼看到了一桌的珍馐美食,而坐在对面的正是祁司卿。

姜洄勾了勾唇角,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自己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

——你亲近他就能找到机会……但不能让他亲近你。

她依稀记得昨晚自己最后是这么说的,不过昨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后来她睡得极沉,险些误了来鉴妖司的时辰。

姜洄亲自进了一趟鉴妖司,才感觉到祁桓掌控的鉴妖司与姚泰治下的鉴妖司有天壤之别。

鉴妖司的威慑力,更多是在祁桓手中立起来的,他亲自在玉京织出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令百官与妖族皆十二分的忌惮,而现在的鉴妖司,司中上下看似忙碌,却都是瞎忙。

做官的人不做事,做事的人不做官。

异士虽有过人之处,但没有贵族的身份,没有上三品的实力,依旧是要当牛做马。

小姜洄若能从祁桓身上入手,进入三年后的密阁,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正好祁桓以为她失忆,对她没有防备。

姜洄走出鉴妖司,登上候在门前的马车。

夜幕笼罩玉京,车厢中燃起了一盏青铜灯,灯火如豆,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

从鉴妖司回高襄王府的车程要小半个时辰,姜洄正好闭目养神,梳理今日所见所得。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车夫戛然而止的惨叫,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之事。

姜洄心头一跳,睁眼看向门外,没有多想,手已经按在了琅玉鞭上。

一阵阴风拍在了车门上,仿佛要将车门拍开,但这车门却是向外开的,阴风阵阵拍打车门,并不能将车门推开,反而将车门关得更紧。

阴风穿过车门的缝隙,发出刺耳的尖啸,似鬼哭一般。

而门板缝隙之间,一道白色的身影时隐时现。

姜洄手心发凉,心跳如鼓,她知道躲避无济于事,牙一咬,抬脚踹开了车门,与此同时,琅玉鞭已朝外挥出。

赤色的长鞭打中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只听到刺啦一声,那白色身影便一分为二。

姜洄愣了一下,看着在阴风中飘荡的两半人影。

那是一个六尺高的纸人,只有薄薄的一片,脸上画着潦草的五官,却还是能看得出来眉眼,只不过此刻脸也分成了两半了。

那纸人的五官竟能看出表情来,似乎接受不了自己被撕成两半,它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薄薄的身子在风中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暗巷深处传来一声沉哑的低笑:让你不要吓她的,非要自讨苦吃。

姜洄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那两半纸人也朝来人飞去,一左一右地贴上来者的手臂,仿佛是在委屈哭诉。

姜洄又惊又喜,唤了一声:先生……来者手提孤灯,灯火忽明忽暗,只堪堪照亮了身前半步,颀长的身形融入墨色般的夜幕里,形如幽魅,面容难辨,仿佛传说中行走于阴阳之间的勾魂使者。

直到走近了,才让人看清他的面容。

男人看上去二十五六的年纪,不像时下玉京的贵族一般以玉冠束发,长发只用一支木簪随意地绾起,些许垂落于鬓角,更多披散于身后,显得不羁随性。

他五官极为深邃,鼻峰挺拔,双目微凹,眼眸狭长而幽暗,宛如危崖之下的深渊,行走间鬓发拂动,左耳上碧绿的耳铛若隐若现,给那张英俊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妖异与神秘。

徐恕先生。

姜洄上前两步相迎,行了个礼,许久未见,先生安好。

我说过,我只是送了你几本书,不算师徒,见我不必行此大礼。

徐恕淡淡一笑,又别过脸看向蹭着自己手臂的纸人,你如此顽皮,竟把车夫吓晕,这次不帮你补身体了。

纸人僵了一下,随即便飞离了徐恕,贴到姜洄身后,一左一右半张脸搁在她肩膀上,做出撒娇的模样。

姜洄哭笑不得,她也没想到是徐恕的纸人在故意捉弄她。

你帮我在这看着车夫,我和先生说会儿话,我会帮你求情的。

姜洄笑着说道。

纸人登时立了起来,肉眼可见地欢欣雀跃,它一扭一扭地飘向马车,乖巧地贴在车门上,还朝姜洄眨了眨眼。

徐恕是古老巫族之后,擅长各种巫术,而炼妖炼器便是其中一种。

纸人也是徐恕炼器所得,它们远不如门童子,灵智不高,能力也弱小,怕火又怕水,胜在简单易得,坏了也可轻松修补,平日里便是徐恕的仆人,替他跑腿端茶。

小纸还是没变。

姜洄看着纸人的表情,忍不住笑着说道。

它不是人,也不是兽,只有我赋予的一点力量,所以永远都不会变。

而你……徐恕语气一顿,凝神审视姜洄,似乎变了。

商梨只能在商国结果,在玉京只有徒劳无功的盛开。

先生,玉京和南荒不一样……姜洄神色黯然,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看样子回京时日不多,你的伤心事却是不少啊……徐恕慨然一叹,走吧,你这么着急见我,应该是有要事。

当然,我也有问题要问你。